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罢转身离去,只留下掩面而泣的于夫人。

第一卷 长相依 十、初见(一)

逍遥客栈,若水两眼无神地躺在床上。已经十三天了,不见奉直的影子,也没有侯府任何人来。虹儿每天去侯府门前打探消息,却连门也不得入,守门的家丁没有一个人敢理她,敢对她多讲一句话。

自从被客栈伙计轻视,若水一怒之下拿出心爱的首饰示富后,掌柜倒也不敢再轻视她们主仆。可是明眼人谁都看得明白,侯府压根就没把这两位当回事,要不那有把客人晾到客栈十几天不闻不问的。

门被轻轻推开了,不用看,也知道是虹儿。

“虹儿,你又去侯府门前打听了?你怎么这么傻?如果他想来,早就来了,即使自己动不了,也会派人来捎个话,而不是让我们主仆这样傻等着。”

虹儿上前一步跪倒在床前:“小姐,我刚又去了侯府,什么也问不到!你不要太难过了,说不定公子真的是受了家法行动不便,又被家里盯的紧没法派人报信。我们再等等!”

泪水悄悄地从若水眼中滑落,她不忍虹儿看到伤心,抢在她没有发现前赶紧拭去。

“好了,我不想了,你也好生呆着,别再去打听了。也许真的象你说,公子被家里拘着暂时出不来,说不定过几天他的父母想通了,就会放他出来接我们,你也休息一会,让我静静。”

其实内心已经凄凉不堪,因着一见钟情,为着终身厮守,远远地抛家离亲私奔而来,却连男方家门也不得入,还连累他为自己受家法。

即使他的父母迫于奉直的固执,不得已接受了自己,以后在他们家,还有好日子过吗?时至今日不让进门,也不派人来过问已经尽露贬低和侮辱之意,如果家人知道,不知有多心疼,因着她私奔,不知连带父母家族要受多少耻辱。

虹儿到底年幼,这些天受尽了委屈,忍不住抱怨:“如果那天我们不去上街多好,也不会遇见公子了,现在还好好地在家里,怎么受这样的辱没?”

泪漱漱落下,“虹儿,是不是连你也嫌弃我了?我是不知礼仪廉耻,与人私奔,如果受尽冷落和侮辱也是活该,只是不该连累了你一个清清白白的女孩子……”

虹儿紧紧抓住她的手:“小姐,你折煞虹儿了!虹儿若有此心,天诛地灭!虹儿从没这么想过,就是你让我死,也绝不敢有半点怨言。我只是替小姐难过,不忍心看你受这样的罪!小姐从小到大可曾受过一星半点的委屈?”

主仆俩抱头大哭,半晌虹儿才醒悟过来:“小姐千万不敢哭坏了,都是虹儿不好,惹哭了小姐!我去打水,给你洗洗脸。”

略为收拾齐整,两人又相对无言,半晌,若水又劝慰她:“别担心,最多等上一个月,如果奉直还不来,我们就离开这里,家里是没脸再回去了。带的首饰变卖了,足够我们生活个十年八载的,住在客栈总非长久之际,我们就租个地方先住下,以后再打算,只是连累你跟我吃苦了,以后可能还要受许多想象不到的磨难,这条路我已经走了,无法再回头。”

虹儿无言地看着她,形容憔悴,泪痕未干,双眸无神,这还是那个天真明媚、活泼开朗,从不问柴米油盐事的娇小姐吗?

也许人真的在受过打击以后才能成熟,其实经过这件事,成熟的不仅仅是若水一个。

“无论小姐怎么决定,虹儿都会象尽心侍候,哪怕吃尽苦头、陪上性命!”

虹儿跪在地上,重重地磕了一个头,若水扑下床扶起她:“好妹妹,你这是做什么?我什么时候不相信你?现在就只有我们俩个人了,除了互相依靠,我们还能靠谁?别想了,好好睡一觉吧,可千万不敢再病了。”

若水强迫自己打起精神,止住眼泪,拉虹儿上床躺下,嘱咐她好好休息,这几天天天往侯府跑几趟打探消息,一次一次的失望,这丫头已经快崩溃了。该来的总会来,总无再回头之理,那就让自己坚强些吧。

可是人生为什么要有初见?为什么又不仅仅只是初见?

蜀郡,最热闹的大街上,一位年轻英俊的公子万分焦急尴尬,虽是冬天,他却急得满头大汗,旁边一个卖小吃的摊主正同他吵闹着,还嚷嚷着要拽他的衣领。

大清早抛下家僮,一个人跑出客栈逛街,被满街与长安完全不同的景致和风俗吸引住。也不知道是蜀郡山水好还是因为什么,来来往往的年轻女子,一个个面若桃花,大方活泼,一路上说着他听不懂的蜀语俚腔,更让他流恋往返。

这里深秋不似长安那样冷意袭人,依然举目苍翠、秋高气爽,他兴致勃勃地观望着、游览着,不知不觉到了晌午。

看到一个卖面的小担,闻到扑鼻的香味,顿觉腹中十分饥饿,虽然语言不通,可是他往摊前一坐,摊主连忙端上一碗,饿极了的他,觉得这面鲜香麻辣、清爽可口,美味极了,不由得忘了先生教诲,也不顾个人形象,一连吃了两碗才觉心满意足。

可是吃完往腰里一摸,一下子涨红了面皮,早上走时忘了带钱袋。摊主一看他连吃两碗竟没有带银子,顿时脸色难看的很,操着一口蜀郡方言就嚷嚷起来。

公子听不懂他的话,自己的解释别人也听不懂,又没银子给人家,又羞又窘,一时间围了许多看热闹的人,特别是一些妙龄少女一边对着他指指点点,一边发出银铃般的笑声,这样一个英俊的公子居然吃白食,简直太好笑了。

公子更窘迫了,少年怀春,谁不希望能在女子面前留下好印象,此时此刻,却只能又羞又愧又急,此乃他乡不可能遇到熟人来解围,只能盼着随行的仆僮找了来,然而这希望太小了,走了大半晌,自己都不知自己此时身在何处。

无奈,只得一边对摊主作揖,一边用官话说着解释的话,可是摊主还是听不懂,紧紧拉着公子的衣领只嚷着要见官,他羞愧至极却无可奈何。

“这位摊主,这位公子象个读书人,看样子家世不错,怎么也不会是个吃白食的,今个可能忘带银子了。面钱我认了,就别难为他了,快让人家走吧。”

公子惊讶地抬起头,这地方居然还能听到标准的官话,而且是一位女子说的。如果是读书人倒也正常,为着以后走上仕途光宗耀祖,一般从小都会学得标准的官话,可女子就不必如此,难道她也是从长安来的?

站在面前的是一位锦衣丽服的少女,身后一个丫环打扮的人,少女年龄并不大,眸光如水,妩媚而清纯,浅浅的笑意灿若朝霞,脸上的稚气和纯真倘未完全脱去,大概刚刚及笈吧,从全身的衣着和首饰看,不是世族小姐就是富家千金。

少女说完,旁边的丫环拿出一些碎银子递给摊主,摊主并不想寻客人的不是,一看有人付钱,连忙向公子作个揖以示陪罪就忙他的去的,围观的人一看没有好戏看了,也都很快散去了。

公子这才松了一口气,连忙用衣袖擦擦额头上的汗,刚才真是丢人丢到家,长这么大还没丢过这么大的人,更没吃过白食。看到他这幅的样子,主仆二人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

公子刚刚正常的脸色又变通红了,连忙走过来见礼:“谢小姐解围,还望小姐告知府上地址,明日一定上门致谢并送还银两。”

主仆二人一对视,低头掩唇,哧哧笑了好一会,看他尴尬方才强行忍住,却仍是满脸忍俊不禁:“公子不必客气,不过几个小钱,举手之劳而已,不用说什么谢不谢的。”说完转身就要离去。

公子连忙拦住她们:“小姐请留步,你们好歹也告诉在下名字和府上住址。我名叫于奉直,长安人,来蜀郡拜访昔日的同窗好久,不期对方早已搬家,我住在客栈,准备过几日再去找他,想请小姐告知姓名,小姐义高不需人谢,可是我心中也应知道是谁帮助了我。”

主仆二人又扑哧一声笑了,小丫头笑得眼泪都出来了:“小姐,你就告诉这位于公子吧,他一心想知道,看样子是回家想供个长生牌吧。今天的几钱碎银子花得可真值,老爷和夫人给庙里捐了那么多香火钱,也没换个长生牌。”

于公子的脸更红了,心里也不明白自己平时也大大咧咧豪气十足,怎么到了这对主仆面前就变得如此拘谨,更不明白这两位少女怎么这么爱笑。

那位小姐大概看到于公子英俊的脸越来越红,心下不忍,嗔到“虹儿莫要无礼,于公子既然一定要问,你就告诉他吧,不过于公子不要再说什么谢不谢的,也千万不要上门致谢,被爹爹知道了,又要怪我们私自上街和生人搭话了。”

虹儿捂住嘴强忍着笑:“于公子听好了,我家小姐姓云,闺名若水,我是她的丫环,叫虹衣,我们家就是前面那条大街上的云宅。小姐说了,不要你上门致谢,你就在家早晚烧几柱香,祝我家小姐福寿双全,长命百岁就行了。”

“虹儿,你又乱说了,没事咱们快走吧,趁爹娘和奶娘今天不在家好好逛逛。公子请便,我们走了。”

于公子再次致谢,目送主仆俩转身离去,才恋恋不舍地准备回客栈。

第一卷 长相依 十一、初见(二)

刚走几步,奉直又发现自己竟然忘了回客栈的路,准备找个人问路,可一想语言不通,一时半会也找不一个读书人,想到若水主仆二人,连忙举目一看,俩人的身影还隐约可见,赶紧追过去,一直跑得气喘吁吁,才追上了。

“小姐请留步,我还有事请教小姐!”

主仆二人转过头,看着跑得直喘气的于公子,愣了一下,又忍俊不禁地笑了。

“公子还有什么事?”

“打扰小姐了,我住在云升客栈,初来咋到,人生地不熟,不知怎么回客栈,其他的人又听不懂我说话,只好再来麻烦小姐了。”

主仆二人又愣了,反应过来又忍不住笑了。

小丫头一本正经地板起脸:“哎,你有完没完,我们今天还想趁老爷和太太不在家好好逛街,你三番五次打扰我们。真想不通你怎么搞的,不但出门忘带银两,居然还连回客栈的路也不记的。我们又不认识你,凭什么一再帮你,何况你是一个大男人家,三番五次和小姐搭话,这不是毁我们小姐清誉吗?”

在这个伶牙俐齿的小丫头面前,实在不知该怎么回答,于公子更窘了,只好求救地望着美貌可人的小姐。

锦袍绾巾,风度翩翩,年少倜傥,英俊的脸上满是羞愧和求助,一直谈笑自如的小姐腾地一下红了双颊,眼里有了一层薄薄的羞意。

“虹儿,他是外乡人,不熟悉地方,帮人就帮到底吧,云升客栈好象离这还比较远,具体位置我们也不清楚。你去叫乘轿子,付了银子让他们把公子送过去。”

虹儿不满地瞪了于公子一眼,去找轿子了,只留下他们两个,气氛微妙而尴尬。

“小姐的官话说得真好,是否在长安住过?”

“不是,我出生在蜀郡,自幼在此长大,从没去过外地。我的奶娘以前在长安住过,我从小跟她学的官话。”

俩人好不容易找了一句话,就再找不到话了。

“小姐大恩,我一定不忘。我叫于奉直,家在长安内坊的安靖候府,这几个月都在外地游历,小姐如果有机会到长安,请一定不要忘了派人来找奉直,一定当尽地主之谊。”

“公子不必客气。你在你在外游学,那你一定去过很多地方?真让人羡慕!”

一提起游历,奉直这才脱了窘迫,连忙绘声绘色地讲起他去过的杭州、岭南、等地的风光人情,小姐听得非常认真,满脸羡慕。

“小姐,轿子找来了!”

俩人谈兴正浓,虹儿带着一乘小轿,气喘吁吁地走来了,忘不了瞪奉直一眼,好不容易找到机会和小姐出来逛街,却让这位陌生的男子给搅乱了。

“银子付了吗?”

“当然付了!请这位公子快上轿走吧,我们还要逛街了!”

一看小丫头不耐烦了,想想确实耽搁人家时间了,奉直连忙致过谢,恋恋不舍地上了轿子,回头忘去,刚好佳人也在望着他,明眸如水,乌发如云,秋风轻轻吹动她的长裙,奉直的心狠狠地紧了一下,才刚见面,怎么就有了不忍离去的感觉?

打发了奉直,虹儿开心地跟着自家小姐,准备好好地逛街,去买喜欢的胭脂水粉和首饰,不由得乐得叽叽喳喳,说了半天,才查觉小姐不太对劲。

今天到底怎么回事,平时一逛街就满面笑容的小姐这会象变了一个人,只默默地走,既没看街道两旁的东西,也没有笑容,一双原本无忧无虑的眼眸多了一种虹儿看不懂的东西,看起来更动人了,不过虹儿凭直觉感到应该与那位公子有关。

“小姐,你怎么了?是不是生那位公子的气了?他已经走了,咱们不管他了,好不容易出来就好好逛街吧,那边有家首饰铺子,咱们过去看看吧。”

虹儿欢呼雀跃地拉着若水去看首饰,若水却一直心不在焉,意兴阑珊地任由虹儿拉着逛了半晌,随便买了一些小物件,估摸着父母快回来,才急急地回家去了。

回家以后,活泼开朗的若水莫名其妙地变得沉默起来,整天心不在焉,不是坐在窗前发呆,就是坐在池塘边弹琴,可谁都听得出来,她的心根本没在琴上。

虹儿有些不懂小姐为什么会逛一次街回来就变成这样,以前偷着溜出去一次,主仆俩都要开心好长时间。不就是碰到了一个外乡的年轻公子吗?也不至于让小姐变成这样,难道她去找轿子的时候,那位公子说了什么让小姐不开心的话,仔细想想又不可能,他怎么会得罪真心帮助自己的人呢?

一想起那位公子的窘样,虹儿总忍不住要笑。这天若水又坐在池塘边弹琴,听到虹儿扑噗一声笑了,奇怪地问:“你这丫头,好好地坐着绣花笑什么了?莫不是昨夜做了什么好梦?”

“小姐,我一想到那个于公子的窘样,就不由得想笑,太好笑了,一个大男人家,穿着上好的衣服,却吃了人家的两碗面没有银子付,而且还走丢了不认得路,真是太可笑了。”

虹儿没有看到,若水也轻轻地笑了,双颊浮上了一层薄薄地红云,眸子水一样温柔。

“小丫头,学厚道些,人家一个外乡人,不认识路有什么奇怪的?忘带钱袋的错误也是人人都会犯的,有这么好笑吗?”

虹儿年少单纯,情思未懂,不满小姐为一个只有一面之缘的外乡人责怪他,反驳到:“小姐,不就一个外乡公子吗,笑了也就笑了,虹儿还为他跑腿去找轿子呢,小姐总为他说虹儿。虹儿要不高兴了!”

“好了好了,虹儿,你看看,我还说不得你了。你说天已经冷了,那位于公子回长安了没有?”

正说着,奶娘云荷雨走了过来,刚好听到“于公子回长安了没有?”这句话,心里不由得百般猜疑。

这段时间若水总是心神不宁,莫不是女孩子大了有了心事,今天刚好听到她说什么于公子回长安,再看到她脸上可疑的红云,心里不由得有些疑虑,若水这是怎么呢?怎么会认识长安的于公子?女孩家清誉最要紧,可千万不能与不相干的人有什么纠葛。

“俩丫头说什么呢?什么长安的于公子,女孩家好好地呆在深闺里,不要和不相干的人打交道,记住了吗?虽说云家是商贾之家,比不得世家贵族礼教严谨,但小姐也是富家千金,千万要遵闺训,将来才能找到好夫婿。”

若水脸上一红,站起来拉着奶娘撒娇:“奶娘也不听人家说清楚,只听了一句就开始教训人家,我和虹儿整天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就是出一趟门你都跟着,怎么会认识什么于公子。是我前个从书上看个故事,里面说有个于公子是个呆子,正讲给虹丫头说笑了。”

“好了好了,奶娘老了糊涂了,错怪我家若水了,谁让小姐长得美貌如花人见人爱,奶娘生怕被别人惦记了去,算我错了还不行。我年纪大了,眼睛不好,看书费力气,以后有什么好故事,别只讲给虹丫头听,也讲给奶娘听听。”

“好吧奶娘,只要你不疑神疑鬼,我当然讲给你听!”

“死丫头,难道我疑神疑鬼你就不讲给我听了?我还不是担心你,难怪人说女大不中留。不过我家若水确实招人疼,前几天老爷刚放出话说要给你说亲,这几天媒婆纷纷上门来了,谁让我们若水生的如此美妙无双……”

“奶娘!我不嫁人!我不要说亲!”若水脸色突变,眸子蒙上一层薄薄的雾气,猛地站起来,撞翻了琴凳。

奶娘一愣,女大当嫁,若水听到有人提亲反应怎么这么大?难道真的曾和什么公子暗中有意不成?女孩子脸皮薄,这事不能明着问,以后要严加防范,可不能碰到轻薄人误了若水终身。

遂耐心劝道:“好若水,你是太太和我的心头肉,我们也舍不得你嫁了出去,恨不得天天陪在身边,可是那有女孩子长久留在父母身边,这不是要误了你一辈子吗?现在只是提亲而已,离嫁还早着呢,先别着急。老爷是你亲生父亲,能不为你着想吗?肯定要给你挑个家世、人品样样都好的。”

若水抱着她哭泣起来:“奶娘,我不想嫁,你和娘这么疼我,我舍不得离开你们,如果嫁到别人家,哪能象在自家一样开心?再说娘身体不好,爹又只听周姨娘的,根本不关心娘,我是她唯一的亲人,我不放心娘,不想离开你们!”

奶娘听了也很伤心,从一个瘦弱的小婴儿亲手养育成一个如花似玉的少女,自己又哪舍得她出嫁?谁又能保证她能嫁个一生一世对她好的良人?也不由得抱着她哭起来,早忘了心里的疑虑。

“别哭了,奶娘,小姐,被周姨娘的人听到了,又要告老爷了,老爷又要责怪太太了。”

虹儿担心地看着周围,这晴天大白日,又没什么事,两个人抱头痛哭,被周姨娘的人看到告诉了老爷,老爷舍不得责怪女儿,又要骂太太不好好管教净给他带来晦气,妨碍了他的财运。

“好了,若水别哭了,我们若水说不嫁就不嫁。来,给奶娘弹一曲,让我听听你的琴艺长进了没有。”

主仆三个重整净面整妆,焚香听若水弹琴,虽然若水担心被人查觉心事,刻意掩饰,可是奶娘还是从琴声里听出了若水的心不在焉,她从心里叹口气,看来小姐真的是长大了,真的是有了心事。

初见是如此难忘,一言一语,一嗔一笑,都是那么值得回味。

若水躺在客栈的床上,忆起往事,心头涌上丝丝甜蜜,冲淡了这十几天无人问津的痛苦和羞辱,奉直对她是真心真意的,他不是一个薄幸人,她要相信他不会辜负她,无论多苦,她要一直等下去,直到他来接他回侯府。

第一卷 长相依 十二、暗许

奉直恋恋不舍地离开蜀郡,听说好友举家搬迁到阆州(注①),又车马劳顿地跑到了阆州前去探访。

好不容易好友相聚,奉直却怎么忘不了若水站在秋风中看他的样子,整日心神不安,甚至憔悴了许多,只呆了几天,又北上金城郡(注②)拜访了其他几位同窗好友,此时已是深冬了,就匆匆离去了。

奉直站在秦州(注③)的路口上,看着前方的路,一条直奔长安,一条可绕向蜀郡,他徘徊不定,不知该往哪里去。

“二公子,这条是直往长安的路,如果我们走得快的话,能赶上回长安过年。”

贴身侍僮碌儿这一路一直跟着他,特别是那次在蜀郡他清晨一个人出去闲逛差点走丢了,简直吓破了碌儿的胆,从此更是不敢有一点大意。

奉直的心情非常矛盾,于情于理,他都应该尽快赶回长安过年,可是在蜀郡见到的那如花的笑靥,如水的明眸,娇矜而调皮的神情,匆匆一面,已深深刻在他的心里,日日夜夜,思之慕之,挥之不去。

如果今日离去,回家后父母一定会让他尽快入仕,甚至定亲,一旦入仕成家,恐怕再无机会来蜀郡,就此别离,以后花落别家,徒留给自己一生一世无穷尽的相思。

奉直咬咬牙,暗下决心。

“碌儿,我们暂时不回长安了,前面遇到驿站后,捎封信回府向老爷夫人告罪,我们改道去蜀郡,今年在蜀郡过新年!”

碌儿又急又惊,公子这样任性,夫人不忍心责罚,回府后受罪的还不是自己。

“公子万万不可!碌儿虽然没读过多少书,但也懂得父母在不远游的道理,夫人为了让公子拜见好友并长见识,才同意公子出来游历。可是年关将至,公子说什么也要回去过年,家里老夫人、侯爷和夫人可都等着公子!碌儿求你了,我们赶紧回吧,这地方不比长安,到处都是看不到头的山峰,一旦下了大雪,我们就被困住了!”

奉直正发愁该怎么向父母自圆其说,一听碌儿这么说,哈哈大笑:“好碌儿,你的主意好,到了前面驿站,我就写信给府里,说这里大雪封山我们被困住了,只能等到开春雪化了才能回长安,花些银子让驿站飞鸽传信,然后我们去蜀郡!过年的赏银我一定给你封得沉甸甸的!别发愁了,快跟上,随本公子去蜀郡!”

说完扬鞭向蜀郡飞奔,碌儿无奈跟上。

蜀郡的大街上,云宅修建的富丽奢侈,可是因为只是商贾,没有功名在身,再大的宅子也只能叫宅子,不能叫府,当家主母只能叫太太,不能叫夫人。

年关将近,街上到处都是采购年货的人,奉直带着碌儿在云宅外已经徘徊三天了,出出进进的下人到是不少,可就是见不到若水与虹儿。

上次奶娘听到若水和虹儿说什么长安的于公子,虽然顾忌女儿家害羞不好问,可是暗地里却对这主仆俩管得很严,她们根本就没机会再出来,而且家里已经着手给她订亲了,云家富有,若水品貌出众,慕名前来的媒婆如同穿梭一般。

已经腊月二十七日了,再过天就要过年了,奉直心急如焚,思量怎么才能见到若水一面。可是他一个非亲非故的男子,如果冒昧前去打听,一定会被人家赶出来,说不定还要送官。

碌儿莫名其妙跟奉直来到了举目无亲的蜀郡,又莫名其妙地在非亲非故的云宅外等了五天,公子又不肯说在等什么。

奇怪的是上次在蜀郡玩了一次失踪后,奉直就好象丢了魂,一会儿好好地哀声叹气,一会儿又一个人傻笑,有时在屋里急得转圈圈,有时半夜里策马狂奔,害得碌儿整天提心吊胆,生怕奉直出了差错自己小命难保。

“公子,你到底在等谁,说出来让小的听听,说不定我还能出个主意,奴才虽然愚笨,可是两个人总比一个人主意多。”

奉直叹了一口气,已经在云宅对面的茶馆整整等了六天了,每天都灌满满一肚子茶水,却根本不见若水和虹儿的踪影,马上到年底了,也不知什么时候能等到,觉得碌儿的话也对,他平时又对自己忠心耿耿,嘴巴又牢靠,索性把遇到若水的事情一五一十全告诉了碌儿。

碌儿是安靖侯府家生子,为人机灵细心,深知侯府的规矩,一听大惊,公子这一趟出远门弄出这么一出事,甚至过年都不回家去,自己回去不死也得脱层皮。

“公子千万不可,我们侯府规矩大,到时一定会为公子聘个世族大家小姐为妻,绝对不会允许公子私相婚配。云家若是世族大家还好说,公子可以回京征得侯爷和夫人的许可派人来提亲,可是这个云家虽然有钱,却是商贾之家,侯爷和夫人怎么能容商贾女子进门?就是纳妾,也要的女子,咱们侯府最讲出身,菡姑娘和玉姑娘再怎么受侯爷宠爱,也因为是歌妓出身,连妾也做不了,只能为婢。公子还是死了这条心吧,我们这就回客栈,等过完年就赶快回长安,千万不要因小失大!”

奉直却一心一意想见到若水,生怕因自己回长安无法再见,从此失之交臂,抱憾终身,还没想到这么多,听碌儿这么说,不由得一颗心沉了下去,思量半晌,抬起头坚定地说:

“碌儿,我知道你一心为主子好。可我今生如果错过这样的女子,还有什么意思?我只想见她一面,如果她无意于我,你家公子也就从此死心,全部听从父母安排。如果她有意于我,我一定会争得老太太和母亲和同意,若水虽是商贾女子,却也是清清白白的良家子,品貌俱佳,她们一向最宠我,又为人宽厚,一定会成全我们的。”

碌儿见奉直固执己见,一个情字难以割舍,心里暗叹道,老夫人和夫人的为人宽厚,那只是在奉直面前,也是因为奉直长这么大一直很听从她们的话,其实府中上下谁不怕她们,一个个城府极深,规矩极大,治家极为严谨,自己回去一顿痛打是少不了,说不定还会要了小命,自己是家生奴才,打死自己就和打死一只狗一样。

可自己是公子的贴身侍僮,一切以公子为中心,既然公子一心要等,自己只能听从,只盼着流水有意,落花无情,那位云小姐根本就对公子无意,好让他死了心,安心回长安。

从早上等到下午,午饭简单对付过去,俩人的肚子都被茶水灌得胀胀的。碌儿见公子痴痴不肯放弃,想了一个主意。

“公子,你一看就是大家公子,前去打听人家小姐确实要惹麻烦。要不我上前,就说是云小姐的贴身丫头虹衣的远房亲戚,从长安来的,路过蜀郡想见一面,虹衣一个丫环,想必云府的人不太注意,只要虹衣肯出来,就能给云小姐传话,然后公子再约云小姐当面问清,也省得在这里白等。”

奉直正无计可施,觉得碌儿这个主意不错,夸了他两句,就命他前去打探。

碌儿办事果然得力,几句好话加上几两碎银子,守门的家丁高高兴兴地托人前去传话。

云宅内院,若水心烦意乱地坐在窗前,这几天上门提亲的人越来越多,一个个都是家财万贯的富家公子,要不是快到年关,父亲一定会找个对自家生意有帮助的人家订亲,如果遇人不淑,那自己一生不就完了。

特别是她的心里已经放不下奉地,别的男子再也看不到眼里去了。

可是那个于公子只有一面之缘,只知道是长安人,其余一无所知,谁能知道他对自己有意无意,年关将至,可能已经返回长安,说不定家中已有娇妻等着,若水越想越心烦意乱。

想上街走走,可是全家都想尽快给她订亲,管束越发严了,整天只能呆在小院,那也不能去,也许与于公子再无相见之日,可是这般心事,除了深埋心底,还能说与谁知。

正胡思乱想着,虹儿进来了。

“小姐,刚才外院的王嬷嬷来了,说门房的丁三传话,有一个男子自称我在长安的远房亲戚,路过蜀郡来看望我。这就奇怪了,我爹娘去世的早,可从没有过什么长安的亲戚……”

若水腾地站了起来,长安的远房亲戚?她一下子明白了,整个人都象注入了活力,满脸兴奋。

若水的反应吓了虹儿一跳:“小姐你怎么呢?莫非你认识我这个亲戚?”

“虹儿,别问了,既然有人自称是亲戚来看你,你就快去吧,记住别告诉任何人,他说什么你回来原原本本地告诉我,如果有人问起,你就说找错人了,已经打发走了。趁这会娘和奶娘都还午睡未醒,你快去快回。”

虹儿见若水神色异常,不敢多问,赶紧往大门赶去,走到门口,守门的丁三对一个从不认识的家丁模样打扮的人摆摆头,那个家丁模样的人连忙见礼:“表妹许久不见,一晌可好,我们去茶馆说话吧。”

虹儿正待嚷嚷,想到若水的话,就暂且按下,随他来到茶馆,刚一进门就看到几个月前见过的于公子正满面惊喜地看着她。

注:①阆州,今四川省阆中市②金城郡,今甘肃兰州市③秦州,今甘肃省天水市

第一卷 长相依 十三、信物

今天已经腊月二十八了,再过两天就是新年,云老爷今年在周姨娘兄长的照顾下,做了几单大生意,赚得盆满钵满。

按照往年的规矩,过年的赏银肯定很丰厚,仆佣们个个面带喜色,上上下下忙着收拾庭院,准备过年所需要的一切。

这几天家里忙,也不用若水每天起早给父母请安,再加上心情沉闷,每天懒懒散散的,干什么都提不起兴趣,睡到日上三竿才肯起床。

今天她一反常态,起了个大早,坐在镜前梳妆打扮。

“虹儿,这个发环拆了重梳吧,太老气了!”

虹儿噘着嘴嘟嘟嚷嚷的,为了服侍好小姐,她从小就学了一手梳头的好手艺,谁不夸她头梳得好,可是今天都梳了三遍了,小姐还不满意。

“小姐,真的挺好了,你自己看看,多漂亮!那个于公子见了,保准眼睛都移不开了!”

若水吓得连忙朝四周看,还好没人,嗔到:“你这个死丫头,乱说什么呢?被人听去了咱们还要不要活?”

虹儿自知鲁莽,不敢再言语,若水又仔细照照镜子,终于对现在的头发勉强通过了,嫌金银俗气,只插一只淡粉色的珠钗和羊脂玉的簪子。

然后让虹儿打开衣柜,挑起衣服来。红的嫌艳,金的嫌俗,粉红太娇,桃红太媚,绿的太冷清,白的太素淡,千挑万挑,总选不出合适的衣衫。

虹儿实在没了耐心,提醒了一句:“小姐,再不决定穿哪件衣服,就来不及了!”

若水这才慌了,拿起一件天蓝色厚缎裙子正比划着,奶娘进来了。

看到若水光彩照人的样子,奶娘愣了一下,连忙笑着说:“我的好小姐,今个可真爱死人了,有什么高兴事吗?”

自从入冬以前,若水每天神情恹恹,做什么都没有兴趣,也没有心思打扮,特别是听说要给她订亲,更是一幅心灰意冷的样子,人也憔悴了不少。

奶娘一直视若水如同亲生,对她百般疼爱,不亚于云太太,心疼的同时也没有办法,但愿她只是舍不得母亲不想出嫁,而不是存了什么不该有的心思,女孩子家,没有比名节和清誉更要紧的事情了。

如果若水真的与那个什么长安的于公子有点瓜葛,那可就毁了她的一生。不过今天见她兴致高,奶娘还是很开心,同时也有些狐疑。

“我的好小姐,今天打扮得这么漂亮有什么好事吗?”

“奶娘,入冬以来我一直怕冷,干什么都没有兴致,天阴答答地也不想出去。今个天气放晴,我想和虹儿出去买几样过年戴的首饰和胭脂水粉,不是还要见客吗,可不能还戴着过时的样子,让人家笑若水土气。”

奶娘想了想还是不放心:“小姐,不是前个太太给你做了好几件新衣裳,还买了几样过年的首饰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