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再娶几个侍妾,我还能做什么坏事?”笑嘻嘻地掐掐我的脸,萧奕安一脸肯定的回复道,“你放心罢,我会早去早回。”

“求求你,你千万不能…”惴惴不安的,我提醒道。

“我承认,我的确想除之而后快。然而…”话语蓦然止住,萧奕安的眼底流露出一抹无奈之色。撇撇嘴,他往我脑门上轻轻一敲,“你这个笨蛋,我如果真想要他命,只怕那日在南城门的碰面,亦注定是他李玄琛来年的祭日。”

“你,你的意思是…”瞪大眼睛,我顿时了然,“你把送葬队折腾的如此声势浩大,莫不是想趁机…”

“对,这是李玄琛唯一一个会放松警惕的机会,亦是我唯一一个可以得逞的机会。”欲言又止的,萧奕安神色复杂的凝视着我,“小婉儿,如果不是因为… 罢了罢了,你回马车吧,趁太阳还没下山,早些回到老宅院。”

缓缓放开我,不再犹豫的,他转身离去。

定定看着他离去的背影,我刚想出声唤住他,萧奕安却又止了步子,侧过脸,他神色庄重的开口,“小婉儿,放弃你那些不切实际的幻想吧…你越想抓住样东西的时候,失去的也越快;有一天你想通了放手了,内心虽然不会轻松无比,但亦会感觉如释重负。蓦然回首,也许以前想抓住的回来了,这时的你却又不稀罕。 深深反省,你会顿悟人生的悲哀亦于此… 然而,就像我曾经提醒

过你的,一生之中,最重要的不是能得到什么,而是你能拒绝什么。在我看来,外表柔弱内心强大才是上上之策。 惟有此,无论何时,无论身居何地,才能做到真正心境平和… ”

挑挑眉,他却又换上笑嘻嘻的表情,亦是满脸自信的开口问道,“所以,如果有可能,你能不能还留在长安?因为昭临的缘故,我并不介意为他养一只白吃白喝的兔子… 你意下如何?”

不待我回答,他却再次迈开沉稳步子,大步向前。

兔子??我什么时候变成兔子了??!瞬时,我满额头的黑线。

与君共聚1

长安的冬天,像是一位历经沧桑的老人,敦厚、沉实。在他那纹路清晰的眉宇间,隐约可以窥见早春二月的青葱,六月仲夏的热情以及十一月深秋的脉脉温情。长安的冬天很简单,亦很随和。随着短暂季节的序幕,在无边无际、漫天飞扬的白雪中,洒然前行。

 然而,钱塘的冬天却像是昭临的脾性,时而温顺乖巧,时而搞些恶作剧。他快乐的时候,和煦的阳光普照着天地,微风习习。他不快乐了,顷刻间变得乌云蔽日、雪雨交加,让我措手不及。他总是很贪心地要这要那,索取着一切。倘若真给了他,他却又毫不珍惜,肆意破坏。

萧奕安的本意,本是想让我一个人不受打扰地在老宅院好生静养。但是,事实往往超乎人的预料,在这幢深红色的老宅里,我往往一刻也不得空歇。连哄带骗的,我好不容易说服昭临待在钱塘。刚想顺口气,他却又开始在这座近五十年的宅院里无法无天地捣蛋起来。

他喜欢玩弹弓,于是他所到之处,墙壁、门扉、甚至是丫鬟仆人身上,全部都沾染了脏兮兮的泥巴印儿。偶尔,我还能听见喜鹊扑闪着翅膀,仓皇而逃的响动声。

他想要木马,泪眼婆娑苦苦哀求我了大半天。我命了下人为他寻找最上等的木材,好不容易雕刻了一匹栩栩如生的木马送给他。没过几天,木马却被他折腾的直接从腹部裂开,完全报废。

和以前相比,昭临似乎更沉溺于捉迷藏。然而,他常常是一个人没有事先告知就悄悄藏匿起来,任凭我领着老宅院的下人火烧火燎地把萧府翻了个底朝天,他也坚决不露面。气喘吁吁地找到他,我还未来得及呵斥他,小破孩却抢先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哭诉道,“小婶婶,临儿想爹爹,临儿想娘亲…”

往往,火气还没消,内疚感却又腾地涌上心头。

我不是不明白,我始终认为昭临似乎是在利用我对他的愧疚,不断地得寸进尺。这是一个恶性循环,然而亦是无法克制的,我不断地耐着性子包容他,包容他越来越乖戾的性格,包容他越来越怪僻的脾性,包容他越来越荒谬无礼的要求…

直到有一天,已是年近七岁的昭临居然像天底下无数不成器的纨绔子弟一般,以最懒散、最敷衍了事的态度,气走了三位西席先生。

佛亦有云:武功再高,也怕菜刀;穿得再刁,一砖撂倒。我所承担的责任,不允许我再继续宠溺昭临,让他像一位混世魔王般肆无忌惮、毫无顾虑的成长。如果宽容无法引导他走向正确的人生道路,那么我不介意成为一位心慈口硬的母亲,以一种苛刻严格的方式,教育他成材。

只不过,这样一来,我和昭临本是缓和的气氛变得紧张复杂起来。随着他日复一日的傲慢无礼,随着他日复一日的放诞散漫,我终于忍无可忍。我和他之间的矛盾,也悉数爆发。

“临儿,你究竟是在写些什么字?”蹙起眉头,我沉着脸,语气不悦地发问道。即使是我这个繁体字半文盲,也一眼就能看出他完全是鬼画符,“这样吧,把你默写的《千字文》给我背诵一遍…”

垂着眼帘站在我面前,昭临撇撇嘴,满不情愿地开了口,“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张…盖此身发,四大五常,恭惟鞠养,岂敢毁伤。女,女慕贞洁,男,男…”“女慕贞洁,男效才良,知过必改,得能莫忘。”极其困难的辨认着他一通狂草的字迹,我出声提醒道,“临儿,你的字也应该多练练了…”

顿了顿,不安的瞥了我两眼,昭临苦着脸继续往下背诵,“罔谈彼短,靡恃己长。信使可复,器,器…”

“别背了!”把他抄写的《千字文》随手搁放在书桌案头,我强忍着要爆发的怒火,尽量保持着克制,“昭临,你自己说说,你才背了多少字?!”

“我,我…”噘起嘴,小人儿突然扑进我怀里,闷闷不乐的,一脸快要哭出来的表情,“小婶婶,临儿觉得饿了。”

“别岔话,好好回答我问你的问题。”

“临儿,临儿只是忘了…”

“忘了??那你方才是如何默写出来的?”

以手紧紧地拉着我的衣摆,小人儿仰起脸你凝视着我,眼眶居然真得红了,甚至是眼底蕴藏的泪花都清晰可见,“小婶婶,你最近对临儿都好凶… 你承诺过的,要和临儿一直在一起… 可你现在这么凶,你是不是不喜欢临儿了?

“昭临,别岔话!老老实实回答我的问题!”稍稍缓和了一下语气,我轻轻推了推他,让他站好,“你方才是如何默写出来的?”

满腹委屈的看着我,小人儿居然哇的一声,哭了起来。声嘶力竭的哭着,他仿佛是受了天大的委屈,“叔叔,临儿要叔叔!小婶婶不喜欢临儿了,临儿想叔叔… ”

冷眼看着昭临痛哭着,我侧过脸,面无表情地对在一旁静候的丫鬟开口吩咐道,“从今天开始,把小少爷的屋内的仆童婢女通通给我换了!传我的意思下去,任何人胆敢再帮小少爷习书写字,全都赶出府!”

怔怔地看着我,昭临哭得愈发惨烈了,“临儿讨厌小婶婶,讨厌小婶婶…”

“哭吧,尽管哭。什么时候不哭了,你再把《千字文》抄写…抄写十遍。”不耐烦的从木椅上站起来,我面色淡漠的告诫他,“待在书房好好念书,日后达到西席先生的要求了,你才可以出来玩耍嬉戏。”

“你根本就不是我娘亲,我凭什么要听从你的安排!”哭声止住,昭临突然哑着嗓子,忿忿不平地朝我哭喊道,“我讨厌你,你这个大骗子,你一直都在骗我!”

这是第一次,他在我面前不再以“临儿”自称,这也是第二次,他不再以“小婶婶”称呼我。

“你…”惊讶的,我审视着这个眼底流露着莫大忿恨的孩子。他那稚嫩的面容流淌着深刻的孤独寂寞以及失落绝望,让我莫名地惶恐起来。

“我讨厌你,我不要再看见你!”眼底,闪动着晶莹的泪花。哽咽着,他倔强的以手背拭去眼泪,说出口的话仿佛是立下重誓般决然干脆,“我要回长安找叔叔,我不要再和你待一块儿!”

吸吸鼻子,他果真迈开步子冲出书房,似乎是真的要逃离这座府邸。

“临儿,你给我回来…”惊讶的唤出声,我忍耐着身体的不适,快步上前拉住了意欲逃离的昭临,“你不要闹脾气,我都是为了你好…”

“你对我不好,你对我一点儿也不好!我讨厌你!”用力推开我的触碰,他流泪满面的哭着,双手没有章法的挥打着,“你这个恶毒刻薄的妇人,我讨厌你!”

恶毒?!心一沉,我愣愣地看着宣泄着满腔愤怒的昭临,下意识的,手蓦然松开。

愤然推开我,昭临的眼泪不断的涌了出来。颤抖着声音,他语不成句,“你这个天底下最可恶的骗子,我永远不要再看见你!”

顿了顿,他毫不犹豫地往外跑去。而这一刻,我本来就已经脆弱不堪重荷的心境因为他的一番言论,而陷入寒彻骨的悲凉。茫然地看着他离去的背影,我几乎快要落下泪来。

“林婉之,我就不信你活了这么些年,连个屁大的孩童都搞不定!别哭,鼓起勇气!”咬紧下唇,克制着心底的委屈与难过,我亦是一脸沉着地往正门步去。

忍着伤痛,我一路小跑至正门,心急如焚地吩咐管家派人去寻觅昭临的下落之际,而这时,一个人却不期而至地出现在我面前。

亦如前几次那般,在我最狼狈的时刻,蓦然与他相遇。

与君共聚2

我万分惊讶地,看着这位仅仅有过几面之缘却总是在我蒙受莫大委屈时悄然出现的男子。目瞪口呆的,我看着他嘴角处徐徐绽放地温和笑靥,看着他眉宇间流露出来的恬淡气息,看着他眼眸深处溢动着的善意关切的温情…张嘴,很想对他诉说些什么,可是话到嘴边,满腹委屈却变成了深深的自责。甚至是视线,也蓦然模糊了。呆呆地站立在原地,我的心头,涌上一股不知所措的茫然与酸楚。

艰难地迈开步子,萧昭煜一瘸一拐地走到我面前,轻轻拉起我的手,他缓慢写下,“婉,出什么事了?”

他不会说话,然而他所写的每一个字却像是自发的流淌出缓和动人的声音,让我在这寒冬季节感受到了一抹贴近的暖意。而我的伤感,却因为这听不见的温暖丝弦,蓦然涌上心头。迎着着流露着满是关切之意的眸子,我低低地诉说道,“临儿不见了!他说他讨厌我,他要回长安找他小叔叔…”

“是不是一位六、七岁的孩子?方才我在马车上似乎瞥见了他一眼。你先别慌张,马上派下人去寻觅便是…”思索着,他的神情亦随之凝重。

“嗯…”点点头,我努力平复着混乱伤感的思绪。深深呼吸一口,我即刻命宅院的仆从全部出府,在每一条可能出城的小路、大道上仔细搜寻。本想出府随他们一同寻找,但无奈因为伤口时不时地阵疼而让我打消了出寻的念头。同样,亦是因为不便于让萧昭煜一个人待在府里,我只好搀扶着他回到了正厅。坐立不安地等待着,我的心情像是提了十五个水桶,七上八下。

正焦急不安之际,萧昭煜忽然递过来几本厚厚的账簿。淡淡的笑着,他在我的右手心处一笔一划地写下,“前些日子五叔收到你的书信,他不大放心你和昭临独自留在钱塘。二来,老宅院的佃户地租向来都是二叔掌管,如今他离开长安…所以,五叔让我把账簿带给你,请你亲自核查一遍…”

黯然的接过账簿,随手翻了翻,我便把它搁置在一旁。叹息一声,以手轻揉着微微发胀疼痛的额际,我沙哑着嗓子,艰涩地开了口,“昭煜,你怎么会从长安来到钱塘?你不是随二哥他们一起…”

“你昏睡的那几天,五叔命人把我接到北院安置住下。这一次,他亦是顾及到了我的安危…”迟疑着,昭煜的眼底闪现出一抹复杂的意味,“眼下除夕将至,五叔念你和昭临在这儿生活不便,所以先让我过来…”

“五叔??”摇摇头,我有些好笑,“这是第一次从你口中听到你如此尊敬的称呼他…五叔… 你应该比奕安稍稍年长罢?如此一来,按照礼仪你是不是往后也要称呼我为五婶? ”

微微愣住,转而淡淡的笑了,他轻点下颚。

“我差点忘了,你来了这么久连杯茶水都没为你奉上。你渴不渴?我让下人…”猛然想起,老宅里为数不多的仆从已经全都出府寻找昭临的下落了。顿了顿,我旋而改口,“你先坐会儿,我去厨房替你沏壶茶来…”

“婉…”在我手心里快速书写着,萧昭煜阻止了我全部的动作,“婉,你是不是日比一日愈显憔悴了… 你究竟是怎么了?”

下意识的,以手摩挲着脸,我僵硬地笑着,摇头反驳道,“有么?”

他定定地看着我,目光久久地在我面庞上逡巡审视着,一对清亮透彻的眸子仿佛蕴藏了无数置疑。良久,他垂下眼帘,默默地写下一行字,“婉,为什么我每见到你一次,就觉得你越来越不快乐…”

“快乐??”苦笑着,我黯然地回答道,“这个字眼,似乎是离我渐行渐远。”

“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低低地叹息一声,我直视着他明亮的眼眸,娓娓道来,“昭煜,我只是觉得自己很矛盾…以前,偏执地认为自己是正确的,可是事态发展的结果,却让我深感后悔;现在,怀疑自己是不是做错了,可是蓦然回首,却又以为当初的自己并没有第二种选择… 我只是惶惑了,我对于这世间全部的人情世故都感到莫大的惶恐困惑…是不是非得改变自己、降伏自己,才能清醒地认识他人、适应他人…甚至,甚至是适应人世间最残酷的考验?”

“可是,如果我不再是我自己,那么我改变的意义又是何为呢?如果我不再是我自己,我存在的意义又是何为呢?”我困惑不解地看着萧昭煜,内心全部的想法,在此刻全都吐露出来,“是不是因为我们毕竟是平凡人,所以就必须认命,必须对这痛苦的人世俯首称臣?一匹驴,即使吃再好的草,也不会成为一匹奔驰千里的俊马…那么,像我这种天性驽钝之人,是不是无论用多大的耐心与执着苦苦修行,也终究换不回可以与我生命想匹配的幸福?抑或是,我应该化灾难为磨砺,自欺欺人地安慰自己?安慰自己这是宿命必将历经的磨难??…有谁能告诉我,我究竟还要修炼多久,才能得到幸运之神的垂青?”

“有人曾经告诉我,当你对自己诚实的时候,这世上便没有人能欺骗你… 可是,我一直都在尽力地面对自己的想法,面对自己的认知。尽管这种认知在别人眼中看起来是可笑的、迂腐的、甚至是愚昧的,然而我总是无怨无悔的坚持… 如今,在历经了这么多事情,我却不得不怀疑起来,怀疑这个世界究竟有什么值得我再苦苦坚持?更可悲的是…”顿了顿,我的眼眶蓦然红了,“爱情,就像一朵满是谎言的花朵。明明知道,客观存在的美丽,会在岁月的流逝中悄然褪色。可是,我们为什么还要固执的走向花开的那一瞬间?我们忘了,无论花开得多绚烂,花儿还是会凋谢…”

“婉,每一种创伤,都是一种成熟。”快速在我手心里书写着,萧昭煜的神色变得庄重肃穆起来,“我能或多或少的理解你内心深处的痛苦… 但是,与其说是别人让你痛苦,倒不如说是自己的修为不够。如果你不给自己烦恼,别人也永远不可能给你烦恼… 因为,你自己的内心,始终没放下。”

“放下?我自认为自己已经放下了许许多多的纷扰纠葛,我已经逼着自己不去介怀孰是孰非… 告诉我,我还要如何放下?!”

“所谓的放下,就是去除你的分别心、是非心、得失心。甚至是…”蹙着眉头默默的望着我,他的表情流露着我从来不曾见到过的激动,“甚至是,你的执着心。大多数人,这一辈子只做过三件事:自欺、欺人、被人欺… 婉,不要太在意你自己的想法。因为过于沉溺于自己想法的人,往往听不见别人的心声… 倘若这样,你将更容易被自身蒙蔽。”

痴痴地看着神情认真的萧昭煜,我一时无言以对。

“认命,并不是意味着僵硬的俯首称臣、默默隐忍。不得过且过,更不是因循苟且,而是一切随缘,尽人事,听天命。”一笔一划地写着字,他忽然直视我,面部表情逐渐变得缓和,“婉,与其去反反复复计较、斟酌已经发生的事实,不如去坦然接受它、遗忘它。这样,才叫做认命。”

“我,我…”

“婉,你可以拥有爱情,但是无须太执着。因为分离,终究是必然…”

泪,终于因为这句话而夺眶而出。任凭委屈的泪水滑过面容,我的声线潮湿了,“昭煜,我想我还是放不下他… 当他亲口告诉我他必须为了道义而不得不离开时,我蓦然闭上眼,以为自己能全部忘怀。然而悄然流下的眼泪,却清清楚楚地告诉我,我无法骗过我自己… 你以前提及过,人心就像天上的星星,虽看似接近却彼此相距甚远。我现在觉得,有时人与人的相遇就像是火花,虽然瞬时迸发出耀眼的光芒,然而注定只是匆匆闪现… 人生最遗憾,是不是坚持了自己本不应该坚持的,却轻易放弃了本不应该放弃的?”

“岁月,就象是一条看不到尽头的河流。左岸,是无法忘却的回忆,右岸是值得把握的年华,中间飞快流淌的,是隐隐的伤感。世间有许多美好的东西,但真正属于自己的却并不多。看庭前花开花落,荣辱不惊,望天上云卷云舒,去留无意。在这个纷绕的世俗世界里,能够学会用一颗平常的心去对待周围的一切,是人生修为的一种最高境界。”摇摇头,萧昭煜缓缓写下,“婉,你还要试图用短暂的韶华来试探岁月河流的尽头么?不如,任其自在流淌…”

“你,你为何能如此心平气和?”拭去眼泪,我好奇的问。

无声的笑了,他的眼底似乎流露着一抹我无法透彻理解的感慨,“婉,当你快乐时,你要时刻记得,幸福不会是永恒的;当你失落时,你也要时刻记得,痛苦亦不会是长久的。同样的瓶子,为什么时刻装着伤人伤己的毒药呢?同样的人心,又为何时刻装载着太多悲哀的过去呢?你要记得,眼界不要放的太宽太远。因为百年之后,扪心自问,你仍然是你。不必计较、不必纠结太多…”

“慈悲,是你最好的宽恕。宽恕他人,宽恕自己…”深深地看我一眼,他再次写下,“婉,尽量开心地活着,至少,尽量心思纯净的活着… 好么?”

“我,我…”哽咽着,我的情绪变得有些激动,“我觉得我并不是一个纯粹意义上的好女人,甚至是昭临都讨厌我,他说我是最恶毒刻薄的妇人… 我,我还能保持单纯质朴的心灵么?”

“如果你愿意尝试着放下一切重头开始,你一定可以的…”鼓励性的笑着,他在我手心处清楚地写下,“婉,还记得你以前告诉我的话么… 天蝎之心,请聆听你内心的圣音。只有当你超脱了自己本性的时候,你才能从内心自我折磨的桎梏中解放出来,焕发出巨大的精神力量,变成令人难以想象的生命力、以及创造力。”

定定地看着他,我的心头,顷刻间涌上一股浓郁的伤感。更多的,还有感动、感激。

哑着嗓子,我尽力克制着有些轻颤的语调,“昭煜,我,我能不能提一个比较过分的要求?你的肩膀能不能借我倚靠一会儿?…我发誓,我林婉之只哭这一回了…以后,我一定要努力让自己恢复曾经的单纯、快乐… 我,我要变得更加强大,不再受到伤害,好好保护自己,一心一意为了自己活着…”

话,还没说完,我被他轻轻地搂进了怀里。

头,倚靠在他肩上;耳畔,静静聆听着他强有力的心跳声以及平稳的呼吸声,我连日来阴郁而失落的心情,正渐渐平复。把脸埋在他怀里,我眼中含着泪,闷闷地开了口,“谢谢,真的很谢谢你… 谢谢你的忠告,我会牢记,把它放进心底…”

他的手,轻轻地放上了我的肩头,动作轻缓而柔和地拍抚着我,让我感觉到了最沉实的安慰。

“昭煜,现在看来,我觉得我做什么事情都很失败…我,我从来没有蒙受过如此巨大的挫败…”仰起脸望向他,我低低地诉说着,“我以前还以为自己是个小有聪明之人,没想到,却是个十足的笨蛋… 我欠缺的,不是智慧,而是心境。”

顿了顿,他伸出手,轻轻地敲了敲我的脑袋。

“别说大人搞不定,我发现我连一个小破孩也管不住。我何时变得如此呆傻?”瞥他一眼,我委屈地问,“你是不是也觉得我很可笑?”

无声地笑着,轻轻牵起我的手,他快速写下几字,“不会。你别心急,慢慢来…”

“可是,我…”

“夫人,小少爷找到了,终于找到了!” 此时此刻,老管家却突然闯了进来,气喘吁吁地来报。老管家的话语,在步进正厅的同时戛然而止,而他脸上喜悦若狂的表情,亦在下一秒变得错愕,震惊,“夫,夫人,你,你们…”

“别胡乱猜测!”旋而离开萧昭煜的怀抱,我即刻站起身。释然地朝他投去一个感激的目光,我神色自若地对管家吩咐道,“带我去见小少爷吧。”

“是…”

如果我曾经的伤痛,换不回现在的顿悟;

如果我曾经的苦难,换不回现在的平和;

如果我曾经的磨砺,换不回现在的警醒;

那么,究竟什么才是曲折成长过后的补偿呢?

与君共聚3

昭临的忿忿出走,彻底宣告了我和他平和关系的结束。

连着好几天,他倔强的不肯同我说一个字。他幼稚的脸上,总是写满了对我的怨恨,而这种怒气冲天的怨愤让我都甚感莫名其妙,甚至是荒唐。他无声的抗议着,向我宣泄他对我种种不满。与此同时,他也把满腔怒火转移到了他身边任何一个人。比起之前的调皮捣蛋,现在的他,似乎日渐跋扈无礼。面对着这么一个无礼取闹的孩子,我的心境也愈发疲惫、厌倦。终于有一天,当昭临把第三次为他换上的饭菜打翻时,我选择了一个最愚钝亦是最诚恳的方法向昭临表达了我的委屈。我像我母亲当年面对我分的数学成绩一般,扯开嗓子嚎啕大哭起来。哭得是撕心裂肺,哭得是山崩地裂…

这一哭,成功的排遣了我所有不满,也成功的震慑住了这个骄横的孩子。他惊慌失措的看着我,看着我泪如泉涌、泣不成声。而他脸上本事不可一世的嚣张神情,亦随着我逐渐沙哑的哭泣声,转化为害怕与惶惑。

我只是学我母亲,无可奈何地利用了一个孩子最纯真的善良与最质朴的内疚感,为自己挽回了一个可以修正改过的机会。自此一役,昭临果然收敛了许多。至少,不再刻意与我针锋相对。然而,从他看我的眼神中,少了几分憎恶,多了几分不安。

这次斗争经历,让我想明白了一个问题。孩子的教育是需要恰如其分的方法来引导。单纯的责罚不是唯一的途径,胡萝卜加大棒政策,才是对一个性格顽劣儿童的有效压制。慢慢回忆着我父母曾经教导我的方式,我一扫之前的作风,转为赏之有节、罚之有度。而作为小破孩兄长的昭煜,也帮我不少忙。昭煜扮白脸,一个大孩子用心教导着小孩子,我则时不时地扮扮黑脸,督促孩子的功课。日复一日的,昭临倒也变得听话乖巧。只是对于我的态度,依然是保有几分畏惧。

毕竟,我不是他的亲生母亲。对我这个婶婶有心理隔阂,也是必然的… 我如此安慰自己。

日子一天天地翻过去,转眼,已近除夕。

之前我曾许诺临儿,从正月初一开始,可以让他彻底玩乐半个月,这么一来,有昭煜在一旁陪着,小破孩自然是乖乖地坐在书房念书习字。吩咐下厨房应该准备的菜色,我带着丫鬟香儿前往离萧府老宅不远的灵隐寺。前两日听当地人提及,除夕夜会有旧历年的最后一次祈福庙会。最重要的是,灵隐寺的解签大师,往往一语中的、道尽机关。

眼见着广袤的天际正无边无际的下着小雪,兴致一来,仅仅取了两把纸伞,我便和香儿出府前往寺庙。

灵隐寺始建于东晋咸和元年,是钱塘有名的古刹之一。传言有位僧人惠理来到钱塘,见到这里山峰奇秀,认为是“仙灵所隐”,所以就在此处建寺,取名“灵隐”。在我看来,佛寺前有冷泉、飞来峰诸胜,让整座雄伟寺宇如同深隐在西子湖群峰密林清泉的一片浓绿之中,的确是实至名归。

而在这祥瑞安康的日子里,旧历年的最后一个大庙会,亦是举办得声势浩大、隆重喜庆。当地人也是不顾严寒,都相约来到了灵隐寺参佛祈福。上山的一路上,有许许多多的摊铺,都专门卖一些平日里见识不到的小玩意儿,与佛法有关的祈福之物,但又相当别致有趣。甚至,还有众多玉器摊、饽饽铺和与扇子铺。琳琅满目的小玩意儿,看得我眼花缭乱,都不知道该选哪一个好儿。斟酌来、比较去,最后我挑中了一把扇骨是采用沉香为质地、通身镂空的折扇,顺带着,我再选取了一块青玉作为扇坠系在扇柄。颇为满意地拿着这把价廉物美的折扇在手里,左瞧瞧右看看,我为我自己的眼光得意不已。我以为,送给小破孩的东西不必要太昂贵,实用就好,免得养成了他奢侈挥霍的坏习惯。

待会儿,到了大雄宝殿拜过佛开过光之后,此扇不但可以珍藏,可以随身携带,又有了保平安的深意。

迈进大雄宝殿,见着正殿两旁分立着二十四诸天立像,各个身裹甲胄,形态威武。 绕着正殿一圈,毕恭毕敬地参拜完诸天神将,我再跪在蒲团上,虔诚地对释迦牟尼佛祖嗑了三个响头。取来签筒,我闭上双眸心中默念着,而后摇出一支签。从地上捡起签,走至偏殿一旁的解签处。递予那位赫赫有名的老僧侣,我道出几字,“求前程。”

“施主,您的签是第四十七签,《鲁肃索荆州》。”抽取出对应的签条,老和尚递了过来,“此签乃中平。”

“中平??”认真地看着签言,我低念出声,“遥遥千里来西蜀,欲问荆州哪日还?刘备不言声泪下,自问无策转吴间… ”

“昔刘备与吴借荆州,及刘备得蜀之,东吴使人来西蜀索取荆州,而刘备一言未出便已痛哭流涕。刘备自思无计策可以圆转,以一哭得还荆州,实则有借无还。女施主,恸哭之时,乃是悲愁之景象…”缓缓地说着,老和尚的语气有些沉重,“既已求得此签,往后凡是要隐忍受苦,宜多行善事方能转祸为福。否则…”“敢问如何?”

“否则,将有无妄之灾。”

心蓦然一沉,我满是不甘心的问,“大师,我曾经为自己求过一支姻缘签,是为上上签。如果按照上上签的签语解释,我虽然已嫁作他人妇,但历经波折最终能觅得一位真心爱我的良婿。现在照大师的解签之说,《鲁肃索荆州》乃是凶多吉少之征兆,这么看来,岂不是前后二签大相径庭?莫非,莫非是我的命数有变?”

“人生在世如身处荆棘之中,心不动,人不妄动,不动则不伤;如心动则人妄动,伤其身痛其骨,于是体会到世间诸般痛苦。”双手合十,僧侣淡淡的道来,“女施主,种如是因,收如是果,一切皆惟心造。”

“多谢大师您的提醒。但是…”踌躇着,我旋而改口道,“不如,我再抽取一支签,还请大师指点一二。”

让香儿取过签筒,低低的默念着,我再次摇出一支签,递予老和尚,“大师,这次我求姻缘。”

而这一回,神色淡然的老和尚展开签条时,脸色却突然变得有些僵硬。犹豫地看了我一眼,他把解签语再次递还到了我手上,“女施主,您的签是第二十二签,《陈妙嫦思春》。此乃下下签… ”

“下下签?!”脸色蓦然一僵,音调也不由得提高了许多。展开签条,我一脸不可置信地审视着,“秋水伊人各一方,天南地北恨偏长。相思试问凭谁寄,不尽凄凉枉断肠… 敢问大师,此签何解??”

“相传陈妙嫦削发为尼后,凡心未息,却倾心爱慕书生潘必正… 女施主,此签一示景况凄凉,二示因患得患失,难免一事无成。依贫僧之见,人生不如意之事虽多,然而一动不如一静,宁心息止,方能去除心中杂念,化解无妄之灾…”

“怎么会是下下签…”不可思议的喃喃自语着,我僵硬地挤出一抹笑容,再度询问道,“按照这签语的意思,合该我的姻缘有了变数?”

“女施主,姻缘自是天定,冥冥之中早有定数。按照此签语的最后一句,虽是不尽凄凉枉断肠,然而亦事在人为,倘若无法诚心相赖,夫妇互不信任,则家无宁日… 贫僧虽是出家之人,但亦想提醒女施主一句:阿者无言,鼻者无间,为无时间,为无空间,为无量受业报之界。”

“多谢大师,我心中自然会多加警醒、克制。”感激地朝老和尚的笑了笑,我神色黯然点点头,“我会尽量参悟您所提点的一切… 多谢!”

无奈的摇摇头,我的嘴角泛起一抹苦笑,心中亦是一片感慨。夫妇互不信任?家无宁日??这早已是既成事实。只是什么时候,才可以结束这一切本不相干的纷扰呢?

添了一些香油钱,望望天色见时候也不早了,我便径直出了灵隐寺,默默无言地朝下山的小路步去。一路上,伴着我的丫鬟香儿几次欲言又止。晃晃脑袋,嘟噜着嘴,她终于忍不住开了口劝慰道,“夫人,你莫听信那老和尚的胡言乱语。依香儿看,您和少爷一定夫妻美满,团团圆圆。”

淡淡的瞥她一眼,我摇摇头,云淡风轻地回复道,“无妨,我并不介怀。”

雪,虽然渐渐消停了,而山间小路上却堆积起了一层积雪。来来往往行人愈发之多,小道上也更加喧闹起来。干净的雪面因为行人的践踏而导致路面愈发湿滑,不待一会儿,小道便没有之前让人走得顺畅。一直挂念着方才解签大师的言论,心神分散着,我因为鞋底打滑,而重重地摔倒在了地面上。腿,意外的扭伤了,脚踝顿时肿了起来;而尾龙骨,也受到了突如其来的重击。 莫大的疼痛,让我差点儿缓不过气来。

困难地站了起来,全身的骨头都觉得酸麻,疼痛不已。这么一来,我便无法勉强自己走下山了。让雅儿搀扶着我来到一棵树下歇息,以手撑扶着树木,我用衣袖给自己擦擦额际的冷汗,缓慢放松僵硬不已的身子。而雅儿,却先行一步下山,寻一顶轿子上来迎我。

天,慢慢的暗了下来,冬日的寒风,也愈渐冷冽,吹佛在我身上,让我身子骨觉得更加疼痛。皱着眉头左等右等,却始终不见雅儿归来的踪影,而脚踝处的肿痛,让我越来越难以忍受。一手小心翼翼地扶着树,缓慢地弯下腰,我刻意忽略路上行人诧异的目光,爽快地脱掉了被雨雪打湿的绣鞋,开始轻轻按抚。

从我身旁经过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皆以一种错愕的目光打量着我。挑挑眉,对他们不屑一顾的冷冷一笑,我继续弯着腰,给自己揉捏着肿得像馒头一般大的包子脚。勾着脑袋,余光之中,我瞄到了一位身着华服的男子,迈着沉稳的步子,他朝我徐徐步来。只不过,从这迫近的步履声中,我竟然听出了几分急切。

“你…”声线,异常沙哑低嘎,却似曾相识。

鉴于自己曾经被胖小子骚扰的经历,下意识的,我一边毫无形象地给自己揉捏着隐隐作疼的伤处,一边不耐烦地回答道,“罗敷有夫。”

而下一秒,温热的大手,却冷不丁的搭在了我肩头。

转调凤求凰

温热的大手,冷不丁地搭在了我肩头。

头也懒得抬,继续着自己的按揉,我撇撇嘴,没好气地嘟噜一句,“滚开!我乃钱塘知府六姨娘…”

话,还没有说完整,搭在我肩头的大手突然用力,方才还是猫着腰的身子即刻被对方拽直。力道之迅猛,让我自肩颈处感到了一阵酸麻。怒火,顿时从心底窜了起来。倏地转过脸,我怒目圆睁,“你眼珠子踩在脚底下了么?!天底下这么多女子你不招惹… 你,嗯,嗯?相公??!”

“林婉之,你什么时候背着我偷偷改嫁了?!”脑门上赫然一个#,面色极其难堪地瞪着我,萧奕安的一对眸子几乎要喷出火来,“林婉之,你究竟是怎么说话的?!什么六姨娘?是不是趁我不在府,你又到处勾引男人?!你要记住,你是我萧奕安明媒正娶的的夫人,现在是,将来还是。你什么时候变成了他人侍妾?!你,你这个胡言乱语的疯女人… 到底有没有带脑子出门?!你信不信你再这么口无遮拦的说话,我回头就让下人两棍子打折了你的狗腿!”

山间小道上本来还是人来人往,热闹非凡。被他震天狮子吼一闹,顷刻间,行人们全都安静下来,皆是不知所措地看着我和他。更甚,竟然还有三三两两的围观驻足者,嬉笑着,带着看好戏的表情打量着我。气氛,瞬时变得窘迫。

“我,我…”一脸尴尬地看着他,清清嗓子,我支吾着回答道,“安少,你千万别信以为真,我只是害怕登徒子前来冒犯,所以才…”

“你性子向来暴躁凶悍,不是你去招惹别人,有哪家公子敢来戏弄你?!… 还有,既然知道害怕,又为何在大庭广众之下把自己的腿露出来?!你还嫌丢人不够么?!你究竟有没有羞耻心?!我让抄了那么多遍《女诫》,你到底记住了多少??!你这个野丫头,我没见过比你还不懂规矩的女子…”

“相公,你,你嗓子已经哑了,说,说话声音轻点儿…”自知理亏,我讪讪的提醒他。

“闭嘴!为夫训话的时候,你给我认真听着,一字一言都不许岔!正经女儿家,不会像你这般毫不知羞的…”

“你吼什么吼?我脚扭伤了,难道还不许我自己揉揉么?难不成我只能干巴巴地坐在这儿苦等?再说了,腿长在我身上,他们看一眼就看一眼,又不是摸到了… 我都不觉得吃亏,你凭什么对我闹脾气?!况且,从一开始,你就知道我的确是个不知廉耻的女子。既然见着心烦,大不了你现在就休了我,我还真不想给你添堵。”忿忿不平地瞪他一眼,忍着疼痛把绣鞋重新穿好,我迈开步子,一瘸一拐地往前走,“假道学!死要面子活受罪… 混蛋萧奕安,跟着你混,连路都不让人走安生…”

“林婉之,你要去哪儿?”拉住我的衣袖,萧奕安板着脸,沙哑着嗓子问,声音依然低嘎难听,“这条小道路窄人多,轿子抬不上来…”

“路在脚下,我靠自己的力量走下山。”气鼓鼓的,我说。

“走下山??”冷笑一声,他顿时松开手,“小婉儿,你尽管走,走不动的时候再弯腰滚下去,不消一会儿便能抵达山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