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洪已经连着三天三夜没有合眼了。此刻脸容焦黑,双目通红。

他痛恨皇帝关闭靖关,断了十万河西军民的生路。今日倘若他也下令放弃琵琶峡口,关闭郡城大门,那么他和皇帝的做法有何区别?

琵琶峡口一旦破,郡城也关闭大门,那数万还滞在路上的河西平民,必将遭遇敌寇的无情屠戮。

但,他若是以一己之力压制他大部分麾下将官的意愿,坚持不闭,一个月后,无粮可分,救兵无望,到时局面,如何收拾?

一个姓孙的千长朝边上几人使了个眼色。

“杨都尉!”

那几名将官立刻上前,纷纷下跪催促。

慈不掌兵,杨洪知这道理。

若是点头,能多坚持一段时日。

但几万条人命,很快就要如此断送在了自己的一句话下……

他的手微微战栗,抬眼,望向面前那一张张紧绷得近乎变形的熟悉脸孔,犹豫之时,忽听外面传来一阵喧哗之声。

一个士兵匆匆奔入,说军士起了哗变,大量聚众,集到了都尉府的大门之外。

杨洪一惊,急忙奔了出去,果然,见大批士兵围在了都尉府外,几个头领在人群中高声喊话,郡城粮库告急,质问消息是否为真。

杨洪立刻道:“诸位将士放心,粮库粮草,必优先供作军粮!足够数月之数!另外,我已向西域都护秦王殿下发去求救消息!军粮之数,足够尔等军士食到援军到来之日!”

他平日事必躬亲,在河西军士之中颇有威望,此刻如此发话,许多军士闭口,沉默了下来。

杨洪稍稍松了口气,正要命众士卒立刻散去,各归其位,忽然身后又传来话声,有人反驳:“众弟兄,杨都尉之言,不可信,尔等千万不要受其蒙蔽!先不说此地至西域都护府的所在路途遥远,谁知信报能不能及时送到,即便送到,东狄十万骑兵,秦王他敢以卵击石?他如今坐镇西域,自立为大,李朝丢了河西,于他有何损失?他费力保下河西,于他又有何好处?他是不可能派兵来的!以我之见,那个皇帝都不要河西了,丢下咱们不管,咱们还守什么?不如全都散了,各自逃命!”

杨洪转头,见发话的竟是自己那个姓孙的手下,大怒,厉声呵斥,命人即刻拿下,以动摇军心之罪斩首。不料另有几名将官上前阻拦,高声附和,又有杨洪的亲信也拔剑上来,双方顿时对峙,军士则议论纷纷,群情涌动,方平息了下去的喧哗之声再次如浪,一波波地传入杨洪耳中。

大部分的军士竟都起了摇摆之念,不愿再继续守下去了。

杨洪知这孙姓的从前因耽误军机被自己惩罚过,怀有怨念,如今危难关头,他生出此念,并不惊讶。但这些河西将士却大多热血,即便遇到强敌,本也绝不至于动摇,做出如此之事。

这一回,根源就在于那道被紧锁住的靖关大门。

连天下之主的皇帝陛下,他都弃河西不顾了,他们这些卒子还卖命守护,图的是什么?

“走啊,趁东狄人打来前,咱们先去城中富户家中抢些东西,免得便宜东狄人……”

那孙姓千长挥臂高呼。

杨洪胸中一阵气血翻涌,几要呕血。

倘若不是念及那些手无寸铁的平民,就是连他,也觉心冷,无力继续。

他勉强定下心神,正要再发声,试图努力稳住军心,忽这时,伴着一道尖锐的鸣镝之声,一支利箭破空而来,从众士卒的头顶掠过,流星闪电,朝那正立在都尉府大门口台阶上振臂高呼的孙姓千长笔直激射而来。

就在众目睽睽之下,一个眨眼,那杆鸣镝已是逼到,无声无息笔直自他眉心中央插入,一箭穿脑,从后透骨而出。

他张着尚未说完话的嘴,双目蓦然圆睁,眼仁向上翻白,七尺身躯,被那杆箭的强大余力带着,朝后噔噔噔地连着退了几步,方直直倒了下去,最后“砰”的一声,仰面在地,痉挛片刻,气绝身亡。

众人被这一幕惊呆,还没反应过来,又听到身后传来一阵马蹄的疾驰之声,纷纷扭头,见一队人马风驰电掣,转眼到了近前,停马肃立。

当先一骑,那人虽一身常服,但却气派雍容,佼佼不凡,此刻一手握弓,另手缠鞭,肩背挺直,坐于马背之上,眉目冷湛,神色威严,目光若电,扫过面前一众士卒,众人竟觉神湛骨寒,渐渐噤声。

“秦王殿下到——”

他身后的随扈喝了一声。

众士卒吃惊不已,顿时鸦雀无声。

杨洪认了出来,来人正是秦王李玄度。

他一时如在梦中,不知他怎会如此快便就到来,反应了过来,一阵激动,奔去迎接。

李玄度翻身下马,朝着都尉府的大门大步走来,两旁士卒纷纷让道。

杨洪奔到了他面前,激动不已,单膝下跪,向他见礼。

李玄度点了点头,命他起身,随即迈步上了台阶,转身立于阶上,对着面前一众军士高声道:“我李玄度在此,以我皇族之血,对诸位将士立誓,李氏未弃河西,我李玄度更不会坐视十万军民陷水火而不顾!”

“倘有违誓言,天地同诛!”

他言毕,拔匕首,朝他举起的一手手心划了一刀。

殷红之血,汩汩滴落。

众士卒看着,面上原本的惊疑之色消失,神色渐渐转为激动。

“我于来此半道获悉河西有难,驰援已召,正在来路之上。我向诸位保证,只要诸位听从杨都尉之命,再坚守些时日,援军必能在粮草断绝之前赶到!到时,我亦必与诸位一道,以北寇之血,祭我战死之同袍!”

“我李玄度于此,先向诸位将士致谢!”

他字字句句,振聋发聩,掷地有声,说完,朝对面的军士抱拳,郑重行一谢礼。

“秦王千岁——”

片刻之后,都尉府外,爆发出了一片高呼之声。士卒纷纷下拜,朝他回叩拜之礼。

李玄度朝众军士再次行一谢礼之后,在不绝于耳的呼声之中,转身入了都尉府。

杨洪压下激动的心情,带着自己的人匆匆跟入,进议事堂,奉秦王上座,立刻商议接下来的对策。

几乎没有任何的异议,这一次,很快便就下发命令,立刻增派援军前往琵琶峡口,不惜代价,于援军到达之前,守住这一关口。

众将各自领命,匆匆离去,李玄度留杨洪,开口问他是否见过王妃。

杨洪吃惊:“王妃?她怎会在这里?下官不知!”

李玄度霍然变色。

他自潜入玉门关后,这几日赶来这里,心中无时不刻最大的盼望,便是她已安全入了郡城。

然而此刻,杨洪却是如此反应。唯一的可能,便是她根本就未进入琵琶峡口。

否则,倘若她已来到杨洪控制的地界,以她和杨洪的关系,她不可能不知照他。

靖关也早就关闭,她更不可能入了内郡。

极有可能,她还被困在琵琶峡口之外。

已是两个月了,那么久,琵琶峡口外的河西大部,早已沦陷。

她是死是活?此刻到底人在哪里?

杨洪见他脸色发白,双目直勾,心惊不已,忙道:“殿下不必过于忧心!我这就立刻叫人查找!说不定王妃已入峡口,只是还没寻我!”

李玄度起先恍若未闻,定定凝立了片刻,忽然,朝他点了点头,说了句有劳,随即掉头,转身大步奔出了都尉府。

道路之上,无数失了家园的流民,正朝郡城方向而去。

在不绝的如蚁人流里,独有一骑逆行。

烈日生烟,黄尘滚滚,李玄度不顾一切,往玉门的方向疾驰而去。

他想到了一个地方。

倘上天可怜,她还活着,她定会在那里等他。

第129章

菩珠夹在拉拉杂杂的人流之中, 沿着荒原中的野径,朝郡城的方向而去。

前后这些同路之人,皆为当日从福禄镇和她一道逃出来的路人。

那日她上坡看见东狄骑兵, 便知官道不可走了。以骑兵的速度, 用不了半柱香的功夫就能追来。眼见无数人依然一窝蜂地夺路狂奔, 大声喊叫危险,让众人改走野径。

她知镇外有条野径亦通郡城。虽路途绕远, 穿过荒野, 中间翻山, 但相对官道,要安全许多。

福禄本镇居民几乎已是逃光, 那些人只是逃难路上从四面八方凑巧聚到此处的, 听到她的喊声, 有的不管不顾,依然只顾朝前狂奔, 有的弃了官道, 随她改走野径。第二天,后面便陆续追上来一些人,哭诉昨日走官道, 东狄人很快追上,他们就亲眼看着许多人被杀死在道上,逃得快,这才侥幸得以活命。

野径之上, 哀哭声此起彼伏。

乱世人不如太平狗,但再悲哀, 为了活命,也只能继续前行。

菩珠如今身子一日沉过一日, 脚又疼痛,虽撕下衣裳裹脚,走路还是十分艰难。且这般折腾过后,同路难民随身能丢的东西也全丢光,路上没有一辆可以搭载的车。她咬着牙,走走停停,随队伍走了十来日,这日傍晚,终于靠近一名为宣威的军镇。

绕过这个如今也已沦陷的地方,继续走野径,再坚持几日,便能进入杨洪控制的相对安全的地带了。

就在菩珠心中一遍遍地为自己打气之时,很快,她发现情况不对。

就在距离她不远的前方岔道口,四五人停在路边,看着似在找人,还不时地拦停经过的路人,拿着一幅像是画像的东西问话。

菩珠吃惊不已。

她一眼就认了出来,那领队竟是沈旸的人,便是从前她在澄园撞见沈旸掐死宁寿公主乳母的那夜,当时也在场的那个,似也从主姓沈。

她印象深刻,此刻一见,便就认了出来。

沈旸的人,怎会突然出现在这里?

他要找谁?

菩珠心中涌出强烈的不详之感,忽见那人的手下朝着这边走了过来,拿着画像继续盘问路人,顿时整个人的心都悬了起来,停步,在人流中尽量不动声色地慢慢后退,最后退到路边的野地里,趁无人注意,一头钻进石头边茂盛的一簇野草丛里,矮身屏住呼吸,一动不动。

那人到了她的附近,又拦了一个经过的妇人,指着画像,问是否见过画中女子。

透过草丛缝隙,菩珠晃了一眼画像,依稀有种感觉,画中那人,仿佛就是自己。

万幸,她一直以男装示人,蓬头垢面,且上路后,怕万一再遇意外,不但又弄来一件肥大的衣裳遮身,还把脸用泥尘抹黑,与画像中的样子,大相径庭。

果然,妇人看了一眼,摇头说没见过。

“你们后头可还有人?”那人收了画像,又问了一句。

妇人说,能跑的全都跑光了,她是他们镇上最后跑出来的一拨,相依为命的婆婆年迈,腿脚不好,落在了后面,那日她眼睁睁地看着被追上来的东狄骑兵一刀给砍死了。

“军爷,你们何日才能把那些人给赶走,替我婆婆报仇——”

妇人以为这些人是官军,嚎啕大哭。

那人含含糊糊搪塞了一句,便就丢下妇人,目光从道上那一张张充满愁苦的脸孔上掠过,收了画像,回到岔道口,向姓沈的禀告。片刻后,那人留了几个手下继续守着这个路口,自己领着其余人,朝前匆匆而去。

菩珠心砰砰地跳,不敢出来,一直藏着,直到天黑了下来,道上的难民陆陆续续全都走了过去,路口搜自己的那几人也离开了,方无力地软了下去,人靠坐在石上,连站都站不起来了。

周围一片死寂,耳畔,风吹过远处荒野,发出深沉而瘆人的呜呜之声。

她望着前方那黑漆漆的野地,想起了自己小时刚来河西时的情景。

至少那时,还有阿姆在她的身边。

此刻她却孤身一人,甚至不知何去何从。

她不知沈旸怎也会知她来了河西。但显然,他不会心怀善意。

虽还不知具体情形如何,但她确定,一场关于至高权力的残酷争夺,已经开始。

落到他的手上,被他用来威胁李玄度,是她最不愿意见到的情况。

正当她又乏又惧,茫然无助之时,忽然,她感到自己的小腹里轻轻一动,有什么自里向外,顶了她一下。

她一怔,随即明白了。

这是胎动,她腹中的孩儿在动。

她眼眶一热,险些流出了眼泪,抬手轻轻搭在仿佛还留着那奇异感觉的小腹之上,慢慢的,浑身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精神又恢复了。

她闭目,再靠坐片刻,摸了摸随身那只干粮袋里剩下的一点吃食,在心里做了一个决定。

……

北疆。

几天前结束的那场恶战,血染红了半条分界河,今日尚未散尽。夕阳如一只红色血眼,孤独地垂在远方的地平线上,摇摇欲坠。原野战场之上,到处都是横七竖八尚不来及清理的累累尸体。

南岸大营,崔铉身上那件染血的沉重战甲未卸。他独自一人坐于大帐中的案后,久久,一动不动,身影宛如凝固。

一个多月前,他被派到这里,领兵狙击南下的东狄大军,而同时,陈祖德和韩荣昌则被派去平叛,兵分两路,共同应对沈旸叛军。

就在最近几日,在北疆,凭了这场恶战,他终于粉碎肃霜汗跨河的企图,将他们又逼退回了北岸。

但是,他还没来得及松一口气和将士庆贺这来之不易的战局,昨日,他接到了来自京都的一道圣旨。

短短不到两个月的时间,陈祖德和韩荣昌相继战败,不敌沈旸。

叛军气势如虹,如今正向京都一路打去。

朝堂之上,无人敢提半句“杀父弑君”之言,但这传言已是天下人尽皆知。李承煜焦头烂额之余,更没料到沈旸叛军竟如此难以对付。

面对朝廷军的节节败退,昨日,皇帝新委任的北疆统帅李岩年到达此地,将接替他的位置。皇帝命他立刻回去,参与平叛之战。

不但如此,皇帝还命他抽调部分兵马同归。

皇帝没有明言,但崔铉知道,两相权衡之下,皇帝做出了先全力保京都剿叛军的决定。

但是他,却无法奉旨而行。

他做不到。

他知这场胜利,远未能改变双方的攻守之势。

这只是东狄兵马暂时的撤退而已。

既发动了如此一场规模巨大的战争,仅仅是在北疆这一线,便就出动兵马超过十万,对手是不可能就此轻易作罢的。

极有可能,很快,甚至就在明日,一场新的更加凶猛的战事便将爆发。

不谈兵力被抽走后的巨大劣势,这个要代替自己的李岩年,虽是朝廷二品龙虎将军,但早些年一直于内郡任职,对东狄军队的战术并不了解,更谈不上有应对。

若是奉旨而行,这边将会是如何结果,他几乎可以预料。

丢掉大片的北疆土地,最后靠几座坚城死守,龟缩在内,保住最后的脸面,不让东狄兵马继续南下威胁京都。

这样的结果,皇帝在权衡之下,或愿无奈接受。

但他崔铉,却不愿意。

昨夜他一夜无眠,今日,就在片刻之前,他终于做出了一个决定。

他对李岩年说,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李岩年替他带着皇帝要的兵马回去,但他不回。

李岩年对此并无过大的反应。

甚至,在他说出这个决定之时,崔铉能感觉到他如释重负,松了口气。

崔铉知他为何如此反应。

少年时,自己便是赌徒。一路赌来,仿佛也深受上天眷顾,他竟从未失手,直到今日,他终于将自己放置在了赌盘之上,孤注一掷。

这一回,上天恐怕未必还会继续眷顾他了。

但即便如此,这是一个胜率极其渺茫的赌局,他也不会改变主意。

他已下定决心。

李岩年带着皇帝要的兵马,匆匆走了。

而他的心绪,此刻依然涌动如潮。

他在想着另外一件事。

数日之前,费万的一个手下从河西赶来了这里,向他传来一个消息。

李承煜放弃河西,下令关闭靖关。这件事他早就知道了。

他不知道的是,费万竟没有将她安全地送走。

士兵说,王妃在玉门关时,遇到了东狄兵马来袭。费万去向杨洪报告消息,和她约好福禄镇见面。但不知何故,他后来一直没有回来,自己也和王妃失散了,无奈只能先行回来向他禀告消息。

她应当没能离开,此刻还被困在河西。

从前,他总是犹豫不决,在该与不该之间,摇摆来回。

而现在,他的心忽然定了下来。

该结束了。

在他的豪赌开始之前,他还有最后一件事,需要去做。

他不再犹豫,唤入亲随,命立刻释放一个人,将她尽快送去她想去的地方。

……

菩珠一路小心谨慎,躲躲藏藏,迈着她那双如今已麻木不觉疼痛的双脚,终于在十来天后,再次回到了福禄镇。

这里已变成死地。镇上半数民房都被火烧过,到处是残垣断墙,路上倒着当日来不及逃走被杀死的几具残缺尸首,整个镇子死寂一片,唯一能看见的活物,便是几只在街头来回流窜的野狗。

驿舍也没能逃过肆虐,围墙坍塌,前面被烧得焦黑一片。好在后头躲过一劫,基本还算完好。

菩珠一个月前换来的干粮,数日前便吃完了。这些天,她在沿途经过的民房里搜索,有时运气好,也能翻出主人家因为匆忙离开没能藏好的粮,撑了过去。入镇后,奔入驿舍,径直来到后厨。

她知道厨房院中有一地窖,储存各种粮食。这回东狄兵马来得太快,驿丞应当没有时间将窖中的东西全部搬走。

果然如她所料,地窖里贮粮不少,除了米粟等生粮外,还有一些馕饼,以及肉条。

馕饼和肉条都是能够长久保存的干粮,作为边郡驿舍,需常备供给那些需要出关之人。

菩珠如获至宝。

这一个月来,她的口粮几乎就是干粮,看见肉,口中生津,立刻先吃了两条。

这些肉条为能长久保存,烤得无比干硬,只以盐渍,若是平日,入口难以下咽。但是此刻,菩珠却觉味美,胜过龙肝凤髓,一口气吃了两条,这才终于感到肚子有些饱了。休息片刻之后,待体力恢复了些,将馕饼和肉条全部包起来,搬到了后面马厩所在的院中。

此处靠近马厩的墙边,也挖有一个地窖,平日用来储藏马匹的精饲,因位置靠里,除了驿舍中人,平日外人不会知道。

菩珠从前常来这里为马添饲,再熟悉不过。

她搬开上头的一些杂物,掀盖,把包着食物的袋子扔了下去。又到厨屋找来一只大水囊,去附近镇口的井里打水灌满,抱着,慢慢走了回来,也放了下去。再到驿舍屋里找来一床被子和蜡炬、火石,最后自己也钻进去,将盖口旁的杂物掩回,盖上盖,沿着梯子,小心地一步一步爬了下去。

河西长年少雨,地窖里很是干燥。她点上烛火照明,铺好铺盖,当最后终于能够扶着腰慢慢地躺下去,闭上眼睛,耳畔宁静无声,这一个月来,身体里仿佛时刻都在绷着的那一根弦,终于松了下来。

她长长地吁了一口气。

那日,前面不能再走下去了,因她不能保证,她不会被沈旸的人遇到,当时便就决定回她熟悉的福禄镇,找个安全的地方藏起来,等待转机。

这一辈子,她和他第一次,就是在这里相遇的。

若他获悉河西变故,入关来寻,他一定能想到这里,来此寻自己的。

可是,万一他没来呢?就如同前世那样,她始终等不到他……

她的心微微缩了一下。

但很快,自己又转开了。

即便他真的来不了,那也无妨。毕竟,她之前也和费万约好过在福禄镇见面。他迟早一定会回到这里来找她的。

菩珠在心里安慰着自己,如此说道。

这一夜,她终于睡了一个算是安稳的长觉。

第二天早上,她是在又一次的胎动中醒来的。

她的孩儿跟着她,吃了不少的苦,但他依然还是那么的健壮,也还是那么的乖巧,仿佛知道她一个人等待煎熬,接下来的每一天,总时不时地这样提醒着她关于他的存在,让她知道他在陪伴着她,让她不至于那么孤单。

就这样过了十来天,因为水没了,入夜,天擦黑后,菩珠爬出地窖,去往水井取水。

她像之前几次那样,正往囊中灌水,忽然,听到远处竟传来一阵说话声,似有一群人,正往这边过来。

在此已是藏了十来日,这是第一次,她在附近听到人声。

起初她以为是费万或是谁,但还没来得及激动,那种感觉,瞬间便就变成了紧张。

那些人在用狄人的言语交谈着。

她一手抱着还没灌满的水囊,一手扶着自己显怀五六个月的隆腹,飞快地从后门奔回到了窖旁,将水囊扔了下去,掩住盖口后,自己爬了下去,呼地吹熄了蜡炬。

她躲在黑漆漆伸手不见五指的地窖里,片刻后,听到那说话声越来越近,有人来到后院,将马牵入马厩。

“这种地方,厨屋旁应有储粮地窖,你们过去看看里头有无吃食……”

“记住,叫你的人帮我好好地找,不能放过任何一个地方!”

说话之声陆陆续续地从盖口里传入,清清楚楚,飘进了菩珠的耳中。

竟然是沈旸的那个手下!

他怎的阴魂不散,竟也来了这里?难道是他知道自己躲在这里了?

正当菩珠骇异,又听见一道操着狄人言语的声音说:“这一路不是已帮你找了好多地方吗,都没有!那女子到底何人,如此重要?”

沈姓的道:“你管此事作甚?只要你们能帮我找到那女子,必有重金!”

那东狄人答应了下来,二人一边继续说话,一边仿佛离开了,声音和脚步声渐近远去,最后彻底消失在了耳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