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敛的人不一定处处逞强,但不见得就愿意永远屈居人下。像我和素柔,都是性格外放之人,即使强行隐忍,却还是难免树大招风…”胸口,忽然感觉到了一阵闷痛。难耐的蹙起眉头,我尽力平缓自己蓦然急促的呼吸,“忽略身份与地位,乔楚楚毕竟是你明媒正娶的夫人,无论素柔和我究竟与你有着怎样复杂的情感纠缠,无论你对素柔还是不是眷恋、无论她对我还是不是厌恨,乔楚楚总之不会愿意其他女子牵绊着她的夫君…”

“相对而言,我比素柔要些许幸运一些。乔楚楚她毕竟只是皇后,即使再如何厌恶我,也因为你的原因而不敢妄动我…所以,我只能选择送他离开。最好的法子,莫不于让刹带着我悄然离开。只不过,他没有料到我不肯离开。所以,我才会…”言及此,喉咙深处竟有了一股淡淡的血腥气息。

“那你为什么不走?”他的神情,终于恢复了最初的漠然。

“因为我要报复你!”从胸口处传来的阵痛愈发加剧,几欲让我不堪承受。咬紧下唇,我脱口而出道,“不仅仅是为了被你一直利用的子谦,不仅仅是为了被你一直利用的刹,也是为了我,为了我九泉之下的先夫!我要竭尽所能,不惜一切代价的报复你!我曾经对天起誓,你最需要的是什么,我就偏偏要毁了它!”

“林婉之,看来你对萧奕安还真是用情颇深。”紧皱着眉头,李玄琛依旧紧抿着唇, 而那对深幽的黑眸在有些苍白的脸颊上显得更加暗沉阴霾,“可惜,你算错一步,你还是赢不了朕!”

“不,是你赢不了我。” 直视着李玄琛的眼眸,我笑得更是阴冷,“素柔的死,有着太多巧合,未免令人觉得蹊跷。知道我为什么现在才告诉你这些猜测么?因为我从来不曾期待你会因为素柔的死而有所自责。也因此,我断定你不会出宫送葬。”

“你…”李玄琛的表情,更是阴霾。

“乔楚楚没有预料到我会拒绝离开。而刹,他也没有料到我对他的怨恨如此之大。当我告诉他,你即将处死我时,他果真为了我… 所以说,刹的谋反是在众人预料之外,却也在情理之中。”淡淡的扫视一眼李玄琛,我唇边的笑意更浓了,“李玄琛,不仅仅只是你一个人了解刹。从某种程度而言,我比你更熟知他的内心。刹从来都是一个你不对他有所要求,他反而会为你付出更多的人。有些事情,是他不得已而为之。但倘若他选择为自己而战…”

“是的,我早就猜到,你断然不会真的出宫送素柔下葬。他在世的时候,你都不曾好好珍惜他,只是把他当成棋子一般利用… 现在我我死了,你又怎会真心诚意的送我最后一程?你早就没有真心了,你的情绪、你的智慧全部都用在了权势上。如何坐稳江山,才是你眼下最最重要的问题。所以,送素柔下葬是假,藉以此事去探究臣下的心意才是真…但是,你知道我为何不事先与刹提及这一点么?”

屏息凝视着我,他阴沉的面容上居然有了一种深刻的悲哀,“你,你在利用他?”

“对,我的确在利用他。这一招,还是向你学的!”漠然的笑着,我点点头,“如果我夫君不死,我或许还有可能选择放弃过去的恩与怨、选择遗忘一切、一个人默默的离开…然而,萧奕安死了,他死在我手上,更是死于你的阴谋。虽然奕安他离开人世之前也曾叮嘱我,希望我能放下一切,和刹一起离开…但是,我做不到,我做不到在萧奕安死后还要心平气和的隐忍、还要对你无所怨尤!”

我竭力隐忍着时不时袭来的疼痛,悲恸愤恨的控诉道,“我恨,我真的很恨!我不能就这么无所作为的离去。所以,我一定要报复你。即使不成功也没关系,我要竭尽所能、不惜任何代价再报复你一回!我要让你知道,你永远输了!”

“你…”神色复杂的看着我,李玄琛的语调居然有了起伏。而他的眼底,也流露出了一抹让我有些意外的悲凉,“我真没料到,你居然会利用刹?!你居然也会利用一个爱你至深的人…”

“人是会变的!我之所以走到今天的境地,不也是你一步一步逼出来的么?我已经什么都不能拥有了…既然如此,我又何必在乎?”面无表情的凝视着他,我的心境是前所未有的轻松,“我从来不怀疑刹和子谦在战场上的临危应对能力。既然事情已经发展到了眼下不可控制的局面…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刹和子谦是不会断然冒险攻入内城。即使他们愿意,与他们一起谋事的太子旧部也不会轻易同意此等鲁莽行径…李玄琛,刹和子谦都不是傻瓜,就算凭着直觉,他俩也不可能认不出那个皇帝是假扮的。一旦起兵的太子旧部得知大齐皇帝是他人假扮的,你猜他们会走那步棋?” 

言及此,李玄琛的眼底有了一丝惊慌失措。

“他们手上掌控的,只有假皇帝与真皇后。但是,也足够他们挟他子以令诸侯了!换句话说,眼下,我弟弟或许正领着赵延卓的亲兵旧部一起杀出长安城,意欲往支持南魏朝复辟的封疆大吏、各州各道刺史汇集… 待到他们与各路大军汇合,蒋子谦再以辅国大将军的身份宣布他手上的皇帝是真、宫内的大齐皇帝才是他人假扮。又或许,子谦会向我天下昭示,大齐皇帝顺应天命是假,篡位是真!届时,只怕是天下混乱,群雄并起!”

“林婉之,你真是毒辣…”他的表情,狰狞的有些骇人。 

“诚如你所言,刹做事情向来细致缜密。最重要的是,他若是愿意为自己而战,为命运而战,那么,他的心智谋略不输于你,决绝断然更是不下于你。”

“当然,若是不出意外,接下来的两日之内,北秦军必然在此刻再次趁乱攻占大齐边境城池!然而这一回,你忙着平息大齐境内的割据之争,又哪来的精力去扼制敌国的攻入??可惜,真是让人觉得可惜。 圣上,你不是很渴望得到天下么?恐怕,从今天开始,你的天下将会变得混乱无比。就连我,也不由的为你感到惋惜。究竟要到哪一天,你才可以万事无忧、安享太平??”

“圣上,你就算有本事把这些异己逐一铲除,待到四方平定,也不知道是多少年之后的事了。看来,你这辈子是注定劳碌一生。”冷漠的笑着,我更是体验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得意,“不过,既然你有这种精神气儿,就慢慢的耗罢。”

一口气说完这些话,心情更是畅快了。刚想恣意纵情的放声大笑,可是从喉咙深处翻涌上的一股血腥感,却让我无法克制的剧烈咳嗽起来。 

刺眼的殷红,沿着方才被李玄琛一耳光打得破损的唇角,缓缓溢下。 

“林婉之,朕的江山不会像你所描述的那样脆弱不可一击。今天,我是大齐皇帝;那么将来我依然是大齐皇帝!朕的命运是上苍注定的,朕肩上背负着大齐的无尽福祉,亦背负着他下百姓万世光荣…所以,朕是断然不会退让!”近乎于慌乱的诉说着,李玄琛的情绪蓦然变得焦虑而不安。怔怔地瞪视着我,良久,他忽然像是领悟到了什么,转而紧紧扣住我的手腕,似乎是急着要带着我出殿。

“林婉之,还记不记得以前我对你告诫的一番话?正是因为你时不时暗箭伤人、才会让事态发展的如此出人意料。但是,你不过是幸运的把事情办得更有效率… 然而这一回,朕倒要看看,你还会不会如此幸运?”阴鸷的笑着,李玄琛慌乱的神情又转为了得意。颓败一扫而光,他的眉宇间甚至流露出一抹胜券在握的喜悦,“朕要亲自把你悬于东城门!朕就不信,蒋子谦和刹能够狠得下心肠、弃你而去。” 

“李玄琛,你又错了。所谓战场无父子,更何况还在乎一些儿女私情?你低估了他们的自制力。”看着他眼底流淌着的渴望与得意,我不由得哑然失笑,“一个女人的性命与数以千计的战士性命相比…无论是刹还是子谦,他们都不会选择我。因为,他们是太有责任感的男人,而不是满脑子浆糊、可以不顾一切的浪荡公子。”

“不会,他们肯定不会弃你而去!现在四座城门已经紧闭,他们一时半会也不能杀出长安城。只要他们这群乌合之众还困于长安,只要你还在朕的手上,朕就有制住他们的法子!”他脸上显露出的神情,是愈发的坚信不疑,“只要他们来救你,朕的亲兵会将他们通通斩杀…” 

被李玄琛强行往殿门带去,他的脚步太快,我根本追不上。一个踉跄,我再次跌倒在了地上。只是这一次,我却再也没有力气支撑自己站起身。

一抹湿热而又黏稠的液体,悄然低落在我的手背上。此时此刻,就连视线也变得几分迷离而不清晰。晃晃脑袋,我努力睁大眼睛看着李玄琛,却在这一刻,我清楚的看见他本是坚信不疑的神情,却瞬时转为了震惊、错愕。

下意识,我探出手往自己脸上摸去,却意外的感受到了自己的鼻腔正淌出一抹湿热黏稠的红色液体。 

“林,林婉之…”急忙扶起我,一脸慌乱的,李玄琛的音调陡然提高,“你这是怎么了?!怎么会…太医,快传太医!”

浅浅的呼吸一口,神智又即刻恢复了几分清醒。凝视着李玄琛的面容,我心满意足的看到了他眼底流露出的惊愕与失措。淡淡的笑着,我摇头示意他并不在意于现在所发生的一切。但是鲜血,却不断的从我唇角滑落。疼痛,在一刻来得有些突然,我不由得伸出手紧紧按捂着胸口… 呼吸,也变得压抑、不顺畅。 

“林婉之,你是不是中毒了?!”慌乱不安的看着这一切,李玄琛紧紧抱着我,转而向殿外候着的侍从大声吩咐道,“太医,快为朕宣太医!”

“不、不必传太医了。我恐怕是大限将至,已经无力回天。”湿热黏稠的血液,不断的从我的嘴、鼻子里涌出。而意识,也随着血液的流淌而有所混沌、有所迷离。强撑着,我露出一抹僵硬的笑容,悲凉无奈的开了口,“这样也好,如此一来,我也不用再担惊受怕,你也不能再利用我来威逼他们…他们,总该自由了。”

“不不不,你不会死的,你不会就这么轻易离去!”紧紧的抱着我,李玄琛的眼底的流露出的情绪更显张皇失措。那似有若无的冰冷神情,也已经不复存在,剩下的,是悉数恐慌与害怕,“林婉之,你的八字很硬,所以你绝对不会死。太医,太医马上就到了,你不会死,不会死… 告诉朕,究竟是谁给你下的毒?是不是皇后?!”

叹息一声,我努力睁大眼睛,仔细而认真的看向眼前紧紧拥着我的男子。默默无言的,我伸出手,自他的剑眉开始,缓慢向下描绘着,勾勒出他刚毅的侧面轮廓… 

泪水,在这一刻竟然不能克制的顺着我的眼角滑落,“别怪她…现在想来,的确是我对不起她。我当时真的是气晕头了,才会在她面前刻意挑明我和你那段已经过去的往事。我几乎忘了,三个女人当中,她其实是最无知的一位。如果,如果我能够再冷静、再理智一些,就不会…”

“的确,我曾经真的羡慕过我…因为她一个人最幸运、最能无所顾虑的得到全部人的宠爱。我自问自己没对不起谁,可为何上苍总是待我不公正?乔楚楚没为你付出多少,却可以凭借着身份地位的特殊,光明正大的站在你身旁…对你而言,人心与真情,是不是都不重要?”泪,汹涌的更加厉害了,我摇摇头,苦笑着诉说道,“我后来想明白了。其实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原则,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活法…只可惜,年轻的时候太过于争强好胜,总觉得自己正确,不能及时领悟到现在的心境。若是人生能够重新来过,真的无须计较太多…赢了什么?又输了什么?爱,或者不爱,其实远非自己想象得如此重要。何必如此计较?”

从下腹部传来的疼痛,让我喘不过气来。额头不断冒着冷汗,痛苦难耐的蜷缩着身子,我止不住地战栗。

“林婉之,你先别说话。你忍忍…”用衣袖为我拭去唇边涌出的殷红,李玄琛的语调变得沙哑而怪异。紧紧的抱着我,让我倚靠在他怀里,他不断拍抚着我的后背,在我耳畔连声低语安慰道,“太医就来了,就来了…” 

然而,他的话语却在此刻蓦然中断。怔怔的看着我,他那不可置信的目光久久在我脸上逡巡审视着,“婉儿,你,你…” 

他的神情,写满了震惊与恐慌。

自己的心跳声、下身血液的滴落声、沉重压抑的呼吸声,声声入耳…这一刻,本是疲惫不堪的身体却蓦然间轻盈了许多,伴随着的,是依稀感觉到血液流淌速度更快了…仿佛,连我最后的生命力都在渐渐流逝。我想闭上眼睛,却觉得周身麻痒,气力和感觉仿佛都在慢慢地跟着冰冷,似乎手也在跟着身子一起寒颤。

“婉儿,你,你有身孕了?”他的声线,颤抖的愈发明显了。

泪水,悄然无声的顺着我的眼角不断滑落,沾湿了他胸前的衣襟。深深的呼吸一口,我哑着嗓音,虚弱无力的倾诉道,“是啊,我有身孕了,可是孩子也没了…的确,的确是不应该计较太多…虽然一直尽力避免算计自己的得失,然而我能放下自己的爱恨,却始终忘却不了别人加诸在我身上的情仇纠缠。既然我没有屈居隐忍的本事,那还不如放开胸怀做出最后一搏。惟有如此,我才可以走得无怨无忧,毫无愧疚…”

“你…”什么话也不曾说出口,李玄琛只是探出手轻轻触摸着我的脸。他的动作很柔和、很轻缓、也很颤动,犹如蝴蝶翅膀一样温柔的轻触。每一次碰触,就仿佛像是烟花湮灭前的最后的星火,一朵一朵的绽开、迸发。随着他缓慢无声的动作,盛放在记忆里的往事,竟也一幕幕地闪了回来。

“曾经,是我间接害死了上官紫儿… 现在,也算是我的报应吧。”苦涩的笑着,我的视线一会儿清晰,却又一会儿模糊,“你不是说我该死么?或许,这是我的报应,也是我命中最后一劫。”

“林婉之,你不会死。你放不下刹、放不下子谦,所以你一定不会死…”

剧痛,让我不住的轻颤着身子,而随着从唇角默默淌下的鲜血,我更是愈发头晕目眩。努力抬起眼帘看向李玄琛,我清晰的看见他那彷徨不安的眼神,正透露出一个男人全部的刚毅倔强与些许失落。从他紧蹙的眉宇间,我似乎也感受到了他此刻有些悲凉、无奈的心境。

轻轻的叹息一声,我露出一抹苦涩的微笑,“李玄琛,你以前恨萧家的人,所以你有活下去的勇气;你后来恨我,所以也有活下去的勇气;现在,你可以恨子谦、恨刹,因为,你才有继续活下去的勇气… 只是,我觉得有些好奇,一旦最终平定天下、除去所有谋逆之人,孤苦寂寞的你,届时又该靠恨谁而活下去?”

“别说了,什么都别说了。婉儿你不会死,至少你现在不会离开我!孩子没了,以后还会机会…只要你活着,只要你活着!一切都可以从长计议。”紧紧的拥着我,他的情绪又变得燥怒不安,“太医,太医怎么还不来?!”

“你听我说完…我,我或许没有机会再和你像现在这般说说心底话了。” 眼泪,模糊我的视线,我痴痴地笑出声来,“忽然忆起,你领兵出征那会儿,我和你、还有素柔、还有刹、带着子谦一起去‘君且留’溜达… 那时的我们,虽然各有各的心思,却还是故作平和的围在一张桌子上吃饭…我笑着告诉自己,我很知足、也很幸福。”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幸福就离我越来越远了… ”吸吸鼻子,我沙哑着嗓子再次问道,“你告诉我,事情发展到这个局面,真的是我一个人的过错么?”

“…”

喘息着,我尽力克制着自己满腹伤感。惟有如此,才不会痛哭失声。顿了顿,我忆起了更重要的事情,“我,我想瑾娘了…似乎有很长时间没看见了,我还想见她。李玄琛,你能不能让我再见见她?她是这个世界上为数不多、待我至真至诚的人…你让我见她最后一面好不好?我想和她说话。”

“瑾娘已经离开长安了,似乎是回老家探望重病的父亲。”他的声音,低哑而又有些许干涩,“等你好起来,再去看也不迟…” 

“回家?她回家了?”泪,混合着不断涌出的鲜血汨汨的流淌着。而神智,却越来越缥缈、迷离。哽咽着,我断断续续的诉说道,“我也想回家… 真的,我好想回家。哪儿也不去,就安安分分的待着,不哭不闹… 可是,我的家又在哪儿呢?”

“…”

“小玄子…”惶恐不安的,我用力握紧李玄琛的手,“你要记得,记得在墓碑上刻我的名字,是林婉之,不是叫小如。你一定要记得,记得我姓林… 不不不,不姓林,我应该叫萧林婉之,应该给我冠上夫姓。”

恍惚间,似乎是李玄琛把我扶着站起身,“婉儿不哭,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去哪?我不走,我不离开长安…”徒劳的挣扎着,我无法克制的哭诉道,“我要留在长安,哪儿也不去。”

“不离开长安,是李府。你还记得李府么?就是康定六年的中元节,我曾经带你去过的废弃宅院…那儿,是我的家。”蹲下身子,李玄琛让我趴伏在了他的背上。背着我,他步履沉重的往殿门迈去,“你或许记不大清楚了,你曾经是在李府的宗祠找到了我…十几岁的时候,紫丫头喜欢和我捉迷藏,我总爱躲在那间屋子。可是,他每次都忘了去找那间屋子…婉儿,我带你去那儿… 就我们两个人,一起回去。”

半眯着眼睛,我轻轻地把头倚靠在他宽阔厚实的背上,任由他带我离开这所囚禁了太长时间的殿所。然而,无论他走到哪里,他的身后总是有亦步亦趋、默默追随的侍从。

“婉儿,你怎么不说话?”背着我步行了良久,李玄琛低低的问出口,“你是不是累了?别睡着,我们马上就出宫了… 真的,我们很快就能到宰相府。” 

泪水,在此刻潸然而下。

叹息一声,我努力睁开双眼,认真而仔细的看着他的侧面轮廓。原以为自己在此刻会心如死灰、毫无波澜… 没想到,居然还是感受到了几分酸楚。悄然取下别在发髻之中的珍珠簪,我凑近脸,以曾经最为亲密的一种方式倾诉道,“小玄子,人都是会死的。”

“的确,人都会死…”顿了顿,他却迈开步子大步流星的往前走,神情坚定而又镇静,“但是,我和你的冤孽还没有算清楚,你现在绝对不会离开我。不会,不会…”

“人都是会死的,有些人命中注定会长命百岁,而有些人,也许在世不过短短数十载、活不过六十大寿。你不知道,其实我早就应该死了。所以…” 轻轻的,我用珍珠簪抵在了李玄琛的颈椎死穴,也就是哑门穴的穴位,“所以,我愿意用我们的骨肉、用我将来近四十年的光阴,来换取你对我毫无防备的一瞬间。” 

他的身子,蓦然僵硬。

“开城门!”面无表情的,我用尽全身的力气,一字一顿的提醒他,“李玄琛,吩咐京兆尹把四道外城门全都给我打开,放辅国大将军和刹一行人离开长安城。如果你胆敢说半个不字,我让你立刻去见阎王!” 

“你…”李玄琛的神情,瞬时间又恢复了惯常的诡谲。 

“你无时无刻不在防备我…所以,这是我唯一能近身接近你的机会。”苦涩的笑着,我伏在他耳边倾诉道,“既然早晚都得死,为何不能让自己死的更有价值一些?李玄琛,我的确在利用刹来报复你,但是我还没有疯狂到不顾刹的死活… 说句真心话,我应该感谢乔楚楚。我已经等了太长时间,就在我苦于找不到两全其美的法子、而几乎濒临绝望的边缘,是你的皇后,是我的意外加入,给了我一线希望。正是因为你能够赐死我,我才可以将计就计、在这最后一场争斗中立于不败之地。”

“林婉之,你只剩半口气了都还想着算计我?!你… ”这一刻,李玄琛几乎于咬牙切齿的怒吼,“你这个疯子!”

“不,我没疯,我现在非常清醒,也很冷静…乔楚楚给我准备的鸡汤,我特地只喝了两小口,目的就是为了拖延时间,争取你最后的同情。”哑着嗓子娓娓道来,我得意于他眼底透露出来的恼怒情绪,“李玄琛,不论你对我是不是恨,但你在最后关头还是心软了。你不是不知道,心软是件很可怕的事情,因为一时心软,将会导致你万劫不复,无力回天。” 

痴痴的笑着,我笑得更是张狂,“小玄子,你先是输在我手里,而后是输给了自己…一天之内,你输了两次!这种苦涩的滋味,怕是你余生回想起来,都将难以忘怀。和素柔相比,我是不是比我更聪明?!”

“你居然…”

“快开城门!”剧痛,一阵又一阵的袭来。我竭力隐忍着,用珍珠簪紧紧地抵在了他的颈椎穴上,“我虽然疼痛难忍,可是轻轻刺一下的力气还是有… 倘若你真是不相信女人的绝情,我倒是不介意与你同归于尽。”

稍稍侧过了脸,李玄琛的面容近乎于憎恶,“好…朕答应你,开城门。” 

“圣、圣上…”尾随而来的太监总管,惶恐不安的开了口。

恼火的瞪了老太监一眼,李玄琛压低音量,怒吼道,“传朕的口谕,命驻守四道城门的神策军全都把城门打开,放辅国大将军出城!”

心满意足的笑了,长长的舒纡了一口气,我依然用珍珠簪抵着他的死穴,低低的吩咐道,“小玄子,你现在可以继续带我出宫了… ”

并没有犹豫太久,李玄琛背负着我,再次迈开步伐一言不发的朝前步去。他虽然沉默不言,但是从他周身所散发出来的气质,还是如此冷冽、骇人。

所有的压力全部释放,在这一刻,我有一种超脱的感触。只是从嘴角汨汨流出的鲜血,却仿佛是流到了眼睛里,让我的视线更是模糊。我努力地睁大眼睛想看得清楚,可眼皮却越来越沉。而这一刻,我亦恐惧的发现,在我的视野之内,整个天地都在一片淡淡红色薄雾中旋转。

攥住珍珠簪的手,轻轻颤抖着。

晃晃脑袋,我试图让自己再保持最后一丝清醒。舔舔干涸的唇角,我困惑的问出声,“小玄子,你在想些什么?怎么不说话?”

冷淡的笑了,他的声线,并没有太大的起伏,“我在回忆… 回忆我们重逢后第一次相遇的情景。”

头,愈发的疼痛难忍,而视野范围内的红色,却越来越扩大。依稀之中,似乎眼角滑落的,不是泪,而是殷红的鲜血。

“重逢?我也想起来了…我们,我们是在三清殿前相逢…”

“记错了,是含元殿。三清殿是你被萧兰儿责罚的地方。”他忽然笑了,只是依然紧皱的眉宇之间,却流露出几分悲凉与伤感,“记得当年,你也像现在这般冲动鲁莽…无论做什么,从来都不计较后果。”

“呵呵,我那时太冲动、太年轻气盛;而现在却太顽固、太自欺欺人。”视野,不知不觉居然被红色模糊了全部,疲倦的闭上双眼,我凭着身体的知觉紧紧攥着簪子抵在他的颈椎处,丝毫不敢松手,“可能是仗着自己年轻,所谓初生牛犊不怕虎,自以为自己无所不能…小玄子,难不成你是因为我让你流了太多血,所以刻意报复我?”

“或许是吧。”他声线里的笑意,明显而了然。顿了顿,他再次低声问道,“如果重新来过,你还会再救我一次么?”

“会。”毫不犹豫的,我脱口而出,还想当年那般无所畏惧、无所顾忌。只是,握着珍珠簪的手却颤抖的愈发明显,几乎快要不能把持住,“小玄子,如果,如果有一天…你活捉了子谦和刹,你能不能留他们一个全尸?不要让他们经受太多痛苦?”

他的呼吸,顷刻间变得有些急促。

“不能…如果你真死了,我会让他们去地下陪你。我不是告诉过你,我会让他们好好陪你么?惟有这样,你才不会孤单。”他的声音有些沙哑。但是,我依然听到了,有一声很低沉很低沉的叹息,“婉儿,你想太多了,你不会死…你有没有想过刹?他还想和你一起远离尘嚣、平静的生活。在柳州的时候,他清清楚楚地告诉我,他是真心喜欢你。”

“不想他,我不能想他…”泪水,不断的从眼角滴落,“男人比女人更坚强,因为女人的心只装男一个人,而男人的心,却包容了整个天下。小玄子,你看范大将军,虽然没有西施相伴,不也成了鼎鼎有名的陶朱公么?或许,他还娶了很多妻妾,生育了很多儿女,快快乐乐的活着。”

“但是刹不同…”

“他这一辈子,太会为别人着想。或许我的离开,反倒是对他的解脱,他亦不会再受制于人。至少,他能从现在开始,选择他可以选择的,过他自己想要过的生活。”

恍惚之间,那些依稀的往事,虽是如此杂绪缤纷、让人唏嘘感慨,在岁月流逝中,它们无声凋谢,却亦是如水一般凝定。我曾经急切地想要用自己丰富的想象力去装点那些遥不可及的时光;我也曾经热情欢畅的期待我最爱的人和我一起过着甜美的田园生活;我也曾经勇敢而大胆的将内心的一切情感及隐秘的如数交与他,任他负载著我的灵魂去演绎那些豪迈而壮烈的爱表与权谋。

只是… 

闭着眼睛趴伏在李玄琛的背上,我静静感受着生命力的缓慢流逝。依稀中,仿佛看到了林婉之和不同的男子擦身而过…最早的,是李玄琛;后来,是程玄佑;接着还有刹,还有萧奕安…无论是谁,都曾经是最深刻的记忆。蓦然回首,让人心头一窒。

“我想,我当初喜欢上的应该是程玄佑,是那位把我从冰凉地面扶起的大将军,也是我自己一个人臆断妄想的大将军…”闭着眼睛,淡淡的诉说着,我已经分不清流露出来的是泪水还是鲜血,“我的大将军会在我最害怕的时候突然从天而降,救我于水火…我的大将军会信誓旦旦的告诉我,他会保护我不让别人伤害我…我的大将军会言出必行,在处理完所有纷乱复杂的事务之后,毅然与我离开…”

“婉儿…”他虽然勉强镇定,但我依然听出了他语气里的起伏。

“原来,每个女子都喜欢做梦,而且是晴天白日梦…”剧烈的咳嗽着,喉咙深处翻涌上来的血腥气味,充盈了整个口腔。叹息着,我断断续续的低喃着,似乎随时都有一种陷入深睡的可能,“美人爱英雄,然而英雄未必钟情于美人。站得越高,实际上越习惯于一个人。因为对于英雄而言,他身边的人,不再是深切的眷恋,而是一种不得已的羁绊。小玄子,我说得对么?悲情英雄对于美人而言,不是幸运的伊始,而是灾难的最初…报恩和报仇,男人会选择哪一个?报仇。因为在男人眼里,报仇比报恩来得更有成就感。小玄子,我猜测的对么?”

“…”

“还记得你领兵出征时我给你写的书信么?我,我好像还记得一部分…”睡意,逐渐席卷我全身。攀附在他肩头的双手,也在缓慢无力的下滑。舌头,在此时竟也逐渐麻木了,“小玄子,你知道么…这么久没见到你,我六神无主只想自杀…我,我尝试过用面条上吊,用豆腐砸头,用棉条割脉,用米酒做毒药…结果,结果都没有死成。”

“别说了,别说了…婉儿,宰相府马上就要到了。”他的声音,有几分潮湿。 

“小玄子,为什么我的命这么苦?依依不舍爱过的人,却都是有缘没有份。无论我怎么苦苦守候、怎么耐心期盼、怎么虔诚祈祷,却还是… 莫非,是我为人太失败?还是我得罪了月老?”嗡的一声,我似乎听到了来自内耳廓的一声细微的鸣声。

“这可能是命中注定。或许,你上辈子对不起我,所以这辈子换我来折磨你。”他的身躯,似乎是在轻轻颤抖。顿了顿,他忽然低低的笑了,“婉儿,你以前不是赠予我很多很多类似于天上星星的小玩意儿么?我还保留着一颗。昨天我刚刚拆开来,发现里面竟然是你写给我的话。你说你梦见上辈子了,上辈子你是男儿郎,而我却是女儿家。”

“是么?我不记得了…”剧烈的咳嗽着,我已经不知道是第几回头痛欲裂。

“你告诉我,你在梦境里是位花心大少,闲来无事就爱拈花惹草…”

“嗯??你说什么?我听不清。”

“婉儿,我刚刚说…”

“小玄子,我还是听不大清楚。你再大点声。”

“…”

是不是,我连听觉也丧失了?接下来,连仅剩的触觉也要随之远去?蹉跎间,我好像是往无尽的黑暗里坠落,而四面,只有寒风从脸颊刮过。刹那间,我有种错觉,以为自己如同淅沥雨水一样,无穷无尽的只是向下落着,没有尽头,没有方向。

低低的,我叹息了一声,“小玄子,如果真有来世,如果 们还能相见…”  

蓦然,李玄琛止了步子。

痛苦,仿佛在这一刻抽离了,剩下的,是一种沉痛之后的轻松。而短暂的轻松过后,却是让我觉得愈发疲倦。唯一有所区别的,是心底深处最后一丝悸动也在逐渐消退。此时此刻,我紧攥着珍珠簪的手,终于不再颤抖。

手,缓慢而无力的松开,我已经不再苦苦执着…

忘却一切,是我最后的心愿。

泪水,又悄无声息的流淌出来。与快乐无关、与悲伤无关、与爱情无关、与仇恨无关。

仅仅,只是想要流泪而已。

因为,不掉眼泪的人,难道不是用了另一种形式哭泣?

人生,如果可以重来,但愿我们相识不如相望,淡淡一笑。

(A版本大结局)

前世今生

阿那罗,阿那罗…

为何历经千年轮回,你的眉宇间,依然流露出一抹晦涩黯淡的叹惋?为何历经千年轮回,你的眸底,依然划过一道深刻而绝望的悲哀?为何历经千年轮回,你那悲苦且沉痛的泪水,依然会夺眶而出?

阿那罗,既然你的内心是毫无留恋,那又何为站在忘川河畔,犹豫踟蹰、频频回首?

莫非,你忆起了你的过去?

曾经,你与摩诃都是天界乐师乾达婆座下的两名侍者。和身职奉琴的摩诃不同,你只是一名不善言辞、性子更是清冷的拭琴神侍。你总是习惯于在拭琴完毕之后,撇下摩诃,撇下诸神侍,独自寻一处偏僻安谧的角落,然而闭上眼、默默思考。

即使是乐师乾达婆,也时常猜不透你心中所想。

岁月幽幽山中过… 阿那罗,你与摩诃一起,在须弥山顶上的善见城平淡安稳地度过了几千几百年。直到第三千五百年,八部天龙之首帝释挫败了阿修罗一族,众天神为此大感欣悦而齐聚于善见城。此时的天界,迎来了一场前所未有的盛宴。

而罗刹,即佛祖释尊十二守护神之一,也因为这场声势浩大的盛宴而来到了善见城。

他的性子,尚留有几分顽劣,却也是至真至情。罗刹不似于你的清冷孤傲、也不似于摩诃的无所不羁。相对而言,在众神中他修为极高,亦是最接近“人”的一位神将。

在善见城如意池池畔,罗刹与正在专心拭琴的你不期而遇。讶异于你似神非神、似魔非魔的奇特相貌,他不禁冲口而出,说出了两句颇有取笑之意的戏言。这两句话,让素来性子清冷 淡漠的你,也不由得动了几分怒气。

虽然你竭力隐忍、始终不曾开口回复罗刹。但因为刹那间神思妄动而有了疏忽,在拭琴的过程中,圣琴的第四十九个琴柱未能被你归于原位。

由于你的无心之失,在那场众多天神齐聚的飨宴上,身职奉琴的摩诃弹奏出的琴音,大不如从前。故此,乐师乾达婆误以为摩诃是贪恋外物、疏忽了琴技。那一回,摩诃遭受到了前所未有的严厉斥责。

心神沮丧的摩诃捧着圣琴,正欲悄然退席之际,并没有留心罗刹故意伸出的腿。被挡住了去路而绊倒在地的摩诃,不但自己在诸神面前丢尽了颜面,亦将圣琴摔毁。

本是一场令天界神祇喜笑开颜的盛宴,却因为罗刹的行为举止,而陷入到了尴尬、难堪的境地。

盛怒之下的乾达婆,把摩诃贬下了凡间,嘱咐他只有受尽五世磨难,方可重归天界。而自知有愧的罗刹,也甘愿下凡,陪伴摩诃一起历经轮回。而你,虽是一时无心之失,却也被乾达婆藉以定力不足的缘由,贬去人世。

阿那罗,你注定要偿还摩诃五世情(琴)缘。

在人间的第一世,你已是有了婚配的官家女子。却因为在庙会的偶然邂逅,惊鸿一瞥于转世为男儿身的摩诃,自那刻起,命运的罗盘开始沿着既定轨道旋转。你疯魔一般地迷恋上了摩诃,仅仅为了瞧他一眼,你甘之如饴地跋山涉水、不辞辛劳地步步追随。

而摩诃,却始终不曾爱上你,甚至是拒绝再看见你。

悲恸绝望的你,在万般无奈之下只好重新回到了与摩诃不期而遇的佛寺。你跪倒在佛祖释尊的神像前,声泪俱下的哭诉着,却始终痴情不改。

你的辛酸苦楚,却被大雄宝殿角落里的一只小白鼠偷偷看在了眼底。

它本是一只应该历经轮回的畜生。一个机缘,它偶然偷食了佛家弟子供奉给佛祖释尊的香油,而沾染了部分仙灵之气。有着些许法力的它,精心修为了千年之后,有幸得已免除六道轮回之苦。

诧异于你的伤心绝望,亦是困惑于你的前世来历,小白鼠不由得好奇心顿起。所以,它偷偷地跟随着你的精气魂魄,伴随着你的投胎转生,看尽你那凄苦悲凉的三世情(琴)缘。

你的眼泪,或许流进了小白鼠的心底… 它,动了欢喜心。

于是,它向阴曹地府的阎罗法王请求,甘愿轮回、与你相聚一世。或许,小白鼠并不期望你会对它有所在意。仅仅,它只是希望你的第四世不再像前生那般凄苦悲凉、伤痛无助。

当然,阎罗法王拒绝了小白鼠的祈愿。相反,阎罗法王还善意提点小白鼠,倘若屏除一切凡心杂念、再苦行修为一世,便可与佛祖释尊结成师徒之缘。

然而,小白鼠不但不听劝诫,反而偷偷闯入还阳道,擅自投胎下凡。它的意外之举,彻底扰乱了你的命数。于是如此,小白鼠与你有了一世的羁绊。正所谓亦因亦果,亦果亦因。本该在第四世决然一身、孤苦终老的你,却因为小白鼠的莫名干预,而让你对它产生了一抹愧疚之情。这种懊恼愧疚的情绪,折磨着你第四世的心魂。故而,你在不得已而为之的情况下,提前丧命。

你死得如此突然,亦是死得如此决绝,让小白鼠陷入了深深的自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