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闲时,桓帝抽空去了懿慈宫,想了想,没有将赐婚之事跟湖阳公主说明,他深知自己妹妹的性情,着实不想此刻再闹出什么事来。即使太后跟前也没说,只怕母亲一句不要为难她,事情便又无法回转,拖来拖去又不知道是何年何月。

次日天气晴好,云枝估摸着皇帝该得空了,于是拎了一尾蝴蝶风筝过去,找到桓帝笑道:“皇帝哥哥,先前你答应好陪我放风筝的,今儿天气好,可不许赖。”

桓帝笑道:“朕什么时候赖过你?”

“也对。”云枝抿嘴一笑,微微偏了头,伸手去拉桓帝一起出门,耳边的玲珑玉坠倾斜摇晃,在下颌边映出两点晶莹的明光,容颜更添别致。

难得皇帝兴致如此的好,宫人们也跟着高兴,况且大家都知道,有小郡主云枝在不用太守规矩,于是又搬出许多风筝来,预备等下放个痛快。云枝不喜欢站着不动,便让桓帝扶着风筝,自己逆着风远远的往后面退,等到差不多了,便喊:“我跑几步,皇帝哥哥你就松手…”

桓帝微笑看着她,将那五彩蝴蝶风筝高高举起,到风力足够时,手上轻轻往上一抛送出,风筝果然悠悠晃晃腾飞起来,渐渐的升上了半空。周围宫人也跟着放了一些,一时间高高低低、五彩缤纷,大家说说笑笑,使得醉心斋后院好不热闹。

云枝放了一阵,手上的线头都已经用的尽了,遂让宫人拿来剪子,递给皇帝,“风筝是放晦气的,皇帝哥哥你来剪,只把今年的烦心事都放了去。”

“好,等下朕也给你放你一个。”桓帝心情甚是愉悦,手持小银剪正要动手,突然瞥见廊上急匆匆跑来一个小太监,像是有什么急事,俯在候全耳边悄声说了几句。

候全的脸色不大好看,皱眉朝皇帝这边走来,一边走、一边挥退了周围宫人,近身细细回道:“皇上,杜少卿那边出了点事。”为着湖阳公主婚事上好看,昨日皇帝与杜淳说过之后,便先升了他的官职,暂任正四品的太常寺少卿。

“嗯。”桓帝不动声色,操起小银剪“喀嚓”一下,将手中风筝远远的放走,侧首与云枝笑道:“你再去拿一个好的过来,朕也给你放一回。”

云枝知道是要自己回避,眨眨眼笑着走了。

桓帝这才问道:“什么事?”

候全低着脑袋,小心回道:“昨天夜里,有人为争京城第一花魁,闹起事来,两边都打伤了不少人。京兆尹审了才知道,其中一位是杜少卿,不敢自己决断,所以斗胆让人回禀皇上…”

桓帝喝道:“这个杜淳,真是反了天了!”

候全结结巴巴,小声道:“是啊,奴、奴才也是想不明白。”

“哼!”桓帝将小银剪子顺手一甩,插在了草地里,“他杜淳不敢抗旨拒婚,又怕日后被公主埋怨,便闹这么一出风流才子的戏,只当朕看不穿吗?他以为朕一生气,就会收回赐婚的旨意,好好好,真是有勇有谋!”说到此处,语声渐渐转冷,“好歹也是朝廷命官,竟然为着一点儿女私情,就连身份体面都全不顾了,太过放肆!”

候全冷汗津津,问道:“那,眼下该如何处置?”

桓帝冷冷道:“传杜淳进宫。”

云枝挑了一个锦绣鲤鱼的风筝,瞧着这边情形不对,明白皇帝已经没有放风筝的兴致,便将跟前宫人悄悄撵退。因为刚才听到杜淳,只怕事情与湖阳公主有关系,又不知道会闹出什么,想了想,上前道:“今儿有些累了,我先回去。”

“不急。”桓帝捉了她的手,拉到旁边石凳上坐下,“陪朕坐一会儿。”

云枝心中暗叫不好,皇帝这个架势,杜淳只怕是凶多吉少,耗住自己,多半是担心消息会传到懿慈宫去。可是又不好明说,再者皇帝正在气头上,自己也不愿意让他更添一份不快,只好忍耐坐下。

少顷,杜淳脸色苍白赶来请安。

司刑监的人早已领命过来,条凳、廷杖等工具也已备好,只等皇帝一声令下,便要对杜淳开始处罚。杜淳一看便就明白,跪下道:“只因臣一时糊涂,做了荒唐事惹皇上生气,自知有罪,还请皇上责罚。”

桓帝却是连一句话也懒得多说,淡声道:“廷杖三十,打!”

司刑监的人赶了上来,将杜淳放倒在长条凳上,“啪”的一声,第一杖下去,杜淳便吃痛死死咬牙,“啪啪啪”,廷杖一声一声落下,片刻便开始见了红。司刑监的人都知道,这人很可能是未来的湖阳驸马,并没敢用死力,实际上并没动到筋骨,只是眼下破皮出血,看着实在有些吓人。

云枝自小住在宫中,与杜淳也是相熟的,因为杜淳一向脾气好,又对湖阳公主唯唯诺诺,自己平时总爱捉弄他玩儿。此时想劝又怕皇帝更生气,心中着急,先前悄悄跟小宫女递了个眼色,想必已经去了懿慈宫报信儿,只盼太后和湖阳公主都在,不然可就没人能救场了。

“哥哥!”湖阳公主一脸惶急,顾不上仪容一路小跑过来,见到杜淳惨状,不由微微蹙眉,朝司刑监的人斥道:“住手!快停下。”

桓帝却道:“继续打,不要停!”

湖阳公主不由急道:“哥哥,你还真要打死他不成?即便杜淳有什么错,也该按律处置,哥哥便是生气,也先饶了他的命吧。”

“哦?”桓帝神色不动,故作诧异,“这个人的死活,与你何干?”

湖阳公主顿时涨红了脸,说不出话来。

云枝见他兄妹二人僵持,只怕再等下去,杜淳不死也打残了,忙起身上前道:“行了,别打了。”司刑监的人放缓了动作,只拿眼瞅着皇帝,云枝见状有些着急,跺了跺脚,“皇帝哥哥,杜淳打死了不要紧,可是等下事情闹得大了,姑母也会不痛快的。”

桓帝见情势差不多,方道:“好了,余下的廷杖数先记下。”

司刑监的人赶忙退下,早有宫人抬了藤条长椅过来搬人,杜淳死死咬牙,不肯发出半点呻吟之声,可惜脸色惨白难看,额头上更是豆大的汗珠滴滴坠下,要不是湖阳公主在旁边看着,只怕早已疼得晕了过去。

待到一行人走远了,桓帝才道:“传御医,带上最好的棒疮药过去。”

云枝“哧”的一声笑了,嗔道:“这会儿又做好人,只怕湖阳姐姐恨死你了。”

“恨就恨吧。”桓帝微微摇头,“朕若是不这样做,棠儿就要老死在这宫中,母后也不得安生,大家心里都是不痛快。”

云枝故作老成,叹道:“如果成事,也算是了了一件心事啦。”

消息传到懿慈宫时,双痕笑道:“还好当时小郡主在,不然也没个人劝,要是两兄妹都不肯服软,杜淳不知道要伤成什么样儿。”伸手替太后扶了扶软枕,“听说皇上当时生气的厉害,小郡主一句话就劝下来了。”

“一句话?”太后问道。

“是啊。”双痕见她神色不对,问道:“怎么了,有哪里不对?”

太后摇了摇头,没有答话。

正好金晽公主进宫探病请安,太后起身坐了些,宣人进来,因瞧见金晽公主一身新衣珠翠,微微不悦,“但凡你进宫来,就没见你有过重样儿的打扮。”

金晽公主礼毕坐下,不以为意道:“去年的夏衣都老旧了,重做了几套。”

“衣衫旧了,首饰也旧了不成?”太后反问,又道:“允琮一年才几个俸禄,再加上你的银子,照这么花,一个月就能用干净去。”

金晽公主有点讪讪,转了话题,“对了,儿臣正好有件喜事要说呢。”

“什么喜事?”

“儿臣想着,七妹妹也及笄长大了。”金晽公主嫁与了慕家以后,于云枝来说便是嫂嫂,因此只按家里的称呼,“前些日子,参政知事杨大人家办寿宴,儿臣与驸马过去贺喜,与他夫人说了会儿话。听说她的长子人品不错、又肯上进,模样儿也好,儿臣想了一想,正好堪配七妹妹呢。”

“是么?”太后没有任何表态,只淡淡道:“这事应该先跟你姑姑说,她是月儿的亲娘,女儿的婚事自然是她做主,她同意便好。”

“话是没错。”金晽公主笑了笑,“不过,七妹妹一向都是住在宫里,自然也该问问母后的意思。再者,若是母后肯亲自赐婚的话,杨家便是天大的荣耀,七妹妹出嫁也风光不少。”

太后忍住心中不快,微微一笑,“的确是件喜事,只是我如今也不管这些了。”心里突然生出一个念头,于是道:“不如你去问问皇上,你们兄妹更说得到一块儿,要是皇上圣旨赐婚,岂不更加荣耀一些?”

金晽公主甚是高兴,笑道:“也是,儿臣这就过去说说。”

双痕见她走远了,方道:“四公主也真是的,一点不知道惜福,瞧着她头上的那支新珠钗,还有手上的对镯,只怕少不了千把两银子。”说着叹气,“府中便是有座金山银山,也顶不住她三天两头的置东西啊。”

“只怕不是家里的银子。”太后禾眉微蹙,摇了摇头,“那些跟她走的近的夫人诰命们,未必没有心思,哪一个不是冲着咱们慕府去的?讨了她的欢心,倒是败坏慕家人的名声。”

双痕便道:“太后也该劝劝她了。”

“你看她听得进去吗?”太后反问,然后道:“留心跟她走得近的人,得空随便找个理由,让那些人吃点苦头,免得弄得一团乌烟瘴气的。”微微动气,“哀家看她都是闲的,这么些年了,也没跟允琮生下个孩子。回头告诉二哥,找个远房同宗的孩子过继给允琮,暂时由允琮屋里的明珠抚养。有了这份烦心事,那丫头也该收收心了。”

“是,等下奴婢就去安排。”

“也不知道人家给了她什么好处,就跑来乱说媒。”太后甚是不悦,“你还没瞧出来吗?想必寅雯自己也觉得不怎么好,怕月儿她娘不愿意,所以想先求了哀家的懿旨,到时候就由不得云琅他们了。”

双痕点点头,又问:“不知道四公主这一去,皇上那边会怎么说呢?皇上待小郡主是极好的,只怕不肯轻易同意。”

“也许吧。”太后声音悠缓,却似乎另有所指。

第三章 情惑(一)

金晽公主兴冲冲的来到启元殿,她与皇帝是异母姐弟,因并无外人,只略略裣衽请了个安,直奔主题说了事情,末了补道:“月儿一天天也大了,又是皇上素日看着长大的小妹妹,为她择的一门好姻缘,也算是一件大喜事。”

桓帝本来正在休息,听她说完了话,慢慢将手中的书放下来,半晌才道:“四姐有心,时时处处记得照拂月儿。”顿了顿,又问:“只是此事应该先问姑姑才对,怎么问起朕来了?”

金晽公主知他必然会有此问,腹中早准备好了说辞,笑了笑,正要开口,却听一个脆生生的声音道:“不必问了,我不愿意。”回头一看,原来是云枝从侧门穿了进来,步态轻盈灵巧,仿若一朵彩云停在了皇帝身边。

桓帝眼中略有笑意,抬手指了座,“什么时候过来的?也没个声儿。”仔细打量了一番,云枝今日穿了一身掐金挖云纹的蝶袖宫装,身上也不知藏了什么香,幽幽暗暗,仿若笼了一层朦胧的薄雾,让人心情柔和似水。

金晽公主听云枝言语坚定,已知此事十有八九不能成,但仍努力争取道:“七妹妹这话怎么说?俗话讲:‘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一番陈词滥调还没说完,便听云枝笑了一声,弄得自己甚是尴尬,只好止住底下的话。

云枝眉眼间笑意闪烁,眸光盈盈,十分甜美乖巧的模样,接话道:“二嫂你想到哪里去了,我不愿意并非是不想嫁人,而是因为”上前走近两步,缓缓说道:“因为我已经有喜欢的人了。”

此话一出,金晽公主和桓帝都变了脸色。

金晽公主不防她这么说,一时无话可接,讪讪道:“是么?怎么从来不曾听七妹妹说起?”私下揣测,此话多半是云枝搪塞之语,因此问道:“不知道是哪家的公子?说出来,也让二嫂替你挑选挑选。”

“二嫂”云枝扭了脸,仿佛娇羞不能见人一般,“这种事情,自然是女儿家的小秘密,怎么好对人说来说去。”

桓帝只是怔怔看着她,沉默不语。

金晽公主不好勉强,尴尬道:“我也是替你操心。”

“是么?”云枝看了她两眼,唇角缓缓绽开清浅笑意,“以前听人说,女人年纪一大就喜欢给人做媒,我还不信,如今…”在金晽公主要掉脸之前,转口又笑,“不过二嫂既聪慧又通透,自然不是那样的人。都怪外面那些攀龙附凤的宵小,成日里盘算来盘算去,不知天高地厚,竟然算计到二嫂头上来了。”

金晽公主并不蠢,哪里听不出她话里的讥讽之意?当着皇帝的面,脸上着实有些挂不住,气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云枝陡然沉下脸来,冷冷甩了一句,“没意思!”

桓帝原本在想着心事,听得云枝一说,再看金晽公主噎得说不出话,眼中不觉也有一丝忍笑之意,怕她二人闹得太僵,解围道:“既然月儿已经有喜欢的人,那就不必再提了。”

金晽公主本是一头兴冲冲过来,指望着皇帝圣旨一下,自己不仅有了体面,杨家必然也要感恩戴德、毕恭毕敬,没料到,最后反倒闹了一鼻子的灰。只是眼前的人着实得罪不起,皇帝更不会向着自己说话,再说下去也没意思,因此气呼呼的告安退去。

云枝也没什么好气,转身道:“皇帝哥哥,我先去姑母那边呆一会儿。”

“月儿…”桓帝叫住她,想要问的话已经涌到唇边,却没法开口,最后缓缓收回了手,“好,你先过去。”

云枝走后,整个下午桓帝都有些坐立不安。

候全见他面色不豫,又不知道是出了什么事,只好提起精神,私下悄悄嘱咐宫人们小心行事。到了快黄昏的时候,桓帝看着殿外满天彩霞出了半日神,招了招手,叫来候全问道:“你可听说,小郡主平时都跟些什么人来往?”

“这个,奴才也不清楚。”候全甚是为难,“只是小郡主生得伶俐,京中的各府夫人都十分喜爱,若是细算起来往的人,那可真是多了。”

桓帝略一沉吟,“你去打听打听,看看哪些人跟小郡主相熟一些。”

候全怔了怔,起先以为自己听错了,抬眼看了看皇帝的眼色,再回想起先时金晽公主的事,有所领悟,于是赶紧点头,“是,奴才这就着人去打听。”

桓帝挥手让他下去,自己一个人在内殿里沉默不语,心里却静不下来,脑子里翻来覆去,都是云枝说的那句话,“我已经有喜欢的人了,我已经有喜欢的人了…”手上不觉紧了紧,那个人,到底是谁?心中像是一团麻线被猫抓乱,千织百错的,分不出究竟哪里才是线头线尾。

云枝出了醉心斋后,并没有去太后的弘乐堂,而是直接出了宫,回到府中换了一身少年装束,找了张名帖写好,带上家奴直奔参政知事杨府而去。

杨府门口的小厮见她穿着雅致、气度矜贵,就连身边的奴仆亦是不凡,当下不敢怠慢,捧着名帖便往里面送去。不多时,一名白净少年从里面走了出来,面带疑惑,上前行礼问道:“不知云大将军是公子的什么人?”

云枝少有等别人的功夫,正在闲看杨府门口的一对石狮子,闻声回过头来,轻飘飘道:“是我爹。”她的语音既清且脆,让人不自禁移目看向声音的主人。

“你…你爹?”杨二公子吃了一惊,心下更是暗抽了一口冷气。

面前的少年不过一袭寻常青色春衫,却因眸光莹润、烁烁照人,映得容色宛若明月秀玉一般,气度更是清绝出尘。微风乍起,吹得衫角在风中舞舞而动,青衫主人仿似踏着一波一波的碧浪,带着清莲之气俏立人间。

云枝懒得跟他解释,直接道:“听说,你想娶我?”

杨二公子吓得不轻,怔怔看了半日,方才渐渐领悟过来,结结巴巴道:“你、你是小郡主…”见云枝目光犀利迫人,接着她刚才的话一想,更是吓得脸色苍白,着急解释道:“郡主说的事,在下实在毫不知情…”

“你不知道?”云枝挑高声音,问道。

“不知道!当真不知道!”杨二公子慌张辩白,然后小心翼翼问道:“不知小郡主是在哪儿听说?”

“既然你不知道,那就别管了。”云枝已经猜出七、八分,暗自琢磨了一阵,心下有了计较,笑盈盈道:“我们到对面茶楼去说,跟你商量件事。”

“啊?”杨二公子看着面前如花笑靥,有点迷乱,却不敢造次多看,赶紧低下头应道:“是是是,小郡主先请移步。”

云枝赶在天黑前回到宫中,直接去找皇帝。

桓帝听说是她来了,豁然起身,分明是半日前才见过面,却仿似隔了三年五载一般长久,直到出殿看到了人,心中才觉得稍稍踏实一些。

“皇帝哥哥”云枝将宫人们全都撵走,拉着他的衣袖,悄声道:“月儿想请一道赐婚的圣旨…”

“赐婚?!”桓帝不待她说完,先诧异失声,随即静了静,尽量平缓面色询问:“你是说,你想要朕给你赐婚?”

“皇帝哥哥,你怎么了?”云枝看着他怪异的表现,十分不解,抬手往桓帝的额头上摸了摸,“眼下还不到暑天呢,怎么热出一头汗来?”

明明是平日习惯的举动,但今日却有些不一样,云枝的手仿佛突然变得柔软了、细腻了,触感竟似从心头滑过一般。桓帝心口一阵“砰砰”乱跳,莫名慌张起来,一时想不明白是为什么,却又舍不得这种心慌意乱的感觉。

“生病了?”云枝诧异问道。

“没、没有。”桓帝轻轻捉住她的手,唯恐眼前的人会离开自己而去,只有如此抓住,方才稍稍觉得安心,轻声问:“月儿,你想要嫁给谁?”眼睛紧紧的盯着云枝,生怕她下一刻便说出名字来,甚至有一种冲动,想要捂住她的嘴不让说话。

“什么呀!”云枝“扑哧”一笑,“不是我要嫁人,是替别人求恩旨的。”

“别人?”桓帝虽然不明白她要做什么,但一颗心总算缓缓落了底,渐渐恢复平日镇定神色,淡淡笑问:“哦,是谁?”

“就是二嫂提到的那个杨家公子。”云枝说起金晽公主,有些不悦,拉着桓帝在椅子上坐下,解释道:“刚才我去见那人了,听说他有个心仪的表妹,可惜家门寒薄,父母不太愿意这门婚事。我便答应替他求一道恩旨,成全了他们,也正好堵一堵二嫂的那张嘴,省得她整天多管闲事。”

“原来如此。”桓帝不做思量,旋即道:“这有什么难的,朕…”说着,就要伸手去拿笔墨,转念觉得表现太过突兀,于是笑道:“一点小事,回头就让人颁旨下去。”

云枝没想到事情如此顺利,高兴道:“还是皇帝哥哥对我最好。”

桓帝微微一笑,“傻丫头。”

云枝不依,娇嗔道:“胡说!我哪里傻了?”伸手去刺挠皇帝的腋窝,桓帝平日端方严谨、少有言笑,实则十分怕痒,不过也只有云枝敢这样造次。

桓帝躲闪了半日,又不便放声大笑,只得捉紧了她的手,喘气笑道:“好了,别闹了…”二人拉拉扯扯,一时用力不稳跌在榻上,云枝犹自不觉得什么,皇帝的心却跳得更加厉害了。猛地忆起这半日的心事来,犹豫再三,终于忍不住问道:“月儿,先时你说已经有…”

门口传来一阵轻微的脚步声,云枝扭头停住动作,止住笑声道:“皇嫂什么时候过来的?我们都不知道。”站起身来,自旁边拣了椅子坐下。

听得云枝说“我们”二字,再看二人形状,云皇后的目光有些闪烁不定,动了动嘴唇,但终究没有说什么,末了微笑道:“刚才我见外面没有人,就自己进来了。”

第三章 情惑(二)

“坐罢。”桓帝颔首,问道:“有什么事吗?”

云皇后坐在皇帝身侧,婉声道:“也没什么要紧的事,就是快端午节了,想问问皇上今年要怎么办?有什么也好提前预备。”

这些年来,后宫并没有新的嫔妃选入。三位后妃中,云皇后因为心中不安,且无子嗣,处处行事更加小心谨慎。瑜妃虽然好强,却不敢忘记太后的教诲,况且一门心思都在生皇子的事上,别处也就不那么上心。恭妃原本最不得势,岂料生下皇长子,自己占尽风光,自然要做出些大方态度。

如此一来,后宫也就风平浪静少有是非。

且韩姜去世以后,桓帝时常感叹人生悲欢离合无常,越发珍惜身边人事,对待后妃们也更加宽和优厚。云皇后虽然执掌皇后的凤玺,却因上有太后压阵,身边夫君不会偏听偏信,周围的嫔妃寥寥无几,实在无甚大事需要裁断,也就是一年几个大节日子,方才有些许事情可做。

每年节下都是按照规矩来,云皇后过来请示,不过是例行公事,桓帝耐心的听她说完,微笑道:“知道了,就按往年的旧例办罢。”

韩姜的死,虽然未曾让桓帝冷落皇后,但帝后之间,言语却不知不觉的变少了。云皇后又说了几句闲话,实在找不着什么再说,加上还有云枝在场,于是借口去给太后请安,依礼向皇帝告退而去。

桓帝本来有极要紧的话要问云枝,被皇后这一打断,又不知再从何说起,况且好不容易鼓起来的勇气,也早就不知道到哪里去了。

倒是云枝还记得刚才的话头,问道:“皇帝哥哥,你方才要问什么来着?”

桓帝淡笑,“没什么。”

云枝以为他是累了,遂道:“我也到姑母那边去,不聒噪你了。”起身走了两步,回头见皇帝还在出神,也不言语,不由埋怨笑嗔,“皇帝哥哥,在想哪位美人呢?跟你说话都没听见。”

“嗯?”桓帝抬起头来,还未开口,云枝早已经翩然出了内殿,俏丽的身影从视线里消失,方才殿内还是笑声满满,此时却陡然空荡荡起来。

还记得早些年时,曾经笑言要给云枝找个最好的驸马,原来自己只是随口说说,并未真的想过,心中最珍贵的那个她会真的嫁人,离开自己。当真的面对这一天时,竟然是这般不舍、不愿意,不,应该说是完全不能接受。

可是,这到底是为什么?

难道自己不是希望云枝幸福的吗?为什么一听到她有喜欢的人,一想到她会离开自己,心就开始慌张、疼痛,胸腔像是被掏空一般难受。

为何这种感觉,以前竟然从来不曾体会过?心似乎瞬间裂了一道缝隙,正在一点点的扩大、蔓延,褪去坚硬的外壳,原来里面早就住着一个人。岁月如水,一点一滴的记忆汇成河流,每一条涓涓细流,都倒映着她流盼动人的身影。

殿外夜色渐浓,宫内四处亮起一盏盏明亮华灯,与天上星子相映成趣,仿佛彼此是对方的倒影。朗月疏星、银雨流天之下,宽阔疏朗弘乐堂殿内越发静谧似水,内殿燃着数盏九转琉璃莲灯,映得周遭明晃晃宛如白昼一般。

近几年来,太后养成晚膳后默诵佛经的习惯,双痕站在旁边静立,不时的上前添茶倒水,或是往博山炉里洒上些许沉水香屑。看了一阵,太后将佛经缓缓放下,端起消食茶抿了几口,开口道:“方才皇后过来,说话吞吞吐吐的,彷佛有什么事要说一样,谁知坐了半日又走了。”

双痕点头道:“奴婢也觉得是。”

“算了,她想说的时候自然会说的。”太后淡淡掠过,末了叹了口气,“哎,这也是个没福气的丫头,这么些年,竟然连个公主也不曾生下。哀家倒是不计较,只是看她整天郁郁寡欢,倘若有个孩子,只怕也能牵挂着分一分心。”

“那大公主…”

“不可。”双痕还未说完,便被太后摆手打断,“青芽是祥嫔留下来的,莫说皇上舍不得,便是舍得,只怕皇后也不敢收养。祥嫔一事,已经让她和皇上有了芥蒂,哪里还敢再养祥嫔的孩子?万一青芽有个头疼脑热、三灾两病的,便是皇上不怪罪,皇后自己也会多心忧虑,反倒更加不好。”

“是,奴婢明白了。”双痕止住话题,服侍太后到寝阁内安歇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