凭着姜离授予的玉玺,练钧如连着发了好几道圣谕,其中一道便是借天子病势为名,召回兴平君姜如。有了孟尝君斗御殊在其中的多方转圜,此事并未露出多大破绽,仅仅在圣谕发出六日后,包括香洛仪嘉两女在内的浩荡队伍,终于返回了华都。除了这些人之外,随之前来的还有一个练钧如意想不到的人。

苏秦出师之后便直接投身于闽西全幕府,因此还是第一次来到中州华都。望着那远比洛都更雄伟壮观的古城,他不禁对日渐衰落的王权生出了一股感慨。想当年初代天子跃马中原指点河山时,每逢新年之时,各国诸侯齐聚华都拜谒天子,那是何等的声势,何等的尊荣!世事沧桑,如今的天子外有诸侯虎视眈眈,内有权臣掣肘重重,要想重振往昔声威,竟比诸侯染指中州正朔更加困难。

“也只有这等乱世,才有我这种寒生出人头地的机会!”苏秦遵照引路内侍的指点等候在隆庆殿之外,眼睛却不住往四周瞟去,心中百感交集。若非魏方的鬼谷一行,他和张仪怕是还要再熬几年方才能够出师,待到那时,天下格局可能早已大变了。

“苏大人,陛下宣你进去!”刚才进去通报的内侍匆匆忙忙又跑了出来,恭恭敬敬行了一礼,“使尊殿下也在里头候着,您就不必跑两回了!”

苏秦行前得闽西全保举,得夏侯授中大夫之职,因此也不复往日的谦卑。微微颔首后,他略整衣冠,跟在那内侍之后朝隆庆殿行去,心中却早已打起了腹稿。这些天的中州之变他早已有所耳闻,尽管魏方对练钧如这位使尊称许不已,但苏秦自己本来并不以为然,没想到事先隐于幕后的练钧如突然横空出世,着实让他另眼相看。

“外臣苏秦叩见陛下,叩见使尊殿下!”苏秦依礼俯伏阶下,毕恭毕敬地行了大礼,“吾主得知陛下有恙,特命外臣送来各色补药三十余种,并名医十位,唯愿陛下龙体康健,是乃天下百姓之福!”

御座上的姜离微笑着点了点头,这几日练钧如想方设法让他和姜偃相会,因此他的精神也好了很多,只是脸上总有些倦怠之色。“苏卿辛苦了,夏侯美意朕领受了,不过些许微疾而已,静养几月也就没事了!”他瞥了练钧如一眼,脸上笑意愈深,“数月之前的刺杀一事着实惊扰各方,不过刺客业已伏诛,你回去告诉夏侯,让他不必时时挂心。”

“外臣谨遵陛下圣谕!”苏秦再次拜舞叩首,这才在姜离示意下抬起了头。

“早闻苏卿乃是鬼谷子先生高徒,今日一见果然不同寻常,夏侯能得你这样的臣子,真是社稷之幸!”在赵盐的搀扶下,姜离勉力起身,脸上流露出几分忧色,“倒是朕的御前大多是年迈之人,新面目瞧不见几个。唉,人说一代新人换旧人,朕却没有这个福分,真是可惜可叹啊!”

苏秦听得心中一动,却不敢有丝毫自矜之色,垂头答道:“陛下过奖了,外臣只是驽钝之人,吾主破格简拔也不过是千金买马骨而已,为的是招揽更多贤士。陛下驭下宽厚,能人异士不计其数,又怎是我夏国区区一隅之地可以相提并论的?至于年轻才俊之士,请恕外臣僭越,使尊殿下尚未加冠礼却能够凭借真才实学震慑群臣,手腕才干俱是非凡,列国之内又哪里有如斯人才?”

“哈哈哈哈!”姜离赞许地看着御阶下的年轻人,却朝着练钧如笑道,“练卿,你倒听听,这苏秦的奉承话着实高明啊!不过,如今你的声名早已传遍列国,朕实在是欣慰之至!今后练卿若是有暇,不妨设法觅得几个似苏秦这样年轻有志的,朕也就安心了!”

练钧如早和苏秦打过交道,深知其巧舌如簧的本事,眼见姜离大悦,他也觉心绪甚佳。“陛下的旨意,我自会照办,只是似苏卿这样的人才着实难得,陛下的要求未免太高了!”他故意给苏秦送上了一顶大帽子,这才以眼目视赵盐道,“陛下,您如今不能久坐,苏大人若有其他要事,待会我再进去禀告,您还是先行歇息吧!”

姜离微微一愣,随即点了点头,“也罢,朕如今还是遵着医嘱多多休息好了,苏卿,晚间朕自会赐宴隆明殿,你可务必出席哦!”

苏秦连忙再次拜谢,见姜离自侧门离去之后,他方才松了一口气。天子式微不假,可那毕竟是九州中原名义上的共主,他这个小小外臣第一次拜谒,心中的紧张就别提了。他正在思忖刚才对答举止可有失仪之处,就听头顶传来了一个淡淡的声音。

“苏大人,陛下业已离去,你不必这么拘礼,起身说话吧!”

道谢了一声之后,苏秦这才准备起身,谁料跪的时间太长,腿脚早已酸麻,站起来的刹那脚下竟情不自禁地一踉跄,几乎栽倒在地。就在他哀叹时运不济时,一双手稳稳地扶住了他的身子。“苏大人,所幸陛下离去,否则你在这金殿面君之后出了这等洋相,传扬出去可是有损声名啊!”

“外臣失仪了!”苏秦好容易稳住身子,后退几步一揖谢道,“多谢殿下提醒!”

“也谈不上提醒二字,你是魏方举荐的人,我又怎会视作外人?”练钧如轻描淡写地撂出一句话,也不管此言会引起怎样的惊骇,“苏大人这一次和兴平君殿下一同归来,路上可还好么?”

苏秦闻言一愣,心中的疑惑顿时更深了。论理他和兴平君姜如也见过几面,可是这一次同行却几乎连话都未曾说过一句,到了华都后更是连对方人影都没有见到,其中隐情他猜测了好几次,却始终不得要领,难道……

“兴平君殿下乃中州王子,身份尊贵,外臣也只是见过几面而已。再说,有夏侯和孟尝君大人派的一众护卫甲士护持,自然是一路顺利。”苏秦斟酌着语句,小心翼翼地设法敷衍,“难道殿下和那位兴平君殿下相熟?”

“呵呵,想不到苏大人也没有看出端倪,我的扮相难道就真的如此天衣无缝么?”练钧如一语道破关节,笑容可掬地看着苏秦惊诧的目光,“所谓兴平君姜如和我,不过二者为一而已。”他轻轻从袖中掏出一块晶莹剔透的水晶牌,这才感慨道,“回想当日之事仿佛仍在眼前,世事难料啊!”

苏秦只感到一股寒气从脊梁上阵阵传来,好半晌才恢复了正常的思绪。再联想到魏方先前的话,他几乎是下意识地伏跪于地:“当日外臣愚钝,言语中多有狂妄,还请殿下……”

话音刚落,他就感到自己的身躯被人扶了起来,耳畔传来了一个温和的声音。

“你乃是绝世之才,所以我也很想看你能在闽西全身边做到怎样的地步,如今看来,魏方的眼光相当不错,我那时的选择也很及时。只不过……”练钧如略一停顿,便决定在今日将事情挑明,“你如今在夏国如鱼得水,究竟是怎么想的?倘若你一意追随闽西全这位未来的夏国之君,人各有志,我也不便勉强。”

“殿下言重了!”苏秦在一瞬间下了决心,迅速做出了抉择,“虽然师傅鬼谷子之名能够让我出人头地,但若非当初魏先生百般相助,也没有我苏秦的今天。殿下先是周旋于列国权贵之中,不动声色地贯彻自己心意;再是于中州危难之际回归,殚精竭虑地消弭祸患。仅是这些,苏秦就知道您是一位明主,更何况我早对魏先生发过誓言,只是,只是……”

犹豫了半晌,他终于咬咬牙说道:“使尊之说流传千年,但毕竟过于缥缈。如今殿下得陛下看重,倚为臂膀,但一旦陛下百年,新主登基,难保没有功高震主之忧。苏秦斗胆请问殿下,届时您该如何自处?”

“好,好!”练钧如还是第一次听人这么直截了当地提起将来之事,目光中尽是激赏和赞许,“能够想到这些事情,足见你是一位智者,你放心,未雨绸缪,这些事情我自会料理妥当。我只想要你一句话,你是否真的有志为我心腹肱骨?”

“不胜荣幸!”苏秦深深垂下了头颅,以他的智慧,已经隐约察觉到了夏国的危机,如今他只能希望不要祸殃太广而已。

第十六章 明志

在夏国派出苏秦为使之后,商国和周国也先后派出了使者,然而,与其说这些人是来打探中州景况,还不如说是来诉苦告状的。周国上卿孟韬在拜谒华王姜离时,直截了当地大肆抨击长新君樊威慊,但凡能用在乱臣贼子身上的话都被他说尽了;而商国司士遥辰则是纠缠于当初天子放回信昌君汤舜允之事,痛心疾首地替自家主子惋惜。

一来二往,华王姜离就彻底没了接见这些使臣的兴致,干脆交待练钧如全权处置,自己则想方设法地思虑立储一事去了。他心中不是没有犯过踌躇,毕竟,姜偃流离在外多年,如今除了练钧如之外,群臣能够接受还在其次,最重要得是,他当初曾经答应过别人以立储为谢,如今一旦出尔反尔,还不知事情要发生什么样的变故,因此不敢露出任何口风。

“唉,边境炎国已经退兵,如此一来,恐怕伍形易归来是指日可待的事,难道这事情就得一直藏着掖着么?”姜离喃喃自语地叹息着,脸上写满了疲惫和无奈,“事到如今,也只有走一步看一步了。”

“陛下,您今夜歇在哪儿?”赵盐等姜离把话说完,这才趋前两步小心翼翼地问道,“小人听说舒姬这些时日郁郁寡欢,已经宣过多次太医了,陛下您……”

姜离勃然色变,冷冷地瞪了赵盐一眼,“赵盐,朕的家事什么时候用你操心了?舒姬虽然曾经得蒙眷宠,但她位分低微,总不成她一点小病也要朕亲去探视吧?”他陡地察觉到自己在言语间未留一点情分,顿时有些不自然地缓和了一下语气,“朕的事情自己会处置,用不着你提醒,你待会命人送些滋补之物过去,让舒姬好生养着就是了。”

“小人该死,小人该死!”赵盐早在姜离出口斥责时便吓得俯伏在地叩头不止,待听到最后两句话时才松了一口气,“陛下体恤之心,小人一定禀告舒姬知晓,今后绝不敢妄言。”

且不提姜离如何为立储一事伤透脑筋,练钧如自己这边也在费尽心思地设法拉拢王军中人。在月前石敬等人的行动中,他清楚地察觉到中间那些可用的中低级将领,可是,这些人往往涉及世家大族,想要完全掌控,他要冒的风险实在太大,问题是,如今的世道下,手无兵权早晚会坏事,他可不认为自己次次都有这样的好运。

柔和的月光映衬着练钧如颀长的身影,可他却感觉不到一丝一毫的心安。他早已将身边能用的人都打发了出去办事,就连孔懿也自告奋勇地去了王宫,因此只有一个人孤身站在那里出神。秋日的凉风已经带上了几许寒意,练钧如却仍旧穿着单衣,不知怎地,他突然忆起了远在炎国的那个灵秀身影,目光不禁有几分迷离,他和她,似乎注定是没有缘分的。脸色怔忡的他并没有注意,一个白衣身影出现在了他的身后。

“殿下如今代陛下秉政,怎么还是这样愁眉苦脸?”

练钧如乍听那熟悉的声音,心中不由猛地一跳,倏然转过了身子。“原来是许兄,你可真是神神秘秘的,几乎吓了我一跳。”见是许凡彬,他的心稍稍放了下来,“我不过想些旁的心事而已,倒是你才算真的愁眉苦脸。怎么,还在为炎侯退兵一事而不高兴么?”

许凡彬摇了摇头,这才伸出了藏在身后的右手,一股清冽的酒香立刻传了出来,只是片刻,整个花园便弥漫在难言的香气之中。“前些天在城里转悠时发觉了这一家酒铺,所以搬回来一坛子,谁想到今日就派上了用场。”牵动脸上肌肉露出一个苦涩的表情,他变戏法似的拿出了两个小巧玲珑的白瓷杯子,“那一日的喝法我不敢再试,今日就和殿下小酌一番如何?”

练钧如一向欣赏许凡彬为人,自然不会拒绝,爽快地坐在了石凳上,笑吟吟地看着许凡彬斟满了两个酒杯。“此番事毕之后,许兄可是准备回国?”

“唉,不瞒殿下,也许我真的回不去了!”许凡彬黯然饮下了第一杯酒,露出了自嘲之色,“就在昨日,父侯用灵鸟送来了书信,用词极为严厉,观其语气,似乎是疑我至深。想不到伍形易居然会送无忌公子归国,真是好计策啊!”

练钧如尽管知道此事,但并不甚清楚其中关节,见许凡彬似乎极其悲愤无奈,不由又追问原委,随即大吃一惊。

“父侯和师尊虽然是堂兄弟,彼此在国事上合作默契,但其实却早有心结,为的就是在无忌公子的处置上。”许凡彬自忖此事练钧如迟早会知晓,因此也没有隐瞒,“无忌公子之母待我师尊有一点恩情,因为这一点,师尊对于父侯将无忌公子送来中州为质很不满。再加上父侯除了小妹一女外别无子嗣,所以师尊始终主张立无忌公子为炎国储君。这一次的事情无疑是火上浇油,如今父侯回国,和旭阳门一定会发生冲突,届时我又如何自处?”

“唉,一为义父,一为恩师,许兄夹在其中,着实难为了。”练钧如勉强安慰了一句话,却再也找不出其他言辞。就像当日孔懿被迫做出抉择的痛苦一样,许凡彬也势必要有所觉悟,一味退缩只会陷入更窘迫的地步。只是,炎国之乱正是他想要看到的,更没有立场出口劝说,只能沉默地举杯一饮而尽。

“这都是我的命数吧,知己不能相守,君恩师恩孰轻孰重,难啊!”许凡彬仰头望着天上明月,对自己的命运生出了极度不确定的感觉,“算了,不说这些,借酒消愁吧!”

一条人影悄悄在夜幕中掠动穿梭,几个起落转折便出现在了华都东城的一处荒屋外。在反复确定无人跟踪后,他轻轻振动衣袖,如同大鸟一般跃过了墙头,转眼便出现在了荒废的正屋内。本就阴暗的房中只点了一盏油灯,摇曳的灯火朦朦胧胧地映着角落中人影,顿时更显得阴森可怖。

“师尊的谕令你做得很好,如今炎侯阳烈和旭阳门主阳千隽纷争一起,许凡彬势必要做出选择,不管他站在哪一边,都会招致无穷杀机,到时候只要你用柔情圈住他,自然就会为我们带来一个顶尖内应。”来人扫了一眼角落中的身影,哈哈大笑道,“师妹,你凡事都得多用点心计,同为师门嫡系,你一旦有所成就,长老之位决计跑不掉的。”

“是么?”角落中传来了一个冷漠的声音,哀莫大于心死,明萱知道,她早就没了曾经的志向和决心,“师尊也是这个意思?”

“那是当然!”万流宗傲然答道,仿佛不经意地瞥了瞥周围环境,微微皱起了眉头,“华都隐秘的地方多得很,你何必要找这个破落的地方见面。”

然而,这句话问上去却许久都不见回答,万流宗终于不耐烦了,几步走上前去查看,却见明萱的嘴角隐现血迹,不禁大惊之色。闪电般在她胸口一连点了数指之后,他狠狠一掌击在她背心,迫使她吐出了一口黑血,而后又迅速取出一颗药丸投入她的口中。

“师妹,你这是什么意思,你莫要忘了师门规矩,未得上命自裁乃是天大的罪孽!”毕竟和明萱从小一起长大,久违的恻隐之心再次重现,万流宗痛心疾首地怒喝道,“你不是一直喜欢许凡彬那个家伙么,为何要以死抗争师命?”

“师兄,你为什么……为什么要救我?”明萱没有答话,凄然吐出几个字后,终于昏厥了过去。

“你这个傻瓜!”万流宗摇头叹息,一边源源不断地将内息输入明萱体内,一边迅速思考起解决之道来。一刻钟后,他放下了死死抵在明萱背部的手,将她打横抱了起来,脚下一发力,立刻窜出老远,转瞬便消失在黑暗之中。

尽管这一次并未饮下太多酒液,但许凡彬回房时,却依旧是醉醺醺的。推开自己房门的一刹那,他的酒却突然醒了大半,原本应该空无一人的房间中赫然是一个黑巾蒙面的人,手中还抱着另一个人。大惊失色的许凡彬慌忙运转真气,随即看清了对方抱着的那个人影,顿时如遭雷击。

“阁下对明萱小姐做了什么?”许凡彬勉强压制住内心的恐慌,厉声喝问道。

“许凡彬,师妹为了你,竟然不惜以死相抗,你将来若是负了她,休怪我不客气!”万流宗说着便将明萱凌空抛掷了过去,自己则穿窗而过,一闪而逝。

“明萱!”醒悟到对方的言下之意,许凡彬立刻二指搭上了明萱腕脉,不禁勃然色变。“你为什么这么傻,我有什么好,值得你一死明志?”聪明如他又怎会猜不透明萱心中的彷徨,倘若真的对他无意,她自可遵照师门指令行事,哪会落得如今的窘境。

“我一定会救你,一定!”许凡彬仰天发出一阵撕心裂肺的嘶吼,斩钉截铁地立下了誓言,“我不会辜负你的,明萱!”

第十七章 整肃

中州华离王二十二年九月十二日,恰逢伍形易命人传回边境捷报,朝中上下全都松了一口气。练钧如却不敢小觑了此事后果,召集太宰石敬,太傅张谦等人商议,回报华王姜离之后,决定趁机重整朝堂。

次日的朝议上,天子再次亲临,群臣无不惊愕非常。须知此前姜离早有谕旨,将朝政委于练钧如和朝中重臣共同决断,这一次又突然出尔反尔,不少人都怀着异样的心思,满心以为这代表着两方的决裂。

然而,事情的经过让那些蠢蠢欲动的野心家大失所望,就在姜离的眼皮子底下,练钧如亲自宣读了诏书,一为举贤令,一为裁撤冗官令,一为核实俸禄令。为了确保这三道圣谕能够顺利推行,练钧如甚至派人远赴边境资明城和伍形易交涉,又和诸世家百般计较,最后才在朝堂上撂出了这样一道旨意。

诏令宣布完之后,朝堂上一片哗然,除了早已知情的石敬等人摆出一副眼观鼻,鼻观心的态度之外,不少小臣都露出了痛心疾首的模样,频频以首触地,从祖宗家法说到江山社稷,似乎一旦推行了这三道诏令,中州就要变天一般,看得练钧如冷笑不已。

见姜离兀自闭目养神,练钧如砰的一掌拍在座位的扶手上,蓦地离座而起。“各位,陛下的成命早已经诸方讨论,尔等百般鄙薄,这又是何意?”他运足目力,双眼精芒大盛,有如实质的目光扫过刚才那些鼓噪的臣子,重重冷哼了一声,“如今列国无不励精图治,以求强大国力,其中的心思不问自明。中州疲敝多年,若是不下猛药,恐怕那些虚有其表的官吏只知盘剥百姓,不明自己职责,这等废物要来何用?”

练钧如越说越觉得心中气恼,游历各国时积攒的怒气干脆全都迸发了出来:“中州居天下之中,挟正朔之名,若是早早革除弊政,使百姓归心,又何来诸侯觊觎之说?商侯周侯都是求贤若渴之人,虽说商侯迂腐,但各位也该好好想想,这些年来,天下贤士有多少归于商周两国?治国不外乎有道无道,然有道之君若无贤臣良才襄助,又怎能真正善待百姓?如今列国之内皆有我中州冗官,他们不事农耕政务,反需朝廷给钱供养,若不裁撤,国库空虚根本无法避免!”

石敬见练钧如已然动怒,轻咳了一声便站了出来。他知道自己是群臣之首,这个时候若不表明态度,以后要服人就难了。“诸位,殿下所言字字珠玑,若是大家还不能体谅这份苦心,未免就太令人失望了!”他缓缓背转身来望着后头的官员,慢条斯理地道,“所谓举贤,就是礼贤下士光纳人才;所谓裁撤冗官,就是要让那些无所事事的官员自食其力,不能白费国库的粮食;所谓核实俸禄,就是依照国法,核实各级官员薪俸和支出是否相符!”

太傅张谦见群臣似乎都有慑服之意,也出列添油加醋了一番。“陛下自登基之日起便有心重振朝纲,原本也颇有起色,却在大病之后无力再将良政推行下去。如今陛下、使尊殿下、伍大人和吾等诸人已就此事商量了许久,而且这些事情还未动摇根本,各位若是现在就不能同心协力,那不妨挂冠求去罢了!”

一向宽厚和平的张谦突然冒出这样一句警告,阶下众人顿时都沉默了。刚才还喧哗吵闹的几个刺头都缩了回去,此时此刻,他们都看出了朝堂上的架势,上层的所有人史无前例地抱成了一团,甚至还有手段狠辣的伍形易支持,他们若是再反对,无疑是给自己下绊子而已。于是,在一片沉寂的气氛中,华王姜离的三道诏令很快被信使传遍了中州各地。

下了朝堂的练钧如再次被姜离召进了内殿,与此前相比,这位天子的脸色多了几许红润,只是身体却愈发虚弱了,头上的少许黑色已经完全被白发掩盖,不过两年时间,姜离就似乎苍老了十岁。练钧如看得出来,多年的忧心和疲惫已经一点一滴地渗透了他的骨髓,渐渐侵蚀着他所剩不多的生命。

“练卿,你是不是对朕今日的沉默有些不满?”姜离示意练钧如坐下,又令赵盐守住了门口,这才伸手取过了一道本章,“朕也无可奈何,你看看,已经有奏本说朕枉顾律例了。治大国如烹小鲜,原本应该抽丝剥茧徐徐图之,如今却不得不用快刀斩乱麻之势勉强为之,足可见局势崩坏到了怎样的程度!”

练钧如赞同地点了点头,这些东西本来就不是他能够想出来的,石敬等人府中自有能人,一条一条深思熟虑之后,便拣出这三条不算太严厉的,饶是如此,引起的躁动也不算少。“陛下,您的意思我清楚,石敬他们代表着中州各大世家,能够看清局革除弊政,不仅仅是因为自保,而且更是因为巨大的利益。按照律例,继承爵位官职的应该是嫡长子,但世家中的其他子弟也往往有出色人才,他们那时畏惧伍形易而不敢将其荐之朝堂,如今却可以凭借一道举贤令行事。那三道诏令动不了根本,却能够给天下一个态度,仅此而已。”

“练卿能看到这些,朕很欣慰!”姜离长叹一声,郑而重之地从袖中取出一枚小玺,“玉玺朕已经交付于你,此物乃是朕的随身小玺,虽只有寥寥数人识得,但这些人无不是朕的心腹,绝对可以信任。若是真的事机有变,练卿可以凭借此物调动三成禁卫,足可自保!唉,假使偃儿真的没有登大宝的福分,练卿便护着他离去吧,无力回天便只能如此了,一切罪过,九泉之下朕自会承担!倘若偃儿能够登上王位,这东西总有一天也能够派上用场……”

练钧如悚然一惊,尽管姜离话语中多颓废不吉之意,但他却听出了更多深层次的东西,毕竟,介文子当初透露的那件事情依旧没有下文,倘若姜离过早崩逝,那后果着实不堪设想。思虑良久,他还是开口探问道:“陛下,虽然此事唐突,但我还是想知道,与其将这信物交托给我,陛下为何不索性写下遗诏,将来继位有所纷争时,那才是能够镇住局面的东西。”

“朕……朕的遗诏怕还不及这小玺管用!”姜离颓然摇了摇头,自嘲之色尽显,“朕也不想隐瞒,想必练卿也应该知道兰陵君姜朔之事。此事内情朕也就不多提了,为了除去兰陵君,朕流落在外的手诏不计其数,说来也是荒谬无稽,都是朕糊涂啊!”他见练钧如露出了骇然之色,脸上忧色更重,“所谓遗诏,朕也有三份存于他人之处,其中一道就在伍形易手中,其余两份也都各有去处,朕若是再给你一份又有何用?”

练钧如只感到一股寒气直冲脑门,手足也近乎冰冷僵硬了,他哪里想得到,华王姜离竟会做出这样不可思议的事情。为了除掉内敌,反而招来了不计其数的窥伺者,这分明是为自己掘下了坟墓。这样一个天子,还能勉强活到今天,实在是一个天大的奇迹!

勉强压下心头的冲动,练钧如不置可否地将小玺贴身藏好,斟酌片刻才答允道:“既然如此,我知道该如何做了。不过,还请殿下将小玺的用处全部告知,免得将来误事。总而言之,我既然把姜偃找了回来,就总得把事情进行到底,无论是石敬他们还是我,或者说伍形易,都没有后退的余地了。”

姜离镇定了一下心神,示意练钧如靠近,低声告知了所有隐秘布置。足足一刻钟后,他才停住了话头,无力地靠在椅背上。能做的他已经都做了,当初一错再错,如今的后果便只能由他一人承担,即便再苦涩也只能认了。

练钧如在确定记下了所有细节之后,方才再次抬起了头。“陛下,先前有些事情我也没来得及交待,如今炎国退兵,这些事情也必须得尽快落实下去。当初我为了尽快赶回来,和周国长新君樊威慊、商国信昌君汤舜允、夏国孟尝君斗御殊达成了协议,允诺一旦他们起兵,中州将设法给予他们大义名分。如今樊威慊和汤舜允按兵不动,应该是在等待我的答复。此事我未及通报便擅自做主,还请陛下体谅!”

姜离哪里会不知道练钧如的私意,换作往常,不要说私相答允这种大逆不道的勾当,就是中州臣子和樊威慊这样的逆臣有往来都是该拿问的,如今却不仅要漠然置之,还要设法替他们掩饰过去,实在是滑天下之大稽。

“练卿那时出于不得已,朕自然能够体谅你的苦心。”姜离忍不住闭上了眼睛,许久才睁开了一条缝,“只是这一旦答应……”

“自然不是现在答应!”练钧如淡然一笑,又从袖中取出了一块写满文字的绢帛,双手呈递了上去,“当初的盟约写得清清楚楚,我想他们也不会傻到公布出去。中州局势未明,他们也不敢轻易动兵戈。如今四国皆有内患,只等乱离一起,立储一事才有可能顺利。”

第十八章 内斗

万流宗一动不动地跪在父亲面前,脸上没有半分表情。那一日他见明萱自裁,确实曾经流露出一丝真情,但随即便被利益之心取代。论理他应该将明萱带回无忧谷救治,而后听由师门长辈发落,但最终他权衡再三,却将明萱留给了许凡彬。这样不仅可以让两人之间的羁绊更深,而且可以让许凡彬的立场更加艰难。他深信,偏执的父亲不可能责怪他。

“你起来吧!”座上的老人深深叹了一口气,“此事你做得恰到好处,用不着请罪了!唉,想不到我多年教导明萱,却依旧敌不上一个许凡彬,难道这情之一字,就没有人能够勘破么?”

明亮的灯光照耀着老人的满头白发,辉映出诡异的光芒,万流宗情不自禁地低下了头,竭力避免父亲看到自己眼中的神情。好半晌,他的脸色再次回复了振奋,“父亲,明萱之事暂且可以挪后。如今炎侯退兵,绯都之乱已现端倪,而夏商周三国似乎波澜更盛。观其态势,一时之间绝对无法平息,这正是插手中州的最好机会!”

“你是说我们可以用得上姜离的那份诏书?”老人讥诮地哈哈大笑,随即好整以暇地靠在了石椅上,“你应该想到,这种东西姜离能够轻易允诺赐人,就证明不止一份,何况他现在人尚且在世,我们拿出来又有何用?”

“父亲,事在人为,倘若不能尽早赶在他人之前,再想要力挽狂澜只怕也不可能!”万流宗先是一愕,随即又跪倒在地,重重叩首道,“祖上荣光早已沉沦多年,尽管无忧谷声名天下皆知,但是,我们依旧不能正面插手天下之事,这次的机会一旦错过,就没法抢得先机了!”他一边说一边膝行上前,一脸的坚毅之色,“我曾经见过列国君侯,除了商侯懦弱可欺外,周侯和夏侯皆不容易对付。另外,阳无忌有旭阳门主撑腰,炎侯等闲占不了绝对上风。因此,一旦起动乱,唯有商国可虑而已。父亲还请痛下决断,时不我待啊!”

“流宗,你是我唯一的儿子,又知道审时度势判断时机,确实称得上人中龙凤,在列国贵胄中也不会落于下风。”老人收起了轻松之色,异常严肃地看着地上的儿子,话语中既有欣慰,也有深深的忧虑,“年轻气盛虽是好事,但是,实力对比才是最重要的。”

“十二年前,本门助姜离之时,确实得益菲浅,但当时获利最大的,却是寒冰崖的那群女子,此事我一直隐而不宣,就是要避免门中的恐慌!”老人突然负手起身,第一次追忆起当年的隐情,“兰陵君姜朔并非不堪一击之人,相反,他那时麾下高手众多,若非有外人助拳,姜离根本就不是对手!是役,我无忧谷出高手十二人,最终死三人,其他九人个个受伤不浅,付出代价不可谓不重。然而,寒冰崖尽管只出高手六人,却斩杀了姜朔的大半高手,而且六人中只有两人轻伤,其余四人尽皆安然无恙!”

万流宗大惊失色,望向父亲的目光中也充满了惊惧。他自然知道父亲口中的高手象征着什么,那都是无忧谷精研武学的真正班底,而这些人尚且伤亡惨重,足可见当日一役的艰难。一瞬间,他只觉得凝聚的自信破裂了,一直以来,支撑他的就是师门隐藏着的巨大实力,却从来不知道,世间还有其他势力能够抗衡,甚至是凌驾于己方之上。

“好了,一旦你接掌无忧谷,这些事情都会知道,我就不再多说了!”老人突然止住了对往事的追溯,伸手将儿子扶了起来,“染指中州大统是我们一直以来的夙愿,这件事情就交给你了。但是,你须得记住一点,万事不可操之过急,无论伍形易还是练钧如,都不是那么容易相与的,就连天子姜离也是如此!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正视对手才是最重要的!除了寒冰崖之外,当日助拳的还有另一方势力,此事我一直不得要领,你可以自行追查底细,但一定要谨慎,知道么?”

“孩儿遵令!”万流宗坚定地点了点头,再次向父亲行了一礼,毕恭毕敬地退了下去。

老人目送儿子离去,又从旁边的柜中取出一身衣服换上,突然伸手在石椅的扶手上轻轻一拍,一声轻响,外头的大门立刻紧紧关闭了起来。他几步走到墙上油灯处,摸索了好一阵按下了一个机括,又转至大门门槛处轻踢了一下,随即回到石椅处坐下。在一阵嘎吱嘎吱的响声中,石椅缓缓朝地面沉了下去,不一会儿便消失在了房间中。

地下深处是一条昏暗的地道,空气却通畅得很,老人一离开石椅便迅速朝前掠去,如旋风般冲向尽头,半点都看不出是风烛残年的老人。出了地道就是一条隐秘的小巷,老人只是身形一晃便毫无隔阂地混进了大街上的人群之中,足足闲庭信步了半个时辰才进了一处华美的大宅,又从一处不起眼的后门穿了出来,最终出现在了一个香火鼎盛的道观之中。

一个哑巴道僮将他引进了后院静室,只见那静室中早已坐满了人,个个都是道人打扮,只是全用黑巾蒙面,一见老人出现便俯身下拜,个个沉默不语。

“养兵千日,用兵一时!”老人环视众人,冷冷地发话道,“之前几次事情你们都出了纰漏,本应严惩,不过念在你们都算拼命的份上,本座既往不咎,希望你们之后能好自为之!这一次,你们全都赶往资明城,对伍形易发动一次绝杀,务必要重伤他,但绝不能让他丢了性命!”

“谨遵主上谕令!”处在众人之首的黑衣人恭声答道,“属下必定达成使命!”

“事成之后立刻四散,不能让对方寻得踪迹。若有陨命者,到时本座自会收尔等子弟为徒!”老人微微一笑,撂下一个诱人至极的承诺。

“多谢主上!”黑衣人的声音中充满了掩不住的喜悦,就连其他人也禁不住抬起了头。尽管大多是死士,但其中不少人还是有妻儿家小的,得到的报酬仅仅是够家人衣食无忧而已。他们不知道老人的身份,却清楚对方的实力,自己的子弟被收归门下正是求之不得的事。

“很好,那就散了吧!”老人微微颔首,在所有人依次退出后才长长吁了一口气。他早就摸透了一点道理,与其用无忧谷的名义驯养死士,还不如自己暗中行事,一来惊动不广,二来就是隐匿方便,如今看来,事情果然能够天衣无缝,就连两年前的事情也毫不例外。

“天下……天下!”老人的眸子中突然迸发出点点精光,整个人也散发出无穷气势,“雀鸟安知鸿鹄之志,就算这一次不能得手,我有生之日必定会看到那一天!流宗,希望你不要让我失望!”蓦地,他收摄了浑身气势,脸色再一次黯淡了下来,“萱儿,只能委屈你了……”

资明城头,伍形易正一个人负手站在那里,皱眉思索着接下来的行动。从最初设想的挟天子以令诸侯到后来的操纵立储,再到现在的勉强妥协,自己经历的不可谓不多,然而,事后却始终有一只黑手在操控着,隐而无形,若是不能查到那些人,自己就是再强势也是白费。四国眼见就要自顾不暇,若是不能把握时机,就惟有一败而已。

他正在沉思对策,背后就传来了一个粗声粗气的声音。“伍大哥,炎国绯都有信传来了!”

“阳千隽有动作了?”伍形易眉头一挑,语气却很平静,“那些官员又是什么态度?”

天绝想要张口说些什么,无奈他本就不善言辞,难以组织起有条理的语句,最后干脆将手中信函递了过去。“事情复杂得很,您还是一条条看看吧!”

伍形易无奈地置之一笑,这才拆开了弥封,只扫了第一眼,他便忍不住一掌拍在墙头,大笑着迸出一个“好”字。“果然不愧是旭阳门主,居然当机立断地对外头宣布了此事,这样一来,阳烈还要宣扬自己的孝悌之名就难了!”他一目十行地看完了信,立刻运足功力将其毁去,心中顿时有了底。

“天绝,这一次带你和地煞来没有打成仗,你是不是觉得气闷?”对于形同打手的天绝地煞,伍形易一直抱着深深的信任,仅次于尚未苏醒的常元而已。

“伍大哥,还有仗可打?”天绝大喜,急不可耐地追问道,“您发话吧,您说打哪,我绝不含糊,就是您让我和地煞打回华都都行!”

伍形易闻言哭笑不得,所幸周围没有外人,不虞被人听见。“以后说话小心些,不要总犯混!”他狠狠瞪了天绝一眼,神情缓和了一些,“如今信昌君汤舜允和长新君樊威慊尚未退兵,估计是想等练钧如的消息,你带上十几个可靠的人,偷偷袭营一次,记住,只许闹腾不许动真格,而且不许留一点线索!”

天绝对于自己的伍大哥一向是无条件服从,忙不迭地点头答允。伍形易犹自不放心,又让他重复了一遍后方才满意。如今的情势下,一点风吹草动就可能引发燎原大火,他要做的,只是顺便再往商国殷都和周国丰都放出谣言而已。

第十九章 佯杀

战事已解,资明城的驻军不免就有些松懈。毕竟,每日有数拨探马不断查探四周情况,他国军队要轻易掩过来并不容易。再者,有伍形易这个主心骨镇住场面,上至主将下至小兵,所有人都揣着一颗笃定的心。

带着两个随从,伍形易换了便衣,悠闲自得地漫步在街头,不时和一些来往百姓交谈几句。尽管资明处在炎国和中州边界,但最近数十年来少有兵戈,百姓休养生息之余,这城里头边贸也逐渐兴旺繁盛了,就连不少商贾也纷纷把生意做了起来,既有收货的也有卖货的。如此一来,街头巷尾虽不能说是熙熙攘攘,但也是人流不断,颇为热闹。

伍形易打量着那些满脸兴奋之色的商贩,不禁浮现出几许微笑,这军用物资虽不能随意货卖,但从明里暗里从炎国运来的商品却着实不少,论起来两边都得了好处。

“哎,走过路过不要错过,上好的炎国补膏,要买请赶紧,只剩一箱了!”

“旭阳门专用锦纹布,夏天透气冬天保暖,便宜有好货,好货也便宜呐!”

“腌肉腌肉,特制腌肉,馈赠亲友一绝呐,您老买点试试!”

……

不绝于耳的叫卖声此起彼伏,引来无数旁观者和买主,看着这副兴旺景象,伍形易愈加自得,心头的意志也更坚定了。若是没有他精心训练出来的雄兵悍将,怕是这资明城早就为炎军所破,哪里还有如今的太平?

突然,他感到背后似乎有人窥伺,心中掠过一丝警惕,思忖片刻就在一个小摊前停了下来,不动声色地翻检着上头的货色。一个老妇忙不迭地上前兜售着胭脂水粉等女用物品,伍形易却只是漫不经心地敷衍了几句,随手抓了一样就丢过两个银角子,倏然转身朝不远处望去,目光所及处,一缕寒光一闪即逝。

“大人!”两个扈从大约感到了不对劲,一左一右地护持了上来。略高的那个极力朝伍形易所看的方向望去,视线中却一无所获。“可是发现了贼人?”

“不用慌张,小事而已!”伍形易沉声答道,刚要继续前行,脚下步子突然一滞,不可思议地看着手中那盒胭脂,劈手将其扔在地上重重地冷哼了一声。“好本事,竟敢在我眼皮子底下下毒,老人家,去掉你的伪装吧!”

他右手轻按佩剑机簧,身形一晃便出现在胭脂水粉摊后头,一半露在鞘外的长剑架上了老妇的脖颈:“说,你究竟是何人,为何要下毒谋害?”

“啊!”那老妇先是一怔,随即爆发出一声凄厉的叫喊,“来人哪,有人打劫!”

伍形易和两个扈从全都被这突如其来的一遭惊呆了,与此同时,那老妇竟不顾生死往剑刃上撞去,赫然一副求死的架势。直到此时,伍形易才醒悟到对方乃是死士,再看周围神情各异的胆小民众和逼过来想要见义勇为的汉子,心中不禁一动。他不闪不避地任由老妇撞过来,左手突然抽出长剑,猛地朝对方颈项上一挥。一股冲天血箭后,地上立刻多了一具无头死尸。

“此人乃他国奸细,欲图谋刺本座,尔等谁敢妄动!”伍形易一把抓起那死不瞑目的头颅,怒声喝道。

他的凶残行径顿时镇住了所有人,也不知是谁突然叫嚷了一声,周围众人个个退开了几步,却无一人敢指责他的作为。刚才的那句话清清楚楚,伍形易一口咬定老妇乃是他国奸细,又口口声声地自称“本座”,久居边城的百姓自然知道好歹,怕担干系的都溜了干净,其他人则煞白着脸站在不远处,聚过来的人也愈来愈多了。

匆匆赶来的数十个军士在辨认出伍形易身份后,立刻设法驱赶所有围观百姓,就在此时,人群中突然传来了一声高呼:“草菅人命的恶贼,还我母亲命来!”

三个手持解腕尖刀的彪形大汉突然排开人群冲了进来,状若疯虎地朝伍形易三人杀去,铜铃一般的眼睛瞪得老大。三人早有默契,一个抖手就朝四周百姓和那些军士扔出几包石灰粉,又弹出几个球状物体,另两个则脱手掷出匕首,怒吼一声主攻两个扈从。随着那几个小球落地,浓密呛人的白烟笼罩了方圆十丈之地。

伍形易终于动怒了,目光中闪过森然杀机,随手将剑鞘交于左手,横剑胸前,眼睛一眨不眨地观察着周围动静,白烟虽然能惑他人耳目,对他却是作用有限。果然,趁着所有人都陷入了慌乱的当口,人群中又跃出了数条人影,这一次个个都是黑巾蒙面,五个剑士五个刀手,将他团团在了其中。

望着那十柄明晃晃的利刃,伍形易露出了一丝冷酷的笑容,突然仰天清啸三声。他有十足把握对付这些人,却不知道对方是否还有后手,因此不得不呼唤援兵。挥剑荡开一柄直冲中腑的利刃,他脚下的步子突然更快了,整个人也逐渐化作了虚影,轻烟似的穿梭在十人之中,时不时出招骚扰,却绝不与对方短兵相接。眼下情势诡异,他打的就是拖延时间的主意,更想要看看对方还有什么花招。

然而,两个扈从那边传来的惨哼让伍形易的计策化为了泡影,他怎都没想到,精挑细选的护卫高手竟会敌不过那三个看似粗鲁的汉子。眼看援兵未至,他狠狠心回剑归鞘,纵身凌空一跃,一手掣出靴中匕首朝一个大汉激射而去,另一手则变戏法似的多了几个银色小球,闪电般地朝四周掷去。这种时候,即便误伤也顾不得了,更何况起先中的毒还未解去,他甚至不知道那是何种蚀心毒药。

未及落地,周围便不断传来了惨哼声,但浓烟中隐藏的杀机却丝毫未少。脚踏实地的伍形易终于靠近了一堵砖墙,心中稍稍一定,左手突然多了一个锦囊,右手则源源不断地向外抛掷着银弹,至于是不是弹无虚发就无从得知了。这一边闭气一边剧斗不止,再加上肺腑中传来的软麻感,他已经几乎吃不消了。好在浓烟渐渐散去,地上可见数具狰狞可怖的尸体,他仔细观察了半晌,也没见着还站着的人影,这才如释重负地松了一口气。

就在他轻松下来的一刹那,背心突然一寒,饶是他见机得快前冲数步,却仍旧不慎中了招。他的右肩上,颤颤巍巍地钉着一柄蓝汪汪的匕首,闪动着令人心悸的光芒。

中州华离王二十二年九月二十日,练钧如从孔笙处得知了伍形易在资明城遇刺重伤的消息,顿感惊愕莫名,通报华王姜离后急召群臣商议对策。密议才进行了一半,孔懿突然匆匆闯入,带来了另一个令人惊骇的消息,屯兵中州边境的商周两国军队被人袭营,尽管损失轻微,却烧了不少粮草辎重,甚至有传闻说汤舜允和樊威慊都受了轻伤。

两个如出一辙的消息一前一后地传来,众人立刻觉察到了事情严重,伍形易遇刺还可勉强认为于他们有利,但商周两国军队的变故便有些诡异莫名了。他们甚至难以断定,两头的变故究竟是一拨人所为还是纯属巧合。

练钧如烦乱地扫视着面前一张张忧虑的脸,心中叹息不已。要说此事换在一个月前,他肯定要欢呼雀跃庆祝胜利,可是如今,他和这些官员无一能够表现出喜色。兵权……伍形易这一次受伤,会不会激起其他使令的怀疑,连带引起更大的变数?汤舜允和樊威慊刚刚遭受过袭营的打击,一旦让他们得到这个消息,那两个野心勃勃的人会不会认为自己有意背盟?

“当务之急,是立刻派人前往资明安抚人心!”石敬铁青着脸,第一次露出了恶狠狠的神情,“殿下,此事尚且没有正式传回华都,所以我们不能采取过激行动。天知道伍形易是有心放出受伤的假风声,还是他真的已经身受重伤。依我之见,殿下还是派孔懿姑娘过去探探风色吧!”

其他人也连连点头,毕竟,孔懿的身份仍旧是使令,去资明是再合适不过的人选。练钧如却露出了几分不自然的表情,见孔懿默默点头,也只得认可了此事。除了华王姜离之外,汤舜允和樊威慊的事情他还未告知石敬等人,此时却不好再隐瞒下去了,毕竟,在座的这些人都是朝中老奸巨猾的不倒翁,姜离尚且能够接受这件事,又何况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