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痕,你也先到外面侯着。”太后递了个眼色,似乎有更加隐秘的话要说,待到内殿只剩自己与侄女,才淡淡道:“这些话你在外人跟前说便好,姑母面前不必如此。”

“是。”慕允潆有点不知所措,略低下头。

太后在她手上拍了拍,细细说道:“皇上以为我私下定了你,故而一直都说要立你为后,只要姑母一开口,皇上也是肯定不会驳回的。可是这样一来,你便是姑母给天下人立的皇后,而不是皇上自个儿选中的,即便看在姑母的情面上敬你、重你,却肯定不会疼你、惜你。”

慕允潆似在琢磨,没有出声。

太后唇角微微弯起,曼声道:“那样的话,你也就是个冷宫皇后的摆设罢了。”

“这…”慕允潆目光闪烁,眼中透着难以掩饰的惊慌之色。

太后往美人榻上倚了倚,往下说道:“再者,倘若真的一道懿旨立你为后,那么云氏就只能封为侧妃,一应吃穿用度都要按例减少。不仅如此,往后云氏见到你还得叩行大礼,皇上便会觉得都是因为你,才让自己中意的人受了委屈。”她缓缓抬起眼眸看过去,光芒直透人心,“那样的话,皇上又能有几分好心对你?”

“姑母…”太后越往下说,慕允潆的脸色就越发惨白,“侄女年纪轻、见识也是浅薄的很,平日里不懂事的地方太多,还请姑母多加教诲。”

“罢了,你也不用妄自菲薄。”太后微微摇头,往后倚着松开了她的手,“当初你们姐妹两个,一个十七、一个十四,一样都是慕家的女儿,一样都是适合选秀的年纪。若是单从相貌上来说,你姐姐倒是生得更端庄一些,可是姑母却选中了你,就是因为觉得你比你姐姐聪明、伶俐,性格也要刚强许多。”

慕允潆脸上神色稍和,盈盈笑道:“爹爹常说我淘气,不如姐姐那么懂事大方。”

太后却摇头道:“允怡是生得懂事大方,可是脾气太过柔和、懦弱,不像是在宫中站得稳脚跟的,只能做个享福的尊贵夫人。凭着咱们慕家的根基,将来自会为她择一门好的婚事,相夫教子、举案齐眉,断然没有夫家敢欺负了她。”

慕允潆笑道:“姑母如此心疼姐姐,是姐姐的福气。”

“其实,姑母更加疼你。”太后轻声微笑,眸中漾出让人如沐春风的柔色,“早几年的时候,特意让你爹爹找人教你骑马、射箭,不要一味的只懂闺阁女红,又让你多读一些史书、战策之类的书籍,唯有如此,将来才能与皇上有话可说。所以,你入宫是早就已经定下来的,至于最终做不做皇后,还得因势而行。”

“是,有劳姑母费心。”慕允潆颔首,眸中尽是敬佩景仰之色。

“为何不立你为皇后,刚才也跟你说了。”太后缓缓坐了起来,牵动身上秋水百子刻丝绡纱轻衫,一抹藕合色织金流苏顺势滑了下去,“另外,皇上虽然贵为一朝天子,但他同样也是姑母的儿子,天底下没有不心疼儿子的娘亲,只要不跟江山社稷有所悖逆,自然会先满足他的心思。”

慕允潆替她掖好绡纱流苏,含笑回道:“姑母说的是,如此自然是应该的。”

“不过,你尽管放心就是。”太后脸上浮起浅淡笑意,意味深长道:“只要有你姑母在这后宫一日,任凭是谁做了皇后,都绝不敢对你有一丝一毫不敬!”

慕允潆颔首道:“姑母疼惜,侄女不胜感激。”

太后又道:“正所谓以退为进,你把皇后的位置让给了云氏,皇上自然会承你三分情面,往后对你也会客气温和许多。所以,你只管踏踏实实把妃子做好,尽力多赢得皇上的欢心,早早诞下皇子才是最要紧的。”

慕允潆还是未出阁的少女,不免稍有羞涩,脸上顿时飞上了一抹胭脂霞色,低头羞赧回道:“是…侄女都记下来了。”

太后看了看她,微笑道:“倘使你一开始就做了皇后,一切都顺顺当当的,凡事都不是自己去争取得来,也就不知道世事的艰难。慢慢磨练着你,慢慢学会进退取舍,姑母才能对慕家的将来放心,明白了吗?”

“侄女明白。”

“再过几天,即将为皇上举行大婚册后仪式,另外两个妃号姑母也已想好,文氏册为恭妃,旨在让她知书达礼、恭恭谨谨。而允潆你”说到此处,太后突然收敛了脸上笑意,正色道:“允潆,姑母特意为你选了一个‘瑜’字。瑜乃美玉,盼你能成为皇上身边最光芒四射的美玉,即便有一些细微的不足之处,但也仍能做到瑕不掩瑜!”

慕允潆认真应道:“是,侄女谨记。”

外殿传来轻微的咳嗽声,太后回头看去,只见双痕递了个眼色过来,于是对慕允潆笑道:“本来还有许多话要说给你听,只怕你一时也记不住,不过不急,反正今后有的是时间。今天姑母有些累了,你先回家去罢。”

慕允潆起身行礼,“姑母好生歇息,侄女告退。”

双痕将慕允潆送出大殿,嘱咐宫人将她送出西华门,然后折身回来,走近低声道:“娘娘,淮安沈家送来一封密信。”

“快呈上来。”太后失去先时的从容镇静,急急拆开信封,待到看完了信上所说的内容,方才松了一口气,“还好、还好…”

双痕不知内里详情,问道:“娘娘,不会是公子出了什么事吧?”

“不是。”太后摇摇头,“沈义山因为病重搬回府上调养,忻夜如今也在沈府,说是一直闲置不是个办法,所以想问下今后的打算。”

双痕颔首道:“倒也应该如此,山上毕竟太苦太清寒了。”

太后眸中泛出丝丝苦涩,轻声道:“都是我没有照顾好忻夜,这些年来,也不知道吃了多少苦头,每次想起心里尽是愧疚。”

双痕犹豫了片刻,才问:“娘娘,要不要见公子一面?”

“自然是要见的…”太后轻声喃喃,眸中浮起一抹云雾飘渺的水气,“只是眼下皇上即将举行大婚,京城皇宫到处都是乱糟糟的,不是时候,还得另外选个恰当的时机。况且,也不能平白无故的召了他来,总要有个借口,须得看起来自自然然的才行。”

双痕在旁边静默了良久,怅然叹道:“哎,也只能如此了。”

第七章 访谷

沈义山很快收到京中回信,说是暂时让晞白住在沈府安养,一切随他的心意,只是不许考取功名沾惹官场,待到皇帝大婚空闲下来,年内便会安排晞白进京的具体事宜。信上内容乃是绝密,沈义山看完便当即销毁了书信,就连沈夫人也只是听了口述而已,晞白本人对此自然毫不知情。

光阴悠悠,转眼已是深秋时节。

沈义山服了半年苏拂特配的丸药,病情逐渐得到缓解,虽然日间还是免不了会咳嗽几声,但气色已经好了不少。加上山下起居饮食皆更舒适,白日晨间指点晞白练剑、华音读书,得空再与夫人赏花观鸟、言谈散心,日子过得甚是悠闲。

九月十九日,乃是晞白二十岁的弱冠之辰。

沈府三进三出的院子,大门、仪门处都摆上时鲜的花盆,内院连廊还挂了一溜橘色灯笼,一派喜气洋洋的热闹气氛。

晞白换了新做的玉色素缎通身长袍,配上新绫裤、新墨靴,愈发显得丰神俊逸、身形飘洒,举止中透出一种掩不住的清贵之气。因为衣衫都是沈夫人操办,所以一早便来到沈义山房中还礼,“侄儿生辰,多谢二婶费心了。”

沈夫人依旧是侧让避开,然后取了一个金线绣花荷包出来,递给他道:“这是给你二十岁生辰的礼物,以前那个荷包不是丢了么,正好把这个新的换上,往后可要仔细收好了。”

“是,多谢二婶。”晞白接过荷包细细看去,一样丝光柔滑的上等缎子,一样的金线璎珠穿行缝制,做功绣法亦是类似,竟似与上一个荷包出自一人之手。但那个荷包分明是娘亲的遗物,怎么又有一个如此类似的荷包?心下不解,问道:“二婶,不知这个荷包是何人所绣?侄儿瞧着,与从前的那个荷包十分相像。”

“这个…”沈夫人微微一怔,“是我照着以前的荷包绣的。”她笑了笑,只是笑得有点不大自然,“我见你丢了那个荷包挺可惜的,所以照着原来记下的样子,又仿着重新绣了一个给你,也不知道像不像。”

刚巧华音从门外进来,闻言“咦”了一声,“娘亲你还会绣荷包?娘亲偏心,怎么从来都没给我绣过。”

沈夫人淡斥道:“别捣乱,自己到外面好好玩去。”

晞白倒是不曾疑心,感激道:“多谢二婶费心劳神,看这荷包绣得如此精致,想来二婶辛苦了不少时日,侄儿自当好生保存。”

因为是晞白的生辰,而且难得家人齐数团聚在一起,故此虽无亲朋好友来贺,此次生辰宴席也同样格外丰盛。沈义山与晞白对饮了几杯,沉吟道:“晞白,你如今年纪也不小了,总是窝在淮安这种小地方没意思,所以二叔想让你出去走一走。”

晞白没有特别留心,点头道:“二叔说的是,正所谓行万里路胜读万卷书。”

“是啊。”沈义山敷衍应了一句,往下说道:“二叔在京中有一位旧友,已有二十年不曾见面,甚是挂念,只是如今我的身体不大好,不宜长途奔波,左右你也去过京城一趟,下个月拜会一下罢。”

晞白从不曾听叔叔说过这些,只当他是真的思念故友,自己当然是乐意去跑这一趟的,因此笑道:“好啊,二叔有什么话要转告,或是有物事要捎带,侄儿一并带到京城去。”顿了顿又问:“只是不知二叔的故友姓甚名谁,侄儿该如何称呼?”

“这个…”沈义山略微犹豫,然后道:“你不用担心,到时候京城里自然会有人来接你,再把五蕴、六尘也带上,你们一起去。”

去拜访还有人来接?晞白心想,这位故人好大的排场,通常客气点的主人亲自到门口迎客,已算不错,哪有千里迢迢接到客人家来的?这般新鲜事还真是头一次听说,但他不好对长辈多做议论,于是应道:“好的,二叔安排妥当便是。”

“华音呢?”沈夫人听他二人说半晌,才发现女儿早已离席,不由叹道:“这丫头,就是这么坐不住。”说着唤人,“小霜,给小姐送一碟桂花糕过去。”

早先华音缠着哥哥教武功,可是学了几天却觉得辛苦,倒是掷飞镖比较有趣,练了半年竟然颇有长进。因此特意在后院做了靶子,空闲便就掷上几局,小霜端着桂花糕过来放下,夸道:“中了好多红心,小姐可是越来越准了。”

华音却不满意,“不行,还是不能每发均中。”

小霜笑道:“已经很好,小姐太过较真。”

“砰!”的一声急促短响,像是有什么东西落在对面墙角。华音心下疑惑,便绕过中间水塘过去查看,在地面枯叶间翻了翻,原来掉下一只受了伤的白色信鸽,右翅上有折断的血色伤口,想来正是因此才会坠落在地。那鸽子扑腾了两下,似乎想要再用力飞走,奈何翅膀上伤口不小,最后还是只能趴在原地。

华音将鸽子捧了起来,回头唤道:“小霜,你进去打一盆清水过来,再叫人拿点创伤药粉,这里有只鸽子翅膀折断了。”

小霜很快拿药回来,咂舌道:“小姐,看着怪怕人的。”

华音本来就喜欢玩剑舞刀,倒不害怕那些血污,小心仔细清洗了,又拿一条丝绢把鸽子翅膀裹住,忙活了半天才起身,笑道:“这样也该差不多了,等会告诉哥哥去。”说着,又让小霜找了个鸟笼过来,把鸽子扔进去关好,这才放心下来。

小霜见她忙的额头生汗,笑道:“小姐先洗洗手,歇着吧。”

华音正好有点饿,洗净手便拣了一块桂花糕吃,吃了一块还不够,又从碟子里拣了一块大的,边吃边笑,“嗯…这次的桂花糕做的真不错,又软又绵…张嫂做点心的手艺最好了。”

小霜抿嘴笑道:“小姐你慢一些吃,太不斯文。”

“要那些斯文做什么?”华音冲她吐舌笑笑,突然“哎哟”大喊了一声,瞬间变了脸色,手上的桂花糕也掉在地上。

小霜被她吓得魂飞魄散,上前扶道:“小姐,小姐你别吓我…”

等到沈氏夫妇和晞白赶来时,华音已经昏迷过去,只见她面色发青、嘴唇泛紫,就连呼吸也开始紊乱起来。很快,最近的大夫被请了过来,扒开华音的眼皮瞧了瞧,又切了切脉,沉吟道:“看起来,贵府小姐是中毒了。”

沈夫人急道:“怎么会呢?这桂花糕我们也吃过,我怕华音没吃饱,才让小霜拣了几块过来,怎么单单只有华音中毒?”

“你先别急。”沈义山让人扶开她,问道:“小霜,这是怎么回事?”

小霜都吓得直哭,抽噎道:“我…我也不知道,刚才小姐吃了两块桂花糕,然后就…就变成这样了。”

晞白琢磨了片刻,问道:“刚才你端了桂花糕来,期间有没有遇见别的人?或者,有没有什么不寻常的地方?”

小霜哭道:“没有别人,就只是我跟小姐在院子里。后来…有只鸽子从天上掉了下来,小姐给鸽子治了伤,然后就吃了几块桂花糕…”

“等等。”晞白大为起疑,“青天白日的,怎么会有鸽子掉下来?”小霜赶紧把鸟笼子搂了过来,众人看了看,只不过是一只普普通通的信鸽,并没看出什么端倪。

“先别管那鸽子。”沈义山摆摆手,问道:“大夫,不知小女中的是什么毒?还请大夫及时救治,若是需要什么尽管说。”

大夫摇了摇头,“这毒像是江湖人士所用毒物,请恕鄙人医术浅薄,委实辨不出是何样毒药,又该如何医治。实在抱歉的很,还请老爷夫人赶快另请高明。”

说到化解江湖毒药之类,众人首先想到的便是苏拂,她是药圣之女,对于解毒疗伤自然得心应手。如今华音病情紧急、命在旦夕,不便请人下山耽搁,晞白与沈义山略微商议,遂决定带华音去断崖谷一趟。

断崖谷既有断崖之名,其路自然险绝陡峭。上山的狭窄小道仅有两尺来宽,一路蜿蜒曲折通向隐在云间的山顶,小路两边都是杂草丛生、败叶凌乱,看来似乎很少有人从此经过。晞白带着五蕴、六尘二人,一路上交换背着华音,因为她人小体轻,倒也不觉得有多么辛苦。不过华音已病得恹恹无力,晞白细声道:“华音…再努力坚持一会儿,很快就要到了。”

五蕴背着人沉默走路,六尘皱眉道:“不知是何人如此歹毒?”

“先上山再说。”晞白心下担忧,自己也是完全没有半点头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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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话间,几人已经不知不觉爬过山腰当中,越往高处行走,山间的景色就越发秀美瑰丽起来。回头往山下鸟瞰,方知已经处于云雾缭绕的半山之上,更有金色晨曦穿透树林缝隙,恍若处于朦胧迷离的仙境当中。

过了一个山坳口后,往里再走则是一处地势平坦的密林,虽然时值深秋,但是山上长得大都是常绿树木,因而仍是一片郁郁葱葱景象。最里面有一处青瓦白墙的房舍,围用花篱隔开,虽然略微简陋,倒也显得格外的清幽雅致。

但是不知何故,花篱的门竟是敞开的,晞白等人径直走了进去,在小院里喊道:“苏姑娘…苏姑娘你人在吗?”

半晌都没人答应,六尘往四周探了一圈,结果也无发现,回头道:“莫非咱们来得不巧,苏姑娘刚好出远门了?”

倘使苏拂真的不在,那么华音的病可该怎么办才好?晞白低头沉吟,忽而瞥见前面台阶处有一小团暗红色印迹,不由惊道:“你们瞧瞧,地上的斑点可是血迹?”六尘赶忙蹲身看去,用手摸了一点,在手指间揉搓辨认了一番,点了点头。

晞白诧异道:“难道苏姑娘出了什么事?”

几个人赶忙推门冲了进去,屋内摆设看起来甚是凌乱,像是有人打斗过,然而却没有发现半分苏拂的影子。晞白心下越发担心,高声大喊,“苏姑娘!苏姑娘你在不在?”

三人正待出去寻找,墙后却传来了轻微响声,因为隔了一堵厚厚的实墙,听起来不是很清晰。晞白示意让众人退后,有细细的声音道:“沈公子,别走…”

那声音分明就是苏拂,晞白正在惊讶,便听“轰”的一声巨响,面前的墙竟被连根拔了起来。不知何故,苏拂乃是坐在一架木制滚椅上,身后一道狭窄的细长甬道,迎面微笑道:“你们怎么来了?莫非是配的药丸已经吃完?”

晞白对眼前景象不解,疑惑道:“苏姑娘,你这是…”

“没事,就是腿上受了点伤。”苏拂探头看了一眼,“怎么华音的脸色那般难看,是生病了吧?把她抱过来,先让我替她把一把脉。”

五蕴赶紧上前,晞白将华音抱近道:“华音她中了毒,所以来请苏姑娘瞧瞧。”

“中毒?”苏拂挑眉,立即拉起华音的小手诊脉,然后又扒开眼皮瞧了瞧,禾眉微蹙道:“怎么会是这样?真是奇怪…”

晞白担心道:“苏姑娘,莫非你也不知是何毒药?”

“不是,等下再说。”苏拂吃力的转动滚椅,往后退了两步,“华音的病不妨事,我们先到后面亮堂的地方再说话。”待到晞白几人都进入甬道,往侧旁俯身伸手,摁下脚下一处机括,厚重的石墙慢慢沉闷合下。然后取出火折子点亮照路,微笑道:“这椅子是我爹爹晚年用的,做的太过笨重了些。”

晞白见她行动似有不便,上前扶住椅子推道:“我来帮你。”

苏拂细声道:“多谢。”

晞白缓缓推动着滚椅,甬道又细又长、且不平,只好弯腰小心扶着滚椅,忽而一阵极浅极淡的女儿馨香悄悄袭来。在黑暗当中,似乎还能听到苏拂轻细的呼吸声,晞白心头微觉异样,遂稍稍直起身子继续往前走。

一段幽幽暗暗的甬道之后,眼前豁然一亮,后面居然藏着数十丈宽的一片幽谷,宛若仙境一般的奇异洞天。

不知什么原因,此处形成一片地势低凹、群山环抱的密谷,岩壁上青苔遍生,枝枝蔓蔓的藤类更是爬满四壁。上面有零星的耐寒小野花绽放,浅紫、粉红、娇黄,虽然开得又细又小,却也一样鲜丽得惹人喜爱。在对面山缝微裂之处,还有一道细细的清泉水缓缓流下,被突石所阻落于地上,顿时溅起一团白蒙蒙的水珠雾气。

晞白几人被眼前景色吸住目光,都是颇为讶异。

密谷内的地面光滑平整,不比甬道里面坑坑洼洼,苏拂已能轻松转动滚椅,往前行了一段回头,“走罢,到那边屋子坐下再说。”

晞白等人跟着往前走,六尘奇道:“姑娘住在这么靠里的地方,单是暗道也有好几丈深,更别说被墙壁隔音,刚才怎么听到我们说话的呢?”

苏拂故作认真,仰起下巴笑道:“不能说,那是秘密。”

幽谷内的屋子布置不错,比外间的青瓦屋明显好了许多。苏拂让众人进屋坐下,自己能将滚椅转动自如,一面检查着华音,一面朝六尘道:“你们去把外面的药罐、火炉拿过来,先给华音煎一服解毒的汤药。”

晞白忧心的看着华音,问道:“苏姑娘,我妹妹的病不要紧吧?”

“没事,喝完药应该很快就好。”

晞白感激道:“还是苏姑娘医术高超,那我就放心了。”

苏拂摇头微笑,转着滚椅在药柜里翻找了几样药材,一样一样称好放在桌上,然后才道:“不是我医术高超,而是华音中的毒本来很轻。”

晞白不解道:“很轻?这怎么说?”

“那下毒的人刻意控制份量,算准了吃下不会死人,其中原委我也不明白,等下熬完汤药再说。”苏拂叹了口气,抬手指了指顶头高处的药柜,一面说药名、位置,一面让晞白替她取了下来,然后施以银针刺入华音的穴位,手上不断推揉,华音终于缓缓醒来,只是脸色仍然青白难看。

片刻,六尘端着汤药端了进来,晞白小心的喂着华音,苏拂在边上解释道:“那汤药里配有安神药材,让她先休息片刻。”

华音虚弱的喝完了药,果然片刻便昏昏睡去,晞白见她已经脱离危险,方问:“苏姑娘,你刚才说…”

“还是我先问罢。”苏拂摆了摆手,“你先说说,华音是怎么中毒的?”

晞白便将事情始末讲了一遍,沉吟道:“我仔细琢磨过,应该是那人故意用鸽子将华音引开,然后在桂花糕上下了毒。只是奇怪,怎么会有人单单对华音下毒?”

苏拂蹙眉思量片刻,亦是满脸不解,“真是奇怪,倘使那人真的想对华音不利,只要药量稍重,可不就将小姑娘给药倒?偏偏用量极轻极细,只是让华音中毒晕倒,并没有至于死地,不知道究竟是何居心?”

“那人到底是什么居心,一时间也猜不出来。”晞白沉默了一瞬,然后问道:“对了,姑娘的腿又是怎么回事?”

苏拂淡淡道:“也没什么,就是一双小腿让人折断了。”

晞白甚是吃惊,往那浅杏黄的对襟裙衫上看去,难怪一直坐着滚椅,没想到居然会是腿骨被人折断。毕竟苏拂是女儿家,也不好意思仔细查看,问道:“苏姑娘,你的腿现在没事吗?”

“还好。”苏拂点头,“我的腿骨已经接好,须得调养些日子才能走路,所以行动上有些不便,其他倒是没什么事。不过此刻回想,这件事原本也该怪我自己。”

晞白听着不解,问道:“这话怎么说?到底是何人对姑娘下的狠手?”

“呵,这件事说起来话就长了。”苏拂微微一笑,回忆道:“前些天,我到山下去买点吃的粮食,结果路上有户人家被大火烧了,焚得一干二净…”

当日,那废墟里躺着一个十四、五岁少年,衣衫烧得七零八落,特别是右臂被火烧焦了一大片。苏拂虽然不愿再沾惹俗事,但见他全家都烧死了,恐怕就留下这么一个活口,于是便好心带回去医治。

少年身上的烧伤颇为严重,所幸腿脚还能走得,苏拂领他回到断崖谷,先将伤处清洗干净,然后又找来清凉镇痛的药膏抹上,忙完已经是月升时分。苏拂在边上清水盆里洗着手,对少年道:“我最近少有医治病人,药品不齐,治疗烧伤的药膏还得新配,你且安歇一夜再说。”

“是。”少年答应,一路上这还是头一次说话。

苏拂歇了片刻,才觉肚中早已是饥肠辘辘,嗐声道:“都是你耽误的,我出去熬点小米粥来喝。”小米粥熬到半熟时,扬声唤那少年,“喂,你过来看着这粥,小心别溢出去就是,我再做两个小菜。”

少年赶忙出来,果真目不转睛盯着锅里的粥。

苏拂一面洗菜,一面问道:“你这烧伤不算轻,只怕得在这断崖谷呆上些日子,总不好一直喂啊、喂啊的唤你,叫什么名字?”

少年犹豫半晌,末了吐出两个简单的字,“阿七。”

但凡村野农夫家,经常懒怠与孩子用心起名,按照长幼排序称呼也很常见,苏拂点了点头,“阿七?莫非你家…”本来想玩笑一句‘莫非你家兄弟刚好七个?’,但想着他家中人已经亡尽,未免勾起别人伤心事,遂含混掩过不再多嘴。

天光大好的分割线

谁知道等到汤沸粥溢时,那少年既不知道上前搅动,也没有赶紧抽掉几块柴火,只是瞪大眼睛傻傻看着,完全不似农户家做惯家事的孩子。苏拂见状不由一笑,上前推开他道:“罢了、罢了,还是我自己来好了。”

吃饭的时候,阿七还是一样的沉默寡言,苏拂以为他是被家中的惨事吓呆,也没有太过留意。到了晚间收拾完毕,便开始配制药丸,先将金银花、川芎等物碾碎,接着放入药罐慢火熬制,然后去掉残渣得药汁。趁着药汁还是滚热沸烫之际,再加入冰片、马鞭草、石胡荽等镇痛药材,慢慢熬成浓稠药泥,最后方才能够制成一小块药膏。

原本苏拂催了阿七几遍先睡,他却只是不动,再看外面,夜幕中早已经是月朗星稀之景,估摸眼下已至深夜,只是屋子里火炉明亮倒是忘了时辰。苏拂直起身子,自己反手揉着肩膀,“也好,等下药膏凉透先给你抹上,早点用药早点好,晚上睡觉便不会疼得太难受。”

阿七低声道:“没事,不疼。”

阿七身上烧伤严重,除了手臂上的大片乌黑焦红之伤,身上也被重物砸伤多处,若是换做寻常人等,即便不被疼得哭天喊地,也多半会呻吟不断,阿七却一直都是微微皱眉而已。苏拂颇为佩服他的忍耐力,取来清水道:“来吧,先把下午抹上的镇痛药膏擦去,那边药膏也凉得差不多,等会上完药也好早点睡觉。”

阿七残缺不全的袖子,露出血肉模糊的右臂来,连苏拂都不由皱了皱眉,捻起沾过药水的棉布细细擦拭,其间不慎碰到一块血肉,阿七的手不由猛地颤抖了一下。苏拂见他吃痛难忍,不由笑道:“啊哟,对不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