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好。”

一只微凉的手摸了摸Y的脸,他的睫毛颤了颤,蹙眉握住她的手,那含笑的声音还在稳当当地继续:“今天上午晴转多云,8-15摄氏度,下午有雷阵雨,记得带伞。空气质量不太好,应尽量减少户外活动……”

Y抬起手腕,眯着眼看清了智能手表,有些诧异:“四点?”

回头看窗,外面天还黑着。

苏倾小声地说:“四点。我想先去你的实验室看看。”

他躺在床上停了片刻,一骨碌坐了起来,揉着自己的眉头:“……好。”

这是Y为数不多的,在凌晨洗漱的经历。

洗手间和走廊灯都开着,刺目地亮,他看到镜子里的人半眯着眼睛,眼底的乌青在青年苍白的皮肤上格外明显,他深吸口气,鞠一捧水拍在脸上。

再抬起头时,镜子里倒映出一张明艳的脸。

苏倾的头发散着,精心地编了辫子,轻挽在背后。她穿了一件浅绯的长裙,背了一只细链的小巧皮包,她笑着瞧他,涂了靓丽的正红色的哑光唇膏,衬出一口糯米牙,美得像电影明星一样。

Y静静看着镜子,恍惚中似乎觉得少了什么,不过他一时没能找出来,便没有说话。

“因为是第一次去看日出。”她的眼神里还有些羞涩的紧张,把裙摆轻轻拎起来,让Y看见她一双雪白足上穿着的绑带细高跟鞋。

“穿得习惯吗?”他拉了拉裤脚,蹲下身捏了捏她的小腿。

苏倾依然笑着:“可以。”

他们在夜色中出门,真像是年轻的恋人某次长途旅行的激动的出发日。外面的空气还沁着湿漉漉的凉意,Y帮她把车门打开。

时间宽裕,他专程将车开得很慢,像是兜风一样。凌晨时的车很少,他们独享宽阔无垠的空中轨道。窗户开了一个小口,风拂乱他们的头发,苏倾贴着玻璃,俯瞰着灯火璀璨的城市。

为了不引人瞩目地潜入游戏部,Y提前将车停在了五百米以外的一处车库。他们则走上来,漫步在街道上,此时,贴近天际线的尽头的黑色开始变浅。

Y专程拉着她穿过了一条古老无人夜市的小巷道,这巷道很窄,两个人堪堪通过。零星地摊位还营业着,壁炉里燃烧着哔剥响动的火光,Y在低垂的棚布下低头,问她有没有想要的,苏倾指了指雪糕。

“吃这么凉的东西。”他嘲笑着,还是刷指纹取了两支,他呼出一口白色的寒气,嘴唇几乎被冻僵了。

一朵云也从苏倾的嘴里吹出,她第一次看见了自己呼吸的形状,捏着小棍子怔怔地瞧着。

鸟叫声急促而剧烈起来,黑夜从边角开始褪色成深蓝。苏倾摘下柳条和酢浆草的花,编了顶花环戴在头上,拍了拍Y。

“漂亮。”Y打量她几眼,歪起唇角实话实说。

苏倾的眼睛垂下去,似乎有些不好意思,他们已经走了好几百米的路,她揉了揉小腿。

“还走得了吗?”Y看着她,在她面前蹲下身来,苏倾以为他要系鞋带,立在一旁等待着,可是他反手拍了拍自己的肩膀,不耐地催促,“快上来,我背着你。”

苏倾想起她背着这个儿童在雨中赶路的样子,可是现在这个人背着自己,他的肩膀够宽,手臂足够有力,轻轻松松地背着她走在林荫道上,还能时而抬手揪下一片染红的枫叶,在指尖转一转,放在鼻梁上。

他们悄悄地坐了直达七十层的胶囊电梯,乘电梯向上的一分钟时间里,外面天就像沿着渐变色滑动,最终现了蔚蓝的底色。

天的尽头出现了一点橘调的粉红,渗漏进来似的,突兀而温柔地调和在了这盘冷色调里,那粉红变成了橙红,赤红,从一条边晕染开来。

微弱的光线的从百叶窗洒在桌面上。

与此同时,更多的声音传出,城市正在苏醒,窸窸窣窣地活动着筋骨。

坐在他办公桌前的时候,苏倾说:“今天我好开心。”

那时候Y弯着腰把电脑打开,抓紧时间给她看“现实梦境”的界面。

“什么时候发行?”

“理论上是明天。”

“为什么是理论上?”她托腮看着复杂的界面,“真想玩啊。”

“我们可以第一批试玩。”他讽刺地笑笑,“‘理论上’是因为……技术组遇到一些难关,过得去就可以发现,过不去只能延期。”

苏倾又看了看界面:“需要我帮忙吗?”

“——这个你不用管。”

Y将手臂撑在她的椅背上,看了一眼手表,五点四十四分,游戏部的西点厅应该开了。太阳盘踞在地平线上,因为是个多云天,只有模糊的光渗透出来,“想不想吃点早餐?”

苏倾笑说:“想。”

她还从没有吃过外面卖的早餐呢。

“三明治和卡布奇诺?”

“好的。”今天她非常喜欢笑,不过小机器人生得这样好看,她笑起来的时候满眼都是璀璨,让人不得不喜欢。

Y忍不住亲了亲她的脸颊,反身出门。下电梯的时候,他看见太阳骤然从地平线上越出,灿烂的金光笼罩下来,整个天就如此轻易地亮了。

买完早餐之后,他还注意到付款柜台旁边有一束扎着蝴蝶结的彩虹棒棒糖,这个棒棒糖有手掌那么大,恐怕能舔一天,他把它抽下来,按在了扫描柜台上。

Y提着早餐回来的时候,看到苏倾趴在他的桌子上睡着,头上还带着那个柳条扎的花环。中央空调的出风将上面的粉红色小花吹得簌簌抖动。

他轻手轻脚地搁下早餐和那只硕大的棒棒糖,嘲笑道:“看,四点钟起来的后果。”

他放松地倚靠在桌子上,看了一会儿新闻,又等了一等,待到收到了秋原的催促信息,才回过身拍叫她起来:“苏倾,苏……”

刹那的静默,什么声音都没有了,有如电影忽然被切下静音按钮。

Y的嘴唇冻住了,他感到一阵麻痹从指尖升起,他忽然看见她的中央控制区敞开着,装芯片的地方空荡荡的。

他茫然转向电脑前,任务栏右侧显示一个小小的红点,他的电脑被人动过。他的指尖不住地抖着,所有的……一切的关于‘苏倾’的内容,被他曾经升级过的四次芯片的的备份,全部被不着痕迹地删了干净,仿佛他大梦一场,从不曾存在过。

Y目不转睛地看着电脑,目光却在放空,他好像忽然对这些代码感到极其陌生,直到一个提示框跳出来:“恭喜,‘现实梦境’程序已修补完毕,可正常运行!”

他垂下眼,看见桌上被摘下来的蓝色温度计圆环压着半张纸,纸上字迹三行,依旧是可爱的、稚拙的娃娃体。

“嘿,Y。”

“日出很漂亮。”

“再见了。”

他一动不动,长久地看着这张纸被空调冷风吹着,不住翘起边角。

最后他的目光慢慢转到趴在桌上的人身上,嘴唇动了一下,只是有一口气逸散出来。

这口气慢慢地,慢慢地在空中聚拢形状,拼凑成了一句近乎无声的喃喃。

你他妈——你他妈胡闹。

他甚至笑了一下,琥珀色的眼瞳里,有什么东西顷刻间坍塌成粉末。,

小重山(二十六)

秋天到来, 无边落木萧萧而下,嫩黄、澄黄、黄绿的干燥叶片交叠, 堆积成彩色的地毯。银杏树背后的矗立的巨幅广告牌上绘制着恢宏盛开的东方复瓣莲, 丹笔写出的猩红的艺术标题“现实梦境”,拉出长长的笔画, 在车窗外一晃而过。

秋原将车停在地库, 接受人脸识别进入电梯。

“前往实验室?”空中漂浮着一行字母, 他伸出手指随手戳了“NO”, 按了按肚子, 电梯径自上升, 将他送入了一楼的员工餐厅。

此时正是午餐时间, 烘烤面包的诱人热气扑面而来, 实验室的员工端着餐盘在移动式的自助柜台前穿梭,有的人还接着电话,各色俚语、笑声在这里交织汇聚。

一整排装在窄长玻璃瓶里的缤纷果汁斜插在碎冰块里,秋原抽出一瓶葡萄汁,上下颠倒了一下, 四处打量着, 在靠窗的座位找到了他要找的人。

他端着餐盘坐在二十五岁的亚裔男人对面,窗边的阳光很好, 融融地透过玻璃晕染在苏格兰式格子桌布上, 几乎将他的头发和睫毛晒成了亚麻色。

他有着带禁欲感的苍白皮肤,和比亚洲人更深邃的五官,因为头发理得短而利落的缘故, 这种近乎锐利的英俊无所遮掩,更加突出。他切牛排时显出的腕骨,也同样给人这样不好接近的感觉。

“全熟?”秋原伸出舌头叉子戳了戳他盘子里那块牛排,“成肉干了吧,嚼得动吗?”

“不然我在干什么?”对方没有抬头,仍在慢慢地拿刀切着牛盘。

“以前上学的时候,你可能吃五分七分带血的,熟成你也吃过,一咬冒直血汁——啧,”他尖刻地咬了一口虾饺,“像个野兽似的。”

对面的人睫羽微动,轻微地“嗯”了一声,淡然敷衍着。他像个耐心的考古学家,一块一块地拆解完盘子里的餐食,又一块一块地送进嘴里,最后搁下刀叉,妥帖地擦了擦嘴,像是完美地完成了一项任务:“我在实验室等你。”

“哎——”

他不顾秋原拽他的衣角,端着盘子站起身来,走路时西装外套衣角被风微微撩开。一个女孩打着电话不慎撞到了他,险些把咖啡泼到他胸口,他伸手扶了一把,那女孩抬起头,红着脸绕开了他:“抱歉。”

他未做停留,继续向前走去,好像刚才只是被飞蛾扑了一下衣裳,最终消失在拐角。

十分钟后,秋原回到实验室,Y正站在实验舱前记录实验数据,办公桌上的金属铭牌上写着:安德烈斯,一道午后的光从名牌上刺眼地闪过。

“你也别太拼命了,”秋原抓了抓头发,“兴许只是巧合——本子是有人专程放进去的……你知道教授叫你来是为了保下你,不是真的要你出什么成果……”

他安静下来,看见Y无声无息地接入了电话。

“安德烈斯先生,法院拟将安排在近期开庭,届时会有媒体参加,希望这两天你能同我们保持联络。”

“好。”回答这句话时,他的眼中毫无波澜。

挂掉电话后,他继续低头记录着实验数据。

“你听没听见我说话?”秋原捏着平板电脑不放,“刚吃完饭就容易胃出血。”

“少信谣传。”Y淡淡抽出电脑。

这是首个取保候审的嫌疑人仍然任职,甚至任政府要职的案例。

事情的起初在一天早上,秋原在检查当初Y父母死亡的对撞机实验舱时,发现舱内多出一本手札——一本并不常见的纸质的,泛黄的手札,经Y指认,那是他母亲常用的笔记本样式。然而里面没有任何内容,它像是被一股神秘的力量送到了人们面前,而上面本应有的文字被这股力量洗去了。

排除恶作剧后,官方对此极为重视,因为这意味着虫洞空间可能真实存在,它吞噬了某些东西,若干年后又吐了出来。

为尽快取得突破,课题组的组长、Y大学时的导师向他抛去了橄榄枝:“我当时说过,如果你能克服心理障碍,实验室的门将永远为你打开。”

此时的Y堪堪从游戏部解离职,接受着预期长达六个月的核查。

他在审讯室坐了三天,不承认自己进行过违禁实验,但他承认自己确实藏匿SP机器人,却对此表现得轻描淡写、毫无悔意:“那是我此生唯一承认的妻子。”

这个已经确认被销毁的机器人的身份随后得到了披露,她是诺尔教授生前最后一个违禁实验的失败成果,那个差一点变成了复活人的仿生人。

此事一出,即刻引起社会哗然,这位曾经因为“现实梦境”风头无两的游戏设计师,立即处于舆论的漩涡中心,不少人人认为他疯了:“可能是研究游戏太久,总是一人独处,心理产生了问题。”

“天才总是不走寻常路,希望能给他一个机会,一定要判的话……以包庇罪结束就好,拜托了。”

也有人认为这是为游戏的炒作,除了“现实梦境”销量激增之外,无数记者蹲守在警察局门口,致使正常流程的庭审一推再推。

这数日的讨论带来的影响太恶劣了,联合政府信息部讨论下发了一道批文,要求尽快秘密逮捕Y,并禁止他再在公众面前发声。

不过这批文层层下递,最终没有施行,一个女孩的手挡住了它。

薇安几乎和父亲闹翻了。她在深夜里坐在警察局为他办理取保候审,好像已经忘记消息爆出时她是多么的震惊和恼怒。

她最终还是来了,开车在飞驰在路上时,风很暴烈,把她的顺直的长发吹得哗啦哗啦地乱飘。她踩紧油门,引擎声发出了刺耳的轰鸣。她想,人生总要疯狂一次的。

她动用了一切的关系和手段,却在Y被带出来时别过了头,没有看他。

“还好吗?”她只说出这样一句话,“你不会被打倒的,是这样吧,学长。”

Y没有回她,他半个身子没在黑暗里,抬起两只铐在一起的手旁若无人地抽烟,他头上有两个发旋,审讯室昏暗的灯光下,隐约看得见他的衬衣是皱巴巴的。

他并不颓唐,也毫无悔意,似乎完全陷入自己的世界里,同外面的人漠然隔绝开来。

隔日Y被放回了自己的家里,等候庭审。联合政府实验室邀请他的电话接到家里来,资深的老教授非常坚持:“没有比你更聪明能干的学生,也没有比你更合适的人选。”

出乎意料地,Y答应道:“好。”

他当晚收拾行李,搬到了联合政府实验室,上级领导收到了消息,气急败坏地来看这位戴罪之身的受邀者时,他正一个人坐在实验舱旁边的地板上温习实验流程。

他将手搁在膝盖上,背靠着巨大的实验舱侧壁,好像是宇航员依偎着飞船,又像单个的蚂蚁靠在巨大的蚁巢边缘,最后一个活着的生灵依偎着他的母星。

他全神贯注地看着平板电脑上的内容,似乎丝毫没有发觉有一行人神色各异地盯着他。

也许是这画面触动了实验室总负责人,一礼拜后,特批文件下来了,这间原本属于他父亲的办公室换了一个新铭牌。

Y坐在同一张办公椅上,接着他记录的实验数据探索多重宇宙。

清晨。

Y在六点钟起床,坐在半暗的天色中慢条斯理地穿衣,洗漱,晨跑,这样的极度自律在秋原看来非常令人震惊的:“你不抽烟了?一根也不抽?”

在这段时间,Y完全戒掉了纸烟,只吃营养合理的食物,他的肌肉线条比原来更精悍,路过他身边的女性时常留意这个中德混血的青年,但是他对于这些打量视而不见。

有一次,秋原在办公室抓到Y吃彩虹棒棒糖,诧异之下,非常确定道:“你肯定是想烟了。”

Y把糖从嘴里拿出来,他的唇微有些闪亮,他在阳光下转了转棒棒糖的梗,看着它若无其事地笑:“太甜了。”

秋原说:“我小时候最喜欢柠檬和葡萄味,这种旋转彩虹是最甜的,满是糖精。”

Y看着棒棒糖,只是笑着,没有说话。

他在周末的傍晚驱车回家,车子驶入芦苇丛中,晚风沁凉。车窗外的晚霞艳丽夺目,他的横肘搭在车窗外,吹着风懒洋洋地地看了一会儿,明白最难挨的夜晚终于到来。

这三年里,他在别墅里的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刃上,但他没有倒下,绝不倒下。

他是男人,用脊背竖起一道墙,要把塌下的天扛起来,像小时候的长跑测试一样,爬也要爬到终点。

这样,他的小小妻子苏倾,风雨飘摇中的小小家庭,才能如风中烛火,拥有一隅之地。

在失去苏倾后,他维持着正常工作,他还可以条理清晰地组织讨论,甚至可以与同事谈笑风生。

只有一次例外。是他从游戏部离职的那一天,在告别会上多喝了几杯红酒。

他酒量好,从不上头,直走到家门口才开始晃。他感到膝盖很疼,实在太疼了,甚至让他想起儿时那个大风摧树的暴雨天。

最后他坐在了院落门口的台阶上。

他知道这一次没有人会来接他,他就是歇一歇,只歇一会儿。

他的头埋在手肘间,真的睡过去片刻。

然后,他也不记得自己为什么打电话给李文。

“还记得我做的那个温度计吗?”他的口齿清晰,可他知道自己正在胡言乱语着,怨怼让他把自己整个儿撕裂,他把领口扯开,用力很大,扣子都崩落了,在水泥台阶上蹦了几蹦,他自己也吓了一跳。

“当时,你说那很像是玦。”

电话那头的李文耐心地听着,呼吸平静。

“我为什么要给她?”Y的眼里含着一点亮光,静静地问,“我为什么给她这个?”

玦亦诀,他甚至迁怒于这个不好的暗示,呼吸间除了火团一样的烧人酒气,还有疼痛。

着疼痛是冷的,像是一把寒冷的钢刀贴在胸膛,每呼吸一次都被割得体无完肤,于是他颤抖着,可是他必须、不得不呼吸,去体味这切肤之痛。

“听着,Y,我不知道你遇到了什么样的事情……”电话那头,李文斟酌着措辞。

根据他对这个同学不算多的了解,Y不是个会跟朋友们多话的人。他的自尊和内敛几乎到了闭塞的程度。像是狼首拖着尾巴漫步于兽群中,那种骨子里的独,伴随了他的一生。

认识他这十多年以来,Y从未向任何一个人吐露心声。这通深夜里的无头无尾的电话,昭示着一个可能——他撑不下去了。

但远隔重洋,李文身处边塞当兵,他没有办法帮到他任何事。

事实上,自成年以来,一个成年人就无法再帮助另一个成年人了,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事业,家庭,有自己独立的一个小世界。

每个人背着这个小世界做成的壳,力不从心。

但他还是劝道:“没有关系,Y。假如是你送错了礼物。”

他的声音带着中国传统谦谦公子的礼貌和温柔,“古语云‘诀人以玦,反诀以环’,再送一只环,对方一定能明白你的心意。圆圆满满。”

Y将手表贴着泛红的脸颊,倏忽笑了笑。像是听见了什么好笑的笑话。但排除那睫羽濡湿的涩然,甚至像是少年时代的笑——明朗的,带一点对生活的反叛。

“谢谢,谢谢。”他闭着眼睛,轻轻地,慢慢地呢喃着,似乎在自语,戴着手表慢慢滑落下来,随后他坐在冰凉的台阶上,又短暂地、脸色潮红地入眠。

月光照着小小的院落,照出他的影子——兴许是做了什么安适的梦,让他不想起来,足坐了一个多小时,他才捡起外套,搭在臂弯上,慢慢地起身。

外套上沾满了湿绒绒的霜露。

这次他走得稍稳了些,他知道即将下雨了,因为他的膝盖翻滚着剧痛,像是被嵌入了一只铁锥。他现在也能当半个晴雨表。

但他压着那铁锥的尖端稳当当地行走,甚至因这份身体的疼痛而高兴,因为它暂时转移了他所有的注意力。

他走到门口时,一道蓝光从上至下地扫过他的头和前胸,随即,一道欢快的女声响起。

“欢迎回来。”

刹那间,他像触电般抬起头去。

因他茫然站在原地,蓝光再次从上而下扫描了他的面部,完成识别后,示意着身份确认成功的提示音响起:“欢迎回来。”

犹是那莺啼般的,欢快的声音。

Y的眼里倒映着莹莹的蓝光,半晌,他蓦然想起,在这个识别器门口,原来的粗嘎的声音不知何时被换掉了。

“太难听了,像鸭子。”

“我帮你重录一个怎么样。”初来乍到的小机器人说着,清清嗓子,惟妙惟肖地模仿一遍,“‘欢迎回来’。”

时至今日。

满地月光的明朗的夜晚,他拎着西装外套,双肩盛满夜露。

他慢慢地、错愕地微微仰起头看着那发声的小小黑匣子,好像在想那究竟是个什么。夜空深沉广袤,月朗星疏。

“欢迎回来。”

自他出生以来,从未轻易流泪,此刻也没有。酸涩蕴着眼眶,沉甸甸地压着眉骨,最终只是酿成了涩而甜的酒,

他正醉得厉害,极淡地笑着,如沐春风。

他倚在栅栏门口,闭上眼睛,任凭蓝光反复地由上至下地扫过他的面孔。一遍又一遍地听着她不知疲倦的轻快的招呼。

“欢迎回来。”

“欢迎回来。”

“欢迎回来。”

“……”

125、小重山(二十七)

“嘟——”实验室的闸门关闭。

“早上好。”他靠在门边, 理好了缠在一起的接线, 脱去了外套,穿梭在实验舱间调试设备, “今天下雨了。”

雨势很大,马路上被浇起一层薄薄的水雾, 直到现在雨还在敲打窗棂。只有这爆豆一样的急促响声回应着他。

y在这种只有两个人的独处空间里十分放松, 所有的担子和监视的眼睛似乎都被隔绝在门外, 安心且自由。

“想我了吗?”他甚至一面调试数据一面散漫地嘲笑着, 手指却在拿起接线时控制不住地微微颤着, 好像个瘾/君子, 他发现这一点的时候,不想承认自己是思念得更厉害的一个, 于是他不再说话了,用牙齿叼下宝蓝色钢笔的笔盖,尖端悬在半张纸上方。

写点什么?

有无数的话想说——那两条鲫鱼都死了,夜里他把它们捞出来埋在花园里, 挖土的时候忽然闻到了桂树的香味。樱桃树细瘦,一天晚上被风摧折了腰肢,他拿一根竹竿固定住了它, 却令它活了, 今年挂了樱桃。

那是几乎已经消失的中国樱桃“含桃”,不是市面上的车厘子,它们玲珑剔透,比红豆还小一点儿, 像是红黄玉珠。吃来是酸甜的,就是很娇,磕了碰了就会马上坏掉。

这让他想起她的嘴唇,轻轻一咬就是一个印子。抱她时候柔软的一团,下雨天搂着她睡觉是很舒服的,最好睡迟一点再起,她的长发乱七八糟地散在他t恤上,弄得他怀里满是香味,他闭着眼睛伸手不耐地摁掉闹钟——他一辈子也不会再这样抱过谁了,他对有毛的东西过敏。

他的年少时光一直是独享整张床的,他睡得很好,从没有失眠过。可他不应该坏心眼地把苏倾抱到他二楼的房间来,搁在他的床上。这导致后来他一个人睡的时候,总觉得空气干燥,被面上带着空调的冷气,萧萧索索,他睁开眼睛,默然看着圆形天窗外的月亮,半晌,按动遥控器关闭了天窗。

从此湿漉的带着露水的草叶香味离他远去。

他的睫毛眨了眨,终于落下笔尖,慢慢地写道:“早上好。”

纸面上的字迹被识别扫描,输入进程序中。造物者是不能干扰世界的运作的,他恶意的违规也不能太过过分,尽管如此,这三个字也肯定够她吓一跳。

他像在楼道口等着跺脚吓唬进门的女孩的男孩子,男孩子绝不肯承认他等待了一个冬天,心都等得长满荒草。

y拍了拍两个相邻的实验舱,手臂一撑,躺进其中一个里,摸索着将自己的脑电波接入游戏,闭上眼睛。

“现实梦境”发行三年后,正式版的游戏码一夜内全部失效,大多数玩家虽然悉知游戏有时限,但没想到时间这样短暂,为此的引起的讨论几度造成网络瘫痪,甚至发展成游戏部门口的横幅抗议,然而再多的抱怨也无力回春。

而在实验室里,游戏仍在无休止地继续着。只要缔造者不愿结束,它便永远不会结束。

蜂鸣将y叫醒时,这个短暂的梦就截断了,太长时间的沉浸会对脑神经造成损害,闹钟只订在六十分钟后。

那大致是个很甜的梦,他醒来时眼里还沁着笑意,胸腔里满是温柔。

这是一道柔风,缓缓地游过他的四肢百骸。他闭着眼睛,静静地躺了一会儿才起身。

“嘟——”实验室的门打开,秋原走进来,心照不宣地协助他收拾实验装置,以免让管理人员发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