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她坚持:“它身上脏,你顺便带它洗一洗,洗完快点回家来。”

于是第二天在那大石头边上,多了一只体型巨大的黄狗与叶芩对视。

苏倾一手拉链子,一手虎口卡着狗脖子,一刻也不敢松开。

苏倾生怕它乱吠,提前将它喂得很饱,指望着它吃饱了犯困,省得惊了叶芩。

黄狗倒是没叫,它龇牙咧嘴地瞪着叶芩,喉咙里不住地发出低沉的咕噜声,尾巴上的毛都立了起来。

叶芩冷淡地看着它一会儿,猛然撑着膝盖俯下身来,跟狗脸贴脸。

苏倾放在狗脖子上的手猛地卡紧,心都冲上嗓子眼:“快离远些!”

黄狗却让这骤然的靠近惊得后退两步,低沉的呜噜声慢慢变作呜咽,尾巴往两腿间一夹,扭头扑通一声凫进水里。

苏倾看着狗在水里游,半晌才有点纳闷地说:“它怎么好像也怕你。”

叶芩正在仔细地看那只镯子,她挑得式样优雅舒展,也入他的眼。

他看着她撩水时露出的的手腕,想象这镯子在她手上的样子。听到她说话,才抽出思绪:“是你的狗太傻。”

见着个浅色瞳孔的扑到眼前就以为是兽,不是傻是什么。他决不肯承认自己身上有什么戾气杀气一类看不见的东西。

“它可不傻。”苏倾跟黄狗玩闹,回过头来笑,她头发上的水珠反射阳光,像是戴了闪光时珠翠,“它挺聪明,还会吃糖。”

叶芩:“……”

苏倾眸子一停,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

叶芩的睫毛覆下来,将首饰盒子恶狠狠地“咔哒”一扣,随手揣进自己兜里。

苏倾抿着嘴唇,一双眼睛葡萄似的泛着水色,歉意地盯着他看,生怕他恼。少年抬起头,脸上的表情很淡,猛地朝她砸了个东西。

苏倾伸手一接,钝钝小小的像枚子弹撞在她手里,一枚包着玻璃纸的洋糖果。

她低着头,手里捏着糖纸摆弄。

叶芩盯着她:“吃,当我面吃。”

苏倾只得慢吞吞地把糖拿出来,天气热,糖化了不少在手指上,她平日里从不吃手,这次觉得可惜,小心地舔了舔指尖,一股水果的甜香。

叶芩觉得她像一小团白猫,安静秀气,越是白的就越让人想摸。是不是万物都如此,狼狗在她面前也晓得卖乖。

瀑布哗啦啦地奔流,激起一片水雾,应该是很凉的。但他还觉得热,胸口和后背都发烫。

苏倾吃着糖与他搭话:“叶芩。”

他很满意这次她喊他名字,喊得比旁人都顺耳,他说:“怎么?”

“你知不知道有什么活计是我能干的?”她挺认真问,“我只认识些字,也不会算术,但是可以很勤快,工钱够吃饭就行。”

在新社会里,叶芩是她的领路人。

叶芩盯着她看了好一阵,才开口说话:“做我家的丫鬟,伺候我穿衣吃饭,不用你写字算术,不愁吃喝,逢年过节还有赏钱。”

苏倾一时怔住。

他打量她两下,眼里含着很淡的笑,意兴阑珊地掸掸衣服角:“罢了,请不起你这座尊神。”

苏倾忽然发现叶芩一向如此,调戏亦或逗弄,总是点到为止,从不让她为难,也摸不清他到底在想什么。

叶芩说:“对了,我倒有正事告诉你。”

他的手撑着膝盖,慢慢地摩挲着,语气也很缓,“月底我大哥在家里办舞会,我这样子,还没有女伴,你来不来?”

苏倾记得这一次邀约。那个世界离她太过遥远,原身不敢去,自然拒绝。

这一场舞会上,没有舞伴的叶芩第一次遇到了林小姐,他未来携手一生的妻子。

如若不想扰乱他未来的气运,此时就是她抽身而退的最好时机。

作者有话要说:苏倾:去不去呢,在线等【托腮】

小叶子:听说有人到处说我两条腿“都断了”。

倾倾:QAQ

第10章 雀登枝(七)

回来的路上下了大雨,乌云密布的天阴沉沉的,路上的人急着回家收衣服被子,匆匆跑散了。

眼前一明一暗,随即骤然一道惊雷砸下,黄狗嗷嗷地狂吠起来,苏倾似乎听见断断续续的细细哭声。

狗猛地跑出去,苏倾在后面快步地追,一直追到一座破房子前,黄狗四处嗅嗅,冲着小屋猛叫。

苏倾走近了才看出来,这是二丫的小木屋。二丫是镇上的痴儿,生下来就是傻的,她爹在时为给她看病倾尽家财,让一个庸医骗了,病没治好,房子也卖了。

老人家是个木匠,临死之前,拖着病体日夜赶工,花了半年,给她在林子里搭了座遮风避雨的木屋。

然后苏倾看见了二丫,她缩在屋门口的角落里,睁着大眼睛哭泣,嘴里念念有词,不时那袖子用力抹一把眼泪鼻涕。二丫今年十六岁,样子却长得还像个小娃娃,她不打人,只是傻,傻就意味着没有劳动能力,只能靠人养。

旻镇家家户户都不富裕,就算有好心人,也只是在木屋门口摆一碗饭而已。

苏倾把狗赶到一边,在她身旁蹲下来,屋子里被褥的霉味一阵一阵传入鼻中。她终于听清二丫喃喃说的话:“树死了,爹的树死了。”

顺着她的目光回头一看,原来木屋前的一颗细细的梨树,让夜里的闪电给劈折了。

木匠死前借了一棵梨树,给他女儿移到木屋门口,三月开花头上戴,八月挂果肚里也不饥。

二丫脸上的泪痕一道一道的,她使劲用袖子擦眼睛。原来她也知道,这树弯了腰,就再也不会开花了。

苏倾挽起她的手臂,把她拉起来,然后从小木屋往前走十步,朝右拐,再右拐,走五十步,那里有一片梨树。

她指着远处的一片枝杈纵横,“别哭了,你以后实在想吃梨,可以去那里摘。”

圆圆的雨点已经落下来了,砸在她们头发上。

二丫分不清楚那一片和屋前的一棵有什么区别,只是见了那么多梨树,心里高兴,惊奇的眼睛里不再涌出泪水。

苏倾把她领回小木屋:“记住了吗?你走一遍给我看看。”

二丫出了小木屋,马上便迷路了。她只认得小木屋,出门要靠人领,否则便哪里也去不了。

苏倾又带着她走了三遍,走到第四遍的时候,二丫在雨地里跺脚,她锤着自己的头,急得哭起来:“我记不得,记不得要往哪里走了。”

苏倾停了停,似乎是在想。二丫哭着凑过来,怕她也嫌弃了她。苏倾忽然牵起她的手,指向云雾中的黛色的远山:“看见那座山了吗,山上住着一个神仙,也与你一样想吃梨子。”

二丫很吃惊,漆黑的眼一眨不眨地盯住远山。

苏倾带着她扭了个向,朝向高耸的云杉:“他要下来,可没有梯,就要找最高的树当梯。”

走到最近的一棵云杉前,她压着二丫的手抚摸湿漉漉的树皮,“找到了,这里有最高的树,他就从天上爬下来。”

“他左右看看,发现那边有房子。”她指向烟雨蒙蒙中的房屋,炊烟被风吹得四处飘散,“梨子好像就是他们家种的。”

“他就往那边走,一直走,敲开门问可不可以吃你家的梨,人家说,吃吧。”

最终她们停在梨树林前:“喏,他就吃到了梨。”

二丫的眼睛瞪大了,像一对琉璃珠似的倒映着阴天,嘴微微张开。

苏倾回到家里,把自己和二丫换下来的湿衣服一起堆在盆里,冲了冲身上,又去挑了几担水填满了缸。

挂在胸前那只环一直发烫,她看到之前消退的两格蓝色又涨上去,不,现在是三格,幽蓝色已经不是一点了,变成了一弯。

今天是休息日,苏煜待在家里,苏太太杀了一只肥鸭凉拌,骨架熬汤,一连吃了两顿。因为前几日的生辰礼物事件,数日之内,苏太太对待苏倾很客气。

人真奇怪,往常无人问津,她总觉得苏倾这不好那不好,骤然来了个翠兰想跟她抢,她就突然觉出苏倾的宝贵来。

苏倾弯腰在水槽前洗碗,苏煜凑了上来:“姐……”

“怎么了?”

他拿脚尖磨蹭地上的尘土:“我过两天可能要逃学一次,不回家吃饭,很晚才能回来,你能不能帮我把妈糊弄过去?”

苏煜知道苏倾从来不会像母亲一样逼他做什么,听见他做的荒唐事也不会惊讶,所以有事也是先找苏倾。

“你要做什么?”

苏煜含糊道:“一个同学,约我去家里玩。”

苏倾犹豫了一下:“危险吗?”

苏煜吹胡子瞪眼:“看你说的,去人家里还能有危险吗?”

苏倾看他脸上春风,那同学十有八/九是三小姐。她没再多问,手上的丝瓜瓤娴熟地滑过瓷碗:“哪一天?”

苏煜说了日子。

苏倾顿了一下:“不行,那一天我也有事要出门。”

苏煜很奇怪:“你出门干什么?”

“我要去见一个朋友。”

苏煜有些惊讶,在他眼里,苏倾一天到晚只跟鸡鸭猪狗、锅碗瓢盆打交道,她这样的人,也能有朋友。

“哪个朋友?”

油腻飘在水面上,瓷碗刷得白白净净摞在一边,苏倾垂下眸,微微笑道:“你不认得,他两条腿都断了,需要人帮忙。”

苏煜对她的残疾朋友没什么兴趣,马上转到了另一个话题:“那我想到一个点子,就骗妈说,那天我要去城里考试,赶不回来,晚上得住在外面,要你跟着照顾我吃住,这样我们两个都能出门。”

苏倾看了看他,赞许道:“好。”

苏太太一向憧憬知识,可这一回却在心里痛骂考试。

考试让苏煜一个人出这么远的门,要去一天一夜,她一万个不放心。所以当儿子提出带上苏倾的时候,她立刻同意了。

她想,古时候书生进京赶考,大有人带媳妇陪在身边照顾衣食起居的,两个人单独处一处,培养感情也很好。

这一日清晨,苏书生志不在考,心早就飞了,出了家门口,脱离了苏太太的唠叨,他甚至来不及与苏倾招呼一声就撒腿跑了,还把苏太太装给他的早餐扔给了她。

苏倾拎着两个包子,目不斜视地继续走,走过了商铺,走出了巷口,到了大道上,一辆黑色洋车停在路上等她。

车很高,车头黑漆锃亮,排气管里冒出一股股乳白的热气。

贾三把车门打开,教她抬脚:“苏小姐小心,这门槛可高。”

她看见前面坐了个司机,后视镜里看到她的脸,也跟着毕恭毕敬地喊“苏小姐”。

她道“劳驾”,把包子递给贾三:“吃点东西吧。”

把窗帘掀起来,外面的粉墙黛瓦、丰腴的叶子树迅速后退,原来他们走得这么快。

走了不到一刻钟车就减速。旻镇不大,叶家老宅离苏倾家里再远也远不到哪里,她不知道为什么这么一小段距离,叶芩还要派车接她一趟。

“苏小姐您别老掀帘子。”贾三大口吃着包子,他觉得在五少爷的衬托下,苏倾善解人意得简直像个天仙,于是口无遮拦,“别看成亲路短,来回招摇的是大红轿,新娘的脸可不能给人看。”

苏倾头还朝着窗外,浑似没听到,但是贾三吓得半死,赶紧住嘴,往苏倾背后打扇。

因为他看见一缕红无声地爬升到她耳后,半天消不下去,要是下了车给叶芩看见,他不死也得掉层皮。

叶家老宅很大,还是清代文人园的风格,外面一圈是曲曲折折的廊和房间,中间围起一个带湖的园子,但是这园子现下荒了,东边隔了一大块出来,一栋体量很大灰色建筑突兀地立在那里,几棵老树歪歪斜斜地生长。

贾三说:“那个是大少爷和二少爷一家的屋。”

叶家大少爷是欧洲留洋回来的,二少爷则在国外读书时娶了个日本女人,他们的生活习惯已经西化,要一个大的客厅摆放沙发,还要呼朋引伴在高顶的餐厅跳舞。

本来在平京,他们各有宅邸还相安无事,可是逃到旻镇,统共就一座老宅,一大家子人挤在一起,难免会有摩擦。

大少爷二少爷一家嫌老屋隔出来的房间小,就在叶老爷最喜欢的花园里强行修了座新房,为这件事家里鸡飞狗跳了大半年。

而大少爷和二少爷两家人带着仆人丫鬟挤一座房,表面和气,底下也明争暗斗。

叶家好像充满了矛盾和算计,但大家还这么将就忍耐着生活在一起,新政府已经建立,大家都以为平京安定了,回去是早晚的事。

苏倾让贾三带着在回廊里穿梭,一旁树梢上的鸟叫得正欢。穿过了一个又一个空厅和院落,上到二楼,就到了叶芩的房间。

房间里没有人,苏倾知道叶芩有心避嫌,不让她局促。

他的房间没她想象中大,只有二层的几扇矮窗透光,窗下摆着书桌,桌上很干净,只有一瓶墨水和紧挨着放的一根钢笔。

贾三说:“少爷说了,让您随便坐。”

苏倾没有坐,绕到他床前看了一下,这样躺着是背着光的,屋子里空荡荡、灰蒙蒙,只有一小块没有温度的光,让那厚重的块状玻璃过滤了,变成惨白的颜色。

她忽然想到叶芩说“伺候我穿衣吃饭”的玩笑话,她肯定叶芩身边是没有这样一个人的,但凡有一个丫鬟在身边,屋里就会是暖的、香的、蓬松干燥的,绝不会是这样阴冷空寂,充满萧索的气息。

贾三见她立在床边迟疑,赶紧过来帮她理理床铺:“那个,床也不是不能坐,反正少爷说了随便坐。”

苏倾禁不住笑了,就势坐在床沿上,一抬头,竟然看见床架子上坠着她送的两枚小香包,一个红色一个黄色,很扎眼,竟是房间里唯一鲜明的颜色。

“贾三,五少爷一直都是你照顾?”

“嗯,那可不。”

“就没有派过别的丫鬟?”

贾三搔搔头:“最早也是有的,可是少爷腿不方便,小姑娘搬不动,再加上少爷脾性太怪了,没几个受得了的。”

苏倾点点头:“少爷的妈呢?”

“您说六姨太太?”贾三笑,“她不管,六姨太太烟瘾重得很,只认烟不认人的。”

“少爷没断奶的时候跟她一个床睡,她晚上睡得死,压住了孩子也没醒,少爷哭得没声了,等嬷嬷把他抱出来,半边身子都凉了。”

他好像越说越气愤了:“少爷小时候可聪明,四岁就能倒背唐诗,老爷天天把他架在脖子上走来走去,就有人怕了,给他的冰碗里藏了毒酒泡过的樱桃。少爷吃了以后七窍流血,眼看着不行了,嬷嬷赶紧跑去找六姨太太,她抽过了福寿.膏,正睡着,身子骨软得推也推不醒,嬷嬷说少爷要没了,她只哼哼唧唧说,‘没了便埋了,容我先睡一觉呀’。”

苏倾专注地听,看着他的眼睛里含着一点光,贾三突然觉得她的眼睛引人入胜的漂亮。因为那里有既像情人又像母亲的同情和深情。

他忽然想到,以后谁当了苏小姐的孩子,那该多幸福呀,可比少爷幸福一千倍一万倍了。

外头嘈杂的声音一闹,贾三终于想起正事来,拿出个小盒子,朝着她“哗”地打开,是苏倾挑的镯子。

贾三学着叶芩刻薄的口气:“少爷说了,因为晚上要跳舞,是先‘借’给你戴的。”

苏倾忍住笑,拿出来戴在手上:“嗯,多谢他了。”

刚戴上,量衣服的嬷嬷们就来了,贾三.退避出去,苏倾喊他:“今天太阳好,你把被子也捎出去晒了吧。”

贾三很惊讶:“晒被子?”

苏倾有点责怪地看着他,贾三让这道清澈的目光一照,觉得自己太过分了,连被子也不知道帮少爷晒,赶紧抱起叶芩的枕头和被子笨手笨脚地走了。

被子枕头一拿走,枕下露出一片皱巴巴的纸,苏倾捡起来仔细一看,正是那一页泡了水的蜘蛛精。

……怎么还留着。

眼看着嬷嬷们都凑过来看,苏倾一急,顺手把那页纸叠起来,藏进口袋。

门闭上,嬷嬷们拿个皮软尺开始量她,一会儿让她平举双手,一会让她两手垂下弯腰,尺子从她腰上过、腿上过,弄得她有些痒痒,她弯下腰的时候,一个嬷嬷甚至从底下轻轻托了托她的胸。

苏倾让人碰到的时候惊了一跳,但她也没吱声,以免大惊小怪丢了人,几个嬷嬷边量边在本子上记,记的时候几个人耳语几句,脸上挂着赞叹的笑。

这还不是最奇怪的,最奇怪的是她被按在叶芩书桌前的时候,一个嬷嬷拆了她的辫子,拿梳子沾了水给她把头发梳顺,另一个拿了一把火钳,在炉子上烧得通红,又往水盆里一过,“滋——”地腾起云雾似的白烟,她拿着冒白烟的火钳朝苏倾走过来。

嬷嬷见她脸发白,按住她的肩膀不让动,笑嘻嘻地安慰她:“苏小姐别紧张,小的手艺好着哩,这些年叶家太太小姐,都是我给烫的头。”

第11章 雀登枝(八) 捉虫

“五少爷,都量好了。”嬷嬷们垂手站在一旁。这间堂屋隔壁就是叶芩的房间,所以她们说话声音自觉地压低。

她们很喜欢五少爷,因为他话少,不讲价,叫人时候很少,一出手却是大价钱。

叶芩不明白她们为什么一个劲地把记了她身材尺寸的本子往他手里塞,他低头象征性地瞭了一眼,就合起来放在了一边:“那就裁去吧。”

他不知道自己怎么了,连看看这几个冰冷的字符,他都觉得自己占了毫不知情的苏倾的便宜,是欺负了她。

她们还不走,相互对视几眼,有一个说:“苏小姐的身材可标准哩……”

另一个说:“前两天有个东江的女明星路过这边,也在铺子里裁了一件洋装,样子可新,可是货没拿她就匆匆走了。”

其他人也附和:“跟苏小姐的尺寸差不多,就是前襟布料短些,要不然直接拿过来穿,也省得赶工做。”

贾三下意识脱口而出:“前襟小了?那不就是……”

那不就是……

然后他发现叶芩盯着他看,那审视的神情好吓人,好像若让他看出心里有丝毫逾矩,马上就要被格杀勿论。

贾三怕叶芩怕到了骨子里,小腿都开始打颤,在这关头,他灵机一动,抱怨:“少爷,那料子可贵,既然有现成的,那就让她绷着穿吧!”

叶芩放过了他,沉着脸转向那几个嬷嬷:“别人不要的,我们也不要。去再裁一件。”

“不是不要,是没来得及拿……现在赶着裁新的,怕做工也粗糙。”

另一个赶忙接上话:“不是我们硬要塞货给您,是那件裙子可美,料子扣子都是洋货,在东江的铺子人人见了都喜欢,多少太太小姐来问,我们都不肯卖,苏小姐见了一定也喜欢。”

叶芩默了一会,指尖在桌子边缘摩挲,忽然很轻地点在那个本子上:“按这个尺寸改,穿得合适,我过后出双倍价买。”

他吐字很轻,“短一毫多一厘,铺子往后就别开了。”

“是是……”

*

苏倾的头发稍微烫了下,曲度柔和,用发胶定了型,露出白皙的额头,后面的发髻盘起来,却盘得很低,贴在脖子后面,用墨绿色的玻璃发卡别住,前面能看见一点。

等她穿上裙子的时候,就知道头发为什么盘得低了,因为那件洋装背后是开叉的,开了个楔形的口,腰线若隐若现地贯到衣服下面。

前面领子稍高一些,平开口,挡住了锁骨,蕾丝花纹和一颗一颗的小珍珠钉得很繁复,颜色却低调,布料紧紧地包裹着腰身,临到臀部曲线打了个弯急刹住了,往下散开了柔顺的裙摆。

这样子也学欧洲时尚画报来的,当电影明星的眼头高,既要与众不同地要露一点,惹人遐思,又要高贵矜持,点到即止,拿在手里看怪怪的,穿在身上就不一样了。

苏倾从来不知道梳妆打扮还要这么长时间,嬷嬷们看她手臂上冷得起起皮疙瘩,给她肩膀上盖了件小披肩。

她怕把头睡乱了,就凑合着在叶芩的书桌上趴下来,下巴抵在两只手臂的缝隙里,眼睛已经闭上了。

迷迷糊糊地听见有人说话,是叶芩,他坐得离她很近,打量着她露出手臂之外的碎发和耳际,说:“还短。”

贾三问:“短什么?”

“没耳坠。”

然后他似乎倾了倾身子,撑着靠过来,用指尖很轻地捻了捻她的耳垂细看,手指微凉。别说珠宝玉石,就是个银签子都没戴着,耳孔竟然没长回去,虽然小小的,不太引人注意,但到底还是有的。他说,“去她那拿一对珍珠坠子来,要新的。”

话音未落,他立即发觉苏倾醒了,因为她耳朵下面几乎在顷刻间红了一片,她还装睡。

他马上松开手,坐直身子,不碰她,也不跟她讲话了。

贾三很快拿过来,叶芩瞥一眼,贾三知道他想问“怎么说”,于是顺理成章地回答:“六姨太太抽了福寿.膏刚躺下,嫌我扰她,说拿了快滚。”

叶芩冷笑一声,扭头看着贾三手里的耳坠:“你帮她戴上。”

贾三像是火烧屁股,扭来扭去,把耳坠塞进叶芩手里:“小的,小的不敢。”

当着少爷面碰苏倾,怕不是疯魔了,要是失了手把她扎一下,少爷能跳起来把他吃了。

现在苏倾在他心里,简直就是一座玻璃娘娘像,得供着。

叶芩手里摊着那对耳坠,随手倒在了桌上,声音不大不小:“那等她醒了自己戴吧。”

说完他就让贾三背他走了。

苏倾把脸抬起来,旁边托盘里放了一份饭菜,蛋羹还冒着热气。

尝了一口,她微皱眉头,没放盐。

这下一直到夜幕降临,苏倾都没再见到他。

她初来时那点生疏和紧张,早就让这漫长的一天耗完了,让人带着步进那座灰房子里时,她甚至觉得这一趟与去洗个衣服或者担趟水没什么差别。

这次大少奶奶办生日舞会,排场极大,请全家人来,亲朋好友也叫上相熟的朋友,厅里挤满了人,年轻的男客们穿西装,老一代穿长衫,女人们有穿洋装的,穿旗袍的,还有穿袄裙裹小脚的,三三两两聚在一起说话,气氛很热烈。几张拼起来的长条桌子上摆满精致的小点和酒杯,厨房和主人都忙成一团,前者赶菜,后者应酬。

贾三带着她从这热闹得自顾不暇的餐厅里径直穿了过去,就像从一个光怪陆离的大杂烩世界里穿行而过,从后门进了小花园——原来是大宅园林的一部分,后来被日本来的二少奶奶改造成几畦香草田。

苏倾在半人高的香草背后看到了叶芩。

今次他终于坐了上了轮椅,头发用发胶梳得很精神。苏倾第一次见他穿礼服,单排扣马甲下面是冷白的衬衣,手里拿了一只带弯钩的手杖,上面荡着拽下来的领结,苍白的俊容锋利。

苏倾问:“怎么不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