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得对,有些事情必须遗忘。惟有遗忘,我的人生才可以不受他人制约、不受他人阻扰。囡囡,我会让李玄琛为他的食言付出代价。其他人先暂且不提,惟有你,我无法忘记他是在用怎样一种毫无人性的方式来折磨你…”在我额前落下一吻,他随之站起身,“并不是只有李玄琛一个人在受伤害。如果为虎作伥者是我,那么我宁可现在当机立断,斩断这纷扰的纠缠!”

“木头,你该不是会要…”惊慌失措的拉住他的手,我惶惑不安的摇摇头,忙不迭的解释道,“你不要做傻事!我早就已经不在乎李玄琛,更不会怨恨他。我就待在这儿,安安静静的过完这最后的几天。我请求你,不要再惹出一些事端,就让我平静地走罢… ”

“等我!”坚定的说出两个字,刹缓缓将自己的大手从我微凉的手心里抽离,“就这最后一次,你在这里再等我几天。你大可放心,瑾娘和子谦的退路我都会为他们安排好。囡囡,为我隐忍一些时日,届时我一定会接你出去。”

不待我开口,他绝然地转过身,大步流星的离去。

愣愣地看着刹离开,动也不动的静卧在榻上,我的思绪又开始游离。 

“十九两??你扣了之后,我就只剩下一两银子私房钱了!你脑子烧坏了?还让不让人活??!”

“小婉儿,不是才提醒你么。舍世间色好,惟能心如虚空… 别拽我衣袖。噘嘴没用,皱眉头没用,瞪眼更没用… 不许哭,扣了就是扣了,为夫绝对不能宠坏你。 还哭??最后一两银子也扣光… 嗯?怎么不哭了?是不是哭饱了?o(∩_∩)o…”

“林小婉,你一整天都不说话,难不成真的哭成哑巴了?乖,来开口说几句话。说一句‘相公你真好’,我就给你加一两银子。不,加五两银子,如何?… 娘子,求你说句话罢,为夫不是逗你开心么?大不了,我不扣便是… 或者,你说一句‘相公你真好’,我就在原有的月例上再给你加二十两银子,怎样?” 

“我算是怕了你。好吧好吧,只要你说一句‘相公你真坏’,我就给你把月例提到五十两银子… 婉儿,还不开口?”

“相公你真坏相公你真坏相公你真坏相公你真坏相公你真坏!(*^__^*) 嘻嘻…奕安大少,你说你是不是活该?!安生的日子你放着不过,偏要自寻烦恼与我纠缠。笨!”

“是是是,为夫就是笨。明明知道你不好惹,却偏要逗你玩。看着你那张要死不断气、万事皆休的阴沉面容,我有一种被鬼魂附体的寒栗感~~ 林婉之,你知不知道你沉默寡言的样子有多吓人?别有事没事儿把你那张拒人于千里之外的门板脸拉出来,为夫见着了,心里堵得慌…”

“ |||”

侧过脸,我看着床榻上被遗留的珍珠簪,悲凉而又落寞的笑了。

80 最后的战役(中)

我们容易因为个人的得失而陷入现有的悲伤中,久久沉浸而不能自拔。

时常以为,悲伤会延绵不绝永远不曾消失。然而,正当我们茫然不知所措,为失去的快乐终日抑郁苦闷之际,却没有发现在生命中的其他地方,还有许多快乐等待着我们去感受。当眼界仅仅局限于某一处时,心境也随之狭隘了。快乐不快乐,更多的时候在于,内心能不能甘愿放下。

爱情,同样亦是如此。

“小婉儿,忘记一个人并不是嘴巴上说说心底就真的能忘却。你方才明明是在怀疑,怀疑你是否拥有了一份真挚的情感。而你的怀疑恰恰泄露了你内心深处的不安,你明明就不爱…”

“不,我爱他!我爱刹,此生不渝。”

“林小婉,爱一个人也不是嘴巴上说说心底就真的爱上了。你一遍又一遍反复强调你爱他,在我看来,那正是你信心不足的体现… 只有这样反复提醒自己,你才能够编织出另一个谎言,自以为是的以为又再次获得了幸福。”

现在看来,奕安这一番言论中所蕴藏的道理是深刻的。并不是非得达到怎样的目的,爱才成为爱、爱才修成了正果。无论怎样,爱情都是一份美好、一份结果。善始善终固然是好,但是假若最后两人依然没有修成共枕眠,也无须过多伤感。因为无私无欲,因为淡泊宁远,那份藏在心底的爱,才会是真正的永恒。

但是,自身的理想与他人的现实,总是相互矛盾、甚至是相互抵触的。

“婉婉,我们虽然无法控制别人,但却可以控制自己。惟有降伏自己,降伏自己不合时宜的心意,你才可以不受他人束缚,相对而言内心安宁。”这是我在为填写高考志愿唉声叹气之时,汪汪有感而发对我冲口而出的一番言论。当时的我一脸惊愕的看着她,惊为仙人。

在钱塘的那段日子,自己也曾感悟过,生活持续着,总有人会因为莫名其妙的理由而与你发生争执。既然他如此想赢,就索性让他赢罢,输与赢都不过是文字上的概念。所谓的赢,他赢到了什么?得到了什么?所谓的输,你又输到了什么,失去了什么?得或失,不过是头脑幻化而衍生出来的某种情绪,是否可以得到顺畅的宣泄。

佛亦有云,不宽恕众生、不原谅众生,是苦了你自己。

可惜的是,我林婉之虽然常常劝自己学着试图看淡万物,但在经历了如此多的是非曲折之后,我依然达不到佛祖的心外无物、灵台空明。学佛的第一个观念,就是永远不要去看众生的过错。看众生的过错,只会永远污染自己,根本不可能修行。

我忘不了,所以我放弃修行。

只因我可以放下自己的爱恨情仇,但却做不到在被逼入末境之后还要对他人无所怨尤。

人活着只是一个过程,到有结果的时候,已经活完这一辈子了。所以,放下与否可以是一瞬间的事情,也可以是一生的事情。无论当初自己如何反复不定,此时此刻的我,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来得内心镇静。

宿命留给我们的结局,只是叫我们摊开手心,看历经是非沧桑之后,里面却是空无一物,没有过去,没有将来。

“夫人,该用午膳了。”小太监的话语,打断了我的沉思。

轻轻的点了点头,我掀开覆在身上的锦被,以手支撑着身体重量,慢慢坐直了身子。鞭打过后的伤口尚未完全愈合,倘若动作过大,便会觉得背部隐隐作疼。动作缓慢的,我小心下了榻,步履不稳的步至八仙桌,就着椅子坐定。

扫视了一眼满桌的菜肴,我冷冷的笑了,第一次出声对小太监问道,“今天的菜色,似乎格外丰盛。”

“夫人,前些天圣上派御医过来为您把脉时,医官大人不仅交待了药方,还特意叮嘱了奴才为您多备一些滋阴补血的膳食…”小太监一边解释着,亦随之呈上来一碗散发着热气的鸡汤,“夫人,您且慢用。”

浓郁的油腻味让我没由来的觉得一阵恶心,强行压下喉咙深处泛上来的呕吐感,我难耐的皱起了眉头,沉声吩咐道,“汤就不需要了,把它撤了吧。”

“夫人,圣上嘱咐过奴才… 您身子骨不好,又气阴两虚,更应该多用一些鸡汤滋补身子,方能益气生血。”并没撤走鸡汤,小太监反而把汤碗推至我面前,“夫人您即使不为自己打算,也应该为…”

“知道了,你也别劝了。” 余光瞥去,我清楚地瞧见小太监呈送鸡汤时,他的麽指轻微颤抖了一下。笑了笑,我随即改了口,“既然是圣上的意思… 那么,汤先搁这儿罢。等它稍微不烫嘴了,我再食用。”

“是…”诺诺的应下,小太监把最后两道菜呈上之后,便如往常般默默退了到我身侧。神色自若的站在一旁,他垂着脸,不再多言。

看着满桌子的菜,我实在没有提箸用膳的欲望。苦笑的摇摇头,我再度侧过脸望向他,不确定的问道,“今天… 是不是圣上出宫送淑慎皇贵妃下葬?”(作者注:素柔死后被追封为皇贵妃。按照嫔妃谥法,皇贵妃可有两字谥号。)

“回夫人话,今天的确是皇贵妃安葬于妃寝园的日子。”垂着眼帘不曾看我,他毕恭毕敬的回答着,“圣上早些时候就出宫了,现在还在外城陵园。”

“皇后可曾前往?”

“皇后娘娘她带着内外命妇也一齐出城了… 今天,亦是娘娘她亲自为皇贵妃主持丧葬大礼的日子。”

“辅国大将军也会去么?”我再度发问。“奴才不知晓…”闻言,小太监诧异的抬起眼瞥我一眼,见我不曾提箸,他再次低声提醒道,“夫人,汤快凉了。”

“还烫着呢,再等等罢。”以指轻触了一下碗壁,我不经意的回答着。 转而再次看向小太监,我第一次认真而仔细打量着他。见他年纪应该不超过十六岁,我不禁好奇了,“对了,你叫什么名字?是哪儿人?”

“夫人就叫奴才小林子好了。‘林’,是双木林。”言及此,小太监一直僵硬着的神色似乎有所舒缓。顿了顿,他看着我的眸底忽然流露出一抹困惑。

见他神色有些不解,笑了笑,我故意反问,“你在想什么?是不是嫌我今天有些话多?”

“奴才不敢、奴才不敢…”忙不迭的回答道,他赶紧垂下了眼。

拿起汤勺,我缓慢搅动鸡汤,试图让它更快凉却。侧过脸,我瞥向满脸写满不安之色的小太监,故作揶揄的开了口,“小林子??这名字取得不错… 你本姓林么?莫非,你老家也是隶属江南道潭州治所?”

“回夫人的话,奴才本名林正贤。奴才的老家处于江南东道,是余暨人。”

“余暨人??原来你是来自天下第一美人西施的故乡… ”端起不再烫人的汤碗,我忍着喉咙深处再度涌上来的不适感,缓慢饮了一口,“小林子,你的故乡是不是很美?” 

“奴才的家乡只是个小地方,但也是山明水秀、美不胜收之地。在奴才的记忆中,家乡虽不甚繁华,甚至可以说是清幽偏远,但是…”他娓娓道来,方才还是惶惑的神情亦因为陷入了过往回忆之中而转为安宁。我静静的凝视着他,凝视着他唇边不自知流露出来的、发自内心的一抹开怀的笑容。此时此刻,连我的心情,似乎也随着他的美好诉说一起,变得轻盈、欢愉。

他那尚且青涩的面容,被透过轻纱散射过来的冬日阳光映照得有几分红润。不急不慢的诉说着,他的表情洋溢著在任何一位市井老百姓脸上都能常见的满足、快乐神情。淡淡的,我叹息一声,“既然如此,你又为何入宫当差?”

喜悦之情从他脸上隐去,小林子的眼底有了一抹晦涩难堪的情绪。稍稍有些犹豫,但他很快回答,“奴才的父亲早年过逝,而家中还有两个弟弟,所以…”

点点头,我顿时了解,“那么,你进宫几年了?”

“奴才待在宫里头已经快满半年了… 从进宫到现在,一直守着景阳宫。”

“太监总管不让你去伺候主子们,却让你独自一人守着这孤苦冷清的藏书院… 小林子,你会不会觉得委屈?”

面露难色的,他却只是摇摇头,不曾说出半个字。

“一旦进入皇宫,就意味着你要与所有人开始疏远…小林子,你现在年纪尚轻,不妨把眼下的寂寞理解为是上苍在磨砺你的意志、帮助你摒弃那些不应该有的非分之想。”定定的审视着他,审视着他的面容,我哑然失笑道,尽管这番言论听起来有几分是自言自语,“你只有内心淡定,将来才能更加自如地面对愈发炎凉的世态、愈发叵测的人心…在你被众人遗忘同时,不要忘记机会是自己创造的。适时而动,你同样也可以拥有得到君权垂青的机缘。你要记住,上苍既然给予了你实在的苦难,亦会恩允你获得荣耀。你要记住,有些人不是命中注定就该站在高处。他们… ”

挑挑眉,我轻声吐露出一句,“他们,是可以被取代的。”

既是讶异又是惊惧的看着我,他的眼眸里透露出一抹慌乱不安的情绪。

“你在宫里还要待很长一段时间。慢慢的,你才能体会到世事无常的真谛…”笑了笑,我随即转移了话题,“不过,也难怪你不认识我。其实算起来,我以前在宫里头也待了一段不算短的时间。我也姓林,曾经以侍从医官的身份伺候东宫太子赵延卓,也就是现在的息王殿下。”

小太监愣愣的看着我,神情满是错愕。

伸出手摸了摸自己的脸颊,察觉并无异状,我不解的问,“小林子,你怎么老看着我?”

即刻回过神来,他连忙垂了眼帘,支吾着说道,“奴才该死,奴才该死…”

“息王他还好么?”叹息着,我打断了他的自责,“记得殿下他身子骨也不是特别安康。眼下已是初冬,也不知他是否…”

“奴才听负责在静思殿伺候的太监们提及,息王殿下他的旧疾犯了。虽说圣上还特地请了天下名医为息王医治…”面色淡漠的诉说着,他的声音毫无起伏。只不过,他的表情还是透露出几分难以掩藏的隐晦之色,“但是奴才又听说,殿下他可能…”

“可能熬不过这个冬天??”苦笑着,我说出小林子不敢说出口的话。端起汤碗,我再度喝下一口有些微凉的鸡汤,“那么晋王呢?晋王赵延泽他还一切平安么?”

“晋王殿下他、他…”支支吾吾的,小林子的表情逐渐转为惶恐,“殿下他好像、好像疯了。”

“疯了?”

“听说,晋王殿下时常看见一些不干净的东西… 所以,圣上一直派人伺候着。”

记忆之中,赵延卓这个孩子和当年的李玄琛有几分神似,都是被复仇情绪占据了全部心灵。尽管这个孩子最开始是怒不可遏的用石块砸我,但是当他冷静下来,虽然还在一把鼻涕一把泪的低声饮泣,却认认真真把我对他所说的一番话全都记在了心里。那时,他眉宇间流露出的神情让我感觉到,他其实是一个聪明伶俐的孩儿… 后宫中长大的孩子,不论是城府、还是心智,应该都比平民百姓家的孩子更早熟。

思及此,内心不禁有几分惆怅感伤,而此时此刻,我亦忆起了昭临。

临儿虽然比晋王小了两三岁,但失去了亲生父母之后,他竟也逐渐变得内敛、沉默… 也不知道临儿他现在怎么样了?萧昭煜和他有没有安全抵达长沙府?就算抵达了长沙府,他们两个人又倚靠什么维持日后的生计呢?

苦涩的笑了,我转过脸看向站在一旁沉默不言的小林子,低哑着嗓子问出另一个问题,“你是余暨人,那你倒是告诉我,西施她最后究竟是死还是生?她究竟是被沉潭了,还是和范蠡大将军一起离开了越国?”

“这,这…”他也不确定。

“我听人说,范蠡是因为要选出越国美女献给吴王夫差,而因缘际会认识了西施。天意弄人,西施也偏偏喜欢上了这位气度非凡的范大将军… 小林子,他俩既然如此深爱对方,为什么不一起离开越国?”

“奴才以为,在私欲和亲朋的性命、国家的兴亡间,范大将军放弃了他和西施姑娘的幸福,这是不得已而为之。否则,战场上亡灵的哭喊、越国百姓的恸哭,是无法让一位铮铮男儿心安理得的过完下半辈子…”垂着眼,小林子颇有条理的回复着我的问题,“在奴才眼里,范蠡是令后世可佩、可敬、可怜的一位大将军。作为一个顶天立地的男人,他有太多的背负,不可能就这样置一切于不顾,和西施姑娘私奔。所以从这一点而言,西施姑娘的确是红颜薄命、命运凄苦。只因她偏偏爱上了一位太有责任感的男人,而不是满脑子浆糊、不顾一切的带她私奔的浪荡公子。”

“然而,奴才也认为西施姑娘是幸福的。因为有这样一个英雄深爱着她,她…”

他的话语,隐没于我忍俊不禁而大笑出声。诧异的看着我,小林子蓦然微微红了双颊。讪讪的,他不确定的开了口,“夫人,奴、奴才是不是说错话了?”

“没有,没有…”笑着拭去眼角悄然滑落的泪滴,我轻咳了两声,努力收敛自己过于外放的情绪,“小林子,你说的很有道理。从男人的角度而言,你的这番言辞很有警醒世人、振奋人心的效用。只不过,从女人的角度而言,没有哪个女人可以忍受自己的爱人把自己拱手让出,送给敌手… 对了,你还没告诉我,西施究竟是生是死。”

“这…”想了又想,小林子也有些为难,“奴才不敢妄自揣测。或许,西施姑娘和范大将军归隐于田园。又或许…”

“又或许,西施被勾践夫人沉到了最深的湖底。”淡漠的笑着,看着已然冷却的鸡汤,我的思绪更是感慨万千,“倒不是什么所谓的自古红颜多薄命,而是一山容不得二虎。在勾践夫人眼里,西施根本就不是什么救国救难的英勇女子,仅仅是个狐媚惑主的祸害。小林子,你知道勾践夫人为什么选在西施刚刚进入越国国境时就派人谋害她么?因为她害怕。越王这个人素来只可以共患难,不能共欢乐。她害怕越王见到西施之后,万一头脑发热,自己正夫人的位子就不保了。我理解的正确么?”

“夫、夫人…”怔怔的看着我,小林子的脸色,蓦然泛白。

“所以说,无论是自保,还是防患于未然,勾践夫人都必须痛下狠心…”冷漠的笑着,我目不转睛的凝视着小林子,认真而细致的审视他的表情。眼见他脸上的神色越来越惶恐,我笑得更是开怀,“惟有范蠡大将军和越王同时不在场,勾践夫人才有对西施下手的绝佳时机。更重要的是,西施的死,可以理解为一箭双雕。倘若范大将军按捺不住心中的怨气而对越王有所不敬,这恰恰给了越王除去他的藉口。小林子,你倒是告诉我,究竟是越王勾践反复无常,还是勾践夫人想得更周到、计谋更胜一筹??”

“奴才,奴才…”惶恐不安的看着我,他忽然跪倒在地上,不住的给我嗑头,“夫人请恕罪,奴才方才只是一时口快才说错话,请夫人饶命!”

“嘘,你听…”漫不经心的,我打断他的话,“你仔细听,是不是钟鸣声?这是从骊山的大钟寺传来的钟鸣声么?”

小林子顿时住了嘴,殿内亦随之变得静谧、沉寂。惟有时不时从远处传来的钟鼓齐鸣声,在这偌大的殿内慢慢氲化开去,转化为让人倍感压抑的沉闷…

此刻,万物寂寥。

“人死了,再声势浩大的钟鸣又起得了什么安慰作用?难不成人死还能复生?什么时候圣上也喜欢讲究如此虚伪的排场了?”淡淡的看了他一眼,我嗤笑着吩咐道,“这里不需要你伺候了,先退下吧,让我一个人静静。”

讪讪地看了我一眼,满头冷汗的小林子赶紧站了起来,弯着腰默默朝殿门退去。

“圣上纵使再反复无常,也应该不会忘记我的喜好。 我虽然自小偏食肉食,但却从来不喝炖煮的鸡汤…”待他快要退出内殿之际,我倏然出声叫住他,“小林子,下回替主子办事儿,要记得办稳妥。不是每个人都会像我这般,任由你出错。”

“夫人…”他惊惧的瞪着我,面容近乎于扭曲。

挥挥手,我依然云淡风轻,“下去罢。”

面无表情的看了最后一眼那碗冷却的鸡汤,我起身来到窗台。踮起脚,用力推开纸窗,让冬日里难得的和煦阳光悉数洒入殿内。眯着眼睛,我恣意享受着冬日午后的阳光,让那思绪开始无边无际的蔓延,重新体会那被人捧在掌心般捂热的动人温暖。

“小婉儿… 答应我,你切莫为了别人的错误而折磨自己,更不要因为自己的错误而惩罚自己。 我知道,这几年你一直活得很痛苦、很波折… 所以,能忘的都忘了罢,好好善待自己。”

“相公,我忘不了!我很难忘记…”

“答应我,一定要忘记!林婉之,你不是喜欢他么?所以,如果那个呆侍卫来找你,一定要和他走。”

“相公,我…”

低低的,我叹息一声。

忘记是谁告诉过我,

年少时期的意气风发,最初的感动和最终的梦想,都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渐渐磨灭。一见如故的亲切,山盟海誓的诺言,依依不舍的真情,到了最后只剩下一个模糊不清的背影。朋友是用来出卖的,情感是用来遗忘的,美丽是用来摧毁的,忠诚是用来背叛的…金甲的战神披着天边的彩霞在故事中已定格成永恒的记忆,尚未来得及猜中绚烂的开头,又有谁遇见到了早已注定的结尾?

是的,爱情很慢很慢,时间很快很快。是的,寂寞很长很长,人生很短很短。然而,我却在很深很深的孤独里,回忆着很傻很傻的林婉之。

笨木头,你看,那广袤无边的宫殿,金碧辉煌正是我此刻的心情;你看,那条条康庄大道,巍峨壮阔正预示着我和你的前程;你看,那延绵起伏的山川,澎湃波澜正是我和你的归宿。你知道么?我们的爱情,将会像南魏帝国的运道一样… 长久不衰。

然而,让人觉得惋惜的是,

我还没盼到你归来,南魏帝国就已经亡国了。

不知不觉,视野又蓦然模糊了。

泪,悄然无声地沿着我的面颊,缓慢滑落;而此时此刻从外殿传来的脚步声,却是如此得清晰明亮、如此得沉稳有力,向我愈来愈迫近。 

最后的战役 (下)

咯吱一声,殿门被人用力推开。

门扉晃荡撞击的声音,如同剑刃相斥倾出的响动,在这寂静的屋内显得格外诡谲。温暖柔和的阳光依然洒在我的身上,心情也是沉稳安谧。但是这忽然而至的压抑,却在试图向我昭示此时此刻的不同寻常。 

结局,并不令我感到害怕。我唯一害怕的是,在漫漫等待中寻不到生命的结局。

我缓缓的笑了。内心深处,亦油然升起一股对最终时刻的莫大渴望。深深呼吸一口,半晌,我转过身子,直视于他那并不平静的面孔。

他还是喜欢蹙起眉宇、时刻阴沉着一张脸。虽然紧抿双唇,但他却时不时露出一抹似有却无的冷笑。这抹冷笑,给人造成一种望之俨然的感触,无形之中,他和众人的距离便被隔的更开。然而,我总能从他的眼底看到一种转瞬即逝、难以探究的情绪。这种情绪,不在乎于他身份有多么高贵、不在乎于他地位有多么显赫,更不在乎于他手中权势有多么咄咄逼人。在我看来,更多的,是灵魂的不安。

即使再如何假装,眼神是骗不了人的…我的夫君,曾经如此告诫我。 

环顾着四周,我不经意地瞥了一眼守在大殿两侧的禁军侍从,看着他们脸上惊惧惶惑、诚惶诚恐的表情,我更是觉得好笑。迎着他过于逼人的视线,我不禁唏嘘道,“圣上,您怎么提前回宫了?莫非淑慎皇贵妃的葬典已经匆匆结束?”

“圣上?你什么时候也知道称呼朕也圣上了?林婉之,这可是你头一回心甘情愿的说出这两个字…”凝视着我的眼睛,李玄琛的眼底透露出一种近似于凶狠残暴的神情,“是不是知道自己死到临头,所以怕了?”

“怕??或许圣上猜对了,婉之现在的确感到几分害怕…”

“你在怕什么?怕自己逃不出去?抑或是害怕阴谋败露之后,朕会一刀一刀凌迟你?!”朝我逼近一步,他一脸阴霾的瞪视着我,目光愈发犀利,“林婉之,你可真是一个祸害,朕无论怎么防备,却还是低估了你翻云覆雨的能力!

“圣上,婉之从来不认为自己能够在如此纷乱复杂的局势下能够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无视于他盛怒之下的质问,我依然镇定自若的微笑着,“和圣上不同,您喜欢主动出击,为自己创造机会。而婉之却像是井底之蛙,只能细心斟酌每一个人的缺陷,认真把握他人为我提供的任何一个际遇…看圣上的神情如此燥怒不安,莫非是有什么好消息告诉婉之?”

不待他开口,我亦淡然的补充道,“此时此刻,我却觉得圣上不敢贸然处死婉之。因为,一个平平安安的林婉之,对您而言更是一颗遏制叛军的有效棋子。圣上,我猜得对么?”

“你…”恼怒于我云淡风轻的笑意,他眉宇之间的神色更是紧绷,“朕差点忘了,你一直都有出其不意的本事。是朕的疏忽,是朕轻看了你的能力… 林婉之,你还真是懂得出卖自己!”

“刹向来对朕赤胆忠心,既然他当年没有对你坦诚一切,又为何在朕荣登大宝之后选择起兵谋反?!刹追随朕十几年,朕一直待他心无芥蒂,而他亦是忠诚不二。可是眼下,他却为了你…林婉之,你

知不知道辅国大将军与刹一起,连同前朝赵氏旧部,居然趁朕出宫送淑慎皇贵妃下葬之际叛节!” 

顿了顿,他怒气冲天的情绪似乎是有所缓和。蓦然,他伸出手勾起了我的下颚。微凉的指腹迂缓地摩挲着我的肌肤,他眼底的笑意愈发冰冷,“诚然,蒋子谦和刹用兵如神。他们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包围了妃寝园,甚至是包围了朕的殡葬队伍。只是可惜,他们自以为聪明,自以为能轻而易举的抓到朕…”

不安的神色攸然一闪,他随即一脸得意的坦然笑道,“林婉之,恐怕你也没猜到,蒋子谦和刹捉到的,只是戴着人皮面具出宫送葬的假皇帝!”

“你以为朕会那么傻,在天下尚未安定的时候就出宫送死?!至始至终,朕始终安然无忧的待在勤政殿。朕倒是要看看,还有哪些人对朕心存二意…林婉之,朕可以很肯定的告诉你,刹与子谦活捉了假皇帝又能如何?即使可以借假皇帝名义攻入内城,然而,待到他们为了你而急匆匆地奔赴第一道宫门时,朕的亲兵会在此将他们悉数伏杀。”

“他们不是为了你才谋反的么?好,朕就让你们死在一块儿!” 咬牙切齿的诉说着,他眼底的阴霾已是一扫而空。此时,他的神情仿佛在告诉我,光是想象,他就已经获得了复仇之后的莫大快意。 

  静静的看着他,我未曾开口。

  “林婉之,你怎么不说话?如此悠闲自若,是不是还在这里痴心妄想的等着他们前来救你?朕说了,他们算错了一步,注定一败涂地!朕要让他们知道,为了区区一个女子而选择与朕作对,他们将会付出怎样沉重的代价!”收回手,他脸上的笑意顿时隐去,又恢复了惯常的面沉如冰,“不过朕唯一觉得好奇的是,你是如何诱使刹为你贸然起事?”

  “诱使??”嗤笑一声,我摇摇头,“我没要求他为我做出弥补。相反,是他自己的选择…” 

  “一派胡言!”恼怒地打断我的话,李玄琛的语气流露出一抹莫大的愤怒与不可置信,“凭朕这么多年对刹的了解,他不可能一夜之间性情大变而起兵谋反。由始至终,他一直是跟随朕的脚步,按照朕的心意行事!虽然他和你之间曾经有着斩不断、理还乱的暧昧情愫,但他最终还是选择了隐忍克制…你,你究竟是何时与刹私底相会?”

他满脸鄙夷的瞪视我,从他的面容上,我仿佛看到了当年他刺我两剑时,所流露出的那种令人不寒而栗的憎恶、仇恨,“林婉之,朕很早之前就意识到你这个说话放诞、行为古怪、满脑子乱七八糟念头的女人绝非善类…别以为朕不知道,当年你就在朕与刹之间沉不下心思,犹豫不决!你这个妖妇,狐媚男人是你剩下的最后手段么?!刹虽然言语不多,但也是个心思缜密、处事极为稳妥之人。他从来不会意气用事,做出令人费解的鲁莽举动!林婉之,刹既然以前没有选择背离朕的心意行事,那么今天,他更加不可能为了一个女人而突然谋反!告诉朕,刹究竟是何时找到你的?你又是如何诱使他叛节?!” 

这一回,倒是我得意的笑了。刻意忽略了他的质问,泰然自若的凝视着他。良久,我忽然轻吐出几句,“圣上,你也会有被自己信任的人反咬一口的一天?!感觉如何?是不是很铭心刻骨,很痛彻心扉?”

  “你…”他的面容,有几分僵硬。

  按捺不住自己的笑意,我竟然在此刻恣意的笑出声来。自从康定六年入宫伊始,我从来没有像现在这般笑得如此开怀,如此肆无忌惮,如此没心没肺。

定定的直视着他,看着他脸上的神色愈见阴鸷铁青,我笑得更是得意了,“李玄琛,你还是输了。无论你怎么斗、怎么绞尽脑汁去算计别人,但你始终是输了。而且,是输在我手上,输在一个你最痛恨的女人手里。好好回忆回忆,你不但失去了你最心爱的女人上官紫儿,还失去了从始至终对你忠诚不二的刹…除了手中岌岌可危的皇权,你还剩下什么?”

  恣意的嘲笑着,我无所畏惧的说出口,“对,你是皇帝,你自诩自己无所不能。然而在我眼里,你是这世间最可怜的人。谁都不再爱你,谁都不再信任你。剩下的人,要么苟延残喘的活着、刻意巴结你;要么虎视眈眈的看着你、恨不得取而代之…大齐皇帝?笑话!你连你自己的将来都无法保证,甚至都不能预估下一秒还能否安然的活着。这是哪门子应天命而立的皇帝?!李玄琛,你真是让天下人贻笑大方!”

 “在我眼里,你不仅不是皇上,甚至连一个纯粹意义上的男人都不够格。你的种种行为,表明你不过是个外强中干的懦夫!你害怕天下臣民不服你,所以你胆小得连宫门都不敢出,只能怯弱的选择让皇后为之做掩饰… 你算什么男人?胆小鬼!”

一记响亮的耳光,毫不犹豫的抽在我的左脸。力道之大,让我不由得倒退几步,跪倒在了冰凉的地面。

“林婉之,朕不是害怕!朕只是在暗中等待,在那群老臣之中究竟还有谁对朕不忠、对朕的天下蠢蠢欲动。朕做好了有人随时叛节的准备,但是…”一脸沉痛的看着我,李玄琛的眸底竟然流露出复杂叵测的情绪,“但是朕没有料到,刹居然也…”

头晕目眩的跪坐在地上,我深深呼吸了一口,平复着有些混乱的思绪。倏然,我倔强的抬起头,倔强的直视着他,任凭此时鲜血正顺着唇角无声无息的滑落,“刹跟着你,早晚也会因为你的贪婪而断送性命!目前天下还未完全平定,你当然舍不得他这颗棋子。待到你坐稳了皇位,即使他不反,你还是会要他命!” 

“朕…”此时此刻,我清晰的看见,李玄琛的神情居然有了一种难以辨认的沉痛。

“那天我怒气冲天的走了之后,刹找到了我。”冷笑着,我以手背拭去唇边的血迹,哑着嗓子对李玄琛开口道,“我也应该有自知之明,我那天看起来是多么的狼狈…他希望我与他一起离开,但我并没有答应他。当然,我还告诉他你即将处死我…”

“他就甘愿为了你,如此不顾一切?”他的神色,阴霾而又难堪。

“让一个人心甘情愿的为你做事情,以退为进、不言而喻才是上上之策。我林婉之以前从来不曾要求刹为我做过任何事情,所以,他才会甘愿为我不顾一切… ”

“当我从刹的口中得知是乔楚楚把我被软禁的处所告诉他时,我就起了疑心… 当然,我首先怀疑的是,是不是你借乔楚楚之口故意引刹入套。但是我转念一想,你若真想要除去刹,大可以趁他辞官回长沙府之际,偷偷派人前去暗杀。又何必大张旗鼓的让他强行带走我,然后给他安一个罪名?”有意识的放慢语速,我尽可能的拖延时间,“况且,正如你之前所说,你刚刚荣登大宝,皇位都还没有坐稳,怎么会急着除去自己的左右臂膀?” 

“你的意思是,难道是皇后她…” 他的眼底,流露出了几分惊愕。 

的确,李玄琛的皇位还不稳固,他是断然不会除去刹,亦不会除去为他数次建功立业的辅国大将军。当他费尽心思想要利用子谦和瑾娘的安危来威逼我屈居于他的淫威之下时,却不知我已是在默默隐忍、默默等待、默默把握绝地反攻的机会!

“我曾质问你,是不是你暗中除去素柔…现在想来,是我百密而有一疏。素柔早不出事、晚不出事,也没有在你罚我去守皇陵的当天晚上出事。如此看来,素柔天应该对你还是心存几分期待。”挑挑眉,我一脸漠然的凝视着李玄琛,“可是,偏偏在你来我这儿,一宿不曾离开之际,素柔却出了事情…如此重大之事,又岂会拖延至第二天清晨时分才向你禀明? 割腕自杀?笑话,真是天大的笑话…李玄琛,素柔其实和你很相似。我同样是一个死心眼、不达目的不罢休的刚烈女子。如果真是深陷绝望、真是一心想寻死,他不会选择一个如此平淡的死法。我可以很肯定的告诉你,我至少会选择一种惨烈悲壮的方式死在你的面前,我的目的,无外乎是希望你一辈子都别忘记我我…”

怔怔的看着我,李玄琛的神情有了一抹奇异的复杂情绪。想笑却又笑不出,他只是摇摇头,难以置信的低喃道,“怎么会是楚楚?我我一直都贤淑温静、沉稳平和。不多说一言,不多问一句。我应该不是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