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当练钧如抖露出内情之后,石敬等人还是情不自禁地倒吸了一口凉气。要知道,除了孟尝君斗御殊反迹未显之外,其他两人都已经是名副其实的乱臣贼子,让他们这些始终坚持正朔大义的人接受这个事实,着实难了一些。

“事已至此,大家就不用多作评述了!”石敬一语定下了基调,“如今的重点是,如何找出一条最好的应对之策,在这两头的变故中取得最大的利益,这才是我等的任务!”

第二十章 剧变

得知本国军队被人袭营,商侯汤秉赋和周侯樊威擎的表现却截然不同,一个是额手称庆大肆庆祝,一个则是忧心忡忡愁容满面。因此,商国朝中顿时涌起了层出不穷的进言,文臣们无不叫嚣着要褫夺信昌君汤舜允的兵权,至于一干武将则是全都躲了干净,泾渭分明得可怕。而周侯樊威擎不但强行按下了此事,反而派上卿尹南前往劳军,带去大批粮草的同时,又派了两个医士随行,一副仁厚兄长的模样。

消息既然已经走漏,长新君樊威慊索性大大方方地面对兄长的这份美意,不仅依足了礼数代为问安,甚至还草拟了一道奏表命人送去洛都。一夜之间,三个粮草库中最大的一个被人全部毁去,直到现在还能闻到火油和浓烟的味道,这着实让他气恼不已。然而,眼下他最需要的却是思考背后的文章。走到他这一步,已经没有回头的余地了,所要考虑的不仅是敌人,还有不知何时会在背后捅上一刀的盟友。

“尹卿,着实为难你了!”樊威慊将尹南迎入大帐,随即斥退了所有闲杂人等,亲自扶着尹南坐下,“若非你们尹家和我关系密切,兄侯又怎会百般排斥你,甚至违背祖宗规矩立了国相一职以作牵制?唉,都是我当初考虑不周,否则又怎会……”

“主公不必如此,这是尹家阖族的选择,并非尹南一人之意,至于那一次也不过平局而已!”尹南诚惶诚恐地起身一揖到地,却不防樊威慊托住了他的身子,脸上自然露出了感激的笑容,“主公这一次连小败都算不上,丰都谣言却传得沸沸扬扬,足可见幕后主事者其心叵测,有心想要主上和您两败俱伤。所幸主上这一次似乎无心乘虚而入,所以……”

樊威慊冷笑一声打断了尹南的话,“尹卿,你还真够老实,我那兄侯一心维持贤名不坠,他要是想要穷追猛打,当初就不会和我妥协,所以这一次的机会,他一定会放弃的!”他随手指了指地图上商国军队的位置,眉头轻轻一扬,“也只有商侯那种不懂进退的人才会胡乱出手,一旦触怒了兵权在握的汤舜允,汤秉赋的商侯之位就算到头了!真真好计策啊,若不是我儿欣远尚在练钧如身边,我几乎要以为是他的主意了!”

尹南闻言大愕,却仍旧不明白樊威慊为何有这样的自信。照他看来,这件事十有八九是练钧如派人干的。权衡再三,他还是委婉说明了自己的意见,樊威慊却只是摇头不语,直到临行前得知身在资明的伍形易遇刺的消息之后,尹南才隐隐约约有了计较。

中州华离王二十二年九月二十二日,孔懿赶到了边城资明,随行带来了最好的大夫。然而,她要面对的首先就是曾经形同兄长的天绝地煞。这两人奉命偷袭商周两国军营后,赶回之后却愕然听闻伍形易遇刺,顿时如遭雷击。若不是伍形易昏迷前留下严命,怕是他们就要率兵打回华都了。即便如此,冲着风尘仆仆的孔懿,他们还是爆发了。

“小懿,你来得正好!”天绝粗鲁地抓住孔懿手腕,一把将其拖到了伍形易榻前,“你倒看看,伍大哥如今是什么样子?你一心帮着自己的情人,结果伍大哥不但放过了他,还到这个鬼地方来镇压局面。他倒好,竟然派人暗算了伍大哥!”说着说着,他的声音完全变成了咆哮,“若非伍大哥给我们两人都留了手令,我现在就带人杀回去,看有谁敢拦我!”

“二哥,你冷静一点!”孔懿顾不得手腕剧痛,一字一句地说道,“没错,我确实背叛了当初的誓言,但是,我不会忘记伍大哥的恩情!如今练郎和伍大哥早已达成协议,他用得着在这个时候派出刺客?为了这件事,上至陛下下至群臣全都乱了套,要真的是练郎下的手,我又何必跑这一趟!”她竭力忍住眼眶中打转的泪水,使劲挣脱了天绝的手,伸出二指搭在伍形易的腕脉上,再也不肯多说一句。

“算了,二哥,小懿说得也有道理,我们还是等伍大哥苏醒吧!”地煞勉强挤出一丝笑容,却比哭还难看,“有了名医国手诊治,我相信总能有个结果的。”

孔懿颓然放下了伍形易的手,这才开口唤来了外头的两个大夫,一个人坐在窗前发呆。行前练钧如的交待仍旧在耳,她若是不能查出一个所以然来,恐怕就再也没有转圜的余地。她知道爱郎和石敬等人正在联手把握华都兵权,但对散落在外的王军,他们却暂时鞭长莫及,所以才这么忧心伍形易的遇刺。

“想不到有这种神鬼莫测的毒药!”把脉的医士突然惊呼一声,目光中满是骇然。他示意同伴接替自己的位子,这才走到孔懿和天绝地煞跟前,郑重其事地禀奏道,“伍大人没有什么内伤外伤,他所中的是两种毒,原本以他的内息足以压下任何一种,如今两种毒相辅相成久久不去,所以要根除很困难。”

天绝地煞忙不迭地点点头,这医士所说和他们得到的消息一样,天绝取过一个纸包,小心翼翼地打开,其中赫然是一盒胭脂,“这上头应该是第一种毒药,另一种是浓烟,只是未能保存下来。”

孔懿略略瞟了一眼,脸上浮现出浓浓的忧色。“何大夫,你是华都最有名的医士,对这毒药可有解毒之道?”

“我只能尽力而为。”何大夫无奈地摇了摇头,“好在两种都是热毒,只要有极寒之物辅助,兴许能够一举成功。如今却有些麻烦,毕竟尚未到冬天,这里又不是华都,哪来的冰块等物?唉,伍大人如今禁不得路途劳顿,否则送回华都养息也好。”

天绝地煞不由面面相觑,两人习练的都是刚猛阳烈的内息,虽然魂力也是至阴至寒,但这种东西一旦失去就再无身为使令的资格,所以他们算是一点用处都派不上,一时只得用求助的目光望着孔懿。可孔懿自己也是手足无措,她在练气上下的功夫并不夺,为伍形易疗伤本来没什么,但只她一个人绝对不够。倏地,她的脑中掠过一个模模糊糊的念头,随后一点点明晰了起来。没错,练钧如的臂上就有真正的寒蛟,若是可以利用……

挣扎许久,孔懿还是决定回去一趟,毕竟,多年抚养教导的恩情犹在,她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伍形易送命。“何大夫,只要有至阴至寒之物驱走热毒,伍大哥就真的能够痊愈吗?”她再次抬头紧盯着何大夫,近乎咬牙切齿地问道。

“确实如此。”

“二哥,五哥,我先回华都一趟,到时候自然会把能够医治热毒的人带来!”孔懿重重撂下了一句话,随后如同一阵风似的离开了房间,天绝地煞二人竟全都没有反应过来。

“你说什么,让我去救伍形易?”练钧如不可思议地望着面色沉重的孔懿,心中顿时像堵了一块石头似的,“我这次救了他,再等他今后留出手来对付我?不,我宁可他丢下一个难以收拾的残局,也不会让这个掣肘始终留着!”一瞬间,怒火压过了理智,他只感到浑身上下都火烧火燎的。

“练郎!”孔懿突然伸手紧抓住练钧如臂膀,哀哀祈求道,“若是我不知道解救之法也就罢了,可如今何大夫明明说伍大哥可以救的!倘若你见死不救,我将来又有何颜面活于世上?你莫要忘记了,一旦伍大哥陨命,那天绝地煞一定会引兵回师,到时候你后悔也来不及了!”

练钧如只觉一盆凉水兜头浇下,脑际顿时清醒了几分,熊熊燃烧的怒火也逐渐平息了下去。他何尝不知道事情轻重,可身为男人,自己的妻子却为了仇人而苦苦求情,他心中的无奈和愤慨就不用提了。许久,他才呆呆地点了点头:“我知道了,我会和你一同前去资明,不会让他丧命的。”

中州华离王二十二年九月二十四日,练钧如和孔懿抵达边城资明,知情者尽皆惊愕莫名。在说服天绝地煞之后,何大夫指点练钧如助伍形易疗伤,耗时一昼夜,而后不发一言即归去。三日后,伍形易苏醒。

中州华离王二十二年九月三十日,伍形易与天绝地煞归华都,谣言不攻自破。伍形易以边关将士御敌有功为名,恭词请华王姜离犒赏王军。而后,伍形易率全部使令谒钦尊殿,卑词请罪,至此,百姓皆以为中州君臣和睦,再无嫌隙。

中州华离王二十二年十月初三,商侯汤秉赋罗列信昌君汤舜允罪名十三条,矢志兴兵讨伐,并派信使向各国求告,由此揭开了商国三年之乱的序幕。

第八卷 王位更迭

第一章 战端

商国馆清宫,传言中乃是天下贤士聚集之地,商侯汤秉赋自年少起便礼贤下士,四处访求贤良,但凡游士来投必先问策,一旦投其缘法,动辄授以高官显爵,因此贤名之隆直追周侯。周国之乱露出端倪之后,商国臣子又有意宣扬其主贤德,趁着周侯樊威擎名声跌落大肆造势,终于,神卜伯岩半推半就地来到了商国殷都,留下“国之中兴”四字后,飘然而去。

有了神卜伯岩的认可,年过五旬的商侯汤秉赋再也忍不住了,在众多文臣名士的百般上书求恳下,他终于决定收回信昌君汤舜允的权柄,并向其他各国发去通告,罗列汤舜允罪名十三条,并号令各州各城出兵讨逆。

汤舜允自从上年受命对敌西戎以来,手中握有商国半数兵权,凡大军过境必先取民心,而后罢免贪墨奸臣,百姓无不拍手称快。然而,有利必有弊,此举激起朝中众臣的强烈反弹,尤其是馆清宫中的所谓名士贤达。这些人联合起来连上了十几道奏疏,纷纷谴责汤舜允擅权专断,要求罢了他的主将之职。时值西戎之乱最烈的时候,商侯权衡再三隐忍不发。

待到西戎平定的时候,汤舜允已拥有连通中州至西戎的一整块狭长之地,足足占据了商国三分之一的地盘,实力更是达到了鼎盛。他先是拒绝了商侯征召其述职的旨意,而后又闭门不纳前来上任的地方官,并声称馆清宫中人书生误国,屡次上书要求裁撤,和商侯的关系自然空前紧张。

“看来伯父真是想杀我想疯了,这种时候挑起动乱,真是天底下最愚蠢的国主了!”汤舜允看着那一道措辞严厉的檄文,忍不住哈哈大笑,没有半点惊愕沮丧之色,“此次他以汤舜允私自屯兵中州边境,又遭袭营为契机,想要一举夺回兵权,本是无可厚非的勾当。坏就坏在他派人将檄文送遍各国,甚至还往中州送了一份,这不是给自己找麻烦么?”

汤舜允傲立于营帐之中,笑容自信满满,几个将领零零落落地随侍在侧,这就是眼下他身边最得力的班底了。副将董奇郭涛两人,偏将刘吴邓王四人,再加上几个机智果敢的校尉,还有散落在各城驻守的主将,论起将佐来,远胜他那伯父麾下的老弱病残。

“既然战事已起,舌战是不可避免的事情,我那伯父可以罗列这二十一条莫须有的罪名,我为何不能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他用犀利无比的视线一一扫过众人,沉声吩咐道,“传令下去,让军中随行的幕僚草拟出一份檄文来,文词华丽与否暂且不论,只要能让我伯父气得七窍生烟即可。此外,所有城池严加戒备,一旦有人挥师来攻,我们就可以自由还击了!”

众将轰然应诺,待到他人退尽时,一个年轻将领却踌躇着留了下来,好半晌才进言道:“大人,如今商侯挟大义之名,吾等家小虽然早已不在殷都,但一旦真的反击,恐怕会招致骂名。大人原本乃是西戎一战的功臣,若是能够说动朝中各元老,未必一定要一战……”

不待他说完,汤舜允的目光就冷冽了下来,眼前的年轻人乃是商侯宠臣遥辰的外甥邓坚,派到他跟前多有监视之意。不过,汤舜允多番试探下来,却觉得其人可造,因此不仅教授其兵法,而且在战阵上也屡屡任其建功,年近十八岁就取了偏将之位,也算是异数了。他万万没有想到,在如今这种情势下,邓坚仍然想着避战。

“邓坚,本君待你如何?”汤舜允冷冷打断了邓坚的话,脚下突然跨前了一步。

“大人授末将兵法,教末将进退取舍之道,自然恩重如山!”邓坚深深垂下了头,朗声答道。

“那你为何还想着避战不出,难不成汤秉赋老儿就真的让你这么留恋么?”汤舜允长剑出鞘,倏地架在了对方脖颈上。

邓坚夷然不惧地抬起了头,“末将并非为主上着想,而是为大人着想。大人即便能够夺取商国全境,却坏了您在百姓中好不容易竖起来的声名,这谋逆篡国四个字决计逃不了太史的笔下。大人,您乃是主上的亲侄儿,只要主上百年之后,您自可用他法谋取大位,又何必急在一时?”他突然单膝跪倒在地,平平行了一个军礼,“大人深得军中上下士卒爱戴,但毕竟大军有数十万人,大人为主将又不过二载,谁能保人人忠心不贰?还请大人三思!”

“好,好!”汤舜允满意地点了点头,反手一抛手中长剑,亲自将邓坚扶了起来。“本君原本还以为你是遥辰外甥,定当想阻拦本君进兵的主意,如今看来,你想得果然够深远。”

见邓坚露出了疑惑的神色,汤舜允也不解释,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大丈夫行事万勿前瞻后顾,一点骂名本君还担得起,成王败寇,纵是史书上尽是骂名又如何?”

“大人!”邓坚惊呼一声,最终还是咬咬牙道:“既然大人已经痛下决断,末将无话可说,战阵上必定奋力向前,还请大人放心!”他言罢躬身行了一礼,头也不回地朝帐外走去。

“邓坚,你怎不问本君,一旦夺了殷都将如何处置你舅舅?”汤舜允直等邓坚走到帐门处,方才悠然问道。

“大人一旦取了殷都便为商国之主,行事绝不会以自己好恶决断,所以末将以为舅父必定会安然无恙,不敢于此时求恳!末将告退!”邓坚只是停下了脚步,说完话便掀帘而去。

“知情识趣,将来还不知是怎样的人才,只是不知此人会不会生出异心……”汤舜允喃喃自语道,随即哑然失笑。尚未夺得国主之位就考虑将来,自己还真是太小觑那位伯父了。不管怎样,练钧如现在已经站住了脚,虽然不曾真正借用自己多少力量,但要履行的承诺,也应该快到了。

钦尊殿中,伍形易和练钧如相对而坐,两个人的脸色都异常严肃。练钧如只觉心如明镜,尽管他这一次算得上不计前嫌救了伍形易性命,但要让两人之间嫌隙尽去却绝不可能,毕竟,他们还有不可调和的矛盾居于其中,只不过妥协期可能会更长一些而已。

“如此说来,殿下是要给汤舜允大义名分了?”伍形易嘴角上扬,竟有一种说不出的讥诮,“此人当初在中州时便深通进退之道,韬光养晦之余还不忘收拢有用之人。一旦脱困便犹如凤舞九天,若是让他执掌商国权柄,怕是今后中州就多灾多难了!”

“这也是陛下的意思,只不过是给商侯一个警告,并非是说天子朝廷就会支持汤舜允的逆举。”练钧如沉着地凝视着伍形易的眼睛,并不惧对方看透他和汤舜允的交易,“自从两年前的朝贡之后,商侯的贡品多有缺失,只凭这一点,陛下就可以下旨切责。商侯不是始终自负贤名么,贡天子的东西中居然以次充好,可想而知那些贪官污吏已经败坏到了什么模样。只要这道旨意一下,信昌君定然会趁机进兵……”

“倘若商侯一败涂地无法应对又怎么办?”伍形易不待练钧如说完,咄咄逼人地又甩出一句话,人也情不自禁地站了起来,“商侯懦弱可欺,其麾下将领也是说大话的居多,军队又是久未经战阵的老弱病残,怎敌得过信昌君的虎狼之兵?”

“商侯虽然对天子不敬在先,但好歹国内世家豪强未必能够认定信昌君这个新主。你想必也知道信昌君对馆清宫名士贤达的态度,一旦他得掌大权,说不定就会有腥风血雨,所以,一旦汤舜允跨出自己的地盘,将遇到无法想象的阻力!”练钧如也站了起来,气势半点不逊于伍形易,口中说辞更早已经过身边诸人的计算,“此外,少师叶谨已殁,我已经禀明陛下,授严修少师之职,令其出使商国。”

“想不到你如此相信那个身份不明的家伙!”伍形易闻言颇感意外,心中却突然笃定了下来,“不过,列国权贵都知道你最信任他,你又有什么把握能让商侯在关键时刻从他之计?”

“自然可以,只要商侯无法应付信昌君的凌厉攻势,殷都必有人恐慌即将到来的覆顶之灾,要求和议,严修只要顺势而为即可。到时再有旁人从中运作,商国一分为二也未必不可能!”

“果然,你想得是让诸侯之力分散……”伍形易突然迸出一句话,缓缓回到了自己的座位,“就依你吧!如今我也不再端着以前的那一套礼数了,想必你也不喜欢看到我的那副假面孔。练钧如,事到如今,我承认你有能够和我匹敌的才干,但你还年轻……”

练钧如看着伍形易笑吟吟地踏出大殿,脸色倏地阴沉了下来。他何尝听不出对方的言下之意,所谓年轻就是缺少根基,他现在看似风光无限,却依然好似湖中浮萍无依无靠,就连盟友也是用来算计的居多。正因为如此,他几次三番想要老金接回父母,最终却黯然作罢。

“人在局中,身不由己啊!”他长叹一声,疲惫地倒在了座椅中。

第二章 使节

坐在殷鹤之上,严修远远看到殷都轮廓时,心中不禁赞叹不已,和周国丰都的巍峨不同,此地扑面而来的是一种古朴之感,那一段段城墙尽皆散发出一股苍老的千年气息。这一次他骤受王命为时节,和他同行的赫然是许凡彬和明萱,若是身份传扬出去,恐怕会吓倒一大片人,毕竟,旭阳门和无忧谷两门嫡系子弟,向来是不兜搭中州王权的。

许凡彬想起师门的典籍,便笑着向严修解释道:“商国崇尚复古,历代君侯在修葺城墙时,定会搜罗那些陈年古砖,因此这一段城墙是商国最大的骄傲。说来也怪,尽管这些年战事不断,殷都却从未遭受过兵临城下的死局。”

严修嘴上不置可否,心中却觉得此举迂腐。殷都乃是国都,相比明里的体面而言,反而是内里的防戍更为重要。随着殷鹤的不断接近,他已是看清了那一段段城墙,他几乎无法想象,若是这段古朴苍老的城墙遭遇万千将士攻城,再加上烈火金汁的炙烤又将如何。殷鹤在宫城的门口徐徐降下,引来不少围观的百姓。以商国倾国之力,尚且只驯养了近百异禽,此次一出动就是二十羽殷鹤,怎能不令寻常小民感到惊叹?

这一次的天子旨意无疑是打一棒给一个甜枣,一头说商侯贡品有失,一头说商侯求贤之举乃是天下典范。饶是如此,原本就被汤舜允搅得心烦意乱的商侯仍旧惊惧不已,上书请罪之余也派出了大批高手前去迎接中州使臣。

严修随练钧如到过两国国都,早已体会过这列国的豪奢之处,此时有幸又到了殷都,怎可不观赏一番宫城风采?然而,他左顾右盼良久,却觉得里头的气息和周宫夏宫并不相同,隐隐约约甚至可以察觉到一股腐朽之感,顿时失了兴趣。

由于商侯早早得了奏报,因此把门的禁卫无不跪伏行礼,几个内侍也忙不迭地在前头引路,态度毕恭毕敬,倒是让严修觉得心中别扭。一路行去,只见这商国宫城果然如同他起先料想的那样,古风有余而明亮不足,处处透露出一种苍郁的意味。不仅如此,其中禁卫比之周宫夏宫也有所不足,尽管其中也有不少高手,却大都是神采内敛,精神不振,就连许凡彬和明萱也觉得心中蹊跷。那内侍大约是商侯面前的宠臣,一路上话语不断,倒是让他们好生了解了一番商宫景况。

中央大殿的匾额上镌刻着长明殿三个龙飞凤舞,颇有古风的大字,三人一踏进大门,就见商侯群臣候在那里,心中都觉一凛。严修如今得授少师,兼且身负王命,因此只是稍稍躬身为礼,连带着身后的许凡彬和明萱也只是略尽礼数,长揖不拜。

商侯汤秉赋这一年五十四岁,下颌留着三缕长须,额顶高冠,看上去不似一国之君,反倒是像一个寻常文士。他看清楚三人形貌后,脸色便微微一变,笑容可掬地离座而起,而后又亲自为严修指定了座位。

“寡人一时失察,竟让国中蛀虫钻了空子,让贡物有了缺失,心中着实惶恐!”商侯唉声叹气地摇了摇头,又狠狠地瞪了满朝文武一眼,“如今不仅寡人那个侄儿在外虎视眈眈,朝中还有这样不敬天子的贪官污吏,寡人真是难啊!陛下切责的旨意寡人已经命人供奉于宗祠之中,定当引以为戒,还请尊使回去后多多美言!”

严修随练钧如已久,早看惯了这等表面功夫,点点头便算揭过了此事。他知道信昌君汤舜允定会借机大做文章,因此也不欲让商侯面子上太过难看,“君侯虽然有疏失,但其罪大多在那些臣子身上,上书请罪后陛下定会宽宥。不过,君侯在馆清宫大纳贤士,此举天下无双,足可为君侯挽回名声了!”

被人称道平生最得意的一件事,商侯自然大为欣慰,笑吟吟地捋着胡须道:“虽是陛下谬赞,但寡人平生最爱贤达,所以恨不得大聚天下贤士于一地,如今也勉强算得心愿得偿了。尊使若是无事,不妨在寡人的馆清宫中徘徊一阵,好生体会一番殷都的气象。”他开口作了邀请之后,又多看了许凡彬和明萱两眼,“尊使的这两位随从陌生得很,不知可否告知名姓职司?”

许凡彬和明萱都没想到,尽管经过装扮,商侯还是把目光投在了两人身上。严修立刻抢过了话头,微笑着向殿上众人介绍道:“想必君侯也知道,本官曾经随侍使尊殿下多年,这两位便是殿下的心腹。此次陛下亲自授官,又钦点他二人随行,对于本官而言,这自然是天大的荣耀。君侯目光如炬,竟能发现他二人不凡,果然不愧是聚贤之君。”

一番话连消带打地消除了商侯的怀疑,接下来就是繁复的赐宴等明面程序,待回到居所时,三人都觉浑身疲乏,一点劲都提不上来。明萱因是女流,便早早告辞前去梳洗,只留下许凡彬和严修在正厅之内。

“天知道这做官竟这么累,早知如此,我压根不会答应来趟这种浑水!”严修脱手把官服扔在了地上,长叹一声倒在了椅子上,“许兄,你这一次又自告奋勇来商国,是不是为了避免回国后无法自处?”

“唉,我又有什么办法,躲得一时是一时,横竖他们现在还需要我在殿下身边!”许凡彬自失地摇了摇头,面上又露出了取笑之色,“今天看严兄在那里打官腔,着实觉得好笑。想不到啊,严兄平时言简意赅,到了必要的时候还能来这么一套!”

“迫于无奈,换作你说不定比我说得更溜!”严修不满地瞪了许凡彬一眼,这才想起了明天的任务,“早就听说馆清宫中有多少贤士,我倒想看看,什么样的人会投奔商侯这样的人。今日你也看见了,好大喜功的昏君一个,怪不得信昌君能够在获得兵权后和他分庭抗礼!”

“大名如雷贯耳,其实名不副实,仅此而已!”许凡彬冷笑一声,随手也将身上的外袍掷在了地上,“兵来将挡水来土淹,管他那么多作甚?我如今是看穿了,等他们出招再应着吧,唉!”

次日清早,严修便和许凡彬明萱三人换了便装,安步当车地出了驿馆。馆清宫名震天下,他们倒想看看真实情况如何,当然,若是让那些朝臣带路,恐怕看到的又只是表相而已。尽管他们早有设想,但是,才行出没多远,就听身后传来一阵马蹄声。

一群护卫倏地闪开,驭者只是轻轻一鞭一拽,一驾马车就稳稳地在三人跟前停了下来,遥辰堆满笑意的脸从车窗中探了出来,惊得路边百姓纷纷避让。“三位想必是前去馆清宫吧?主上早已有了旨意,命我陪伴严大人三位,想不到我这么早出来还是差点迟了。”

严修见遥辰不动声色地就插进了三人之中,心中掠过一丝不满,面上却丝毫没有露出。他正在思考着推托之词,却听许凡彬答道:“遥辰大人好意,我们就心领了。不过,这么多人大摇大摆地去馆清宫,恐怕有所不妥,还是少些人的好,不必惊动太广。国士聚集之地定是风采非凡,不可轻言亵渎啊?”

遥辰却并未退缩,在车中侍从的搀扶下,他钻出车厢,整了整衣冠站在了众人跟前。在一众护卫的驱赶下,原本就避得远远的民众全都躲了个干净,遥辰这才趋前一步,神秘莫测地说道:“三位大概还不明白所谓馆清宫的含义,馆清者,纳天下清流正直之士于一馆之内,择国士而师之。商侯聚贤之意天下无双,三位既然乃是天子之臣,又怎能徒步前往失了身份?馆清宫之大,和商国宫城不分翘楚,各位看过便知。”

既然遥辰如此殷勤,严修只能和许凡彬明萱交换了一个眼色,点点头答应了下来。那群护卫亦步亦趋地策马护持在周围,众人却是缓步前行,几乎占去了大半边的御道。他好奇地听着遥辰的陈述,那馆清宫的贤士竟被对方吹嘘得天下少有,仿佛全是治国理政之才一般。到了这个世界之后,他早已发现传言的不可靠,因此尽管面上听得煞是起劲,心底却是有些不以为然。

离着馆清宫还有三条大街,严修便发现来往的文士多了起来。放眼望去,四处可见穿着文士长衫,头戴纶巾的读书人,一个个都在摇头晃脑地高谈阔论,即便是见到遥辰一行人也只是侧身让过而已。遥辰的一众护卫都已经下马步行,对一群士子的行径仿佛是司空见惯般地不予加罪,就连遥辰也是安之若素,让严修三人惊诧不已。

“君侯好贤,所以这些士子尽管并未有官职在身,却能见官不拜,若是投了君侯缘法,授一个官职也是指日可待的事,至于封爵也并非难事。”遥辰见三人不解,连忙微笑着解释道。

第三章 馆清

严修闻言只得点头附议,走了几步后方才偷眼打量身后两人,果不其然,许凡彬和明萱都是面无表情,显见对遥辰所言并不以为然。待到一行人走近馆清宫时,里头正驶出一副车驾,不仅护卫堪比遥辰所属,就连驭者也是衣着不凡。那马车只是在驶近遥辰等人身侧时稍稍放慢了速度,待到离远一些后,驭者立刻一声响鞭,须臾便驰远了。

严修皱眉看着这放肆的举动,见遥辰丝毫不以为忤,便开口问道:“遥辰大人,这马车中究竟是何人?你曾经说过馆清宫中的士子大多没有官职,此人竟对你如此不敬,连一点礼让都没有,实在嚣张得紧。”他一言既出,便发觉遥辰的随从护卫都露出了愤愤然的神色,顿时心有所悟。这些商国朝臣固然能够忍耐这些所谓名士的高傲,其随从却不见得能够容忍。看来,商国一潭死水般的朝局下,还是隐藏着颇多暗流。

遥辰心中一动,却不想在这种事情上多加纠缠,打了个哈哈便蒙混过去,引着三人往馆清宫中行去。宫外看上去人头攒动,宫内却是清幽得很,据遥辰解说,此地是商侯经常来往休闲的场所,因此要是想论学问,可以去国士台,否则就在自己的馆舍内清修,若是有意喧哗者,则将会遭到驱赶。不过,馆清宫中出了那些文士书生,还有不少身具异禀的武者,只是和数目庞大的士子比起来,这些人不过是沧海一粟罢了。

遥辰引着三人看了好几处馆舍,前头便有一人带着几个仆役迎了出来,脸上尽是奉承的笑意。“遥辰大人,什么风把您吹来了?我怎么说一早就听见喜鹊闹枝头呢,原来是有贵客驾临馆清宫。”他一边打躬作揖,一边打量着严修三人,一双眼睛又在明萱身上打了个转,这才有些疑惑地问道,“恕我愚钝,这三位面生得紧,不知是何方名士,竟然是遥辰大人亲自引荐?”此人看似年近不惑,却没有朝官的威严和气度,倒像是豪门总管的做派。

遥辰闻言大笑,指着那中年男子对严修三人道:“你们可知此人是谁?这诺大的馆清宫中,当初没有一人能够料理得干净,多亏此人毛遂自荐,最终把一个馆清宫治理得井井有条。君侯大悦之后,竟赐予了他国姓,就是这位馆清宫总管汤贺了。他在这馆清宫中二十年,如今已是五十有余,却仍旧保养的好,怪不得不愿在朝中为官。”

汤贺仍是一副招牌笑容,丝毫不理会遥辰的打趣。“遥辰大人这话说的,我不过是一个区区总管,既非朝中大员,又非世袭贵族,只不过得了君侯的一时宠信罢了。三位大人切勿听遥辰大人胡说,不知可否赐告籍贯来历,也好让我分配馆舍起居?”他掂量着严修三人的分量,小心翼翼地开口问道。

“汤总管过奖了,我等今次前来乃是应了君侯之邀,不过是和遥辰大人来游历一番馆清宫盛景,你不必在意。”严修见周围的人似乎对他们一行很是感兴趣,又见汤贺也是表情郑重,连忙用话岔开道,“久闻商国馆清宫天下无双,今日一见,果然是名士济济,名不虚传。可惜啊,我虽略通文墨,却是以武道进身,要在这里存身却是不可能的!”他不待遥辰插话,故意挑明了自己乃是武人,想省去一番麻烦。

听到“武道”两个字,那些原先还面露好奇之色的士子都扭头离去,满脸的不屑之色。在重文轻武的商国,除了那些身经百战的将领还能得到尊重,其他的寻常武士都是为人轻视,士子更是将他们当作好勇斗狠之辈。至于那些文士们,习得两手三脚猫的功夫便以为武功盖世的更是不计其数。此时此刻,就连汤贺也是大为惊诧,心底着实犯起了嘀咕。

遥辰见严修故意鄙薄,哪会猜不出他的心意,暗叫不好,连忙装着一副埋怨的表情上前圆场:“严大人,你还真和汤总管开起玩笑了,你可是堂堂天子驾前少师,哪里能和寻常士子相提并论?”他见身旁众人皆讶然,连忙向汤贺解释道,“汤总管,严大人乃是中州钦使,今日前来馆清宫看看而已,并非要居于此地。”

汤贺这才恍然大悟,他是了解朝局的人,昨日商侯聚齐了朝臣接见中州使者,他早已得了消息,刚才却没认出来,眼下不免暗怪自己先前的倏忽简慢。他生怕严修三人真的拂袖而去,笑吟吟地一揖到地:“三位大人竟和小人开玩笑,怪道遥辰大人亲自引见,原来是如此大人物。馆清宫中寻常士子虽多,又哪里及得上天子近臣。唔,遥辰大人,驿馆之内往来之人太多,又不甚清净,紫华苑已经空置多时,不如就让三位大人入住此地如何?”

遥辰暗赞汤贺的知情识趣,转身招呼严修三人道:“严大人,虽说我理应送你们进去安置,不过,这馆清宫中乃是汤总管做主,我就不像越俎代庖了。馆清宫中别有洞天,你们有空不妨四处逛逛,说不定会大有收获。对了,我差点忘记了一桩要事。”他说着便取出了一份装帧精美的帖子,双手递给严修道,“,今夜我也有一次小宴,请三位务必赏光。”说完他也不待三人回答,拱手为礼便匆匆离去。

遥辰的话语在那些士子们听来实在是颇大的震撼,尽管他只是商国司士,却是商侯驾前的宠臣,这些话说出来便大有分量。天子王权尽管式微,却仍旧是名义上的天下共主,列国诸侯也全都是天子之臣。眼前这个年轻人看似不到二十,却能够得授少师,着实际遇非凡。望着遥辰离去的背影,这些年轻文士无不露出了殷羡的神色,看向严修三人的目光中也多了几许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

严修无奈地瞟了许凡彬和明萱一眼,只能旁若无人地跟在汤贺后头,走马观花地在馆清宫中先逛了一圈,身旁吸引的士子书生已是聚集了一大片。他有一搭没一搭地应付着汤贺层出不穷的问题,心底愈发不耐,却只得勉强敷衍着。他这次前来殷都的消息很快就会传入信昌君汤舜允耳内,届时还不知要如何处置,晚上又要应付遥辰这个商侯心腹,竟是不停地连轴转,今后在商国也不知还有多少纠葛等在前头。

汤贺见严修戒心深重,对这个看似平常的少年又多了几分认识,便索性闷声在前头带路。快到地头时,他指着前方一处别院道:“三位大人,那就是紫华苑,是君侯也曾经嘉许过的地方,等闲并不分配出去。三位乃是贵客,君侯的邀约想必也是让你们在此盘桓一阵。小人刚才趁着领你们一游馆清宫的机会,令人洒扫整理过了,就请三位大人在此安居一段时间,以待君侯后命。”

出乎众人意料,紫华苑中并未备有仆役伺候,汤贺引严修等人在里头稍稍转了一圈便告辞离去,其他文士也只是在外头好奇地窥视了一会。严修打量着周围整洁清雅的环境,随意找了一个座处,这才抬眼望着许凡彬和明萱。

“转了一大圈竟被安置在这里,若是不利用一下就太可惜了!”严修见明萱始终默默不语,心底不禁暗叹了一声,软语安慰道,“明萱小姐,此次你执意跟来,不妨看作散心如何?这些时日你总是郁郁寡欢,着实令人揪心。这样吧,馆清宫中文士众多,你又是一等一的才女,用些时间去会会文吧!”

明萱愕然抬头,见对面二人的目光中都充满了意味不同的关切,心中顿时生出一股暖意。思忖片刻,她轻轻点了点头,嘴角流露出一丝久违的笑容。“既然严大人发话,我从命就是了。”

“许兄,我们两个武人就不用和那些文士多罗嗦了,横竖也谈不出一个子丑寅卯来,不若去看看馆清宫中是否有武者!”严修笑着站了起来,又在许凡彬箭头拍了两下,“商侯重文轻武天下皆知,如今信昌君又已经和他誓不两立,我倒想看看,商侯是不是仍旧不知悔改?”

许凡彬含笑点头,目光却仍旧不离明萱左右,他上一次亏得求了练钧如方才保住明萱性命,实在不想再起什么波折。然而,这门派之争早已持续多年,自己真的能够如愿以偿留住佳人?

军帐之中,信昌君冷冷听着下属的奏报,眉头紧紧拧在了一起。天子下旨切责商侯贡物缺失,有失人臣之道,这原本是他能够借用的最好借口,可是,这个时候练钧如把严修弄到那里去又是何意?对于这个从前和练钧如寸步不离的扈从,他早就派人打探过多次,得来的却只有四个字——来历不明。即便兵权各半,自己那个愚蠢短视的伯父也不可能招架得住己方攻势,但这内乱一起就难以收场了,不若赌一赌……

他瞬间下定了决心,厉声喝道:“来人!”

第四章 教训

由于严修受命远去,练钧如在自身安全上便只得倚赖姜明等家将,好在这些人久经战阵经验丰富,这两年下来武功都有了长进,久而久之,孔懿有时也能放心地让他们随侍练钧如左右。即便如此,孔笙却仍旧不放心,黑水宫十二都护之中,东南西北四人都有固定职司,所以她在局势稍定之后便遣回了这四人,其余人则几乎将中州之地作了大本营。

顶着名姬如笙的头衔,孔笙不得不虚意应付着朝中一众权贵的邀约,所幸如今人人皆以为她和练钧如关系不凡,各家府邸少有留难,省却了她很多额外功夫。然而,就在伍形易回华都的第二十天,孔笙接到了师门传信,不得不先行赶回了黑水宫,如此一来,练钧如便无法再动用黑水宫的情报网,在老金的建议下,他终于决心前往天宇轩一会那位若姜夫人,自然,最重要的还是去见自己的父母。

在天宇轩的一处隐秘庄园中,练钧如见到了阔别两年多的父母,心中百感交集,上前重重叩首后几乎失声。和伍形易达成默契之后,他不止一次想要接回双亲,但一念及那重重危险便不得不退却,直到这一次老金点头认可,他才敢带了两个随从前来探视。

不过两年功夫,练氏夫妇便苍老了许多,练云飞脸上刀刻似的皱纹更深了,就连金洋的头上也多了几缕白发,练钧如看在眼中,心里酸涩苦楚不已。久别重逢,练氏夫妇自然是欣喜若狂,他们如今虽然不愁吃穿用度,却始终要为儿子提心吊胆,搬来这里之后几乎夜不能寐,就怕儿子回来有什么闪失。即便后来几个仆役通报了练钧如景况,他们还是无法放心,直到此刻方才稍稍松了一口气。

“钧如,你长大了!”金洋摩挲着儿子的脸颊,眼眶中的泪水直打转,却始终忍着没掉下来,“这两年在外头奔走,真是苦了你!唉,早知如此,当日我和你爹就不该隐匿山野……”

“你胡说些什么呢!”练云飞狠狠瞪了一眼妻子,这才郑重其事地对儿子吩咐道,“钧如,爹如今帮不了你什么,看你的模样,住在这里想必也比原先安全,你就不用多操心了。我和你娘都不喜欢招惹权贵圈子,眼下你却深深搅和在里头,我想着就觉得忧心啊!你娘出身富家,却没读多少书,我更是不识几个大字,及不上你有出息……唉,也不知霍大哥的女儿……”

听到“霍大哥”三字之后,练钧如浑身大震,心中仿佛被利刃狠狠剜了一下,那种痛彻心肺的感觉几乎让他难以自持。许久,他才颤抖着从怀中取出一个手掌大小的红布包,双手呈递了上去:“爹,娘,孩儿不孝,这桩婚事……孩儿此次去夏国见到了霍叔叔,他如今已官居夏国上大夫,而夏侯二子闵氏兄弟皆倾心于霍家小姐,我……”

练云飞铁青着脸接过当年亲手赠出的信物,听练钧如一一道明事情原委之后,长长叹了一口气,突然反手一巴掌狠狠甩在练钧如脸上。金洋见状不禁惊呼一声,忙不迭地将儿子护在怀里,这才心痛地抬头斥道:“你这是干什么!你应该知道,钧如这一次出去非同小可,你还能指望他去娶了霍家小姐?他若是真的上门提亲,只怕会殃及霍家满门!你,你糊涂不糊涂啊!”

“我打他自然不是为了这个!”练云飞冷哼一声,平时精华内敛的眼神突然犀利了起来,“你怕连累霍家,自然可以瞒着霍大哥将婚约搅和了,可你为什么要任由玉书那孩子嫁给闵西全?听你的口气,夏国局势不稳,你这不是害了霍家吗?要是斗氏真的取闵氏而代之,你让玉书那孩子怎么办?”

练钧如听得呆若木鸡,浑身动弹不得。他一次又一次地欺骗自己,认为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霍家能够保全,甚至违心劝霍弗游许嫁也是为了顾及霍玉书自己的意愿,可到头来……他和斗御殊有密约在先,倘若斗氏真的易姓成功,那么,覆巢之下,安有完卵?

“爹……我……”练钧如挣扎着迸出两个字,却再也说不出话来。全都是他的一厢情愿,全都是他自以为得计,到头来却仍旧是伤了父母的心。

“钧如,你记着,你毁了婚约,这一点我不怪你。霍大哥不因富贵而背约,这一点我很佩服他。现在你已经铸成大错,要悔改也来不及了,所以,我要你答应一件事!”练云飞一字一句地吼道,苍老的脸上尽是坚毅之色,似乎恢复了当年的雄风。

“孩儿知错,爹您说吧!”练钧如咬咬牙抬起了头,竭力迫使自己不躲避父亲的目光,“孩儿会照您的意思去做!”

“很好!”练云飞重重点了点头,伸手将练钧如搀扶了起来,“若是玉书今后一生幸福,那此事自然作罢。如果一旦夏国出了乱子,他们夫妇难保性命或是霍家有难,我要你不惜一切代价救他们性命,你能够办到么?”

“我……会做到的!”尽管知道这是犹如紧箍咒的承诺,但练钧如还是应承了下来。他已经在权谋中迷失了方向,倘若连这一点都做不到,那他就真的失了最后一点人性灵光了。望着欲言又止的母亲,他的心渐渐暖了起来,他也不想整个人化作万年坚冰,却勉强自己剑走偏锋,现在看来,他根本就错了!

“还有,有机会的话,我想要亲自见霍大哥一面,是我对不起他!”练云飞高高地昂起了头,竭力不让别人看见他眼中的水光,“当日结拜时,谁会想到现在的结果?你走吧,让我一个人好好想想……”

外室中,金洋扶着步履踉跄的练钧如,脸色早已变得惨白。她原本就在富家长大,看惯了兄弟姊妹争斗不休的情景,渐渐明白了丈夫暴怒的缘由,可是,她实在不忍心苛责自己的儿子。轻轻抚着练钧如额头的乱发,她温柔地将儿子揽在怀中:“钧如,你爹虽然暴躁了一些,说得却没有错,你确实做得过分了。如果你对霍大哥明明白白地解释清楚,那么将来真的出了事,你也尽了责任……唉,说来说去都是天数,谁会想到,我们一个猎户家居然会弄到如今的地步?”

练钧如一言不发地倚在母亲怀中,一遍遍回想着自己当日的举止,悔恨夹杂着心痛,几乎让他一刻都不得消停。许久,他才想起了自己和孔懿的婚约,思忖片刻便决定在母亲面前先露一个底。

“娘,其实我有意违了婚约,一来是因为霍家小姐玉书心仪闵西全,二来……二来是因为我已经有了意中人!”他石破天惊地道明了缘故之后,心情也猛地一松,语气也流利了起来,不过,他却不想再多说霍玉书之事,只把话题转到了孔懿身上,在解释了事情缘由经过之后,他又一口气把香洛和仪嘉两女的身份来历抖搂了出来。“小懿身世可怜,兼且又和我情投意合,所以我早已允诺娶她为妻!而香洛仪嘉却只能暂且委屈一下了,她们毕竟嫁的是兴平君姜如,只有等情势好转之后,我才能正大光明地给她们一个名分。”

金洋认真听练钧如讲述这些错综复杂的情事,许久才露出了一丝发自内心的笑容。她伸手在儿子头顶重重敲了一下,“想不到你还挺会四处留情的,幸好你没有抛弃那两位姑娘的打算,否则我非让你爹好好教训你一顿不可!孔姑娘我曾经见过,心肠确实好,而且人漂亮又懂进退,你能够娶她也是福气。嗯,这件事我没有什么意见,就看你爹能否消气了!”

练钧如如释重负地点了点头,不管怎样,得到了母亲的认可总是一件好事,至于父亲那里他只能尽力弥补了。刚才被暴怒的父亲赶了出来,他倒忘记了还有一件事情尚未交待,毕竟,那天宇轩主人若姜夫人也对中州王位虎视眈眈,老金早已在别处觅了一个隐秘居所,得空了应该将父母迁过去居住,而且,他今日不能失踪得过久,否则容易被人看出端倪。

金洋端详着儿子日渐沉稳的模样,心里欣慰得很。倘若她当年按照家里的意思嫁给那个老不死富商作妾,又哪里会有这样一个聪明贴心的儿子?她漫不经心地听儿子说着日后的打算,半晌才敷衍地应道:“钧如,这些事情就随你吧,我一个妇道人家管不了那许多,只要你有那份心就够了。不过,娘还有一件事情要提醒你!”

练钧如陡地心中一紧,母亲很少用这种沉重的语气说话,今日他已在父亲面前受了重责,难道母亲也还有不满之处?想到这里,他的心里愈发诚惶诚恐,脸色也凝重了起来,“娘,您说吧,我一定听着!”

“知道么,你太多疑了!”金洋毫不留情地斥责道,“处在你这个环境,多疑本来是没办法的,可是,你要是始终这么疑神疑鬼,迟早信任不了任何人。钧如,你还年轻,不要像那些老人一样,这些事情我看得多了,唉……听不听由你!”

第五章 约定

“若姜夫人,时至今日才来拜访,实在失礼了!”望着那个黑纱蒙面的神秘女子,练钧如微微躬身为礼,这才自顾自地拣了一张椅子坐下,“夫人能够一人独撑诺大的局面,实在令人敬佩!”

“妾身不过无根飘萍,随波逐流而已,哪里当得起殿下称赞?”若姜的口中飘过一个悦耳的声音,却并未安坐在主位上,而是施施然地走到了练钧如跟前,居高临下地凝视着他,语气也变得有些高深莫测,“殿下如今和世家豪族结成联盟,又和伍大人达成谅解,一时之间权势滔天,哪里是妾身这样的人能够比拟的?”

练钧如本能地皱了皱眉,随即又恢复了镇静。他很清楚,老金那一次告诉他事情真相,除了推波助澜以外,隐隐还有让自己尽快做出抉择的意思。若姜和兰陵君姜朔没有子嗣,那么,她如此处心积虑地经营良久,其中目的就连老金也不太分明。

“夫人,我们也不打机锋了,天宇轩的事情我从老金那里多少知道一些,也知道夫人这些年来受苦无数。不过,如今陛下已近风烛残年,夫人难道还准备伺机发动,置他于死地?恕我直言,即便伍形易权力再大,当初也没有那种可怕的打算,夫人倘若一意孤行,要付出的代价未免大了些!”

“殿下,上次你虽然退回了妾身的信物,但是,妾身还是想和您做一个交易,亦或是说,打一个赌!”若姜丝毫不搭理练钧如近似警告的言语,目光中没有一点悸动,“很简单,妾身以整个天宇轩作为赌注,至于殿下则以二位尊者作为赌注。妾身与殿下一搏陛下生死。若是姜离能够成功地按照自己的心意择立储君而且得保不死,那么,殿下就赢了,妾身双手奉上整个天宇轩;若是姜离在此之前先死了,那么,殿下则永生永世不能见到您的双亲……”

“夫人,你未免欺人太甚了!”练钧如霍地站了起来,面上充斥着无穷无尽的怒意,“莫非你就真的认为我拿天宇轩没办法?父母乃人之大伦,就算你这天宇轩值半个天下,也休想我会拿父母来做赌注!”

“很好,看来殿下还有些人性,那就换一个方式好了!”若姜发出一声不屑的冷笑,一把扯下了那层黑纱,立马露出了狰狞可怖的面容,“妾身和姜离之间的仇恨,就是将他碎尸万断也仍旧不够,所以,殿下你最好不要阻拦,否则城门失火殃及池鱼,莫怪妾身没有提醒你。三个月之内,妾身会不惜一切代价帮助你,但是,姜离必须死!否则,玉石俱焚就是最终下场……殿下不要忘记了,王宫对于妾身来说,其实并不设防!”

练钧如铁青着脸走出庄园,直到上马车时仍旧未曾缓过神来。在此之前,他看着老金将父母送出了这个鬼地方,而后才在若姜奇异的眼神下离去。三个月……若是换了从前,他根本不会答应,然而,太医的诊断清晰分明,姜离最多就只有三个月寿命了,这究竟是巧合,还是若姜的触手已经伸到了宫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