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他转着转着终于转到这个话题上来,他道:“你差事办的不怎么样,朕是无法准你辞官的,不过这也不难,朕再给你个立功的机会。”

这么坏心的话,也亏他说得出来。傅遥低哼两声,这是拿辞官来威胁她了。

“皇上想要臣下做什么?”

“有一样东西你先看一下。”他说着叫刘福成捧着一个黑匣子过来。

傅遥并不接,小皇帝这会儿想什么,她用脚指头都能想出来,这是要她参奏这一百余官员,成为众矢之的,到时候他恩自上出,赦免了这些人的罪,好人他做尽了,容后他再慢慢收拾这些人也来得及。只可怜了她,得罪那么多人,祖宗八代都能叫人骂烂了,背后跟她捅刀子的人也少不了。

“这…皇上臣不认字。”

“只要长着嘴就行。”他说着示意刘福成强行塞进她手里,傅遥无奈,只能接了。

“这是一本密账现在交给你,然后由你送上来。”

“皇上的意思是要过一下我的手。”

“然。”

傅遥拿起来,又放下,一脸的无辜,“过过我的手了。”

赟启磨了磨牙,“你敢再装傻…”

傅遥不敢,立刻换上灿烂的笑,“我明白了,皇上是想让臣拿着它把这上面的人全参一遍。”

赟启轻哼一声,“你倒乖觉了。”

他都说成这样了,她能不乖觉吗?过她手的话能由他嘴里说出来,想必也是经过一番心理斗争的。可是真要眼睁睁瞧着这帮王八蛋被无罪释放吗?

傅遥打开黑匣,把里面账册拿出来,然后撩袍跪倒,恭恭敬敬行起大礼,“臣一心为国家社稷,为皇上办什么都万死不辞。”

赟启微微皱眉,“你要奏什么?”

“臣以为这上面的第二百人该交部议处就交部议处,皇上一个都别饶,让老百姓都知道自己交税养活的这群狗官都是什么样的德性,皇上千万别手软,哪怕连着我一起一块办了,臣也心甘情愿。”

赟启“腾”地站起来,“你以为出了这样的事朕不着急吗?朕不恨吗?朕登基未久,当下稳定才是最重要的。一二百人都要拿下来,这朝廷的官场就都成了贪官污吏了,朝廷的脸面也不好看,弄不好还会人言鼎沸,物议腾腾,一旦动摇了社稷根基,那就更不好收拾了。你就当一回恶人,敲山震虎,以儆效尤。等下期开科取士,再物色些人慢慢替换吧。”

他说着又道:“朕也不白叫你当这恶人,朕前些日子收到你上的辞官折子了,只要你的折子参上去,这杭州一案便了了,到时不必请辞,可自行离去。”

傅遥这一年共上过六道辞官折子,他说收到就收到,说没收到就没收到,那哪儿是嘴啊,整个就是一臭茅坑。不过事情逼得这份上了,就算她不情愿也得做。她是要辞官的人,回头官一辞,溜的不见了人影,谁还知道她是傅遥啊?

这么想着,露齿一笑,“皇上,空口无凭,有圣旨吗?”

“你倒是事事明白。”赟启低哼一声,叫刘福成拿来笔墨。

转瞬写了几个字叫刘福成递过去,傅遥打开一看,上面写着:朕许你辞官,后面还盖着皇上的手印。

赟启知道她识字不多,才不会写一堆没用的话,有这个小印便强过许多言辞。

傅遥深吸口气,把这张纸小心的折好放进怀里,她等这一天等的实在太久了。

“明日臣就上折子。”

见她应了,赟启也不由暗吁口气,好容易把这么一个烫手的山芋丢出去了。像这样的事没了傅遥这样的老臣,还真不好办的。先帝把此人留给他,叫他好好相待,看来也不是没有原因的。现在想来,倒是当初他对她成见太深,弄得两人都不好相处了。

傅遥走后,赟启这一夜睡的并不安稳,今日陕北营总兵奉召前来救驾,已经把他护送到杭州驿馆之中。

可是睡在驿馆的床,他彻夜难眠,一条线上牵出那么多只老鼠,都是偷啃逊国皇粮的,个个都该死。只可惜牵一发而动全身,就算明知有罪,为了朝廷动荡,他也不得不先把事情压下去,而出了这样的事,让他如何能睡,如何能睡的安稳?

尤其是对傅遥,他很觉心里不舒服,虽知她早晚是要走的,但知道归知道,真要有这一天,还是别别扭扭的,就好像心爱的东西被人抢走了,那么无奈,那么无助…

他突然坐起来,叫道:“刘福成——,刘福成——”

刘福成一边穿衣服,一边往这儿跑,“皇上,这是怎么了?做噩梦了?”

赟启叹口气,他倒希望只是做了个梦,一切都没发生,他是名传后世的一代明君,而傅遥能永远留在他身边。

抹了一把额头的汗,低声道:“傅遥做什么了?”

刘福成微觉诧异,今日傅遥不是在这儿坐了半天吗?傍晚的时候才离开而去。

“这…傅大人现在多半是在睡觉吧。”

是,大晚上的不睡觉还能做什么?赟启点点头,又问:“傅小玉在哪儿?”

“傅小玉应该还在芳香阁。”

“把他带过来吧。马上。”

赟启说着又躺了下去,弄得刘福成莫名其妙的,急死火燎的把他叫过来,就是问一句傅小玉在哪儿吗?

次日一早,傅遥起来穿戴整齐,怀揣着上奏的两份折子迈出行辕大门。这恐怕是她最后一次穿官服,最后一次上奏折了。想到马上要脱去这身官服,除了兴奋,还有一点淡淡的不舍。

杜平月从后面走上来,低声道:“你做好心理准备了吗?”

傅遥点点头,“你们可都准备好了?”

“车已经套上了,就停在门外,咱们在这儿等你,只等你回来就离开杭州。”

傅遥忽觉心中一阵酸涩,她伸手去握他的手,“你当真要一辈子跟着我吗?”

杜平月好笑,“这时候你说这个干什么?”

傅遥摇摇头,隐觉得眼角微湿,她也不想说的,但是她的出路已经安排好,恐怕不能陪着他们走这一程了。

她道:“杭州的房子没买成,你们先去老宅吧,前些日子叫人去翻修了一下,应该还能住人。”

杜平月嫌她话多,一句句啰嗦,好像在交待后事似地,让人心里不舒服。

“反正你赶紧回来就是,房子不是问题,住哪儿都无所谓。”

她点点头,对石榴道:“傅小玉呢?把他接回来了吗?”

“这…一早去接了,好像昨天半夜就被皇上接到驿馆去了。”

大半夜的皇上要接傅小玉干什么?

昨晚她问了石榴半天,傅小玉做了什么,石榴硬是咬着牙不肯说,既然这小子在驿馆呢,一会儿到那儿先把他找出来。

第四十八章 好一出好戏

上了轿,直奔驿馆而去,此时杭州驿馆门前已围了不少人,都是前来觐见的江南三省的地方官。

早在几天前赟启就已经派人去了调令,周边四省三十六道的官员都来了。此时大家聚在一起三五成群的议论纷纷,谁也不知道皇上突然把人叫来都是为什么。

苏灵幻也站在人群中,身边围着几个道台,这些人嘀嘀咕咕的跟他说着话,他也不理会,只一个人站着失神。看见傅遥的轿子,倒是露出一丝笑容。

傅遥一下轿,立时便有几个人围了上来。

“傅大人,皇上怎么突然来杭州了?”

“傅大人,皇上把咱们都叫来可是为何?”

“傅大人,别是出什么事了?”问这话的是苏州知府。

傅遥撇撇嘴,“徐大人这么想知道,不如到里面去问问皇上。”

苏州知府自然没这么大胆子的,他又不敢当面无礼,等傅遥转过身,对着她的背影连“呸”两声。

傅遥要参奏江南的官员的事在有心人传播之下,似乎许多官员都得了消息,有不少官员看见她过来,都闪身避开,好像躲避瘟疫一样。她所过之处,大老远便没了人,倒是无形之中给她让开了一条通道。

傅遥心里也不是滋味儿,让她当鬼,别人是佛,这么吃亏的事爷们还没干过呢。赟启这个阴险小人!

正骂着小皇帝呢,一抬眼另一个阴险小人正对着她吟吟笑着。

傅遥愤恨地瞪他一眼,心道,这个李玉华也真够大胆的,居然这个时候还敢露面,这是笃定她不敢揭穿他吗?

就在昨天夜里,牢房里传来消息,说马如云已经畏罪自杀了。他们能抓住马如云有一半是这位三爷玉成的,这死胖子是真自杀也罢,是他杀也罢,他这一死总归是死无对证了。现在除了她了解真正三爷的身份之外,谁又知道这个忠显候才是真正的幕后黑手?

四周如静了街一般空空如也,唯一还站在她身前三米之内的也只有他了。

傅遥想说话,也只能找他,她呲了呲牙,“侯爷可是胆子不小啊。”

李玉华微微一笑,“我总得看着点吧,万一某个人不小心说了什么错话,到时候害得自己身首异处那可不得了了。”

傅遥嗤笑一声,她才不相信她是怕自己说错话,他怕是来看自己笑话的吧。今日要上演一出“君恩深似海,傅遥臭狗屎”的大戏,他怎么可能错过呢?

越想心里越不忿,冷声威胁道:“你且等着,咱们这笔帐没算完,以后有的是时候算。”

李玉华扬扬眉,笑得颇含深意,“好,我等着你。”

此时在驿馆之中,赟启正被刘福成伺候着换上龙袍。今日他是以皇上身份召见江南官员,自要大有威严。

刘福成给他系着腰带,低声道:“皇上,外面那些人已经跪了大半个时辰了。”

赟启冷哼,“让他们跪着。”

刘福成低声劝,“主子您也别上火,都到这份上了,人总是要见的。”

赟启面沉似水,声音陡然拔高半分,“见,自然是要见的,就算是一群鬼,朕也要见。”说着对外喝道:“傅遥来了没有?”

吴起回禀,“皇上,傅大已经到了,在外面跪候着呢。”

“问她带折子了吗?”

“她说带着的。”

“好,升座吧。”一甩袍袖从屋里迈出去,外面早就呼啦啦跪倒一片。

“吾皇万岁,万岁万岁万万岁。”

赟启也不叫平身,冷眼在众多人头上一扫,说道:“朕这次出来只是想观观民风民情,没想惊动太多,没想到却遇上了一件惊天的大案子。这杭州不过一府之地,却搞出了这么多是是非非,傅遥是查抄了不少衙门,一个马如云居然兴风作浪,贪漏的税银竟达上千万两,真是让朕惊诧莫名。”

他说着高叫一声,“傅遥何在?”

傅遥立刻爬起来往前跪了跪,“臣在。”

“你是最了解这个案子,有什么话,就据实参奏吧。”

“遵旨。”

傅遥掏出一本折子递上去,“这是臣在杭州数月以来所见所闻,参奏之人均在上边,涉案七人,全部押入杭州府大牢。犯首马如云已于昨晚畏罪自缢。”

赟启拿过来翻了翻,里面的案情经过他已知道,所参之人也已知悉。马如云虽死的仓促,死了便死了。

他道:“傅大人还有何话可说?”

傅遥跪在地上,只低头做仓惶状。

赟启低声一声,又问一遍,“傅大人就没有别的事可奏吗?”

这是在点醒她,傅遥自是明白。她也知道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慢悠悠地从怀里掏出一本账册,“臣偶然得了一本账簿,里面记了不少朝廷官员收受贿赂的记录。”她说着偷眼往后瞧了一眼,后面跪着乌丫丫上百官员,那几百双眼睛像一支支弦上的箭,直对着她的后面,顷刻之间她已经成马蜂窝了。

她叹息,这还没开口呢就这样了?

皇上的双眼跟小刀子似地戳她脸上,后有箭,前有刀,她的命怎么这么惨?

面对皇上的刀她也不敢怠慢,正色道:“包括受贿人的名字和账目,五品以上的一百多口子,还请皇上龙目御览。”

赟启没接,对下环视一眼,“这些人都在你参劾之列吗?”

傅遥道:“皇上要问臣参多少人吗?”

“你有话直说,不必隐晦。”

傅遥站起来,“臣只参一个,就是臣自己。”

赟启微微一怔,只见她一脸悔恨道:“臣本来想有一个参一个的,可是当是臣心里有愧啊,臣也在贪腐之列,有何颜面参别人?马如云送了两万两银子,臣原本不想要的,可是不知怎么的,手就伸出去了…”

她说着狠狠拍了自己手背两下,“都怪你,这双手臭手,怎么就管不住自己呢。”

抬头看了一眼皇上,“这…都怪臣意志力不坚,可是受贿的感觉好啊,银子握在手里心是热的,臣一年的俸禄不过几百两银子,这够臣花销好多年了。”

赟启的脸色瞬间阴暗起来,她这一番话可说得太有深意了,这是在给谁找借口呢?

傅遥见他脸色不对,立马换了张刚毅面孔,慷慨激昂道:“当官受贿有哪个是明来明去的,有哪个不是明公暗私,床底下做交易啊?不信就照着这上面问,哪一个都能给你找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他给我,我收了,那就是别想跑,那就跟这上面所有人一样,那就是贪赃枉法,那就是鱼肉百姓,拉出一个宰一个,绝没冤枉的。”

说到后来居然伏地大哭,“皇上,臣有罪啊,实在是奇耻大辱,罪不能绕啊。请皇上责罚臣之罪。”

赟启心道,好你个傅遥,让你办一点事,唧唧歪歪的,以为先把自己搭进去,下面的事就不用做了吗?

低喝一声,“傅遥,你就不怕死吗?”

“回皇上,那要分怎么说,臣有办案的由头,收受贿赂,那是为了赈灾,后来那些钱不是前去赈济灾民了吗?再加上自首,还不至于够上砍脑袋的罪吧?”

腆着脸笑成一朵花,“皇上受贿舒服啊,有钱好啊,马如云那宅子多漂亮啊,要花有花,要草有草,臣住着这些时日都住上瘾了,也巴不得能有一套那样的宅子,这不叫着傅小玉在杭州城也买一套,就算不能一模一样,小一点也是没问题的。”

这是故意扯开话题了,赟启心里这个恨呀,明知这是又被她摆了一道,却又拿她无可奈何。她这摆明了不想参奏上百官员了,可人家不是说了嘛,够不上砍头,挺多是个罢官免职了。都已经辞官了,还罢个屁官吗?

心里恨得都冒出水来了,故意拿话挑她,“那账簿中所涉及官员该如何?”

傅遥复又磕头,“皇上有一个杀一个,杀一儆百,先拿我第一个人开刀就是。”

李玉华远远的看见这一幕,好险没笑出声来,这个傅遥还真有点意思,拿她开刀,她什么罪都没有,还开什么刀啊?

这个时候苏灵幻已经从人群中悄悄退了下去,他跪的偏远,别人的注意力都在上面,一时也没人发现。

李玉华看见他,不由笑道:“你如何出来了?”

苏灵幻轻笑,“是想看看三爷是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还不明显吗?五十万两银子都入了你的腰包了,咱们是银钱两讫,早就没半分瓜葛了。”

“我问的是这账簿,这原是三爷手中的东西,如何到了傅遥手中?”

“自是被她偷去的。”

他冷笑,“凭三爷的本事如何叫人把重要的东西偷去吗?”

李玉华吟吟笑着,他手里的东西自然不可能那么容易被人盗去,不过谁叫他生来喜欢看戏呢,他一个人能牵出这么多人,把个大逊国朝廷搅合的乌烟瘴气的,这么好的一出戏,若不让人登台唱一唱,岂不是太可惜了?何况这个朝廷是别人的,又不是他的,出什么乱子于他何干?他只管守住自己在乎的东西就好了。

至于这个苏灵幻,以后还有用,自不能叫他卷进这场风波去。

第四十九章 安静做个女人

他笑道:“人有失手,马有失蹄,何况那里面不是没你嘛,苏大人又何必那么着急呢?不如和我一同看这场好戏如何落幕怎样?”

苏灵幻暗恨,差点着了他的道,若他不说,他如何知道那里面没他的名字?

不过事已至此,再埋怨也没什么用处,只在心里提醒自己,以后再跟他们打交道,可要小心了。这个三爷实不是简单人物,傅遥那样的人居然也不敢泄漏他的身份,真真是太可怕了。

赟启几经引诱,都被傅遥故意绕开了,再说下去恐怕闹的自己都不是人了。

他一甩袍袖返回内室,暂时先回避了。

刘福成跟在后面,问道:“主子,现在该怎么办?”

赟启一屁股坐在椅上,脸都气得铁青了,“该说的都说了,该骂的都骂了,真是滴水不漏啊。她这是万无一失,她知道朕的心思,不准备往深里追究,才会故意往狠里说。朕已经准了她辞官,接下来她拍拍屁股一走,什么事都没有了。这个傅遥,她算是把这官做透了。”

刘福成挠头,“要是付云峰大人在这儿就好了。”

“他在这儿也不管用,就他那脑子,一百个也叫傅遥玩死了。”今天就连他也被玩了,弄到最后到底没从她嘴里说出参奏的话。

“那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出去传旨吧。”

“奴才这就去传。”

赟启恨声道:“不用你,叫傅遥传,让她把鬼和佛爷都做了,朕就是个摆设吗?到了这个地步,且看她如何吧。若传对了也罢,传错了旨意,朕照样治她的罪。”

刘福成暗道,皇上这怕是恨毒了她了。

他慌忙跑出去,对着傅遥笑道:“傅大人,皇上的意思,这个旨意由你来传。”

傅遥一咧嘴,她哪会传什么旨意啊,皇上这是心里恨她,故意想看她笑话的。她说的合皇上心意也罢,若是有个疏失,砍头是跑不了的了。从来只有恩从上出,若是恩从自己嘴里出来,也是个要命的事。

她也不知上辈子到底和这个皇帝结过什么恩怨,他似乎总不放过她。心里虽知道此事不可为,可事已至此,早就没了退路了。

她扯了旁边的吴起,问道:“传旨一般都怎么说?”

吴起到底也读过几年书,用词上还是挺讲究的,他也是没脑子,居然教了她几句。

傅遥心下暗乐,出了问题,大可推到他身上了,谁让她没学问呢。

她站出来高声道:“有旨意。”

众官员跪地叩首,“吾皇万岁万万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