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枝虽然心中有气,但也没打算为难这几个人,转身进去收拾了东西,出来道:“走吧,现在就去南边见御驾。”那几名侍卫皆是松了口气,当即点头不已。

谁知云枝等人一路追过去,竟然没有追着皇帝。先到曲水,得知皇帝已经起驾去了登州,匆匆赶到登州,结果被告知皇帝已经起驾回京。

“回京?”云枝不无意外,“怎么这般突然?”

“下官不知。”登州知府看着眼前的小姑娘,侍卫们刚才报了她的名头,云大将军和乐楹公主的长女,太后亲手养大的小郡主,自己是万万不敢得罪的。然而皇帝的去向实在不清楚,也不便妄自揣测,小心翼翼道:“御驾走得甚急,想来是京中有要紧之事罢。”

一连六、七日的劳顿奔波,结果却扑了个空。云枝按捺住心中失望,此时反倒不着急了,告别了登州知府,与侍卫首领道:“不急,找辆马车再回京去。”

回到京城时,已经是新月初挂的时分,此时宫中肯定下匙关门,进去少不得要费一番周折。云枝早就疲惫不堪,琢磨着索性先回家休息一晚,若是此时见了皇帝,又该说点什么呢?既然还没想好,那就先睡一觉再说。

次日进宫,云枝方才得知真的出了大事。

这事要从恭妃文氏说起,当初皇帝大婚选取嫔妃之时,文家正房并无适龄女儿,于是便从旁系中挑了一个,就是现在的恭妃。正房中有名和恭妃年纪相仿的二小姐,只堪堪大了一岁,皇帝大婚前刚刚嫁人做了新妇,倘若迟上半个月,如今的恭妃便是这位二小姐了。

那二小姐自幼与恭妃不和,仗着自己得势,时时事事都想着要压恭妃一头,谁知最后在嫁人上却落了后,阴差阳错的,好好的皇妃娘娘让给了别人。这也罢了,毕竟今夕不同往日,身份已经不同,少不得忍下气恭谨低头行礼。恭妃终于有了出头之日,自是风光无比,时常想起儿时受过的窝囊气,便隔三差五召这位二小姐进宫请安,言语间少不了奚落一番,以雪昔日被辱之恨。

这二小姐每每气得胸闷,却又推脱不得,背地里恨得牙根痒痒,奈何如今得罪不起这位本家娘娘。明的不行,便来暗的。文二小姐花重金买来一盆香山子,使人加了麝香等物,再托一位表哥辗转送给恭妃,明面上说是为了改善姐妹关系,暗地里诅咒恭妃生不出子嗣,圣眷稀薄,也好早一天被打入冷宫。还怕恭妃疑心不肯收,只让表哥说是外头买的,送进宫时且要了几百两银子,最后计谋终成。

岂料这盆香山子恭妃舍不得用,又转送给了皇后。

原本这等暗事难以昭日,谁知事情巧中又巧,文二小姐的夫君新纳一名侍妾,府中妻妾争闹不休,那侍妾无意间知晓此事,便想借此除了眼中钉,回头再生下一男半女的,不愁没有机会扶正。

那侍妾托人递了书信与恭妃,顿时将她吓得魂飞魄散,既不敢张扬此事,又怕日后出什么差错。后来总算找了个借口,因着那盆香山子放置有些年月,难免有香料剥落之处,便推说拿出去找匠人修补。

恭妃生下皇子后,早已不如初进宫时那般恭谨讨巧,对于圣眷稀薄又膝下无子的中宫皇后,难免生出几分轻视,去凤鸾宫的次数渐渐稀少。云皇后见她突然殷勤起来,虽然疑惑,却也没多想,便答应了恭妃的请求。

倒是皇后身边新来的玉湄儿机警,暗地里提点了几句。

恭妃着人带香山子出去,“恰巧”撞了人,弄得香山子碎了一地,又“恰巧”遇上给皇后请脉的御医。“香山子虽然存放数年,内中仍残留少许麝香等物。”太医仔细检查断定后,下了定论。

云皇后惊的说不出话来,只觉天昏地转,顾不上处置恭妃,自己先晕了过去。

照说宫中有太后压阵,后宫之事并不足以让皇帝返程回京,只是皇帝忽然失去了南巡的豪情,闻讯便立即起驾回来。然而事情一路追查下来,恭妃顶多也只能算是无心之失,桓帝褫夺了她的位分,贬为贵人禁足在荣祺宫偏殿。

后宫里面早已乱成了一锅粥,气氛亦是不好。

四处都是窃窃低语的宫人们,来来去去的则是掖庭令等人。云皇后悲痛不已,桓帝每日都要过去安抚一阵,就连太后这边也不得安宁,二皇子跪在地上不肯起来,哭得眼泪汪汪,“皇祖母,让父皇把母妃放出来吧…,呜呜呜…,承铭好害怕…”

云枝的心忽然安静下来,只觉无趣的很。

是了,他已经有妻有妾、有子有女,不管是处置妃嫔,还是再多纳一个美人,又与自己有什么关系?这淌浑水,还是趁早远远躲开的好。

夕阳西坠、暮色益深,天色已经渐渐暗下来,最后一抹灿色正在逐渐消散,勾起人无限惆怅。云枝立在窗边静静出神,独自看了一会儿,心中有种说不出的落寞忧思,过去那个不识愁滋味的小郡主,仿佛一夜之间消失了。

第七章 迷网(一)

原本该热热闹闹的端午节,只因近日宫中琐事繁多而打乱,云皇后在榻上躺了好几日也不见好,每日只是以泪洗面。大宫女听雪近身服侍,恨恨道:“外面的人心都那样黑,竟然将禁物藏在托盘里面,害得娘娘…”她不说还好,一说又惹得云皇后落下两行清泪。

玉湄儿轻声咳了咳,打断道:“娘娘现在身子虚弱、不堪忧思,需要宽心休养,还是别提那些闹心的事了。”

云皇后泪莹于睫卧在床上,哽咽道:“从前只当是自己身子不好,才没有子嗣,却没想到…”伤心的泪水滴落被褥面上,洇出一团水印,“…或许,是命不好罢。”

玉湄儿劝慰道:“娘娘,说句不得当的话,过去的事终究不能挽回,再伤心也是无益。倒是如今皇上对娘娘颇为体恤,成日过来探望,这是娘娘重获圣眷的好机会,万万不可再错过了。”

云皇后虽然难过不已,但也知她说的没错,渐渐止了泪,颔首道:“是啊。”心中却忍不住悲苦,原来空有一番情意是没有用的,最后不得不用上算计,借着皇帝内心的那一份怜悯,好为自己多博得一些眷顾。自己没有子嗣,圣眷也日渐稀薄,再不抓住皇帝的心,只怕中宫之位也摇摇欲坠了。

听雪往荣祺宫方向看了一眼,咬牙道:“便宜了她!出了这样的大事,把娘娘害得这么惨,却只是褫夺位分禁足而已。”

玉湄儿不以为然,婉声道:“娘娘是后宫之主,文氏一个小小的贵人何足为惧?莫说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就看她平时那般不收敛的行事,只要有心寻错,也断断是不难的。”顿了顿,“只是如今她正犯了事,娘娘此刻追究反倒显得落井下石,不如停停,将来总是有机会的。”

云皇后听了,只是默不作声。

玉湄儿又道:“娘娘如今不仅不去责难她,最好还要在皇上面前求情,让皇上知道娘娘的慈悲心肠,必定更加疼惜娘娘。”近身一步低声,“而且将来文氏出了什么事,也不与娘娘相干。”

若在过去,云皇后必定不齿于这等宵小行径,可如今却觉得不无道理,倒是自己从前太过痴傻了。这么多年来受的那些苦处,膝下荒凉、圣眷日薄,真是几日几夜也说不完。倘若自己有个一男半女,岂会是如今的局面?这一切焉能不恨?

帝王的爱,自己早就该看透了。

纵使不为自己,也该为云家满门想一想,这个中宫皇后做得如此憋屈,将来又如何能说得上话?夺子之恨,不可不报!自己从前失去的那些,也一定要再拿回来!正如玉湄儿说的那样,不急一时,往后的日子还长着呢。

“娘娘…”贴身宫女玲珑跑了进来,凑近回道:“刚才醉心斋那边传来消息,今儿出了一件稀罕事”压低了声音,“为了一个侍卫,皇上和小郡主吵起来了。”

“果然是件稀罕事。”云皇后听得笑了,笑容里颇有些意味深长,“在宫里待了这么些年,皇上和小郡主拌嘴还是头一遭啊。”

一大清早,云枝便听到一个意外的消息,皇帝派人将晞白抓了起来,理由是因为前些日子抗旨返京。“这算什么罪名?”云枝气不过去找皇帝理论,“苏姐姐病了,皇帝哥哥你又不是不知道,再说跟前那么多的侍卫,难道只单单缺少大哥哥一个人?即便真的要罚,也犯不着抓到刑部问审啊。”

桓帝自那日之后,便有些刻意回避着她,自己一腔剪不断理还乱的心思,也不知道何时才能够梳理清楚。加上回宫便遇上恭妃之事,一直忙碌着,已经有好些日子没有见着云枝了。今日见她主动过来,遂将心事暂且抛到一旁,正要上前说话,谁知她却是来质问自己的!

桓帝的热情,被一盆冷水当头浇灭,因不愿意失态,只是不动声色道:“颜侍卫的确是抗旨不遵,该怎么办自有规矩,他虽然事出有因,但是君臣之礼也不可忘废。”试着安抚云枝,“好了,坐下再说。”

云枝心中原本恼他不辞而别,因着晞白的事,不由更添一层气,回道:“不敢,正所谓君臣有别。”微微屈膝裣衽,“从前是月儿莽撞不懂事,以后也按规矩来吧。”

倘若是因为别人还好,如今晞白就是皇帝心中的一根刺,闻言不由皱眉道:“你这是做什么?为了一个小小的侍卫,来跟我怄气?”

云枝不接话茬,只问:“大哥哥的事,一定要按着规矩来办么?”抬头看着皇帝的眼睛,恳请道:“如今苏姐姐正在治病的关键时期,生死不知,大哥哥一定很着急,能不能先放他回去?即便真有什么错,过后再理论不行吗?”

“不行。”不料桓帝却是态度坚决,“这件事情朕自有朕的道理,你别管了。”

云枝坚持道:“月儿从来没有求过人,这次算是恳求皇帝哥哥了。”一双明眸波光微转,轻声问:“这样,也不行么?”

桓帝忍着心头的郁气,沉声道:“不行。”

“好。”云枝不再多说,转身便走。

桓帝在背后张了张嘴,右手微微抬起,末了又缓缓放了下去,终究没有出声。看着那袭渐行渐远的海棠春睡纱衫,视线久久凝滞,心中有万千心事波涛翻涌,最后却只是一个人静静沉默。

犹如热锅上蚂蚁般煎熬的日子,又过了两天,桓帝终于有些沉不住气,莫非自己猜错了?虽说对晞白不满,但也不会因一己私情处罚臣子,之所以借故将人抓起来,只是为了求证一件事情。

到底谁会出面来救他出去,会不会是母亲?

桓帝内心焦急万分,面上却还是一派云淡风轻的神色。上午去泛秀宫瞧了瞧新诞生的小皇子,陪着慕允潆说了会儿话,下午又来到凤鸾宫,原本以为皇后还在伤心,谁知瞧着神色倒似好了些,而且显得更加温柔静默了。

云皇后陪坐旁边,细细声道:“辛苦皇上这些日子过来探望,臣妾已经大好了。”微微一顿,又道:“瑜妃刚生了小皇子,皇上还是多陪陪她们母子罢。”

“嗯,上午才去过泛秀宫。”桓帝拨着碧绿的茶叶,透过氤氲的水雾,看向皇后的目光终归有一丝怜悯,“你也别太伤神,好好将养着自己的身子才是。”

云皇后微垂螓首,苦笑道:“臣妾左右不过一个人,既没大病,又没有孩子,哪里有什么需要将养的?”许是病重失了颜色,一袭玉印白的金凤暗纹绡纱衣裳,配着水莲青边百褶儒裙,整个人都显得有些轻飘飘的,仿佛一阵风都就能刮走。

说到这个话题上,连桓帝也不知道该如何劝慰。

听雪插嘴道:“若是娘娘能够抚育一个孩子,也就不这么自苦了。”

桓帝正要答话,却见睿亲王从外面火急火燎进来,行的太急,掠得身上的江水海蓝华袍翩飞,进门便道:“皇兄,我想向你求个恩旨。”

对于这个体弱多病的幼弟,桓帝总是疼爱谦让占多,因从不见他这般着急过,不由笑道:“什么要紧的事?说罢。”

睿亲王忙道:“听说皇兄身边的颜侍卫犯了错,能不能放了他。”

桓帝意外不解,“放不放他,与你有何关系?”心中一动,问道:“莫非,是什么人找你求情?”

“什么人?”睿亲王反问,继而脸上透出一层潮红颜色,“我是听华音说的,颜侍卫是他哥哥,所以”略略局促,“我、我都已经答应她了。”

“哦。”桓帝没得到想要的答案,心中既失望,又松了一口气,说不出自己到底在期待着什么。难道真是自己猜错了?可是,那件衣服又如何解释?抬眸看向睿亲王,虽然眼下百事烦心,但见弟弟这副情窦初开的模样,终究不禁失笑,“小澜,你什么时候也学会这一套了?知道讨女儿家欢心了。”

“皇兄!”睿亲王尴尬叫道。

太后的几个子女中,除却幼年夭折的七皇子,剩下的几个子女,要数睿亲王的容貌最为精致出众,眼角眉梢的痕迹,几乎是与太后一个模子里印出来的。连双痕也说,倘使小澜王爷是个女子,肯定和太后年轻时相差无二,容色炫目照人。

桓帝看着弟弟那张酷似母亲的脸,忽然闪过一个奇怪的念头,那个颜侍卫,竟然仿佛在什么地方见过。皇帝在王公大臣里对比了一圈,心中暗暗摇头,又努力想了想身边的人,仍然找不出那样一张脸。

那么,到底是在哪里见过呢?

“皇兄,你可同意放人?”睿亲王以为皇帝不答应,有些焦急。

“还是放了吧。”桓帝在心中对自己说,那个答案似乎就要呼之欲出,但心中却生出了退意。或许是自己猜错了,或许颜侍卫跟母亲并没有关系,或许他只是慕家的什么旧人。可是,倘若颜侍卫真的跟母亲有关,自己又当如何?有些事情,或许还是不知道的好。

“皇兄,我都已经答应人了。”那芝兰玉树的小王爷仍在努力,眼神澄澈无尘,并不像是隐藏了什么,倒是一脸小儿女情怀显露无疑。

连云皇后都忍不住开口,“皇上,看样子小澜是真急了。”

“行了,你先回去罢。”桓帝点点头,朝自己的弟弟道:“等下朕就传刑部的人,等事情问清楚便从轻发落。”

听雪见皇帝要走,方才的要紧事才说到一半,不由还想开口,却被皇后一个眼神止住。云皇后站起身来相送,貌似随意道:“臣妾还有件事要跟皇上禀明,先时长姊送来的那个丫头,人很伶俐、又恭顺,臣妾想留下她在身边服侍。”皇后对自己的丈夫十分了解,在他思考要紧事时,别的小事都不会太留意,因此趁机开口。

果不其然,桓帝颔首道:“一个小丫头而已,后宫的事你自己做主便是。”只是补了一句,“回头你问问长姊,她同意就行。”

这边睿亲王正高兴着,眸中是掩饰不住的欢喜之色,“那皇兄你是答应放人了?我这就出宫去告诉华音,免得她整天担心。”待皇帝点头,一转身便告退出去。

桓帝走到门口,唤来候全道:“派人去告诉小郡主一声,说等下就放人。”候全刚走了两步,又被他叫住,“算了,朕出宫去一趟。”

云皇后抿了抿嘴唇,福身道:“恭送皇上。”

“娘娘”等皇帝一行人走远,听雪急急开口道:“刚才要紧的话怎么不说完?皇上还没有答应过继子嗣给娘娘呢。”

云皇后的心思飘忽不定,静静道:“这事不用着急,文氏已经去除了位分,再无资格亲自抚育皇嗣,不差这一天两天的。”今时今日,也要她尝一尝失子之痛!

听雪放下心来,又问:“既然娘娘有了主意,那又是在担心什么呢?”

担心什么?云皇后看着远远消失的明黄仪仗,心中苦涩不已,转身拣起美人榻上的玉兰团扇,轻摇慢摆,良久才回头微微一笑,“你猜,小郡主会不会进宫呢?”

听雪一时没有明白过来,不解道:“小郡主进宫不是三天两头的事吗?”

“不是进宫请安。”云皇后摇摇头,侧鬓的一支九凤金翠双头钗步摇晃动,尾坠几缕金珠,折出一闪一闪的金色光芒,仿似主人起伏不定的心事。静了半瞬,方才用不疾不徐的声音吐道:“我是说,小郡主会不会进宫侍驾?”

“啊?!”听雪大惊失色,终于慢慢的听出味儿来。

第七章 迷网(二)

桓帝去乐楹公主早是熟门熟路,带着候全几人,便装来到公主府侧门,守门的人立即将几人迎了进去。说起来,皇帝在深宫中很少有机会外出,乐楹公主府应该是来的最多的地方,也不用人带路,自行绕着后花园的小径一路过去。

刚过了水榭连廊,便听见隐隐约约的细碎说话声,软软糯糯,带着少女的娇软与清脆,桓帝不用看也知道是谁,因此凝住了脚步。

“皇帝哥哥最近奇怪的紧,我不想理他。”

另外一个声音笑道:“怎么了?你们一向不是最亲近的,怎么突然疏远起来?”中间传来“扑嗵”一声轻响,像是有人往水里投了鱼食,那声音又道:“不说就算了。如今你也长大了,娘也管不了你。”

静默了好一阵,云枝终于开口,“娘亲你不知道,那天晚上皇帝哥哥他…”像是有什么不妥,又忍住口,“…他来看了我,然后我就去大哥哥那里说话,结果一句话也没说上,就听大哥哥在说梦话了。”

乐楹公主轻声一笑,“呵,说什么了?”

“也没什么。”云枝声音恹恹的,“左右不过是念着苏姐姐,梦里也忘不了。”紧接着便是“哗啦”一声,似乎是抓了一把鱼食扔进水里,“大哥哥病得厉害,连人也不认识了,只抓着我的手喊‘苏苏、苏苏…’,真是…”说着叹气,“都病成那样了,心里还是惦记着苏姐姐。”

乐楹公主笑道:“人家俩个要好,你愁什么?”

“我只是羡慕他们罢了。”云枝长吁短叹的,似乎带着淡淡的惆怅,“我身边却没有这样的人,一个也没有。”静了静,又道:“从前只当皇帝哥哥也待我一般好,而今才发现不是那样。娘亲你不知道,上午我去给大哥哥求个情,皇帝哥哥板着个脸,一丁点儿情面都不讲呢。”

乐楹公主收了笑声,语声郑重,“月儿,这件事你不要去管了。”略微停顿,似乎琢磨了一会儿才又开口,“你大哥哥的事,自然会有人去求情的,你别多事,也别再为这个跟皇上闹别扭。”

皇帝原本听得云枝说明原委,心中正在释然,忽而听得乐楹公主如此说,不由顿生疑惑,难道说,小澜过来求情是有人授意?可是小澜的表情并不像撒谎,莫非他也是被人蒙在鼓里?不管怎么说,听小姑姑的口气显然是知道此事,甚至还知道一些自己不清楚的内情,到底是什么呢?

桓帝不便立时走过去,也不好离开,静静站了一会儿,等到母女俩说到无关要紧的事上,才故意放重脚步,轻咳了一声闪身出去。

“皇上什么时候来的?”乐楹公主笑着站起来,让了让,“来亭子里坐罢,正跟月儿说到你呢。”

桓帝假作不知,笑吟吟道:“哦,可是说朕的坏话了?”

谁知云枝却没心情与他说笑,上前裣衽,“给皇上请安。”一闪身,径直走出了绿竹小凉亭。

“月儿…”桓帝喊了一声,与乐楹公主点点头便追了上去。

乐楹公主已经年过四旬,昔日少女时的骄纵脾气早被磨平,除了依旧爱笑,举手投足间都是一派雍容华贵的皇家气度。见得皇帝慌张失措离去,也只是淡淡一笑,只是目光落在初初长成的女儿身上时,才不经意的叹了口气。

这边桓帝已经追上了云枝,拉住她问道:“还在生气呢?”见云枝要甩手,索性挡在她的前面,“连一句话也不肯说了?”

“没什么好说的。”云枝扭了脸,不去看皇帝的灼灼目光,“君是君、臣是臣,从今往后还是分清楚的好!”挣了两下没有挣脱,微微动怒,“也不用一时好、一时歹的,万事皆随着你高兴,哼,我可不是宫中那些专门讨你欢心的人!”

桓帝见她面色微微泛红,娇憨可爱,不由放柔了声音,温声道:“别瞎说,你怎么会跟她们一样呢。”

“有什么不一样?!”云枝抿了抿嘴,声音委屈哽咽,“你那天晚上,那样…”却是说不出口,“你高兴便那样…”越说越是委屈,“第二天也不说一声就走了,你当我是什么?!我怎么得罪你了?就不理我!”

“那天临时有点事。”桓帝无言以对,不得不临时编了个借口。

“那回京以后呢?”云枝诘问,接着道:“本来回到京中就不想再去宫里,不想再见到你生气。还是因为大哥哥的事去见你,可是你,却摆出那副面孔对我…”声音忽然低了下去,“亏我从前还以为,你待我总是和对别人不一样的。”

“是我不好。”桓帝不知该怎么解释,也不知该如何去哄劝,只得放低身段,做小伏低陪笑道:“这次算我又错了,再欠你一次如何?”

“不行。”云枝消了消气,补道:“算两次!”

“行,两次便两次。”

云枝掰着手指头数了数,比给皇帝看,“总共六次了!将来你可不许赖账。”

桓帝笑了,“好,不赖账。”

这是二人之间的小约定,每每桓帝理亏又无法哄劝的时候,便会答应云枝一次许愿的机会,只要不涉及大是大非,皇帝将来便会为她兑现愿望。

云枝仰起娇小的脸庞,问道:“那我现在就用一次,你把大哥哥放了好不好?”

桓帝的笑容微微一黯,继而道:“好了,别乱用。”尽管知道了那次是误会,心中仍对晞白有说不出的芥蒂,再想起先前乐楹公主的话,心情更加晦暗了。

“什么这种事?”云枝以为他又不同意,微愠道:“你不同意就直说!刚刚才说好的,你现在就开始反悔了?”

“不是。”桓帝缓缓道:“人已经放了。”

“真的?”云枝半信半疑,“不许骗我。”见皇帝神色认真,方才信了,心里大概也知道,皇帝不喜欢自己提起晞白,于是就此打住,也不再提什么过去看望的事。低头想了想,细声道:“以后…,可不许再那样了。”

“什么?”桓帝没听真切,问道。

“没什么。”云枝的脸红了红,转口道:“走罢,进宫看看姑母去。”

二人刚到弘乐堂门口,便听见里面有些吵吵闹闹的。桓帝不悦皱眉,问了小太监才知道是金晽公主在内,皇帝并不太喜欢这位娇贵的姐姐,因问道:“怎么回事?”

管事太监吴连贵赶了上来,低声说明了原委。

金晽公主下嫁慕家二少爷允琮,数年未有生育,家中便从旁支里过继了一个孩子,交由奶娘等人照料抚养。不知因为什么事,金晽公主将那孩子训斥了一通,孩子一赌气就跑了,好几天都没有音讯。等到最后官府来人禀告,孩子已经不慎坠河溺毙,其生母闻讯悲痛欲绝,抓了一条绳子便上了吊。

吴连贵悄声叹气,“原是一件小事,不料最后倒弄出两条人命来。”

“知道了。”桓帝脸色微沉,抬脚跨门走了进去。

“这事怎么怨得了我?!”金晽公主提高了声调,似乎大为不满,“是他自己偷偷跑出府去,又不是我撵的,他坠了河,那也不是我推的啊!”回头见皇帝和云枝进来,略略收了声,见礼道:“皇上过来了。”

太后坐在帷幕的阴影里,被周遭袅袅的香烟所笼罩,看不出脸上表情,招手让皇帝和云枝坐了,继续道:“你若是不说那些刻薄的话,那孩子怎么会跑出府?人家的母亲来找你理论,你反倒说是人家没调教好,弄出了人命,还能不怨你?!”因当着众人不愿多说,叹气道:“去给人家好好的赔罪,再重重抚恤一下。”

“赔罪?给他们?!”金晽公主声音尖锐,像是听到了什么荒唐的事,“母后这般为难儿臣做什么?我就说了几句重话,如今到要去给个穷秀才赔罪,我不去!”见太后目光凌厉的看着自己,不自觉避开目光,“再说,当初若不是母后想出过继之举,又怎么会有今天的事。”

“二嫂”太后没有开口,云枝却忍不住插嘴理论道:“明明是你做错了事,怎么说来说去,倒推在姑母的头上了?人家无故亡了妻儿,你不过是去说几句和软的话,又算得上什么为难的事?”

金晽公主不防她如此针锋相对,怔了怔,继而冷笑,“有些日子没见,小郡主倒是越发的牙尖嘴利了。”

桓帝不愿意她二人争吵,圆场道:“四姐向来识礼数、懂大节,何苦意气用事?两条人命不是小事,虽说并非是四姐害得,但总归有些是因由的。四姐去赔了罪,也好早早平息此事。”

金晽公主辩不过众人,有些势单力薄,憋了一阵,渐渐红了眼圈,哽咽道:“若是母后不去的那么早,我也不用受这些委屈…”

“寅雯!”太后豁然出声,“你这是什么话?越说越离谱了。”

云枝起身离了座,朝金晽公主劝道:“二嫂,快给姑母赔个不是。”

“关你什么事?”金晽公主丝毫不领情,回头看着云枝轻笑,“真是奇了怪了,小郡主如今也是大姑娘,怎么成日混在着后宫里头,莫非存了什么宏愿不成?也不怕人说闲话,今后嫁不出去!”

云枝脸上一阵红、一阵白,说不出一句话来反驳。

“四姐”桓帝脸色沉了沉,淡淡开口,“此事是你有错在先,而且你不仅不听母后劝阻,反倒顶撞母后,实在太不成个体统。依朕看,你该回去好好反省反省,什么时候想清楚了,再出门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