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九门提督负责整个京城的安全,掌控着出入京畿的要塞,也算得上是要职,不过官职等级上却不是很高。太后长兄慕毓泰虽说赋闲在家,但仍有正二品的镇北将军的挂名,如此安排甚是奇怪,慕毓藻不由惑道:“这是什么缘故?莫非,最近京城里有点不太平?”

“太不太平,就看咱们的安排了。”太后语气慨然,又道:“另外,大哥家的两个侄儿颇堪重用,从前也是在青州战火中历练长大的,未免放在京营闲置,所以准备将他们调入东、西近卫廊做事。”

“这是何故,愈发让人不明白了。”

太后也不知道从何说起,放下酒杯,“二哥可还记得,从前月儿被人送回来的事?”

“听五弟提起过。”慕毓藻点了点头,“仿佛听说是一个外省来的年轻人,为人甚是洒脱,也没收金银,最后连姓名都没留下便走了。五弟爱惜他是个习武的人材,私下还惋惜了好久。”

太后抬眸看向兄长,缓缓吐道:“那个年轻人,便是忻夜。”

“啊?!”慕毓藻吓了一大跳,饶是他素来城府良深、性子沉静,此刻也不免显得万分惊讶,压低声音问道:“娘娘是说,当日救月儿的人是…”

“没错,是他。”太后眸色复杂,夹着诸多让人看不懂的情绪,“已经让人仔细打听过,现如今被皇上提拔到了近卫廊,年初才调来的,用的还是‘颜忻夜’这个名字。”

“竟是这样…”慕毓藻还在惊动中尚未回转,良久没有言语。

太后却早已沉静下来,继续道:“现如今的朝臣中,凡事有可能见过先光帝爷的人我都理了出来。”说着,从身侧抽出一个密封信袋,“这是列出来的官员名单,你负责想办法调开,或者给个虚名闲职,或者去外省,不中用的就免职回家去,总之不能再留在朝堂之上。至于内宫里的老宫人们,没有几个长寿的,剩下的人我自会安排,你不用再操心。”

“是。”慕毓藻将信封小心收好,正色道:“四妹妹放心,我一定会办的一丝不漏。”

“回头皇上那边问起,我自有说法,你也不用管。”太后抿了一口清酒,润了润略微发干的嗓子,“还有就是,我也不便总是召咱家的人入宫,大哥那边由你仔细告诉就是,允成、允行也要知道,这是两个稳重的孩子,心里有个底儿,到了近卫廊才好保护忻夜。至于旁人则绝不可以泄漏,允璋、允琮不管这档子事,不必告诉,只要大哥父子三人清楚就行了。”

“是,这些都是明白的。”

太后又道:“云琅那边不用着急,回头等我安排好,有机会了,我再亲自跟他细细说明,眼下乱糟糟的,咱们急着先把该办的都办了。”

兄妹俩将该说的要点都说尽,然后又仔细的斟酌了一回,眼看天色已晚,慕毓藻匆匆吃了几口饭,起身道:“不早了,我先回去斟酌办事。”

“不急,再等一小会儿。”太后放下手中金箸,朝外扬声,“把瑜妃叫过来,说是她父亲来了,父女俩见个面儿,也好说几句家常话。”

慕毓藻歉辞道:“有娘娘在宫中照顾教导着允潆,还能有什么不放心的?也没什么要紧的话,不必如此麻烦了。”

“不是为你,是我有几句话想要顺道交待她。”太后慢慢绽出浅笑,透着让人猜测不透的深意,“我这里有一个天大的人情,等下正好送给允潆。”

次日,桓帝便收到了好些官员调动的折子。朝中官员众多,有些年老不管事的、或者是久未出任要职的,皇帝连姓名都未必听说过,但是同时调动十几名大小官员不免动静太大。然而这些人并没有什么关联,并且有升有降,完全摸不出什么规律来,心下疑惑不解,只好来到弘乐堂请安,闲话之际问道:“母后突然整肃了这么些人,儿子不甚明白,想来母后有什么深意在里面,是儿子没有体会到。”

“哪有什么深意?”太后漫不经心的笑着,声音平静似水,“不过是看有些老臣白占着官员位置,又不见为朝廷出什么力,只是白白浪费粮食俸禄,所以就重新安置的一下。”

“这样”桓帝点头微笑,仍是一脸迷惑不解之色。

“说起来,这也都是被允潆闹得。”太后大约看穿了他的心思,又笑,“她最近整天在母后身边唠叨,说是皇上刚刚亲政,新朝就应该有点新气象,不能总不给下面的年轻人一点机会。母后想了想,朝中也的确该换点新人了。”说着,朝桓帝笑道:“如今正好留出不少空缺,你那边若是有什么合心意的人才,青年才俊、风流才子之类,多多的提拔几个罢。”

桓帝的确有提拔年轻人的意思,打算亲自培养一批好用贴心的要臣,只是自己刚刚亲政不久,若是将朝中官员大批朝臣该任,只怕那些元老重臣不服,况且若是动到太后用过的人,难免会有不孝之名,因此一直迟疑着等待时机。如今太后亲自调了人,那些老臣们自然不好说什么,再者太后也发话让自己提拔人,一切都可谓是大畅心意。

桓帝心中激动不已,起身谢道:“还是母后心疼儿子,凡事都替儿子想妥当了。”

“天底下,哪有不为儿女着想的娘亲?”太后语中另有所指,末了笑道:“坐着吧,跟母后也要这般客气么?瞧你高兴的,掩都掩不住。”

桓帝闻言笑道:“儿子沉不住气,倒让母后见笑了。”

“对了。”太后反手抚着鬓角碎发,闲闲说道:“你大舅舅家有两个表兄,从前就是在青州战火中长大的,都是带兵的好手,你将来应该还用着。如今整天闲在京营不像话,日子长了只怕武艺都丢光了,因此母后循了个私,调他们到东、西近卫廊去,各领一个侍卫长的职务。”

桓帝笑道:“侍卫长是个什么芝麻绿豆官?怕是委屈了两位表兄,不如…”

“就这样吧。”太后摆了摆手,“让他们吃点苦,以后才能委以重任,只要真的是人才,平时有佑綦你提携着,将来自会有功成名就的时候,不差这一时半会儿的。”

“那好,儿子记得时常关照两位表兄。”

“还有你大舅舅,回头让他兼任京城九门提督一职,万一你两位表兄有办事不周的地方,也好帮着描补描补。”太后说的甚是随意,像极了在闲话家常,完全看不出有一丝一毫别样情绪,一如平常那般恬静安宁。

桓帝没听出什么玄虚来,反倒有些过意不去,“母后也是一番苦心好意,只怕大舅舅知道了,觉得官职太低,倒以为是朕小气呢。”

太后眸色深邃,微笑道:“你大舅舅年纪也高了,干不了几年,若是允成、允行能有点出息,他也好放心养老。”末了补道:“你放心吧,你大舅舅不是那等糊涂的人,等你有了合适的人选,再把他换下来就是。”

桓帝忙道:“母后安排的极有道理,不必换人。”

“快晌午了,你也先回去歇会儿。”太后说完这一大番家常话,略显疲乏,“这两天母后身子不大爽快,吃不下带油荤的东西,午饭就不留你了,你去皇后、妃子们那里用罢。”

“好,母后多加休息。”

桓帝领着宫人告安出去,在懿慈宫门口迎风站了片刻,只觉身心通畅无比,连周围的早春景致也格外的绚烂。也不用人扶,自己纵身跳上了御辇,隔帘大声吩咐道:“小猴子,起驾泛秀宫!”

一行人来到泛秀宫时,恰巧慕允潆出去还没有回来,宫人怕皇帝久等不耐,上前请示道:“皇上,要不要催瑜妃娘娘回宫伺驾?”

“不用。”桓帝摆手道:“朕晌午就在这儿用膳,等会瑜妃自然会回来的。”

“是。”泛秀宫的宫人得了准信儿,喜滋滋的跑下去预备午膳。

昔年,先明帝为迎接太后慕氏入宫,特意重修了整个泛秀宫,乃是“椒香为泥,檀木为墙。”,内中纱幔锦衾堆砌,珠宝玉器累放,可谓奢华繁漪到了极致,即便是正宫皇后所居的凤鸾宫,内里亦不能与其相提并论。

桓帝从小就是在此长大,殿中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瓦都是再熟悉不过,每个角落都带着儿时的记忆,此刻瑜妃不在,正好乐得独自漫步闲逛一回。东面偏殿是桓帝幼时起居的地方,今日独自静坐于内,不由勾起诸多幼时回忆,往事仿佛就在昨日,有欢喜、有悲伤、有笑声、有泪水,每一份记忆都是心中的珍宝,让人心中生出无限柔软。

“皇上、皇上…”

有清甜的少女声音传来,将桓帝从回忆中惊醒,心中一动,遂闪身藏在乌木大书柜的侧面角落里。等了一小会儿,果然看见慕允潆悄步探头进来,她原本就生得娇媚甜美、温婉可人,配上一袭水锦红的双绫蹙金通袖长衫,愈发显得年轻娇憨惹人喜爱。

“别动!”桓帝大喝一声,在她身后猛地拍了一下。

“啊!”慕允潆吓得惊呼,回头扭身看清了是皇帝,不由又好气又好笑,娇嗔道:“是皇上啊,好端端的吓唬臣妾做什么?”

桓帝大笑,“朕早就听见你进来了,故意吓你一吓。”

平日里,桓帝的举止一向都是颇为端正大气,少有这般亲昵的调笑举动,慕允潆自然不会真的着恼,只是笑问:“皇上这般高兴,莫非有什么大喜的事了?”

“可不。”桓帝拉着她在榻上坐下,喜孜孜道:“前些日子,朕不是跟你感慨过几句朝堂的事么?当时你说要帮忙,等空了就去求母后宽宽情,朕以为你是随口一说,不过是哄朕高兴罢了。谁知道,今天母后居然真的让朕提拔新人了。”

“果然是一件大喜事。”慕允潆抿嘴一笑,起身端了白瓷碎花茶盏过来,沏了一盏递给皇帝,口中只道:“不知道皇上要来,没有特别预备,这是年前皇上赏的云雾茶,先将就着喝罢。”

“不急着喝茶。”桓帝摁住她的手,声音里还带着一丝兴奋之意,悄声问道:“你先说说,你到底是怎么劝动母后的?”

慕允潆愣了一瞬,旋即笑道:“还能怎么着?不过是缠着姑母撒个娇儿,多说几箩筐好话,难不成皇上还想偷学了去?”

“怎么会?朕不过是好奇罢了。”桓帝拨弄着白玉瓷盖碗,摇头笑道:“朕从小不会撒娇讨好,便是学了只怕也是无用。”

“便是皇上想学,臣妾也不告诉。”慕允潆故作认真,婉声笑道:“皇上要是什么都学会了,臣妾还能做什么啊?再说了,臣妾还指望着跟上要个赏儿呢。”

桓帝笑意微顿,倘若是要金银珠宝也罢了,只怕她贸然提出要升什么位分的话,因此淡笑问道:“哦,那你想要什么赏儿?且说说看。”

“嗯”慕允潆沉吟了半晌,嫣然一笑,“臣妾想要皇上亲自沏一碗茶。”

桓帝闻言释然,笑道:“这不值什么,便是沏上十碗也使得。”

“皇上虽然不怕累,臣妾可喝不了那么多。”慕允潆笑声清脆如铃,与她精致的眉眼极为相衬,宛若白玉瓷雕一般的美人,俏声趣道:“莫非皇上打算把臣妾灌饱了,等下好独自多吃些饭菜?”

桓帝顿时大笑,摆手道:“罢了,朕可说不过你。”

午膳时,帝妃二人笑语晏晏谈的甚欢,宫人们也跟着在旁边凑趣,一时间泛秀宫内笑声连绵不断。桓帝用完饭没有午歇,稍坐了坐消食,便说要到前面去商议正事,等到晚上忙完再过来。

慕允潆亲自将皇帝送出去,默默折身回来,大宫女花荞跟在后面服侍,凑趣笑道:“娘娘可真是厉害,以前从没见皇上这般高兴过,连我们这些做下人的,也跟着沾光得了几句夸奖。”

慕允潆望着春光明媚的花景,淡声道:“不是我厉害,都是姑母有能耐罢了。”

花荞不知其中原委,不解道:“奴婢不明白。”

其实不光花荞不明白,慕允潆亦是不甚明白,那日被太后召去交待了一番,不出几天便有了今日的结果,皇帝果然十分高兴,还特意跑来答谢自己。但此事关联颇大,牵扯到好些官员的升迁改任,若说太后单为自己弄出这么大的动静,莫说旁人不信,便是自己也会觉得太过离谱。可是,想来想去总是琢磨不透,父亲也不曾透露半点,看来也只有蒙在鼓里了。

管得呢,反正也是一件让自己沾光的大好事,太后做事一向都有她的深意,岂是人人都能参得透的?总之,太后是不会加害自己的,想不通透便不去想了。

慕允潆在心内摇头,起身道:“有点头疼,进去睡一会儿。”

花荞搀扶着她进了寝阁,入内方道:“今日去给皇后娘娘请安,咱们可算是赶上好戏景儿了。恭妃娘娘真是有能耐,也不知哪里找来那么一盆香山子,弄得满室飘香,皇后娘娘看起来很喜欢呢。”说着撇嘴,“再听听恭妃娘娘说的那些话,奴婢听着都觉得一身鸡皮疙瘩,亏她怎么说的出口,这讨好也有些太过了。”

慕允潆微微蹙眉,斥道:“那是别人的事,少多嘴!”

“是。”花荞吐了吐舌,又笑,“不过,想来娘娘也不稀罕,要说香山子咱们泛秀宫也有,比恭妃娘娘献的那盆大多了。”

“有又如何?”慕允潆自嘲轻笑,“即便有,也不是我的。当年先帝为哄自己的爱妃高兴,特意着人从外省寻来,听说当时姑母还不喜欢,结果一放就是这么些年。”末了忍不住叹气,“倘使皇上待我也能如此,或者次些,有先帝待姑母一半的情意,便是死也值了。”

“呸呸!娘娘胡说什么,多不吉利!”花荞赶忙打断,劝道:“娘娘,皇上不是说晚上还过来么?依奴婢看,娘娘只管放宽了心,往后一日一日的好起来,皇上慢慢的就会更喜欢娘娘了。”

慕允潆却是高兴不起来,怅然道:“有什么用?皇后娘娘已经有了身孕,只怕很快就要给皇上添个小皇子了。”

“这”花荞也不由叹气,勉强宽慰道:“娘娘还年轻着,以后…”说着突然笑了笑,像是猛地想起什么似的,凑近低声,“娘娘也不必太灰心,你看这泛秀宫多华丽、多精致,皇上还不是一样赐给娘娘住了。这呀,说明皇上心里还是有娘娘的。”

“你当我是傻子么?”慕允潆微微冷笑,“泛秀宫是皇上赐给我住的不假,可那都是看在姑母的面子上,只要是慕家女儿进宫为妃,不论是我还是姐姐,最后的结果都是一样的。”说到此处只觉身心俱疲,抬手道:“好了,你先出去。”

“是。”花荞不敢再多嘴,悄声退出。

慕允潆抬眸往窗外看去,庭院内的老树已经吐出娇黄翠绿的嫩芽,带着清新怡人的蓬勃生机,正在明媚如金的阳光下恣意舒展。明明是春光无限的大好景色,为何心情却总是欢快不起来?清风细细仿似有人悄声叹息,透出浅淡的惆怅之意。

第十九章 春回

每年的春、秋两季,皇室里都有到宫外狩猎的习惯。春季乃是万物复苏、百兽繁衍的季节,不宜大量杀生,通常都是象征性的猎些山兔、野狍之类,以图大伙儿找个乐子,主要还是以女眷们出宫游玩为主。狩猎地点安排在西林猎场,日子并无固定,今年太后的兴致似乎很好,月初便让人选好了日子。

这次出宫狩猎声势浩大,不光添了几位年轻的妃嫔,还有几位先帝的公主们,就连太妃们也来了不少。因此提前半月便清场戒严,由云琅亲自调迁分派,四周近万名御林军严密护卫,估摸连一只鸟儿也飞不进来。

本来云皇后已有近五月的身孕,身子不便,这种出宫游玩之事去与不去,都不算太失了礼数。但是有了正月十五的前例,尽管有瑜妃后来的化解,云皇后仍不免落下了担心,故而执意坚持一同前去观赏。太后怕她路上有闪失,又增派了十来名宫人,使得后宫女眷的队伍越发冗长,一路车马浩浩荡荡前往西林。

在猎场东头正中搭有彩台,以供后宫诸位女眷观赏休息,太后与几位太妃各自入座,下面则是皇后、妃子、公主们的位子。太后看了看下首的云皇后,吩咐道:“皇后有孕辛苦,多拿两个什锦软垫加上。”

双痕点头,“是。”

“臣妾还好,多谢太后娘娘关怀。”云皇后搭着听雪的手起身,福了福礼。

谢太妃与太后素来交好,先明帝过逝后被尊为贤太妃,在太妃中位分最高,因此位子与太后挨的最近,接话笑道:“皇后不必觉得不安,太后娘娘不只担心皇后一人,更是关心未来的小皇孙,所以就安心的坐下罢。”

太后侧首笑道:“话都让你说完了,哀家还能说什么。”

云皇后含笑欠身坐下,朝上道:“先时臣妾替太后娘娘抄的《金刚经》,已经快要抄完,若不是今日出来耽搁,只怕晚上就已经得了。”

“不着急。”太后淡淡微笑,“你眼下最主要是好生休息,经文抄不抄都行,若是不得空,回头转给棠儿抄完便是。”

正说着湖阳公主,便见杜淳急匆匆的跑来请安。因为有年轻的妃子们在,彩台前设了一层极薄的绡纱软帘,杜淳被放行上来,隔帘行礼道:“给太后娘娘请安,给诸位太妃、娘娘们请安。”

太后知道他的心思,因此趣道:“又不是在宫里,讲这些虚礼做什么?快去多打几只狍子,别耽搁了。”

“是。”杜淳赶忙笑回,“微臣特意来请太后娘娘示下,不知想猎些什么小活物,太后娘娘吩咐了,微臣也好多猎几只回来。”

杜淳来请安的目的甚是明显,不过是为了见上湖阳公主一面,只怕在座之人皆是明白,太后又岂会不懂?因此只是淡淡微笑,颔首道:“你看着猎了便好,都是孝心。”说话间环顾了周围一圈,却不见湖阳公主的身影,不由微微蹙眉,只是当着众人不好多说什么。

双痕笑道:“你快去罢,顺道瞧瞧公主都猎了些什么。”

杜淳听闻湖阳公主不在此处,脸上微显失望,更没有耐心再罗唣下去,急急道:“微臣先下去准备准备,等下再来给太后娘娘请安。”说完便闷闷不乐下了彩台,不住的往空旷地方找人去了。

倘使往日,太后必定会找来湖阳公主询问教导,然而今日已经顾不上女儿,满心焦躁不安等着那一刻的到来。因为慕家兄弟调任侍卫长,乃是晞白的顶头上司,故而调动起来甚是方便,今日便被安排在了皇帝的近卫队里,只要等下桓帝过来请安,自然就能远远的看见人。太后的心里早已经纷乱如麻,既有期盼、亦有紧张,又担心等下自己控制不住情绪,因此不断的调整着心头气息。

双痕趁着往茶盏添水的机会,凑近低声:“娘娘,皇上带着人过来了。”

“嗯。”太后的语音虽然平缓,但手中的茶水面上已经微起涟漪,正目不转睛的看着前方,生怕错过了一丝一毫的瞬间。

今日因为出宫狩猎,皇帝换了一袭干净利落的束身马装,更加显得英武骄扬,妃子们中间已有人轻声细语,只是不敢大声夸赞。侍卫们都被隔在帘子外面等待,桓帝带着贴身小太监上来请安,“母后,儿子预备去狩猎了。”

“好,在马上当心一些。”太后声音飘忽,思绪早已不在皇帝身上,只是强力平静着心绪,尽量让自己看起来与平常无二,“狩猎不过是臣子们的彩头,皇上不必太过奋力,一则辛苦,二则也抢了臣子们的兴致风头。”

桓帝笑道:“母后教导的是,倘使儿子真的较真起来,底下的人都不敢猎了,岂不无趣得很?母后放心,儿子猎一、两只玩乐而已。”

“皇帝哥哥,给我猎一只小雪兔吧。”云枝早就耐不住静坐,因为年纪幼小,又不能跟着去骑马狩猎,赶紧跑下去缠着皇帝撒娇,“月儿想养雪兔想了好久了,爹爹总是忙着没空,还说我贪玩淘气不听话,皇帝哥哥可要帮月儿的忙啊。”

桓帝伸出手与她拉勾,认真笑道:“好,一定猎一只雪兔回来。”

“还有、还有,可不要把雪兔弄伤了哦。”云枝细细叮咛,皇帝被她缠着不住的交代,二人喋喋不休,倒是给了太后一个走神的机会。桓帝说了一会儿,便朝太后告安领着人离去,侍卫们自然也尾随其后,少时便就簇拥着皇帝上马跑远了。

双痕先时也趁机眺望了两眼,俯身耳语道:“外面侍卫不少、服侍也一样,隔着纱帘又不是太清楚,方才奴婢没有瞧见人,该不是没有来吧?”

“不。”太后捻起丝绢轻轻掩唇,语音凝涩而笃定,“是他,不会错的。”后宫女眷观赏狩猎原为游玩散心,并不固定拘束,太后借口换身轻便衣衫,遂由双痕搀扶着往后面去了。

是他,不会错的。

纵使都是千人一面的兵卒服色,纵使是远远的隔着纱帘,纵使整整二十年不曾见过一面,但是母子连心,自己仍能一眼认出那个孩子,更何况,那温润的眼角眉梢像极了那个人,时光瞬息逆转,将自己再次带回到二十年前…

那时候,自己只是一个十六、七岁的澄澈少女,却同今日的云氏一样,已经贵为母仪天下的皇后。光帝是个温柔多情的少年郎,正当朝气无限的青春年纪,对于情爱单纯而热烈,恨不得倾尽所有以博爱侣欢心。虽然他本身并不喜爱骑马射猎,但因自己提过一回,便兴致勃勃的陪着出来春猎,高兴地仿佛是个得了糖果的孩子。

那一日,也是今天一样风和日丽的好天气。

因为自己替他捉到了一只狸子,他便说要答谢自己,又觉得金银珠宝太过无趣,于是扮做侍卫混入马队护卫,亲自领着队伍护送自己回宫。次日,便有朝中老臣上折苦心劝谏,他却以“夫妻之乐、乃为私事,不与朝政相干。”挡了回去,这段小小的插曲被宫人笑了好久,传得整个京城人人皆知。

说不清,此刻究竟是难过还是什么。本来应该藏得很深的记忆,被那个孩子的到来再度翻了出来,那些隐藏在心底的记忆不断涌出,原来隔了整整二十多年,自己不仅没有遗忘,反倒因为一遍遍的忆起更加清晰明了。

如今的他,是否还在天上注视着自己和忻夜?又或许,早已投入往生轮回转世为人?不论如何,自己将会不计一切护得忻夜周全,用尽余生最大的疼爱呵护他,以弥补这二十年来的亏欠之情。

“娘娘”双痕小声问道:“是不是先回宫歇着?”

“不了,过会儿便出去。”太后出神良久才答,淡声道:“一则有我在场,外头场面会跟着热闹一些;二则,若是早早的回去了,佑綦难免会以为我身子不适,最主要的是,我还想再多看看忻夜。”

二十年的思念,只一眼又怎么能看得够?太后怅然望向窗外,碧空中的清风似乎也感应到了自己的忧伤,流云时卷时舒,不断变换出形态各异的云朵样子,凉风贯耳,像是上苍正在万丈高空中轻声叹息。

太后出去的时候,正好赶上桓帝捉了一对小雪兔回来,把云枝高兴的什么似的,围着一对雪兔跑来跑去的看。乐楹公主因为去找丈夫云琅说话,也才刚过来,见女儿左蹦右跳的不由好笑,上前拉道:“好了,别在这儿转得大伙儿眼晕。”

云枝不理会自己的娘亲,朝桓帝笑道:“皇帝哥哥,月儿已经给它们想好了名字,一个叫小月,一个小綦,皇帝哥哥觉得怎么样?”

桓帝还没答话,乐楹公主已先喝道:“别胡闹,皇上的名讳也乱叫的?你再这么淘气,回头让你爹爹狠狠罚你。”

“綦”字乃是桓帝的名讳,自他登基之后,“佑綦”二字便只有太后唤得,旁人就算书写也要减画避开圣讳,如今被云枝用来给兔子命名,早把周围宫人吓得面如土色。云枝却不管许多,不服气道:“为什么不可以?小月就是我,小綦就是皇帝哥哥,他们俩在一起玩耍、一起长大,难道这样不好么?”

乐楹公主听了女儿的解释,哭笑不得道:“行了,你别疯疯癫癫的了。”

“姑姑,不要紧的。”桓帝倒是笑了,劝道:“难道朕用了一个‘綦’字,天下人都不许用了么?月儿原本也是一番好心,况且只是她一人这么叫着,朕都不介意,姑姑也不必较真了。”

“皇上,不能纵着月儿。”乐楹公主仍是不同意,板起脸拉着云枝告安,边走边斥,“不许由着自己的性子来,赶紧把名字换了。”

云枝不依道:“我不管,皇帝哥哥都同意了。”

待母女俩渐渐走远了,太后才问:“对了,今儿都是什么人猎得多些?”

“有傅校尉,还有几个御前侍卫。”桓帝笑答,招手让傅笙歌几人上了彩台,隔帘在外请安,里面便小太监依次唱诺打赏。

傅笙歌率先谢赏,太后微笑问道:“笙歌,你娘亲今日身体可好?”

“还好。”傅笙歌欠身谢恩,“多谢太后娘娘关怀,微臣代家母谢过。”

太后闲话了几句,底下又打赏其余人等,当小太监唱道“颜忻夜”三个字时,只见一名身形清瘦的年轻人走了上来。太后眸光闪烁,身子不自觉的往前倾斜,双痕吓得不轻,慌忙上前摁道:“娘娘,喝口茶罢。”

太后在椅子上无声的挣了挣,艰难吐道:“好,喝茶。”

桓帝并未留意到这一细小举动,笑着介绍道:“这位颜侍卫是新提拔上来的,从前不在儿子身边当差,想来母后还未见过,身手很是不错。”

太后还在茫然若失,双痕赶忙笑道:“皇上少有夸人,此人必定是有真功夫的了。”

“母后,是不是觉得累了?”桓帝面带疑惑,挥退了身后的侍卫们。

“哦,…没有。”太后被双痕暗中推了一把,猛然清醒过来,以她一贯的沉毅冷静微笑道:“母后刚才想着,这人人打猎都得赏赐,单是皇上两手空空,倒显得不公平。”

桓帝笑道:“无妨,只要母后玩得尽兴便好。”

双痕反应极快,赶紧执了玉盏酒壶过来,递到太后面前笑道:“既然娘娘疼皇上,不如亲自斟一盏酒算做赏了。”

“也好。”太后平静着纷乱的心绪,斟酒赐予桓帝,又敷衍说了几句,便让桓帝到前面去了。

皇帝既然告退,晞白自然也是跟在侍卫队里一起离开。其实刚才那么一刹那,晞白隐约听到了太后的声音,只是因为隔得稍远,故而似有还无。然而绡纱垂帘织有特殊花纹,模糊了视线,加上外面光线又更强,只能勉强分辨出几个人影的位置。不过凭着推断和感觉,太后应该就坐在彩台之中,想不到语气既轻又柔,完全不是自己想像中气势凌厉的样子。

晞白正在胡思乱想,被迎面走来的傅笙歌猛地拍了一把,悄悄拉他避开众人,低声道:“眼下皇上正在那边玩射角黍,侍卫们只消围站着便行,趁着这个空档,你跟我去见一下小郡主。”

二人七拐八拐,来到一处偏僻的小圆帐篷门口,傅笙歌还来不及进去打招呼,云枝已经箭一般的冲了出来,拉着晞白大声笑嚷道:“大哥哥,我终于见到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