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了,再过两三年,等临儿长得更高更结实了,便为大人。大人就是英雄,等你成为英雄,就可以随时前往边疆与你爹娘团聚。”摸摸孩子的脑袋,萧奕安嬉笑着伸出手指挠挠孩子的窝,“临儿快快长大,成为英雄就能保护叔叔与婶婶了…”

挣扎着避开萧奕安挠痒,临儿咯咯地笑了,断断续续地问,“可,可是…为,为什么爷爷也睡,睡在里面…”

动作止了,萧奕安的脸色蓦然一僵。

“因为你爷爷最宠爱你爹爹。” 捏捏临儿的鼻子,我岔言,“爷爷舍不得你爹爹在边疆受苦,一时兴起,也就跟随着队伍去边疆…”

痴痴地看着我,小人儿万分委屈,“临儿也想去…”

“临儿最懂事了…你现在还是孩子,小孩子不但不能赶跑坏人,反而还要拖累你爹爹。婶婶问一句,你真的要给你爹爹添麻烦么?”笑笑,我一脸肯定的说,“只要你长大了,长成英雄就可以去边疆。所以呢,在此之前,你要好好听叔叔婶婶的话,好好听教书先生的话,赶快长大…”

“可是…”把脑袋枕在萧奕安的肩膀上,一边抽泣着,他一边喃喃自语。

“别哭了,多吃些米饭就能长大。”嬉笑着,拍抚着临儿,萧奕安淡淡的扫了我一眼。

对安少笑了笑,我随即调转视线往车外看了去。漫无目的的张望着,我惊讶的发现,距城门不远处,本该今日出城赴柳州任职的程玄佑居然站立在那儿,似乎是刻意的等待着什么。被冬日冽风吹拂而在空中轻轻飞舞的淡青色衣袍,竟与他此刻眼底所流露出的神情一起,让我觉得压抑。

苦笑一下,我摇摇头。从萧奕安的口中,我得知了太子监国对此次谋逆事件的最终裁断。苦于没有确凿的证据证实萧府的谋逆,但亦秉持着活罪难免死罪难逃的原则,按照南魏七品二十九阶的官品划分,除了颁命左迁萧奕璋、萧奕铨之外,萧奕安也被降了三阶。

至于程玄佑,毕竟他还是兵部尚书的女婿,太子监国亦多少有些顾虑朝中党派之间的权势平衡。最终,太子选择了最中肯的惩罚方式—— 程玄佑官降五品,贬为柳州司马,终身不得回长安。

在我看来,于情于理于公于私,太子监国终究对程玄佑还是有了一定程度上的袒护。静静的凝望着,如若隔世般,我打量着这个我最熟悉却又最陌生的男人…

他一动不动地站在寒风之中,定定地看着送葬队伍的行进,神情是悲怆且又隐忍的。在他身侧,除了不久前前向圣上辞官的刹,还有特地出宫为之送行的淑妃——程素柔。

马车缓慢的前行着,只是在快要进入南城门的时刻,萧奕安忽然吩咐车夫停下马车。不等我出声阻拦,他已跃下马车,沉着脸往程玄佑步去。心急如焚的,我亦吩咐车夫赶紧扶我下马车。交待他们照料昭临少爷,我强忍着从伤口处传来的刺痛,迈步追了上去。

“奕安…”急切的,我唤出口。

“我的父亲过世了…”愤怒的直视着程玄佑,萧奕安的语气流露着一抹无法忽视的恨意,“因为你的关系,我的父亲带着这一生最大的忿恨,黯淡无光地离开了人世!是你,是你对权欲近乎于疯狂的执着,为他本应该平静祥和的晚年生活带来了最后一次沉痛的打击!然而天意弄人,令我觉得可笑的是,你在使我父亲,使我们家族蒙受莫大折磨的同时,也让你自己在最后关头历经了屈辱!而且,把这一屈辱加诸在你身上的缔造者,恰恰是我萧奕安的夫人,也正是你程玄佑曾经钟情的女子!你自以为是的为我们家族设下了一个突如其来、前所未有的圈套,却也恰恰为自己编织了一场让众人贻笑大方的噩梦!”

面色沉重的凝视着停止不前的庞大送葬行列,对于萧奕安的话,程玄佑仿佛充耳不闻。

“萧大人,你没有资格、更没有立场来指责我哥。”云淡风轻的笑着,程素柔缓缓开口,“你亦是另一场阴谋的发起者与推动者。权利斗争,从来都是你死我亡。就目前而言,我哥不过是暂居颓势,你无需自鸣得意地在此叫嚣你的胜利。在我看来,他恰恰是因为内心的犹豫与不忍,才会功败垂成。”

“奕安,无须与他们多言。临儿还在马车上等着我们…”拉拉萧奕安的衣袖,我低低的说,“况且,别耽误了时辰…”

强制着情绪激动,萧奕安甩开了我的手,“不忍??淑妃娘娘,你哥哥这一生缺乏的正是不忍。他如果不忍,就不会把他曾经喜欢的女人送入萧府;他如果不忍,更不会在最后关头给予钟爱他的女人两剑刻薄的回报!在我看来,他可以对天底下千千万万的女子滥情,却从来不会为其中任何一个女子不忍!他有着世间男子最寡廉鲜耻的反复无常、以及冷酷绝然!他所作的一切,不过是为他永不厌倦的权欲做铺垫,为他步步高升做铺垫。如果说,曾经是我萧奕安毫不犹豫地将林婉之推到了剑锋面前,那么你程玄佑,就是让曾经倾心于你的女子差点死在剑锋下的罪魁祸首!”

“你…”诧异的看着萧奕安,我的心绪满是复杂。而在此刻,包括程玄佑,连素柔与刹都表情蓦然怔住。

顿了顿,刹淡淡的开了口,“萧大人,你请回吧…”

“你错了,我从来没有明确要求林婉之为我如何如何。”冷漠的瞥我一眼,程玄佑终于出声反驳,“相反,是她自己心甘情愿地付出.我的错误,的确由我自己承担。但是林婉之她也应该好好反思自己…一个女人,若是学不会瞻前顾后、明哲保身;若是学不会察言观色、适时而动,那么她在人世间亦会走得坎坷多磨。程某领兵打仗几载,虽官拜一品将军,却也不如一个女人行事那般出其不意。在我看来,正是因为林婉之时不时出人意料,才让她幸运得把事情办得更有效率…只不过,程某唯一不敢确定的是,她下次行事还会不会如此幸运?”

“你…”萧奕安的神色,即刻变得恼怒起来,“效率?在你眼里,他人的付出都不过是你达成野心的推动?!你藉着爱的名义哄骗她、利用她,你残忍而刻薄的…”

“萧大人,你和我一样亦是心怀野心。惟一的区别是,你采用的方法是政客们惯用的曲折迂回。而我身为武将,兵不血刃固然是好,但更多时候则必须用最迅速、最直奔宗旨的法子谋得胜利。”沉着嗓音,程玄佑坦然自若,“出于相同的目的…程某以为,即使自己被千夫指、万人骂,但独独不能被你萧奕安斥责。”

转而看向我,程玄佑的神情变得晦涩莫测,“萧夫人,我一生之中最卑微难堪的遭遇因为您的参与而有所清减,而我一生之中最引以为得意的胜利亦是因为你的参与而宣告破灭…不可能就这么结束,不可能就这么轻易的挥之告别…时至今日,我真诚地感激上苍让你还留着一口气…林婉之,你要记住我的话,你得活着,你得平平安安万事无忧的活着…总有一天,我会带着全部的荣光、全部的自豪再度归来。我会告诉你,什么是世事无常,什么是造化沧桑,我程玄佑可以通通改变!”

“你以为你还有什么本事在这儿大放厥词?”受不了程玄佑的恣意侮辱与放诞傲慢,萧奕安板着脸打断他的话,“在我眼里,你不过是一个吃了败仗还在穷凶极恶叫嚣着的无耻狂徒!你如果真有本事,就尽量拿出一个男人应有的气度与谋略,而不是戚戚焉地寻求女人的帮忙与慰藉!你以为你与一个喝花酒、被娼妓扶持着的落魄男人有何区别…”

话还没有说完,程玄佑忽然神色难堪地冲上前拉扯住了萧奕安的衣领。眼见着这两个情绪波动的人马上就要厮打起来,我赶紧拉住萧奕安的胳膊,好言相劝道,“奕安,你别激动…”

“玄哥哥,你先放开…”素柔也急了,赶紧上前平息二人的纷争。

根本不理会我们的劝阻,这两人混战起来。在混乱之中,不知道是谁无意间以手肘撞到了我胸前的伤口。力道之大,我连闷哼的力气都没有,直接身体虚软的跪倒在了地上。肺部,如被人重重碾过般疼痛难忍,艰难的呼吸着,我有一种天昏地暗的错觉…

恍惚中,感觉有人伸手欲把我搂进怀中,可是下一秒,另一温热的大手却紧紧地攥住了我的右手。

“放手。”刹暗哑着嗓子,面无表情的开口。而他的双臂,正有力的环在我腰际。

挑挑眉,萧奕安似笑非笑,“小婉儿是我的娘子,该放手的人应该是你。”

“她根本就不是心甘情愿的嫁给你,又何来夫人一说?”直视着萧奕安,刹依然面色淡漠。下意识的把我搂紧,他沉声道,“我叫你放开她!”

“胡言乱语,明明是你该放手!”不耐烦的蹙起眉头,萧奕安加大力道,用力把我往他怀里拖拽,“林婉之,你怎么尽遇见了一些不可理喻的疯子?!”

方才就已经微微裂开的伤口因为这两人的拉扯而愈发撕裂,剧痛之中,我感觉到了温热的鲜血正顺着伤口急速流出… 咬着牙,我用尽全身的力气,虚弱无力的低诉道,“你们,你们快放手。我,我…”

“听见没?我娘子叫你放手。”萧奕安用力攥紧我的手腕,得意的笑了。

“她明明是让你松开…”刹也一脸不悦,把我搂得更紧。

“快放开,我,我…”艰难的说出几个字,我感觉到了喉咙深处传来的一股血腥的气息。难以忍受的,我止不住的闷咳。剧烈的咳嗽中,喉咙中的那股血腥气越来越浓。随着一次急促的咳嗽,我吐出了一口深红色的鲜血。

刹一脸惊愕的看着我,环在我腰际间的力道顿时减弱,而萧奕安却在此时毫不费力地把我从刹的怀抱拉开。把我打横抱起,他快步逼近马车方向,“婉儿,你先忍耐一会。到了马车,我即刻给你上药…”

无力的依靠在萧奕安的怀里,余光之中,我瞥见了神色懊悔的刹以及欲言又止的程素柔。似乎,我还瞥见了眼底流露着一抹晦涩的程玄佑…

“萧大人…”清清嗓子,素柔忽然唤出声,“如果您不不介意的话,让我来替萧夫人上药罢。毕竟,我是女儿家,比你们男人更懂得几分轻重…”

止住步,一脸惊讶的,萧奕安转身望向程素柔。 

“往后你得当心,切莫让伤口再度裂开。否则,光滑的肌肤上真的会留下丑陋难看的疤痕…”细致体贴地为我上药包扎好,缓缓的告诫着,素柔对我露出一抹难得的温婉笑意,“现在还觉得难受么?”  

“好多了,谢谢…”哑着嗓子,我依然觉得肺部像是被人挤压般,痛苦难忍。

“记得以前在梁府,我俩也常常受别人欺负,时常躲在一起哭。哭完之后再给彼此上药…”笑着看向我,素柔姣好的面容忽然流露出几分惆怅,“现在回想起来… 我还在心中暗自庆幸你不是男儿郎。否则,我俩还真有点贫贱夫妻百事哀…只是,只是…” “只是,却有一种最纯朴惺惺相惜。”

莞尔一笑,她点头应下,“如姐姐,你是从什么时候变得如此能言善辩?记得曾经,你一直都是个沉默寡言、木讷胆小的女孩子… 也罢,再见相见之后,你的确与以前变化得太多太多。”

傍在我身旁坐着的昭临好奇的看看素柔,再一脸不解的瞧瞧我,眼底流露出几分困惑。

“你也一样… 和记忆中你相比,也带给我无数惊讶。”握着临儿的手,撇撇嘴,我露出一抹苦笑,旋而改变了话题,“素柔,有些问题觉得还是应该问出口… 你是不是从康定元年的上元节开始,就一直对我心存怨恨?”

“…”

“你和他… 究竟从何时开始交情匪浅?”揣测着她的神色,我试探性的问。

掏出一方丝绢给自己擦拭着纤纤玉手,素柔陷入了深深的回忆,“三年,李玄琛生命当中最黯淡的三年,都是我耐着心思陪伴着他,一步一步熬了过来… 也许从那时候开始,我就已经离不开他了…我只是不明白,他和你的交集并不多,可是为什么你一出现,就可以吸引他全部的目光?他看着你的眼神,让我觉得窒息、发慌…如果,如果你不出现,我和他的将来就不会历经这么多的曲折…不过,我虽然感到痛心,却也在失望之余感到了几分庆幸。”

直视着我的双眸,素柔一字一顿,“琛哥哥告诉我,他是喜欢我的。他对于你,不过是…”

“他对于我,不过是男人对于女人的纯粹利用… ”淡淡的笑了,我替她把后面的话语补充完整,“所以,你才会从一开始就委曲求全帮他瞒着我… 对么?” 

“是,我是帮他瞒着你…因为我觉得你活该,像你这种各方面都称不上出色的女子,怎配拥有琛哥哥的爱慕??你应该为你的自以为是付出代价!你以为李玄琛爱你么?根本不是…那时的我,在一旁冷笑着,冷眼旁观着你与他的一举一动… 我在心底告诉自己,你现在越是幸福,将来则越是悲哀痛苦…你以为李玄琛真的爱你?错了,他从来都没有真心爱过你。虽然他口口声声地说喜欢你,但是回到程府,他却是对我柔情相待…”

“那么,当年在你脖子上出现的红疹… ”

“不是,那是我故意用指甲掐出来气你的…他虽然对我好,却始终没有逾过礼仪。”苦笑着,素柔摇摇头,“我只是不甘心,不甘心你时时刻刻的霸占他,所以才想故意气气你…而你也真是单纯,居然没有起疑心。不过,我也因此而对你放松了戒备。因为琛哥哥曾经对我许诺,他是绝对不会碰你半分…对了,还记不记得你送给琛哥哥的那一袋破玩意儿?回到程府,我一把火就给烧光了!”

愣了愣,我彻底明白,“原来我苦苦等候了李玄琛好几个晚上…他,他都在你那儿?”

“对!陛下离开程府后的那几天,琛哥哥都不离不弃地守在我身边!”她的声线,开始止不住的颤抖,而脸上,却流露出一抹胜利后的得意,“他日日夜夜的告诉我,他真心相待的人是我,永远都会是我…”

“爱??”垂下眼帘,我哑然失笑了,“如果这就是他对你的爱…那么,你为他付出的太多太多了… 素柔,你怎么这么傻?因为他对你的好,所以你就甘愿做他背后的女人,默默隐忍着全部苦难,全部委屈…甚至,甚至不是惜为了他的仕途前程而入宫为妃?你扪心自问,这样值得么?”

“值得,因为爱他,所以值得…”不曾犹豫,素柔很肯定的说出口,“一直以来,我都尽量克制自己不去问值不值得这个问题,我总是劝慰自己,爱从来就不问值不值得。琛哥哥他毕竟遭受太多苦难了…眼见着他那几年每日每夜为了命运担忧而心绪低落,我就觉得难受,就好像自己被人刺了一刀般难受…从那时起,我就下定决心,我要想让他知道,在这个世界上总有一个人是无偿地爱着他的。不管在什么时候,不管在什么地方,要让他记得,总有这么一个人无怨无悔地爱着他。倾尽所有,全心全意地为他付出!”

“…”我为之黯然。

“所以,我从来不去想他爱不爱我的问题…”她的眼眶,蓦然红了,“我唯一想的,就是希望他让我爱他一生一世,不,是永生永世… 不论身份,地位,背景,让我永远伴着他,陪着他。看着他那明亮动人的笑容,就是我此生最大的幸福…”

“这么说来,当年腹中的胎儿,的确是李玄琛的…孩子?”吸吸鼻子,我的心情因为她的话语而变得潮湿起来。

“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时间间隔太近了,我根本无法确认究竟是谁的孩子…”笑着,她的眼眸亦蒙上一层水雾,“但是,但是我真心切意的希望,孩子是他的。如果我能生下他,那该多好。不单单是出于报复你的目的,更是为了让他有个稳固安定的背景,所以我为他向陛下请求赐婚。果不其然,你真的很恨我…”

“你们一直有书信来往? 所以他从边疆胜仗回来后,才会在大殿上毫不犹豫地接受陛下的圣旨…这也就是为什么,我怒气冲冲赶往永和宫时,他在你的殿所里…原来,他是特地去宽慰你,亦是去追思你们逝去的孩子?”

她定定的凝望着我,轻点下颚。

黯然的叹息一声,我舔舔干涸的唇角,闷闷地问,“所以后来,你们的书信被刹看到了,所以刹才会毫不犹豫地杀入萧府想带我走?”

“对…包括刹去北疆督军的事情,也是李玄琛在情急之下突然向圣上请求的。因为李玄琛知道,刹虽然对他素来忠诚,但难保不会因为对你的感情而把整件事情和盘托出… 但是,李玄琛毕竟狠不下心除去刹。所以,李玄琛才急着把刹调离长安… ”

我的心,蓦然一凉,“刹原来是为了我,所以才和李玄琛…”思及那日李玄琛领兵包围萧府,那种非得把刹带走的强硬态度… 我至今想起来,仍然觉得后怕。

“他很苦。夹在你和李玄琛之间,他一直都出于两难的境地。如果不是因为担心你的安危,他或许早就… 从方才他对你的态度,我一眼就看出来了,他的确很在乎你。被这么一个忠诚的男人爱着,你应该感到庆幸才是… ”

无言的笑着,我喉咙深处一片干涩。

“不耽误你们行程了,也省得你夫君一直在外面吹冷风…”淡然的笑着,素柔以手抚平衣衫上的皱痕,“我送李玄琛出城之后,也该回宫了…”

“素柔…”急切的,我唤住她,“李玄琛这一辈子都不能回长安了,你难道还要在广廖寂寞的永和宫为他苦苦守候?为那不切实际的希望耗尽你全部的光阴?”

怔怔的看着我,她忽然笑了,笑得哀婉,却又极其动人,“还记得进宫之前我与你说的那番话么?我这个人,从来不会往后回顾。即使是死胡同,也要一直走到底,走到我没有力气倒地不起为止。”

“你…”

“如姐姐… 如果说,你有你生存的原则;那么,我亦有我存在的坚持。”敛去笑容,她的神色变得极其肃穆,庄重,“我会爱着李玄琛,爱他爱到我死的那一刻为止。”

摇摇头,我亦是有些感慨,“丫头,我并不是想要劝阻你什么。我只是想告诉你,作为一个纯粹的女人告诉你,身为女人,我们必须学会把自己的希望尽可能放置得切合实际。因为,我们的本质就是贪心。对于男人的要求,我们会自知或不自知的逐渐升高。无论你再怎么对自己说不求回报,但你终究难以克制自己内心的渴求…而这种渴求,是每一个女人最自然而然的要求,亦是人性最基本的追求…丫头,你要明白一个道理,你是人,你是一个实实在在的人。你不是放在龛前享受人间香火的神… 总有一天,你会厌倦这种无边无际的等待,以及内心深处无边无际的失落…”

“不会!永远不会!”她的声音,顿时变得尖锐起来,“我不是你,亦不可能像你,无情无义的背叛李玄琛!”

“是么…”顿了顿,我露出一抹平和的微笑,并不反驳,“那么,我祝福你,以一颗最虔诚的心祝福你。祝福你和李玄琛的爱情天长地久,永不衰竭。”

神色复杂的看着我,素柔轻吐出几个字,“我,我必须走了… ”

“丫头,你现在还恨我么??”出乎她意料的,我问出声。不待她回答,我却又兀自开口,神色坦然,“其实有很多时候,并不是我们想要如何,事情就能按照我们的想法步步行进… 然而,我行事素来都是在尽量不刻意伤害别人的前提下,努力对得起自己。”

 “你… 罢了,还是不提这话了。”叹息一声,话,终究没有说完整。转过身,她在车夫的搀扶下,仪态优雅的下了马车。正如我三年前在燕王府再次见到她时那般,从容镇定,不慌不乱。

然而,再坚强的人也有脆弱的时候。越是说自己无所不能的人,往往在寂寥的深夜,最最容易失声痛哭…或许,这就是相对纷乱却又绝对统一的人性。

不一会儿,萧奕安也重新回到了马车。吩咐车夫重新驾车行进,他轻轻地把我搂住我,语调缓慢而平整,“还觉得觉得疼?要不要…

“不必麻烦了,还是赶路罢…”我摇头拒绝。

迟疑了会儿,萧奕安再问,“淑妃娘娘与你说了些什么?”

笑了笑,我随口答道,“娘娘告诉我,女人要爱惜自己,不要随随便便给自己留下丑陋的疤痕。”

的确,女人要爱惜自己,不能随意给自己留下伤痕。然而我觉得,除了爱惜身体,更重要的,是珍惜心灵的纯粹… 这个道理,说出来简单,可是世间又有几个人能真真切切地达到呢?

侧过脸,我凝视着城门口站着的那三个人…忽然想起来,我甚至连对刹说句珍重的时机都错过了。挪动着满是痛楚的身子,刚想探出头,萧奕安却忽然拉下车帘,屏蔽了外界的一切,亦屏蔽了此时此刻在广袤无际的天空中漫天飞舞着的、偶尔飘进马车内的片片雪花。

“别老是东张西望。倘若累了,你便闭上眼睛好好睡会儿…”为我披上一件厚实的青凤裘衣,他在我耳畔低喃道。

而临儿却拉拉我的衣袖,怯生生地问,“小婶婶,那个穿淡青色衣裳的叔叔是不是坏人?临儿看见他欺负你,欺负叔叔… 若是爹爹醒了,是不是就能赶跑他?小婶婶,临儿还是很挂念爹爹…能不能现在就唤爹爹醒来?”

落寞的笑着,摸摸小人儿的脑袋,我把头轻轻地倚靠在了萧奕安的肩膀。顺从地,我阖上了双眼,闭目养神。

“你看这长安遍地盛开的雁来红,迎风飘摆好像是在倾诉衷肠;翠绿的草儿也因芳华消褪变得凄凄切切,抖动着无尽的缠绵依恋;孤凉的秋风吹皱一江流水,亦搅乱了我盼君归的满心柔情。夏去秋来,我天天都在期待,为什么我远行的丈夫却日日不见音讯?”

“公子,你若见着我夫君,请您告诉他,我想他了…”

闭上眼,突然瞧见了曾经的梦想;而睁开眼,却依然无法看清未来的路。

轻轻的,我叹息一声。沉实,却不沉重。

岁月如风…

童言无忌

 

昏黄的斜阳透过窗射进马车内,投射在车壁上,留下几抹惨淡的桔红。半眯起双眸,我仰起脸,发觉自己依然是倚睡在萧奕安的怀里。这一路上,在马车轻微的颠簸中,我的神智总是清醒了又迷离。提不起精神,更没什么胃口,只是觉得格外的疲惫、困乏。 

缓缓地舒口气,我默默凝视着萧奕安,此刻的他也是眉头微锁,陷入深睡。连日来,不知从何时起我竟也习惯这个气度张扬的男人在我身侧沈沈入眠的睡容。淡淡的忧虑爬上了他的脸庞,可眉宇间却找不到倦怠厌烦。相反的,一抹淡然流淌在面容上,他静静的睡着。

小心地支撑起身子,我离开萧奕安的怀抱。侧过脸,我发觉昭临还是趴伏在车窗,一动不动地看着前方缓慢行进的送葬行列。他的眼底,流露着对父亲和母亲深刻的寂寞与思念。这些天来,眼见着他从一个活泼可爱的稚儿逐渐变成了闷闷少言的孩子。我的心情,亦不免随着他的情绪一起,低落、压抑。 

拍拍他的肩膀,以眼神示意他在我身边坐好,我笑着开口,“来,挨着婶婶睡会儿…”

揉揉眼睛,他顺从地傍着我身旁的垫子坐下。噘起嘴,他闷闷不乐地反问,“小婶婶,爹爹和娘亲到底还要睡多久?”

“一会儿就好,再让他们睡会儿… 临儿乖,先闭上眼打个盹。等你爹娘他们睡醒了,我再唤你起来。可好?”掐掐他的脸,我连哄带劝的说,“临儿要听话,听话才能快快长大,才能成为大英雄。”

言既于此,小人儿也没有出声反对。默默地倚在我怀里,他仰起脸,瞧了几眼依然深睡的萧奕安,又瞧了瞧我,一脸纳闷,“小婶婶,叔叔是不是也很累?”

在他脸上吧唧一口,我笑着点点头。

“那么… 小叔叔会不会也像爹爹他们长睡不醒?”

“当然不会!”心蓦然一惊,下意识的加重语气,我不由得蹙起眉头,“你叔叔只是闭目养神,休息一会儿就好。”

“可是,叔叔为什么也像爹娘一般… 动也不动?”昭临伸出肥嘟嘟的小手,轻轻摩挲着萧奕安的脸庞,他带着疑问,奶声奶气的问道,“小婶婶,为什么叔叔比爹爹温暖?” 

猛然握住昭临的小手,我的表情变得有些僵硬。怔了怔,顺手取来青凤裘衣覆盖在了小人儿身上,我哑着嗓子开口,“嘘…我们别话。你叔叔这几天也很累,我们安安静静的待着,让他睡个安稳觉罢。”

“嗯…”点点头,昭临顺从地闭了双眼。可是没过多久,他却又忽然睁开眼,声线变得有些湿润,“小婶婶,如果娘亲去陪爹爹了,临儿能不能往后都伴着你入睡?娘亲,娘亲她一直都会陪着临儿… ”

“当然。”笑着捏捏他的鼻子,我点头应下,“叔叔知道你怕黑,所以才会把你接到北院来…那几日有没有挤着你?倘若临儿你不嫌婶婶屋里的床小,往后就一直和我睡… 罢了,我还是回府后立刻吩咐下人换张大床…”

“不挤。临儿不嫌床小…”昭临摇摇头,紧张之色略微有些放松。定定着望着我,令我惊讶的,他蓦然红了眼眶,声音亦变得哽咽,“小婶婶… 你打算去哪儿?你是不是因为临儿不乖所以生气了?”

诧异的看着他,我为之不解。

“那天,那天临儿其实并没有睡着… ”讪讪地看着我,寂寞的神色隐去,昭临紧张的凝望着我,眼底竟然流露出一丝害怕,“小婶婶,你要去哪儿?你不能不要临儿。”

 

“不会不会,临儿只要乖乖听话,婶婶怎么会单独撇下?”拍抚着他,我连声安慰道,“别怕,别怕。婶婶只是在北院闷太久了… 若是方便,我想出去走走。当然,只是散散心而已…”

 “骗人!小婶婶你在骗人!”小人儿不依不饶的,似乎愈发哽咽了“是不是因为小二娘的关系?婶婶你是不是不喜欢小二娘?”

惊讶的看着昭临,我没有想到这个年纪尚轻的孩子已经变得如此敏感。他定定的看着我,明亮的黑色眸子里流露出深深探究。甚至连他的神情,也因为满腹疑问而写满了怀疑与不信任。我没有想到,对于一位年仅六岁的稚儿而言,他竟然有了超出年龄范畴的机智。

摇摇头,我淡淡的笑了,“胡说,我怎么可能不喜欢小二娘?你听错了。”

“我没听错… 临儿的确听见了,听见你对叔叔说是因为小二娘,所以你才要离开…”伸出手,紧紧地揪着我的衣襟,临儿满是怀疑,“小婶婶,二娘是不是欺负你?”

“没有,她怎么敢欺负我?!你听错了,你肯定是听错了…”苦笑着,怀抱着昭临,我忍不住感慨道,“你还年幼,大人之间的事情… 罢了,等你长大,就自然明白其中的酸甜苦辣。” 

 “婶婶,叔叔不是说临儿多吃几碗米饭就能成为大人么?”昭临困惑的看着我。

愣了愣,我在昭临粉嫩嫩的脸上二度吧唧一口,笑眯眯地问一个为人父母者几乎都会问的问题,“临儿啊,婶婶要问你一个问题… 你要作为一位大人,认认真真地思考才可以回答… 你是喜欢叔叔,还是喜欢婶婶?” 

睫毛扑闪扑闪着,小人儿笑了“喜欢婶婶!婶婶做的点心特别好吃。”

贼贼的点点头,我万分得意。比起不顾家的叔叔,这孩子到底还是与时常照顾他的婶婶更为亲近。清清嗓子,我再问,“临儿,想不想和婶婶溜出去玩?去一个有山有水、有花有草、还有许许多多可可爱爱得小朋友的地方玩儿?”

“想!哪儿好玩,临儿就去哪…”小人儿咧开嘴笑了,露出白白净净的乳牙。然而下一秒,他的神色却流露出几分迟疑,“可是,叔叔说了… 叔叔也会陪临儿去么?”

   顿了顿,我摇摇头,“叔叔当然不去。”

“叔叔为什么不去?”闻言,他的表情即刻变得紧张起来,“小婶婶,是不是叔叔不要我们了?还是你在为小二娘的事情生叔叔的气?临儿不要离开婶婶,也不要离开叔叔。”

 “不是不是,你先别慌…”安抚着他不平的情绪,我忙不迭的解释道,“小笨蛋,我们是偷偷溜出去…当然不能告诉你叔叔。自然而言,叔叔也就不能跟着去了。”

“为什么要偷偷溜出去?”昭临噘起嘴,不依不饶的问。

 “因为,因为你叔叔办事不力被圣上罚半年俸禄… 咳咳,也就意味着,我们要穷得揭不开锅,而你叔叔这大半年更是没有碎银给买米煮饭吃… 但是呢,你叔叔是个要面子、又富有责任心的男子汉。为了养家糊口,他没日没夜辛辛苦苦地操劳… 就像你现在瞧见得这般,他太累了,所以才会长睡不醒。”沉下脸,我一脸严肃的对昭临说,“临儿,你现在也算是半个大人,也应该承担起部分家业… 所以呢,你愿不愿意和婶婶偷偷溜出府,一起为别人做做短工,干些细活,赚些银子为叔叔补贴家用?”

  “可是,可是…”小孩儿一脸迟疑。

 “没银子,你叔叔也要饿肚子。别说饿肚子,连一件像样的衣裳都没得穿…”强行压住笑意,我一本正经的问,“临儿,你舍得让你的小叔叔蓬头垢面、穿得破破烂烂、毫无尊严的如乞丐一般上街乞讨,请求路人的施舍么?你知不知道,有很多道德品质败坏的歹徒,还会故意放狗出来咬人… 万一,你叔叔若是被疯狗咬伤咬瘸了,那该如何是好?”

“我,我…”昭临的脸上明显有犹豫。

 加重语气,我一脸沉痛的问,“你舍得么?”

 眼眶又红了,临儿颤抖着声音,用力摇头,“舍不得,临儿舍不得… 临儿愿意和小婶婶一起,偷偷溜出去…”

“这才乖,这才是顶立地的男子汉嘛。”开怀的笑了,摸摸他的头,我一脸疼惜的,“乖孩子,闭上眼睛好好睡吧。等你醒来,我们就该到钱塘老家了… 放心的睡吧,小婶婶会一直抱着你。”

 “嗯…”点点头,小人儿不放心的提醒我一句,“小婶婶,等爹和娘醒来,一定要记得叫醒我。无论如何,一定要叫醒我。。。。” 

 “当然。无论睡得多熟,我都会唤你起来。所以啊,你现在就放心的睡吧…”把青凤裘衣给他盖严实,看着他顺从的闭了眼,我那一颗悬着的心才彻底落了地。叹息一声,我压低声音喃喃自语道,“临儿,你母亲把你托付于我,我自然会竭尽心力好好抚养你… 乖孩子,现在就只有你最亲近我了。或许在这个世上,就只剩下我们两人相互倚靠… 你放心,只要有我在,你依然是享尽宠爱的昭临少爷,依然是萧氏家族全部的骄傲。”

 静静的搂着昭临,我把身子倚在车壁上,而视线,却落在车窗外,漫无目的地看着夕阳下被染的微微发黄的天地万物。思绪,亦随着寒冬季节里的洌风一起,在一片白色、苍茫寂寥的天地间飘荡着… 不能自己的,我居然忆起了昔日从梁府仓皇出逃的那个狼狈冬夜。记得那时自己拼命的跑,在刺骨的寒风中绝不放弃的奔跑着,切切期盼着救我一命的马车…那时的我,虽然落魄至极,但毕竟是心存希望。而现在,我依然是我,心情境遇却发生了翻天覆地的改变。我有些困惑,究竟要怎样做,才能尽可能的使自己下半辈子安然无忧的度过?我和昭临,又要如何安排自己的生计?

 目光逡巡着,出乎我意料之外的,余光竟然瞥到了不远处一座孤零零的坟头。眯着眼睛,我努力看向碑前的文字。

“这便是南北朝时期名妓苏小小的墓…”一件厚实的大氅披上了我的肩头,萧奕安不知何时已经从睡梦中清醒。凑近身子,他在我耳际哑哑的诉说道,“在钱塘,她的生平事迹富于传奇色彩…”

“你醒了?”瞥过眼,静静地看着萧奕安,我忽然露出一抹冷笑,“萧奕安,你是不是趁我睡着没有防备之际,对昭临胡言乱语?”

仿佛是预料到我会如此来者不善的兴师问罪,萧奕安只是挑挑眉,一脸的不在意,“小婉儿,你倒是说说… 方才,是谁对昭临胡八道了?”

“。。。。。”

两情若在(上)

似笑非笑的,萧奕安的面色并没流露出丝毫的不悦。一言不发地打量着我,含义深远的目光地在我身上久久逡巡着… 蓦然,他开了口,“小婉儿,我发觉我错了… 以前只是简单地认为你性子急躁,却也本性纯良。或许,你在教导孩子方面存在某些偏颇,但毕竟还是一位值得信赖的长者。现在看来,你不仅仅待人待事有失分寸,亦有撒谎骗人之恶习… 倘若,临儿托付于你,不出一年半载,必然学会鸡鸣狗盗之术。”

“胡说!”忿忿然的咬紧下唇,刻意压低音量,我理直气壮地辩解道,“我所说的一切,都是善意的谎言。昭临一个劲儿的问我要爹爹,要娘亲… 我,我怎能不骗他?”

“善意的谎言??”我的解释,让萧奕安唇边的笑意更浓了。若有所思的盯着我,他不急不慢地重复我之前所说过的话,“小婉儿,方才你的一番夸夸其谈,让为夫我印象深刻… 你倒是给我解释解释,什么叫偷偷溜出府?什么叫穷的揭不开锅?还有,什么叫叔叔一不当心被疯狗咬伤咬瘸??敢情,你心存怨念所以咒为夫?”

“那个,那个…”我为之语塞。目瞪口呆地瞪着他,愣愣地问,“萧奕安,你,你居然装睡?!你从何时清醒的??”

“错了,是你的声音太过喳闹,以至于把我从梦中唤醒。”他的语气,颇有几分惋惜,但亦暗藏了几分揶揄,“小婉儿,你脸色怎么有些难看?别怕… 既然有胆量背着我说谎,就应该有勇气直接面对为夫的惩罚。”

“我不是… 等等,你别…”话,中断于他以手轻抬起我的下颚。瞪大眼睛看向他,看着他眼底流露出来的戏谑之色,我内心开始惶惑不安。昔日的斗争经验告诉我,倘若没有体力与能力反抗淫威政策,这个时候则应该谨言慎行。否则,言多必失。被他揪住小辫子,我只能死得更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