“活着,并不比死好。”声音哑哑的,他说。

“那为何你…你还留在长安?”

“也许因为还掌管着修缮望仙台的事宜,我还有可以利用的价值…”一脸嘲讽的,萧奕安无声的笑了,“亦或许多亏你的一把火,没有查出太大的纰漏… 就目前而言,我暂时平安无事。”

“婉儿,你知道么…”轻轻摩挲着我的脸,定定地凝望着我,萧奕安的神情忽然变得沉痛起来,“父亲大人,走了…”

“你说什么?”我为之错愕。

“听闻四哥他…父亲他急火攻心,承受不住悲恸而…”眼底流露着莫大的哀痛,叹息一声,萧奕安忽然把脸轻轻地埋进了我的右侧肩窝,“不单单是你…在这世间,也许也有很多人,他们都想找个安安静静的地方藏起来,不被人打扰。哪怕,只是片刻都好…”

他的声音,是低沉暗哑的。在这一刻,即便我对他抱有再大的敌意,也不由得因为感觉到了他内心深处的颤抖,而有所动容。甚至是,觉得苦涩。

“如果可以,我也希望自己只是个平凡人。不想追名逐利,不想尔虞我诈,更不想经历什么大风大浪,只想无所事事、安安稳稳地过一辈子…记得小时候,父亲也时常训斥我胸无大志,是个只知道玩乐的败家子…然而在我眼里,即使是平庸,也有平庸人的快乐。”淡淡的,他低诉着。

“亦曾经幻想过,娶的女儿家不需要太娇艳,勉强看得过眼便好;孩子也不需要太聪明,会读书念字便好… ”

“钱财也不需要太多,没有他人伺候,自己动手洗洗衣裳也不错…”鬼神差使的,我居然开口附和。

闷闷地笑了,他忽然抬起头来,脸上颇有几分戏谑之色,“侍妾也不需要太多,二个便好;通房丫头也不需要太多,四个也不错…”

“去死!”怒从心中起,狠狠地瞪了他一眼。要是我现在有力气,立马一脚把他踢下床。

笑嘻嘻的看着我,萧奕安脸上流露出的神情,似乎更是愉悦了。挑挑眉,他反问,“小婉儿,你莫不是嫉妒了?你在书房抄了一千三百遍《女儿经》,难道不记得妒妇该受家法处置?”

“妒你个头!”我白他一眼。

好玩的卷弄着我的发丝,他一脸恬不知耻,“小婉儿,我知道你素来口不对心。在为夫面前,你何须…”

“再敢胡言乱语,信不信等我病好了,我有法子让你此生都不能人道?!”又羞又恼的,我也顾不得什么体统礼仪,出声警告他。

坏坏的笑了,他只是默默地搂着我,竟也不再多言。

平复着心中的不悦,我凝望着头顶上方的纱帐,缓缓地开了口,“玉枕里的毒药… 是你放的罢?”

搂抱着我的男性身躯,突然变得僵硬。

“我的确很粗心…你一直厌恶程玄佑,怎么可能还把他当初送进府的玉枕堂而皇之地摆在你的榻上…想来,那个玉枕也应该是你让人仿制的罢?那日在怡春楼醉酒,你抱着我回到你的屋子,其目的不过是想让我以为… 以为程玄佑只是单纯地利用我来对付萧府,甚至不惜牺牲我的性命…”冷漠的笑着,我侧过脸,“安少,我猜的对么?对你而言,我和程玄佑之间的隔阂产生地越早,对萧府的前途越有利…”

一言不发地看着我,他并不表示反对。

“只可惜你猜错了一步,你没有料到,他只是我用来转移你视线的一颗棋子。你用在我身上的精力,或多或少的浪费了许多.对向来谨慎行事的程玄佑而言,最后的一招决定胜负的关键期,必须由他自己来亲自完成。”摇摇头,我淡淡地问道,“我唯一觉得困惑的是,你从什么时候,知道他并不是真心实意地爱我?”

瞥我一眼,萧奕安欲言又止的,却只说出几个字,“毕竟,我是男人…”

愣愣的,我点点头,心底一片冰凉。

“我一直都觉得,你其实活的很累,说的确切点,你常常吃力不讨好。”低哑着嗓子开口,他坦然自若地看着我,“明明颇有些聪明才智的你,在面对一些细节问题时却表现出了让人觉得不可思议的愚钝。该绝然时,你学不会心狠;该思度时,你却不知道犹豫…在我看来,你没有一个真正确定下来的理想。也许在你心中,有这么一个模糊的幻象,但这个幻象并不足以提供你待人待事的全部决心与力量。所以在行事过程中,你时不时地觉得迷茫、甚至是蹉跎.你要记住,女人和男人最大的不同,就在于女人头脑不够冷静,而且会反反复复.你凭着一股脑儿的冲动,有时是运气好,能够险中求胜;而万一运气不好,则…”

瞪大眼睛看着萧奕安,我瞠目结舌,“你,你什么时候变得如此智慧了?”

“你虽然常常喊着离开… 但是,小隐隐于野,中隐隐于朝,”嘻嘻笑了,萧奕安替我把身上覆盖的锦被顺了顺,“而我,则是大隐隐于市。”

我为之绝倒。

张张嘴,正准备驳斥他时,萧奕安却又黯淡了神情,“四哥四嫂的事情,我可以不怪你。但是昭临,他现在毕竟年岁还小,倘若他长大成人…”

“我会待他如同己出…”打断了他的话,我垂下眼睑,然而语气却有着前所未有的肯定,“虽然他亲生爹娘不在了,但是我绝对不会因此而让他受到冷落。我会尽我的能力,把他养育好,像他爹一样…正直。”

神色复杂的看着我,萧奕安忽然有些激动,“小婉儿,你,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漠然地瞥了他一眼,我缓缓说出我的想法,“四嫂把临儿托付于我,我自然好生照料他。况且,半年之约快到了,你也应该适时休了我。届时,我将带着昭临去长沙府,那儿人杰地灵,是习书的好去处… 等他到了十八岁,我再送他回长安。”

“你…”

“不要告诉我你打算让昭临留在长安…这里浮华之气过于浓厚,并不适合孩子的成长。再说,跟在你这么一位常常不回府、有空儿就往怡春楼跑的花花大少爷身边,我担心临儿不出几年,便学会了吃喝嫖赌。”

“…”

反方向的钟(中)

躺在榻上昏沉沉地睡着,不知道过了多久,五腑六脏忽然传出了一阵咕咕的叫声。尴尬地,我睁开眼瞧向萧奕安,他也只是温和的笑了笑,即刻起身下榻,“方才只顾着和你说话,想必你也确实饿了。你先躺会儿,我去趟厨房吩咐下人为你熬些粥来…”

屋门,即刻被他拉开,午后的阳光瞬时全都泻了进来。虽感温暖但却有些泛滥,刺得我眼睛睁不开。本能的用手遮挡,我下意识地眯起了双眸。余光看去,我居然望见了房门口站着的两排萧府侍卫。他们的表情平静如水,皆是默默无言地垂着眼帘。然而,他们腰际佩戴着的利刃却在阳光照耀下反射出冰冷的银光,让我蓦然心悸。

“我要见他…”哑着嗓子,我有气无力的开口。声音虽弱,但却透露着一种不容拒绝的坚决,“让那些侍卫都退下,我要见他。” 

背影,微微僵住。萧奕安转过身子,面色阴沉地凝望着我,只是略微起伏的语中却流露着一抹隐隐的不悦,“好好躺着,我去去就来。”

“你让他进来,我只是想见见他…”又开始止不住的闷咳了。以手捂着嘴,我依然坚持,“安少,你让侍卫全都退下。 以我现在的身体状况,即使想逃,也必然逃不出百里。”

“他…”表情不悦的看着我,萧奕安却没有把话说完整。轻轻地阖上门,他悄然离开。而室内,似乎是因为缺少阳光的温暖,变得冷清起来。

咬着牙撑着坐起身体,伴随着全部不动作,从伤口处传来的一阵阵扯痛让我冷汗直冒。虚软无力地坐卧着,压抑着自己略微急喘的呼吸,我注视着那道半掩的屋门,期待着它被人推开…

仿佛是心有灵犀般,我居然听到了屋外一声细微的响动。舔舔有些干涸的唇角,我满是期待地唤出声,“木头,是你么?”

咯吱一声,屋门被人推开。伴随着金黄色的阳光再度洒入,室内的气息乍然变得温暖起来。徐徐走近, 他在我榻边止住步子。

“傻木头,怎么不过来抱抱我…”

心底,明明是欢欣。可是不知为何,随着这句话的脱口而出,我却因为某种无法言语的酸楚,而蓦然湿润了眼眶。

目光在他刚毅的面容上逡巡着,我细细地看着他的眉、他的眼、他的唇…无声的微笑着,即使是眼泪逐渐模糊了视线,我依然对他微笑。

就在泪水即将滚落时,刹急切地步上前坐到了我的榻边。低下头,他在我脸颊上轻轻地落下一吻,满是爱怜地开口道,“囡囡,不哭…”

“嗯,不哭。”点点头,我吸吸鼻子。

“五天,你昏迷了五天…”小心避开我的伤口,他轻轻地把搂入怀中,在我耳际低低诉说着,“还好,你没有…”

“抱歉,害你担心了。”我伸出手,用指腹缓缓摩挲着他的脸庞,心底没由来得愈发酸楚,“别担心,我只是伤及肺脏,暂时还死不了。 不过,不过我若真的…”

“别说傻话。”

“嗯,我不说傻话…”强忍住心中的疑问,我无声的笑着,故作轻松地问,“木头,现在屋外没人守着,我们不如趁机离开?去我的家乡长沙府,也就是江南道潭州治所。那儿虽然没有长安城繁华雍容、热闹非凡,但却是风景秀丽、气候怡人…”

定定地看着刹,看着刹流露着复杂情绪的面容,我下意识地住了嘴,没有把后面的话语说完整。顿了顿,我又笑着改口问,语气一如之前的轻松,不露半分悲哀,“怎么了?在洛阳客栈时我就嘱咐过你,让你多备些银两… 难不成,是盘缠不够?

无言的看着我,刹并没有回答。

“你能不能说几句话,?哪怕,只是几个字也好…”终于,笑容从我脸上隐去。

“我不懂…为什么,你为什么要算计李玄琛?”犹豫了很久,刹才低低地开了口,只是说出口的话,却掩盖不了他对我的困惑与愠怒,“你明明恨萧奕安、恨萧府… 却为何到了最后,设计陷害李玄琛?”

“我为什么要算计李玄琛?你难道不明白么??”克制着欲夺眶而出的眼泪,我摇摇头,声线却开始抑制不了的颤抖,“木头,在你心中…是不是忠诚最重要?”

怔了怔,刹忽然放开我,“婉之…”

“能不能这样…”笑笑,我尽量让自己心平气和,“我们先放下所有的疑问、困惑,把全部的不安扔置一边,然后找一个静谧的地方享受片刻宁静的生活…至于将来,你想问什么,我全都一五一十地告诉你;你想说什么,我一定认认真真洗耳恭听。”

傻木头… 我害怕此时一旦把话说透彻了,我和你的感情,就恢复不到从前。甚至是,有破裂的危险。

“离开?若是你真心想离开,又何必旋而不走拖至现在的僵局?”他的眸底,忽然闪过了一丝隐晦的痛惜与埋怨,“现在的你,让我觉得…”

“觉得什么?”

“现在的你,让我觉得陌生。”叹息着,他的声音流露出深刻的倦怠,“我以为,你还是以前的你,还是那个古灵精怪却又不失可爱的女子。虽然偶尔惹出一些纰漏,却总是无心之失…然而,从什么时候开始,你也学会了谋算人心?李玄琛的远逐,上官紫儿的死… 我不明白,你什么时候变得如此狠心决然?从你身上,我似乎看不见当初那份天真善良。剩下的,却是… ”

“却是歹毒?”

定定的看着刹,我从他的眸底看见了深深地困惑以及不可言喻的心痛。也许,在他眼底,我全部的作为,不过是一个恶毒女人的极端报复。就像他不曾说出口的话一样,随着光阴的流逝… 在我身上,他找不到曾经那份可以依托的纯真。

“李玄琛被圣上连降五级… 而且,柳州那地方,是个极其荒凉之地。”刹别开眼,不再看向我,“如果可以,我希望能送亲自他上任。时间,也许不会很长…”

“不会很长?那是多久?” 心境,蓦然平静了。冷笑着,我反问他,“一个月?一年?还是多久?”

“或许一月…”面露为难之色,他亦是无法确定,“或许,或许更长。”

“好罢,想去你就去,我不拦你…”淡淡的笑了,我点点头,“你毕竟是男人,除了爱情你还有着其他的义务和责任。若是真想送他,那你便去…我,我不会横加拦阻。”

“不过在你走之前,有些话想和你问问清楚…”吸吸鼻子,克制着想流泪的冲动,我尽量保持平和,“你从什么时候,知道李玄琛只是在利用我?”

惊愕地看着我,他的神情忽然变得痛苦起来,“婉之,你…”

“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康定六年我和你在程府重聚…你那时一脸坦然地告诉我,素柔只是程玄佑的义妹…告诉我,他们真的只是兄妹么?”

“他们,我…”他的脸色愈发难堪,欲言又止地,刹支吾着说出几个字,“我,我当时并不知情。”

“是么?不过,我仍然选择相信你…”薄凉的笑着,我点点头,“若李玄琛有心瞒你,你也亦是有不知情的可能。然而, 你从何时察觉到了李玄琛与素柔非同寻常的关系?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 是不是就是在你突然杀入萧府意欲强行带我离开的当晚?因为你知道了李玄琛并不是真心爱我… 所以,所以你才会毫不犹豫的想带我离开?”

“…”

“若是你知道李玄琛与素柔…那么,那么你是不是也同时知道了李玄琛仅仅只是利用我?对于他而言,我只是一颗用来转移萧府视线的重要棋子?”泪,终于在此刻潸然而下。

“婉…”

“你有句话说的很对,我的确是在喜欢李玄琛的同时对你动了真情。现在想想,觉得自己真得很傻。明明你在永和宫直截了当地拒绝了我、明明你在我大婚的时候不曾加以阻拦,反而用一块勾玉给予祝福… 我居然还天真地以为你是真心爱我,所以才会不顾一切、甚至是牺牲性命都想带我离开萧府… ”用手背拭去脸上泪痕,我直视于他,“既然你知道李玄琛只是在利用我… 为何你不早些告知我?究竟,你是真的爱我?还是可怜我?抑或是,是帮着李玄琛算计我?”

“婉之,不是你想的那样…”他的神情,立刻变得痛心而且慌乱起来,“你相信我,我的确是…”

“相信?在你家少主藉着爱情的名义,为我布下一个弥天大谎后… 你以为,我还可以没心没肺、肆无忌惮地相信一个人?”摇摇头,我已经不知道心痛了,“现在的我,连林婉之自己都不敢相信…”

刹怔怔地看着我,一时无言。

“木头,萧府那封谋逆信是你放的,对不对?还好是你偷偷放进去,所以那封书信才没有确凿的官印…否则,别说萧家人,甚至是我都得即刻去见阎王…”

“我知道,我知道你本意应该不会害我…但是你怎么不想想,你这样子做相当于听从你家少主的吩咐把我推进了不得不背水一战的深渊…在这场混战中,我难道还能全身而退?诚然,我陷害李玄琛,除了出于报复他的目的,更迫切的是想自保…与其说我歹毒,倒不如说我是背水一战。你觉得我倔强、觉得我蛮横… 那是因为你不在我身边的时候太长了,我不知道如何享受别人的保护,唯一懂得的,却是主动捍卫自身的安全。”黯淡地看着他,我的声音愈发沙哑难听,“木头,你这么做,和当年你眼睁睁地看着我嫁入萧府… 有何区别?”

“我…”摇摇头,刹的身躯居然也有了细微的颤抖,“婉之,我之所以会这么做,无非是想马上带你离开!我不愿意,不愿意你在萧奕安身边多待片刻… ”

“离开??你难道想再一次劫狱?”低低的,我笑出声来,“我永远记得,我们四个人在永和宫的那一幕…现在一个人静静回忆,我才体会到在场四人其实是各有各的心思。李玄琛想的是如何挽回颓势,让我心甘情愿地按照他的计划行事…而素柔,虽然是在为李玄琛无怨无悔的付出,却始终在算计、在报复任何抢走琛哥哥的女子…至于你,你好像没有变,又好像变了…但我唯一能肯定的是,你依然在自由与忠诚之间徘徊…”

“…”

“木头,你那时候信誓旦旦地说,你从来没有爱过我…”咬紧下唇,我害怕自己在此刻因为软弱而恸哭出声,“你… 你真的不爱我么?”

“不是不是,我只是…”话,蓦然止住。他亦是一脸痛苦,“我只是不敢爱你…”

“为什么??”我哽咽的问。

苦笑着,他轻轻拍抚着我的后背,哑着声线说,“婉之,我希望你明白,纵使身处的环境再复杂、再不尽人意… 我依然真心爱你。”

“既然真心爱我,那可不可以不走?”泪,流落到唇边,很是苦涩,“你这一走,或许时间长短不一… 可是现在的我,没有力量去为一个不确切的归来定心守候。我承认,我是个贪心又自私的女人… 我不想管再苦苦为别人着想,我只想自己好好生活,和你在一起好好生活… 这种想法,难道该遭受谴责?”

“…”他并不回答,只是看着我的眼神,流露出了一抹柔情。

“不去送他,好不好?”我哀求,“木头,我不想你离开我。倘若你走了,再回头来寻我时,我也许就不在原地等你了… 失去了方向的你,还会坚持追寻我的下落么?就算你寻到我,你能保证你对我的感情依然纯粹么??一次离别,此次离别。你究竟是决定尽忠到底,还是选择与我相伴此生?”

“…”他的神色,愈发痛苦。

缓缓舒出一口气,平复着激动的心绪,我叹息着开了口,“好罢,你去吧… 然而我想提醒你…木头,总有一天你会后悔,你会后悔李相对你的知遇之恩… 因为,李玄琛这个人,并不值得你为他付出如此太多。他这个人,因为身上背负的‘过去’太沉重了,所以就不肯回头看看,哪怕只是看上两眼也不肯…固然,他自负,他骄傲。然而,一个没有过去的人,又怎么会有将来?”

“你相信我…”一脸急切的,刹开了口,“我只是送送他,我还是会回来。等我回来,我马上带你离开,带你回家乡…”

“其实没有你,我还是可以一个人走。”笑着打断他的话,我的心境,是前所未有的平和,“你不必勉强许下诺言… 对我而言,一个漫长的等待不如一个实际行动来得有效。其实方才,你已经在忠诚与爱情之间做出了选择…”

“去吧,去送李玄琛吧。毕竟,他可以倚靠的人也只有你了… 你们男人之间,常常有着我们女人无法理解的义气。虽然心有不甘,但我还是能理解你。在这个世界上,没有哪家女子会比我更加了解你… 你虽然看似坚强,但我却能洞察到你内心深处最软弱、最迷乱的心绪… 你,其实是和我一样,做的越多,内心却越痛苦。”叹息着,我露出一抹苦笑,“或者,趁这段空白时间,我们可以整理一下纷乱的思绪,为将来好好打算…说不定,我们并不是那么依恋彼此。”

他的眼眶,蓦然红了,“囡囡,等着我,我会尽快回来的…”

“木头,你知道我追求的是怎样一种爱情么 ?”掐掐他的脸,我云淡风轻地开口,“我其实是一个很容易彷徨、很容易迷失方向的女子。我并不是贪婪,我只是时常变得不知所措…然而自始至终的,我却始终寻找着一种真爱… 疯狂的、真切的、一心一意的、缺少对方就活不下去的真爱…”

“如果有一天,当你觉得你没了我就不能活,你再回来找我… 好不好?”声线,忽然变得潮湿低哑。

他的神情,是如此的痛苦,却又如此的惶惑,“不,婉之…”

“如果你办不到,那就忘了我,忘了我们这段感情…”淡淡的笑着,我说,“我也会忘了你,忘了曾经所发生的一切…如果有缘,将来在某个不知名的小镇不期而遇了,我也会装作不曾认识你。”

“我不想忘了你…”定定的看着我,他的眼底流动着莫大的悲哀,“这一生,我都不会忘记你。”

“那就不要去送李玄琛…可以么?”我亦几乎快要支撑不住而落下泪来,“我们自私一回,就一回,好不好?”

“可是,我…”此时此刻,他忽然微微地笑了,笑得苦涩、无奈。

叹息一声,我的心境,虽然平和但却冰凉,“算了,你还是走吧…”

“…”

“走啊,你还不快走?!难道要萧奕安派人来请你出去?”挥挥手,我面无表情地对他说,“你是不是还想惹出一桩丑闻来?快点走啊…”

“婉之,我不会忘记你,永远不会。”艰难的,他一字一顿,“你,你等我回来。最后一次,就最后一次等我…”

“不等,这回不等了。”摇摇头,我薄凉的笑着,“我累了,再也不想等谁。”

“婉…”

不再理会他的低唤,我以手肘支着身子慢慢地躺了下来。闭上眼,强忍着心底涌上来的酸楚,我努力克制着,不让自己落下任何一滴泪。

假如我今生再无缘见你,就让我感到铭心刻骨,念念不忘。就让我永远感到你已不再属于我,我也不向上苍祈求什么… 

当你离去的时候,我会默默静侯着,静候着你再次归来的时刻。我就在这儿,在任何一个可能遇见的小地方等你,等你再来…

假如我今生再无缘见你,就让我感到恨不相逢,不舍君情。就让我永远感到你已不再留恋我,我也不向上苍祈求什么… 

当你离去的时候,我会默默静候着,静候着你再次归来的时候。

我就在这儿,在任何一个你不曾察觉的小角落等你,等你再来…

假如我今生再无缘见你,就让我感到此生寂寞无依,世世相盼。就让我…

咯吱一声,门,轻轻地被人拉开,又轻轻地被人阖拢。

默默地闭上眼,任由隐忍已久的泪水无声滑落。

而屋内的全部,一如我此刻的心境,重归落寞。

反方向的钟(下)

白色的招魂幡随着寒冬冽风摇弋,尖利哀怨的送葬音乐亦正响彻天宇,而那漫天飞舞着白色纸钱更是平添了许多深沉的哀伤。浩大的送葬队伍从萧府而出,自朱雀大街向南城门缓慢行进着,每个人的脸上都流露着肃穆伤感的神色。

太师萧启和、镇远将军萧奕轩的葬礼举行的空前隆重,这亦是萧奕安在送走了远调边陲之地的二哥、三哥后所坚持的最后一场庄严的仪式。在他看来,这应该是他父亲、他四哥镇远将军此生值得的最大礼遇和最高尊敬。

在经历了莫大的悲伤之后,在经历了朝中大臣无数非议甚至是不怀好意的揣度之后,萧奕安依然排除重重非难,步履坚实地走在了他期望达到的既定道路上。通过这次世间罕有的风光大葬,他无声地向皇权、向世人展示着他这一生全部的坚强沉稳、从容镇定,甚至是常人少有的人格魅力。他依旧是这般,播量淡漠的微笑着,在尽可能克制悲伤的同时悄无声息地拿回与他家族地位相匹配的荣光与骄傲。

然而,即使是再声势浩大的送葬队伍,却始终平息不了长安城子民们对于镇远将军及其将军夫人最后生命旅程那些隐晦、似是而非的种种揣测。放眼瞥去,从他们唇边泛起的若有若无的笑意,从他们平静淡漠的面部表情中,我看到了许许多多的麻木与漠不关心。

一路上,昭临都是沉默不言的。伏在马车窗上,他静静聆听着马儿的踢踏声以及马车轱辘撵地的车声,神情黯淡地望着队伍最前列缓慢前行的灵柩。只是,从他稚嫩的面容中过早的透露出了与年龄不符的悲伤与沉重。他那黑幽的眸底,深藏着一抹生命不能承受之轻的伤感,让我不忍直视。

“临儿,来婶婶这儿…”

叹息一声,我伸出手想要去抱他,却被他轻轻闪开。扑进萧奕安的怀里,昭临哽咽着,声音颤抖不平地问道,“小叔叔,爷爷真的睡在里面?”

摸摸小人儿的脑袋,萧奕安点点头,“嗯…”

“爹和娘也睡在里面?”仰起脸,小人儿双眼通红着,晶莹的泪珠不断地从面颊滚落,“可是,可是临儿想他们了…临儿能不能叫爹爹起来?叫娘亲也起来?”

“乖,他们累了,要好好休息…”为昭临擦去眼泪,萧奕安紧抿着薄唇,深邃的眼睛和刚毅的下颚勾勒出一付沉痛但却坚韧的面容。

转过脸看向我,昭临哭的愈发厉害了,“小婶婶,你不是说娘一会儿就回来么?你不是承诺过娘不会抛下临儿么?可是为什么,为什么娘和爹爹睡在里面?他们是要去哪?他们是不是不要临儿了…”

“我…”面对着这个六岁孩童的声声质问,我无言以对。

“临儿不依,临儿要爹娘马上醒过来!小婶婶你承诺过的,你说爹娘只是暂时离府,不多久就会回来。可他们为什么睡着了?临儿不依,临儿要爹娘…” 泪眼婆娑地看着我,昭临的情绪忽然变得难以安抚,“你是骗子,你是个大骗子,天底下最可恶的大骗子…”

伸出手,我想要劝慰他,可他却不领情地推开我的触碰,边闹边哭地以拳用力捶打我,“我讨厌你,我讨厌你,你是大骗子… ”没有防备的,被他一拳打在了我胸前的伤口处,闷哼一声,我痛苦的皱起眉头。痛楚,从伤处蔓延,伴随着的,我感觉到了一股温热湿滑的液体从伤口缓慢流出。

“临儿乖,别和你婶婶闹。”萧奕安赶紧搂住痛哭失声的临儿,制止着他毫无章法的踢打,安少神情略微紧张瞥向我,“伤口有没有裂开?”

强忍着痛,我摇摇头,强撑出一抹微笑,“还好…”

虽是寒冬,但灵柩毕竟不方便在府内停留过久。过了头七,萧奕安便决定护送棺木回他们的郡望老家——钱塘。最初,他坚持让我与明珠待在长安,好好养伤。然而,我坚持要送四哥四嫂最后一程,同样亦是想让昭临送送他亲生爹娘。三番几次,我恳请萧奕安让我随行前往。几次争论后,万般无奈的他也只好点头同意。

方才昭临的无心之举,使我那尚未痊愈的伤口又轻微裂开… 没关系,我还能撑得住。

“临儿…”哑着嗓子,我低诉道,“好孩子,来小婶婶这儿。婶婶有话对你说…”

伤心的抽泣着,临儿有些防备地看我几眼,但还是顺从地傍着我身旁坐下。

“你知不知道为什么有那么多人抬着你爹爹?”笑着摸摸他的脑袋,我缓缓地开了口,“因为你爹爹是英雄,战无不胜攻无不克的英雄,是天下百姓人人皆为敬仰的大英雄… 但是,大英雄再如何骁勇善战也有疲倦的时候…所以啊,你爹爹他只是累了,乏了,暂时打个盹。”

“可是爹爹已经睡了很久…”小人儿的眼睛,通红。

“那是因为他太累了… 为了赶走坏人,你爹他几天几夜没能好好休息。现在好不容易得空,所以他才会睡得很沉、很香。”为他擦去眼角处的泪花,我一脸温和的劝说着,“你得乖乖的,不能吵你爹休息。等你爹爹睡醒了,他还得去抵御坏人…”

哽咽着,他噘起了嘴,似乎在抗议我的回答,“哪里有坏人?临儿不依,临儿能不能求爹爹不去?”

“你爹爹是堂堂正二品的大将军,怎么能不去边疆抗战杀敌呢?若是不去的话,就会有很多坏人去边疆捣乱。这么一来,就有许许多多和你年纪一般大的孩子没有屋子住,没有衣裳穿,没有饭吃,没有水喝…”把昭临搂进怀里,低下脸,我轻声问道,“乖孩子,你忍心看见其他小孩儿受苦受难么?”

愣愣地看着我,昭临眼圈更红了,吸吸鼻子,他依然是不甘愿的问,“小婶婶,那娘呢?娘怎么也睡在里面?临儿要娘…”

“你娘心疼你爹,舍不得你爹独自一人在边疆受苦…所以那天你娘才会自告奋勇的与婶婶一起入宫谒见皇上,请求与你爹一同随行前往。”在他粉嫩嫩的脸上吧唧一口,我笑着解释道,“你爹娘的感情真好…但是没想到,事务繁杂,你娘因为连续几日不眠不休的操劳导致体力不支… 如今,她才会昏沉沉地睡在里面。”

“娘也要和爹爹一起去赶走坏人?”小人儿急了,拉扯着我的衣袖急切的恳求道,“不要,娘不要走,娘不要和爹爹一起离开…”

“你婶婶她身体不好,不要和她闹…”把昭临从我身边抱离,萧奕安同样是温和的笑着,“等你长大了,也变成赫赫有名的大英雄,就可以去边疆探望你爹和你娘。”

“那临儿什么时候才能长大?”小人儿急,鼻子红通通的,似乎又要哭出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