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般无奈的商侯只能把主意打到了严修身上,在他心目中,严修乃是武者出身,一定不可能有那么多别样的心思,所以刻意安排了一众名士把持朝政之后,又毕恭毕敬地将严修请入了长明殿,竟以国之宝重——国玺相托,让这位中州少师吓了一跳。

严修脸色复杂地看着面前那一方小巧的碧玉,手指只是轻轻抚摸了一下便立刻缩了回来。“君侯,此事过于重大,您真的确定商国群臣没有异议?须知无论何人,只要拿到此物便能对商国上下发号施令……”

汤秉赋连连摆手,高深莫测地说道:“此事寡人已经具折禀明了天子,想必以严大人中州少师之名,一定能比其他人更为妥善地保管此物。说一句不中听的话,寡人此去华都,汤舜允那厮必定会伺机而动,届时能否保住此物还不得而知,不若交给严大人保管,兴许还能延住寡人的一丝元气。严大人自己就是出色的武者,应该不会辜负寡人希望才是!”

严修第一次用审视君王的目光看着一向昏庸短视的商侯,心中暗叹不已,想不到,即便是这样一位国君也能明白先王姜离的用意。中州希望看到的不是一个为信昌君汤舜允把持的强大商国,而宁可是一个分崩离析,支离破碎的商国,只有这样,王权才能一步步得以巩固,不用考虑外在的威胁。

“君侯放心,我一定会保住此物,不让它落在他人之手。不过,这段期间的用玺又该如何处置,总不能让所有人都知道,这国之宝重在我怀中吧?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君侯也不会想要我成为众矢之的吧!”

“自然不会!”汤秉赋捋须笑道,“寡人已经有令,天子大丧期间,国中奏表由太宰盖其印玺认可,但也仅限于这段时间而已。一旦汤舜允欲图夺权而发现没有国玺……寡人倒要看看他拿什么号令群臣百姓!”

严修面色怔忡地回到了馆清宫紫华苑,却见许凡彬正拿着手中的绢帛发呆,不由上前轻拍了一下他的肩膀。“怎么回事?”

“这是师尊来信……想不到,他还是找到我了!”许凡彬黯然苦笑道,“他信中说得很清楚,我必须做出抉择,究竟是遵从父侯的谕旨,还是听师命行事。倘若我三天之内不能做出决定,那么,旭阳门将派人追回我的武功,而后向天下宣布我的叛门行径!”

“这么严重!”严修脸色铁青地抢过那绢帛,看完之后也不禁慑于那严厉而无可辩驳的口气。他这些天和许凡彬相处甚佳,也总想设法让那一对璧人能够重归于好,想不到两人稍稍有了进展,旭阳门竟突然来了这么一招!

“许兄,叛门之罪虽然非同小可,但你若是选择了师门,就必定要背叛炎侯!以他的雷霆手段,恐怕……”他无奈地止住了话头,心知肚明地直视着许凡彬的眼睛,“尽管有些逾越,也可能对许兄不敬,但是,唯今之计,你只有先行返回华都,让陛下授予你一个中州官职!”

“这……”许凡彬眼睛一亮,随即猜到了事情原委,不禁颓然倒在了身后的椅子上。确实,这样一来无人敢再有异议,可是,这无疑是将他摆在了炎国和旭阳门的对立面上,从此以后,两方在明里不会有任何举动,但暗中必定视他为叛逆。究竟是答应,还是……

第十六章 齐至

中州华偃王元年一月十日,周侯樊威擎第一个抵达了华都,两年的时间似乎没有在他脸上留下任何痕迹,甚至就连和长新君樊威慊的彻底翻脸也似乎对他没有丝毫影响。此时此刻,他看上去仍是一如传说中的明君贤侯,温文尔雅从容得体,就连知根知底的人也不禁心中佩服。

论起辈分,新王姜偃还得称呼樊威擎一声姑父,因此对其格外优容,不仅遣使相迎,而且又将其留在王宫中秉烛夜谈,直到第二日方才将其送往府邸安置。用姜偃的话来说,那就是能得百姓称许的人必有高人一等之处,他新近登基全无根底,能问出点什么都是好的。练钧如和伍形易却只是相对冷笑,什么贤君能臣,到时盖棺论定时指不定会怎么颠倒过来。然而,姜偃有这份心意总是好的,他们自然也由得他去。

让众人意外的是,第二个赶到的竟是炎侯阳烈。这位一向以暴躁易怒名闻天下的诸侯始终阴沉着脸,冷森森的目光令不少朝臣为之心悸。联想到先前的变故,任谁都能想到,此事与先王临终前的赐婚有关。自然,阳烈也无暇和新王多作罗嗦,匆匆见礼之后就自行归府,只等真正吊唁的那一日。

夏侯和商侯则在同一日抵达华都,两人的随扈都不过十二人,大异于先前朝觐时的大队人马,练钧如左右打量,果然没有在夏侯的随员中见到孟尝君斗御殊,顿时料到了这位夏国权臣的险恶用心。闵西全虽为世子却根基尚浅,即便监国,斗御殊想必也能够借机捞到大半权力,如此看来,夏国骤变似乎也只是时间问题而已。

好不容易敷衍了各国诸侯,练钧如这才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到了钦尊殿,然而,一脸冷然的孔懿已经等候在了那里,丝毫没打算给他考虑的空间。

“真是要恭喜殿下了,想不到啊,殿下的夙愿就要得偿了!炎姬美名独冠天下,先王临终还不忘赐婚,殿下真是艳福无边啊!”孔懿冷笑一声讽刺道,负在身后的双手紧握成拳,咔咔作响,“想必先王大丧之后,殿下也应当得享新婚了?”

“小懿,你听我解释……”练钧如趋前一步想要抓住孔懿的肩膀,岂料她却急速后退了一步,眼中尽是无穷无尽的怨恨和失望。

“为了你,我背叛了伍大哥多年的恩情,忘记了当初八人共同立下的誓言,甚至不惜伤了明空,谁想到,你竟在这个时候想要另纳新欢!”直到后背贴上了廊柱,孔懿方才一字一句地说,“你知不知道,我如今什么都没有了!为什么,为什么你还要让我失望?”她狠狠地一跺脚,转身就掠出了钦尊殿,迅疾无伦的身形转瞬消失在了夜幕中。

“可恶!”练钧如追出十几步便黯然停下,不顾身份地坐在了石阶上。没错,他确实有些朝秦暮楚,毕竟,炎姬是能够进入他心防的第一个女子。可是,他对炎姬并没有非分之想,谁料到姜离临死都不忘这桩婚事?这还不算,推波助澜的还有伍形易,就连姜偃也揪住这一点不放,也难怪孔懿会这么失望。

“我究竟该怎么做?”他喃喃自语地仰首望天,面上除了惘然就是迷茫,仿佛一切事情都脱离了自己的控制。炎姬态度不明,炎侯阳烈态度不明,群臣自然乐见其成,伍形易只怕是想让他和孔懿翻脸……到头来,他竟连一个商量的人都没有!隐隐约约地,他的心中浮现出一个模糊的人影,若是孔笙仍在,他也许还能够求教一下……他陡地感到心中一凛,忙不迭地站了起来,没错,如今他答应黑水宫的条件已经全部达成,可为何孔笙仍未归来?

华都城一处隐蔽的废屋中,孔笙正无言地站在一个人身后,态度恭谨有礼。“师尊,您真的要借这次机会做出最后抉择?”尽管明知不该问,但她还是小心翼翼地试探道。

“怎么,担心你那个姐夫?”那人正是神龙见首不见尾的黑水宫主,她头也不回地冷笑道,“笙儿,你应当知道,一旦接掌黑水宫,便须得摒弃一切人的感情,因为,这些感情会影响你的判断,所以,只有真正做到绝情断义,才能够立于不败之地!我的前车之鉴你应当清楚,千万不要忘记了,你先是黑水宫少宫主,然后才是孔懿的妹妹,至于和那练钧如的关系,则是根本算不上!他尚未明媒正娶你姐姐,所以,一切都存在变数。你没听说姜离临终前还不忘用赐婚这一招么?”

孔笙情不自禁地抬起了头,却正好对上了黑水宫主回望过来的目光,一颗心立刻就像被重锤敲击一般悸动不止,脚下也踉踉跄跄地后退了几步。“师尊教诲,徒儿记下了!”尽管她曾经对练钧如很有些好感,但在师门的利益前,一切都只能放下,要知道,她这个少宫主还远远谈不上一言九鼎。

“寒冰崖已经背叛了汤秉赋,转而投靠了野心勃勃的汤舜允。倘若汤舜允真的能够以雷霆之势消灭汤秉赋的所有势力,凭着他的能耐,到时要一统六合并非不可能;夏国斗御殊那个老狐狸暂且就不用提了,轻易不会选取冒风险的方式;阳无忌那小子只不过有阳千隽的助力,也成不了大气候……其实,四国之中,除了商国可以勉强一争,我最看好的还是周国!”

“师尊!”孔笙失声惊呼道,她怎么也想不到,兄弟已成鼎立之势的周国还有什么值得看好的,“长新君和周侯分明誓不两立,而且,他们都已经明刀明枪地动过兵戈了!”

“你不懂,周侯兄弟都是天下第一等聪明人,他们之间的纠葛,不是能够以常理度量的!”黑水宫主淡淡撂下一句话,“你抽空去会会那个练钧如,顺便去见见姜偃,他能够成为天下共主,至少也得给黑水宫一点好处才是!”

“练大哥,对不起……”姜偃独自坐于隆庆殿中,想到日间练钧如的反应,不由生出几分歉疚。就在他心神不宁之际,宦者令赵盐突然在门外高声禀奏道:“陛下,小人有要事求见!”

姜偃大讶,自姜离驾崩后,他也懒得更换内侍,所以赵盐也就免了殉葬这一劫,自然是忠心耿耿地随侍左右。只是赵盐平日极有分寸,很少在他静思时前来打搅,今天是怎么回事,一个内侍又会有什么了不得的大事?

“你且进来!”姜偃思量片刻便开口唤道。

赵盐蹑手蹑脚地推门而入,随即神秘兮兮地掩上了大门,毕恭毕敬地跪倒在地:“陛下,那位旭阳门许公子突然回来了!阳平君殿下见了他之后,立刻吩咐小人引他来见,还嘱咐小人务必做得隐秘一些。小人不敢违逆,若有惊扰陛下之处还请恕罪!”

姜偃也知道许凡彬的尴尬身份,听闻其突然返回,一时愣住了。许久,他才突然反应了过来,面上不由现出了为难之色,可是,难道他要说自己无法做主?狠狠咬了咬牙,他点头示意道:“你带许卿进来,朕立刻见他!”

许凡彬挣扎良久才做出了这样的选择,在他想来,只有如此,他才不至于夹在双方之中难以做人,才不会违心地去伤害曾经矢志保护的人,所以最终乘上了自己的金乌,日夜兼程赶赴华都。听了赵盐的传话,他勉强镇定了一下心神,低头走入了隆庆殿,依照礼数俯身下拜。

“许卿请起!”尽管当日和练钧如在一起时见过多次,但姜偃自知如今身份不同往昔,坦然受了一礼之后,连忙趋前扶起了许凡彬,“你星夜自殷都归来,可是有什么为难或是要紧的事么?”

“陛下,虽然唐突,但外臣有一事恳请陛下恩准!”许凡彬从练钧如那里得到了肯定的答复,心情也稍稍轻松了一点,“陛下应当知道,如今炎侯和旭阳门冲突不断,外臣乃旭阳门首徒,又是炎侯义子,如今双方都强逼外臣表态,外臣实在无法做出抉择。陛下乃天下共主,外臣愿留在华都为陛下效力,从此不涉任何和炎国有关之事!”他说着便重新伏跪于地,等待着姜偃的回答。

姜偃不可思议地望着一脸坚决的许凡彬,竟不知如何回答是好。他从太傅张谦学习不过数月,种种应对尚不熟悉,尽管知道此事似乎于己有利,却仍然犯了踌躇。突然,他的脑际灵光一闪,适才赵盐说过许凡彬先见过练钧如,这样说起来……

“许卿请起!”他双手将许凡彬搀扶了起来,含笑点头道,“许卿乃是非凡之才,只可惜如今炎国未定,这才进退失据!朕虽然新近登基,寡德寡能,但这件事还是能做主的!许卿暂且放宽心,明日临朝之日,朕自会当着四方诸侯为许卿授官,也可解你燃眉之急!”

“多谢陛下!”许凡彬诚心诚意地再次伏地叩首,长长吁了一口气,不管怎样,这件事总算暂时结束了。

第十七章 大丧

“天子七日而殡,七月而葬。诸侯五日而殡,五月而葬。大夫,士,庶人,三日而殡,三月而葬。三年之丧,自天子达,庶人县封,葬不为雨止,不封不树,丧不贰事,自天子达于庶人。丧从死者,祭从生者,支子不祭。”——《礼记:王制第五》尽管这是自古流传下来的礼法,然而时至今日,这一条理应亘古不变的礼制却早已为人淡忘,真正遵守的人寥寥无几。天子七日而殡自然无碍大局,但礼崩乐坏之时,各国先主一旦崩逝,新君忙着登基揽权尚且不及,更何况停柩五月或七月再行落葬。

新王姜偃本欲循古礼,但在太宰等人的频频示意之下便不再固执己见。他到现在才知道,哪怕是各诸侯国,也不再拘于礼记所载行事,一旦他这个天子想要复兴古礼,带给整个天下的冲击自然是无以复加的。再者四国诸侯已经齐聚华都,百般无奈之下,姜离的大丧便在一片复杂难明的气氛中拉开了帷幕,不过,真正落葬还是得等到数月之后。

一片肃穆的洁白之中,四国诸侯一一拜祭天子灵堂,其中以周侯樊威擎最为悲凄,光是那一篇冗长的悼文就让中州群臣悚然动容,枉论那满脸的戚色。自然,炎侯阳烈的容色颇为冷淡,即便是祭拜也只是存着敷衍功夫,洒了几滴眼泪便断然作罢。

“周侯乃是先王最看重的诸侯,还是暂且止悲吧!”太宰石敬见周侯直到外间尚淌泪不止,只得勉强劝道,“陛下近些年身体孱弱,如今更是说去就去,留下一个诺大的家底等待收拾!周侯乃是贤君,为何不趁此机会辅佐新王,以创升平盛世?”

周侯樊威擎顿时止住了悲声,不可思议地看着面前的百官之首,许久才深深叹了一口气。“石大人,寡人很感激你的好意,只是辅佐天子大任非同小可,寡人的名声皆是外人赐予,其实并不足为道!况且,寡人听说先王驾崩前,曾经将陛下托付给一众可靠的大臣,寡人又怎好擅自插手?”他固然知道挟天子以令诸侯的众多好处,却不得不顾忌到旁人的反应和己国的大势,贤君的名声虽好,但一再固辞重任,传扬出去对他更有利。

石敬不由微微一笑,他就知道以周侯樊威擎的脾气,不可能轻易答应这种要求,所以才在这个时候故意提出来。“既然周侯谦逊,我也就没办法了!不过,陛下年幼,难免有权臣篡政之忧,所以,尽管陛下未曾加冠礼,吾等也会时时咨以朝中大事,以求陛下能够尽快熟悉政务!我闻听周侯向来求贤若渴,倘使真有大贤,恳请向陛下推荐一二,也可解燃眉之急!”

樊威擎不敢怠慢,连忙欠身答应,待石敬走远后方才松了一口气。中州王权式微不假,可是,六卿五官却都不是寡德寡能,欺世盗名之辈,应付起来竟无比吃力。不过,这些人虽然聪明,却未必能猜透自己的心意。辅政的周公并不适合他,他的希望远比那更高,也许,横扫六合,跃马中原才是他心底深处的愿望。

商侯汤秉赋和夏侯闵钟劫漫不经心地徘徊在灵堂之外,间或向对方投去一个奇怪的目光。终于,在四周人群少了一些之后,两人打了个招呼便退到了一旁,小心翼翼地交谈了起来。

“商侯,你这一次出来未免冒险太大了!虽说世子已立,但信昌君汤舜允野心勃勃,未免会趁着你亲自拜祭之际做出什么了不得的事情!你莫要忘记了,上一次让寒冰崖那些人给寡人带信求援,寡人助你护卫三十人,可你如今……”夏侯闵钟劫低声问道,面上是掩不住的忧色。只要商国一乱,或是真的让汤舜允得逞,其他各国未免都会群起仿效,那个时候就没法收场了。

“夏侯,事情到了如今地步,寡人还能躲过去么?”汤秉赋长叹一声,目光又朝四周飞快扫视了一下,“横竖寡人留下了后着,国玺早已藏在密处,没有此物,汤舜允休想号令国中上下!”他咬牙切齿地迸出一句话后,脸色又和缓了下来,“前次我遣次子在华都为质,只要有国玺,不愁届时没有反正的机会!我已经老了,可是,商国绝不至于落入他人之手!”

闵钟劫瞠目结舌地看着汤秉赋,心中掠过一丝凉意。明知中州打的就是分裂各国的主意,汤秉赋仍旧毫不松手,显然是心中怨毒已深。可是,倘若事情换到自己身上,不是也同样会做出这种选择么?他隐约想到四个诸侯国苦心经营多年,最终却很有可能四分五裂的结局时,脸色顿时变得铁青僵硬。

“殿下,你在看什么?”伍形易见练钧如目光怔忡,不禁低声问道,“如今殿下志得意满,就连陛下也对你言听计从,石敬等人更是紧紧倚靠在你的左右,难道还有什么事情不顺心么?”他说着便露出了一个讥诮的笑容,却又立刻隐藏了下去。

“伍卿,你不必在此假作撇清,当日陛下要不是得你提醒,又怎会在这个时候旧事重提?炎姬殿下乃炎侯独女,一旦嫁进中州,其代表意义足以让他暴跳如雷。你应该看到了,今天的炎侯已经处在爆发的边缘,若是他做出什么不智的事情,后果如何你应该清楚!还有,懿姐那边应该是你故意去透露的吧?”练钧如倏地转过身来,狠狠瞪了伍形易一眼。

“哪里,你得了小懿身心,总不能事事顺利的吧?”伍形易满不在乎地打了个哈哈,目光突然停在了一行人身上,脸色陡然一变,“不好,竟连四大门派也遣人来吊唁了!”

练钧如悚然动容,顺着伍形易眼光望去,只见四拨服色各异的人施施然地朝这边行来,个个脸上都带着肃穆之色。想当初中州立国之初,除了册封四国诸侯,还将中原的不少名山大川赏赐给了矢志追随的一批武者,也就是四大门派的前身。

远远望去,旭阳门弟子着金色衣衫,看上去金光闪闪,仿若旭日;寒冰崖弟子一色蓝衫蓝裙,脸上笼罩的是永不融化的冰霜;黑水宫弟子则是着玄衣,最引人注目的就是他们深不见底的眸子;至于无忧谷弟子则是一袭青衣,大袖飘飘,儒雅出尘。

姜偃在太宰石敬的提醒下降阶迎了两步,而四大门派弟子则纷纷在御前俯伏,恭恭敬敬地拜舞行礼。练钧如凝神听他们一一报名,最后骇然发现,这些看似年轻的弟子中,打头的竟都是非凡人物——旭阳门次徒伍敬容,寒冰崖少主水清慧,黑水宫少宫主孔笙,无忧谷大弟子万流宗。这一份豪华的阵容不管怎么看来,都足以比拟一国诸侯。

随着那些老到至极的言辞和珍贵的礼物一一奉上,中州群臣的眉头也渐渐舒展开了。毕竟,对于这些自初代天子起就刻意优容的武者,他们始终存有一分敬畏,如今这些人不忘亲临先王大丧,传扬出去也是一桩美谈。饶是石敬等人都是城府深沉之辈,此刻也都捋须点头,脸上尽是欣慰之色。

“诸卿能够不辞辛苦远来吊唁,朕甚感欣慰。先王治国二十余年,其间深得各位襄助,如今朕新近登基,借重各位之处仍旧不少,还请各位像辅佐先王一般襄助于朕!”姜偃面色从容地侃侃而谈,看得身旁群臣老怀大慰,却不料练钧如站在另一边微微一笑。姜偃毕竟还年幼,这些场面不如自己敷衍得多,刚才自己若是不提点,这些桀骜不驯的武者怕会立刻看轻了天子。如今还算好,这一句看似寻常的笼络之语,其实点明了当年的勾当,接不接话茬就看这些人的真实打算了。

孔笙面上蒙着厚厚的面纱,趁人不注意抬头扫了练钧如那边一眼,脸上露出了若有所思的神色。她和姜偃毕竟还有些情分,既然其他人尚未有所准备,她便第一个朗声开口道:“陛下乃是先王谕命之君,吾等自然会尽力匡扶,不会违逆了先王旨意!若是陛下许可,我黑水宫愿意派出四名嫡系弟子随扈陛下身侧!”

她这一句承诺一出,其他人顿时恍然大悟,万流宗和水清慧也纷纷出言附和,只有伍敬容面露犹豫之色。姜偃含笑点头,却又向旁边招了招手,只见白衣素服的许凡彬顿时出现在众人面前。

“诸位,先王离世,既是社稷的不幸,也使朕哀恸万分,不过,逝者已矣,朕也有意提拔青年才俊以充朝堂!炎侯义子,旭阳门首徒许卿,当日不仅护持练卿归国,而且履有功勋,因此朕有意留他在朝为官!”

一句石破天惊的话顿时让底下的武者全都镇住了,除了石敬几人之外,中州群臣也都露出了骇然的神色,枉论一旁面色铁青的炎侯阳烈了。

“从今日起,许卿就是我中州小司马,禄视中大夫!”姜偃目视众人,一字一句地宣布道。

“臣叩谢陛下!”许凡彬俯首下拜,却避过了炎侯和旭阳门弟子的炯炯目光。

第十八章 金兰

夏国使臣霍弗游这些时日并不好过,尽管身在中州,但国中情况仍不时传到他耳中,顿时平添了几分愁绪。闵西全待他的女儿霍玉书确实是真心的,但问题是,在孟尝君斗御殊越来越强势的情况下,闵西全这个世子究竟能做到何种程度?是彻底夺权成功,还是败亡?

这一次诸侯吊丧的状况大大出乎他的意料,谁也没想到,很久没有在世人面前一起露面的四大门派全都粉墨登场。最最蹊跷的是,那个得到天子亲自授官的旭阳门首徒许凡彬。其人声名霍弗游自然听过,人也见过数次,但从没有料到他会做出这样的选择。不过,既为炎侯义子,又为旭阳门首徒,夹在纷争的两方之中,也唯有这条路可走,前提就是,中州王权绝不能败亡,否则,那个许凡彬的下场堪忧啊!

他自失地叹了一口气,自己的日子不是同样难过么,居然还有功夫担心别人,真是可笑得紧。他不禁想起在拜祭灵堂时遇见的那个兴平君姜如,不过数月功夫,当日的潇洒风度全都不见了,那战战兢兢的畏缩模样,看在眼里着实不舒服,唉,一朝失势难免如此,自己的下场,恐怕比那位中州王子好不到哪里去!

他正在胡思乱想,门外突然响起了贴身侍仆霍广刻意压低的声音:“大人,有人求见!”

霍弗游眉头一皱,亲自起身打开了房门,只见一个浑身笼罩在黑袍中的人影正如同幽灵般站在霍广身后,面目全都笼罩在黑暗中。

“你是何人,本官向来不和鬼鬼祟祟的人往来,你先通报了姓名再说!”他看得愈发疑惑,口气顿时强硬了起来,若是被夏侯知道他和身份不明的人往来,回国之后难免吃挂落。

“大人可想知道当日义结金兰的那位兄弟的去向?”来人轻轻展开右手,手中赫然是一个匣子,“若是想知道,请大人明日辰时在城东土地庙那里等候,自有人引您前去相会!”此话一说完,那黑袍人身形一动,转瞬便消失在夜幕之中。

“你……”从极端诧异中惊醒过来的霍弗游还想盘问,入目的却是霍广不解的神色。霍弗游也不想解说,吩咐了几句便斥退了他,一个人回到了房中。

去,还是不去?霍弗游脑海中又浮现出当日义结金兰,指腹为婚的场景,心中不由感到一丝暖意。这件事情除了已故妻子和女儿霍玉书,自己从未对任何人提起过,所以,应该不会有假才是……骤然,他又想到了兴平君姜如当日侃侃而谈的身影,脸色顿时变得煞白,那个红绸包他早已交给了姜如,倘若自己的义弟问起来,那又该如何是好?说起来,他连义弟儿子的名字也不知道。义弟姓练,那么,他的儿子……

霍弗游勃然色变,手中茶盏也咣铛一声砸在了地上,滚烫的茶水溅出不少浇在他的脚上,他却仍然毫无所觉。不可能,绝对不可能!他竭力否定自己脑海中的那个可怕想法,要知道,当年义弟练云飞居住在炎国青屏峰,断然不会搬到中州来,他的儿子也不会是那个人!可是,他越想越觉得恐慌,心头就像堵了一块大石头那么难受。权衡再三,他还是决定明日准时赴约,不管如何,他一定得弄清楚事情真相。

华都城东的土地庙倒也香火鼎盛,霍弗游身着便服,扎在人堆中顿时毫不起眼,只是他那左顾右盼的架势引来了不少好奇的目光。心急如焚的他只能勉强端着镇定的神色,随波逐流地上香祈福,心中却不住祈祷着那个人快些到来。

终于,一只手搭在了他的肩膀上,随后又是一个低沉到极点的声音:“请随我来!”

霍弗游不敢怠慢,连忙转身跟了上去,只见那人一脸苍老,看上去约莫五十来岁的年纪,精神却是健旺得很。此老刻意放慢了脚步和霍弗游同行,口中却低声道:“霍大人果真有胆量,你放心,老夫受人之托,忠人之事,一定会让你见到故人的!”

霍弗游哪敢宽心,含糊地答应了一声后便随着他穿街走巷,好容易才到了一条看似不起眼的小巷子。老人熟门熟路地在那扇斑驳的侧门处三长两短地敲击了五下,门便吱呀一声打开了,探出了一张年轻而满怀警惕的脸。他在老人和霍弗游脸上打量了一阵,随即把门拉大了一些:“二位请进吧!”

霍弗游形同梦游般地跟在老人身后,走了足足一刻钟才抵达了一处清幽的小院,心中的疑惑顿时更深了。本来只是星星之火的忌惮顿时熊熊燃烧了起来,看这份架势,他几乎能够想到义弟如今的处境,除了那个人,还有谁能够让义弟这个猎户住上这样的居所。

“霍大人,你要见的人就在里边,老夫不便相陪,你就自己进去吧!”老人虚手请道,“你出来之后,老夫自会将你带回去,你大可放心,不会有人找到这里的!”

霍弗游深深吸了一口气,这才一脚跨进了大门。穿过一个尽是花草的庭院之后,他终于看到了一座谈不上豪奢的小楼,楼前背对他的那个人影,看上去何其熟悉!

“云飞贤弟!”他失声呼道,话才出口却又觉得有些孟浪,顿时讪讪住了口,随即几步冲上前去。

练云飞乍听那声呼唤便立刻转过了身子,不可思议地看着朝自己奔来的人影。“霍大哥,真的是你?”他一边疾步迎上前去,一边朝楼中唤道,“阿洋,快出来,有贵客!”

两个阔别十几年的男人几乎同时伸出手去,四手紧紧握在了一起,面上百感交集。霍弗游一瞬间便把所有的顾虑都驱出了脑海,当日若非练云飞挺身相助,他们夫妻俩怕是早已葬身山中,哪里有如今的风光?而练云飞也忘记了这些时日的郁闷和悲哀,只是沉浸在久别重逢的喜悦中。望着两人激动欣慰的神情,楼前的金洋不由露出了一丝微笑,儿子,终究还是放下了心底的疙瘩,否则又岂会把霍弗游带过来?

叙了前情之后,两人尽皆唏嘘不已,练云飞便引霍弗游进了厅堂,金洋亲自沏茶待客,口中犹自笑道:“多年不见,霍大哥你还是年轻时的模样,我和云飞却已经老了!”

“弟妹这是什么话,见到你们如今的光景,我才放心了!我出仕之后也曾在炎国找过你们,只是始终没有音信,论起来都是我的不是。”由于心有顾虑,霍弗游不敢轻易询问练云飞这些年的底细,“对了,我到现在尚且不知贤弟和弟妹所出是男是女,怎么不见其人?”

练云飞和金洋对视一眼,顿时沉默了,看在霍弗游眼中,这种神情不啻是坐实了他的猜想,杯中茶水几乎又飞溅了出来。许久,练云飞才咬咬牙站起身来,深深一揖道:“霍大哥,此事你就是不提,我也想当面道歉!我和金洋之所以会迁到中州,全都是因为我儿钧如的缘故。你如今也应该知道了,他就是……”

尽管早有心理准备,霍弗游还是手忙脚乱地把茶盏搁在身边的几案上,起身将练云飞搀扶了起来。“贤弟,此事我已隐约猜到,贤侄能够辅佐天子乃是他的福分,何罪之有?”直到此刻,他才第一次庆幸女儿已经出嫁,毕竟,比起中州朝局的错综复杂来说,闵西全好歹坐定了世子之位,不会有那么大的危险。“该道歉的应该是我才对,我……我久未得到贤弟消息,女儿玉书……玉书已经嫁给他人,我实在对不起你啊!”

“这件事就不用提了,其中内情我都知道得清清楚楚,如果不是钧如胡来,也不会让大哥如此为难,唉!”练云飞见对方露出了不解之色,只好原原本本地将事情缘由一一解释了一遍,随即黯然摇了摇头,“钧如这孩子尽管自小淳朴,但在权贵圈子里厮混久了,就沾染了这等混帐脾气,他回来之后,我狠狠教训了他。大哥,你大人有大量,希望你能够原谅他!”

霍弗游万万没有想到,所谓的兴平君姜如竟是练钧如这位使尊假扮,顿时呆若木鸡,许久都没有反应过来。怪不得,怪不得那日吊丧时所见的姜如会有那么大差别,自己原以为是失势所至,原来根本就是换了一个人!他想到那时被人苦苦相逼,心底的怒火立刻又窜了上来,可是,就在犀利的目光对上练氏夫妇的眼神时,仿佛有一盆凉水兜头浇下,他最终清醒了。

“命数,都是命数而已,怪不得别人!”霍弗游长叹一声,伸手在练云飞肩膀上拍了两下,“说一句心里话,倘若那时候贤侄真的来向我求亲,我知道他的身份后也不敢将玉书嫁给他!我虽然出仕,却希望女儿过得平平安安,不求大富大贵,看来,命中注定玉书会嫁给一个不平凡的男人,唉!”

就在厅中三人都陷入了沉默之时,门外突然传来了一个声音:“霍伯父,此事尽由我而起,我愿做出任何弥补!倘若今后玉书小姐有任何磨难,我绝不会坐视不理!”随着这句承诺,练钧如突然出现在三人跟前,恭恭敬敬地行下礼去。

第十九章 宽宥

霍弗游凝神看着那个徐徐步入的少年,面上的惊讶渐渐转变为了赞许,最后微笑着点了点头。“贤侄,虽说不能称你一声贤婿,但是,云飞贤弟有你这么一个儿子,也的确值得骄傲。就凭你当日在洛都翻手为云覆手雨的架势,你的承诺我就不会不信。”他趋前一步扶起了练钧如,口中不禁发出一声叹息,“若是当日我能够找到你们,兴许就不会有这些周折了!”

练云飞长长吁了一口气,他当日和霍弗游虽然相交时间不长,彼此却颇为心折,最怕这位义兄不肯原谅儿子,如今见霍弗游没有怪罪之意,他才稍稍安心了些。“大哥能够宽宥钧如,我就放心了!话说起来,我和阿洋还从未见过玉书,也不知何年何月能有这个机会……”他突然觉得自己有些失言,连忙笑着岔开道,“今日终于得见大哥,阿洋,你下厨做些拿手菜,也好让我们好好聚聚!”

金洋含笑答应了一声,又吩咐了两句便往侧室行去,反倒是霍弗游有些吃惊。他愕然瞥了练钧如一眼,这才不解地问道:“以贤侄的权势地位,本应该接你们俩去御城居住,为何要在外头置办这样一处不伦不类的地方,还要劳动弟妹亲自下厨?”

练钧如苦笑连连,这才发觉霍弗游对局势的把握实在不够,只得拣着那些不太重要的解释了几句。饶是如此,霍弗游也听得勃然色变,他本以为中州朝局已经安安稳稳,想不到还有这么多变数,而练钧如号称一人之下的使尊,竟连自己的父母都无法名正言顺地保护起来,实在是滑天下之大稽。想到这里,他的心情又沉重了下来。

练云飞却已经习惯了这种生活,不以为意地置之一笑,随手指了指房中摆设,“大哥,虽然钧如已经富贵了,但我和阿洋还是不喜欢那种仆人环绕的生活,这个小院就是我们夫妇两人,凡事都是我们自己做。不仅如此,整座宅院也只有寥寥几个家将而已,为的就是不让别人摸透了底细。听说,旁人都以为这里是一家破落贵族而已。”

谈笑间,金洋已经端上了几盘热气腾腾的家常菜,虽说不如宫里的精致丰盛,但练钧如还是深深吸了一口气,一副大喜过望的模样。“不愧是娘的手艺,比起来,宫里的膳夫御厨着实差远了!”他偷眼瞧了瞧同样眼睛放光的霍弗游,不禁起了调笑的心思,“霍伯父,你如今是夏国高官,大约也没有机会品尝这样的家常菜肴吧!”

与练钧如所料不同,霍弗游的脸上竟浮现出了追忆惘然的神色。“是啊,自从阿荣去世之后,我就再没有机会品味这种家常菜了!府中的厨子换了一拨又一拨,别说是我,就连玉书也吃不惯!斯人已逝……唉!”

练云飞不满地瞪了儿子一眼,拿过酒壶满满斟上了一杯,双手奉给了霍弗游。“大哥,大嫂虽然去得早,但想必她在天之灵也不希望看到你这副模样!来,今日久别重逢,我和阿洋敬你一杯!”

霍弗游微微一愣,二话不说地一饮而尽,这才怔怔地看着空空如也的酒杯。“借酒消愁愁更愁,贤弟大约不知道,如今我的酒量大大胜过往昔,你要是还打着当初那种灌醉我的想法,可是要吃大亏的!”

金洋不胜酒力,只是一杯便面露潮红,连忙一推身旁的丈夫道:“好了,霍大哥待会还要回去,叙叙前情就是,别喝那么多!”她不像练云飞那般时时关注朝政,因此突发其想地建议道,“钧如,如今你该算是大权在手,能不能设法让大哥到华都为官,那样就不必这么辛苦了!”

“妇道人家,胡说什么!”练云飞不满地斥道,“就算我想,也得看实际的情势,否则,钧如当日又岂会那么做?”他见儿子也是一脸尴尬的模样,顿时更有些气哼哼,向霍弗游投过一个歉意的微笑,“大哥,你别听阿洋胡说,我又怎会因为私下的情谊而为难大哥?”

“唉,弟妹说的未尝不可……”霍弗游倒没有露出异色,反倒是自嘲地一笑,“我这个上大夫虽然尊贵,却没有多少实权,主上爱重也不过是喜我不偏不倚,而且在国中又没有扎实的根基,仅此而已。如今玉书嫁给了世子殿下,我的立场就很尴尬了。所幸主上不知道我和你们的关系,否则,我也甭想回国了!”

练钧如听得心中一动,想要开口说些什么,最终硬生生地咽进了肚子里。霍弗游刚才虽说宽宥了他,问题是,如今霍玉书和闵西全婚姻美满,自然不会横生枝节,但是,一旦斗御殊的异谋成功……他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寒噤,连忙借饮酒遮掩了过去。看来,到时还是不得不借助外力啊!

这一顿饭足足吃了一个半时辰,不仅桌上六七个盘子一扫而空,而且还说了不少陈年旧事,练钧如第一次知道,父亲和霍弗游之间还有这么深厚的情谊,心中不由愈发愧疚。想到自己始终不能待人以诚,他顿时有如芒刺在背,坐立不安。话说回来,为了保命,除了寥寥数人之外,他已经少有对人道出真实感受,哪怕是那些自己要用的人,也往往带着目的前去接近,这种越来越强的功利心,正在把自己拖向看不见底的深渊……

尽管霍弗游婉言谢绝,练钧如还是把他送到了侧门口,又对老金吩咐了许久。直到此时,霍弗游才知道这个看似不起眼的老人乃是此地总管,脸上表情便颇有些讶异。临走之前,他却突然停住了步子,左思右想后从手上褪下了一个玉戒指,郑而重之地塞给了练钧如。

“钧如,今次算是伯父和你初次相见,也没有什么东西可赠的,此物你就收着吧!”他深深叹了一口气,若有所思地解释道,“我也没有其他意思,听你刚才的口气,夏国的平稳恐怕只是暂时的,我只希望到时候你能记得刚才的承诺!不管怎样,以你如今的身份,安排一个藏身之处应该还是能够办到的,我只有玉书一个女儿,不得不……”

练钧如心中一凛,却毫不犹豫地接过戒指套在手指上,“伯父放心,我知道该怎么做!他日伯父若在夏国不能存身,请随时和玉书小姐到华都来。我虽然没有多大本事,但只要仍旧有一点话语权,就断不会绝了你们的生路!”

霍弗游如释重负地点点头,这才跟着老金出了宅院,相比来时的忐忑不安,如今他的心情着实轻松得很。练钧如示意两个家将掩上大门,无知无觉地朝院中走去,心结暂且算是打开了,但是,今后的路究竟该怎么走?昨日姜偃封了许凡彬为中州小司马,炎侯阳烈那怨毒愤恨的目光他全都收在了眼中,难道,这世上只有两种选择,不是盟友就是仇敌,没有一点妥协可以存在?

在父母的居处盘桓到了深夜,他才再次有空接见老金。之前若姜的行刺太过古怪,这个疑问几乎始终伴随着他,无论是若姜行刺成功后的自尽还是姜离的讳莫如深,所有的证据中都隐藏着一股蹊跷到极点的意味,掩盖了那难以辨认的真相。事到如今,除了和两边都有关系的老金,他实在找不到任何人来询问此事。

“殿下想问的大概是陛下的态度吧?论理,行刺天子乃是十恶不赦的重罪,即便凶手自尽,也得戮尸以示惩罚,陛下却刻意免除了这一条,所以才令人疑惑,对吗?”老金的声音沙哑低沉,隐隐约约地还有些疲惫和无奈。

“没错,但还不止这些!”练钧如沉吟片刻,石破天惊地问道,“若姜夫人既然曾经说过,进出王宫如入无人之境,那么,她大可在事后回来拜祭兰陵君姜朔后再行自尽,用不着选择王宫中的澹波阁,而且是死在天子跟前。老金,你实话告诉我,先王姜离……姜离是不是早就在十三年前死了,而那个遇刺身亡的,实际上根本是兰陵君姜朔!”

“殿下明察秋毫!”老金深深地低下了头,脸上的表情全都藏在了黑暗中,“所以说,这李代桃僵之计,中州君臣都已经驾轻就熟,使用起来得心应手,不会有丝毫顾忌!姜朔当日用死士暴起发难,在杀死姜离之后坐上了王位,为防事机泄漏,他居然想出了永绝后患的毒计,派人夷灭了整个兰陵君府,甚至连自己的嫡亲后嗣都没有放过,何况若姜?大概是因为上天惩罚他的残酷,十三年里,他没有诞下一个子嗣,除了流落宫外的赵姬母子……若姜那一刀,着实给了他解脱,否则,当日知道实情的人,绝不会放任他立姜偃为嗣!”

“李代桃僵,居然又是李代桃僵,怪不得,怪不得……”练钧如倏地想到了自己身上,内心生出一股不寒而栗的感觉。伍形易,伍形易大约就是知情者,所以才会不顾后果地扶助自己上台。这错综复杂的乱局,究竟能解开么?

第二十章 血雨

“主公,如今汤秉赋已经离国,城中军心早已浮动,若是再不痛下决断,恐怕就要错失了大好局面了!”副将董奇伏跪于地,朗声劝说道,“主公乃是先王的嫡亲孙儿,主公之父更是先王长子,论尊贵绝不输于汤秉赋那老贼!如今过半禁军早已落入末将之手,主上若不趁着朝局混乱不安的时候夺取大权,岂不是失商国军民之心?”在董奇的带头劝进下,其他人也纷纷俯伏于地叩头不止,一副碰头死谏的架势。

汤舜允望着群情激昂的一众属下,嘴角的笑意愈来愈浓。所谓的大义名分,不过是后来人的诸多不实之词而已。只要自己手握权柄,将所有反对之人一概杀之,还有谁敢胡说八道?说实话,他倒不在乎伯父汤秉赋是否在商国之内,甚至潜意识中,他还希望对方待在殷都。如今若真的动手,一旦消息走漏了出去,那自己就完全陷入被动了。毕竟,四国诸侯云集中州华都,除非……除非四国皆乱!他陡地生出一个狂妄大胆的主意,顿时仰头哈哈大笑起来。

“尔等所言极是,本君又岂会辜负了将士的拥戴!”汤舜允斩钉截铁地重重点头,脱手拔出腰中佩剑,“当日誓约本君未曾有一刻忘记,但是,此事务必万无一失,所以,我们不能鲁莽,还要等!”

“等?”所有人都不禁面面相觑,他们大多是能够战场喋血的勇将,对于大局的把握自然不会那么精准。董奇见其他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自己身上,只能硬着头皮当先问道,“末将愚钝,还请主公明示!”

“很简单,你们连夜送信给周国长新君樊威慊、炎国旭阳门主阳千隽,另外,还有夏国孟尝君斗御殊,告诉他们,本君有意即刻发动攻势,让他们自己看着办!”汤舜允露出了一个阴恻恻的笑容,神色愈发狠厉,“一国之乱,定会遭到各方诸侯的谴责,但若是四国境内皆有叛逆,他们还能抽出手来么?至不济,炎国阳无忌那个小子也是沉不住气的,阳千隽即便不许,他也会想方设法地动手。唯一可虑的,就只有孟尝君斗御殊那个老狐狸而已!”

“主公英明!”汤舜允这么明明白白地一解释,众人顿时恍然大悟,参差不齐地叩头应承,随即陆续退了下去。他们的富贵早已和汤舜允连在了一起,希望的当然是万无一失地夺权成功。

中州华偃王元年一月二十三日,万事俱备的信昌君汤舜允终于发动了雷霆万钧的攻势,埋伏在城外的三千精兵趁着殷都城守醉酒疏忽之际自东门驰入,矛头直指宫城。惊惶失措的民众纷纷躲藏于家中,紧闭门窗,谁也不敢暴露于那久战雄师的锋锐之下。很快,察觉到事机不妙的禁军主将命令快速集结禁军,然而,就在交锋的一刹那,侧翼的过半禁军突然倒戈一击,情势顿时出现了一边倒的情况。

副将董奇亲自带人冲在了最前面,作为信昌君汤舜允坐下的头号大将,他深深知道,只有拿下一个无可置疑的大功,他才能在将来保住富贵不失,而眼下,正是难得的最好机会。他一面号令麾下将士奋力拼杀,一面用手中宝剑左突右砍,一双眸子中渐渐充满了嗜杀的血光。渐渐地,他身边逐渐空了,只余一地死不瞑目的尸体。

“回禀将军,据宫门还有千步,但前方有弓弩手,硬攻恐怕不妥!”一个校尉模样的将领匆匆策马来报,脸上忧虑重重,“负隅顽抗的禁军还有数千人,不过败亡只在顷刻之间,唯有那些弓弩手不好对付!”

“那还等什么?”董奇冷冷地发话道,“传本将军令,让步卒拉开一点距离,弓弩手准备,务必将那些仍在顽抗的禁军逼到宫城前!让这些人做肉盾,本将倒要看看,那些弓弩手面对昔日袍泽,是不是真的能够下手!不管怎样,有了这个机会,若还延误了攻陷宫城,主公怪罪下来,谁都不能免罪!”

“遵令!”那将领毫不犹豫地低下了头,急速策马回转,很快就一层层将军令传遍了全场。

由于完全占据了兵力上的优势,因此战阵中的一众步卒井然有序地一点点后退了回来,他们一边撤退一边往地上撒着奇奇怪怪的东西,就在禁军觉得有隙可乘不断追来时,他们都吃了莫大的苦头,脚下的草鞋被扎得千疮百孔,甚至挪动不得。

此时,趁着双方步卒拉开距离的一刹那,后方的弓弩手迅疾无伦地射出了第一轮铺天盖地的箭雨。一支支夺命箭雨摧枯拉朽般地突破了禁军步卒的防线,不少人甚至根本没有反抗的空隙就被钉死在了地上。终于,一直紧密的队形有了溃败的迹象。

“第二轮准备,前方三百步,射!”一个冷酷无情的声音再次传入了战场,在那些禁军步卒恐惧的目光中,比第一次更密密麻麻的箭雨再次覆盖了过来,而这一次,有数人顶不住莫大的压力,高呼一声便转身败逃。尽管商侯钦命的禁军主将汤明一手一个诛除了逃兵,但还是带来了阵阵恐慌,战阵也微微后挪了几十步。

“换火箭!”董奇眼看汤明仍想挽回大局,顿时勃然大怒,“这里都是空旷地带,不虞连累民居。今夜就是烧了宫城城门,也一定要全歼这些禁军!”他见身旁那些早已投靠的禁军将领无不露出了噤若寒蝉的神色,又转头淡淡地解释道,“各位都是识时务的人,将来我家主公一定会重重封赏!而这些不识好歹的家伙就不用客气了,想必各位也不想待会在冲击宫城的时候受到太大损失吧?”

众将顿时幡然省悟,连连点头不止,面上也渐渐流露出一股慑人的杀气。他们阵前倒戈,本就担心被汤舜允视作没有骨气,如今得董奇这句话,哪还不会存着建功的意思,就连身下的战马也不停打着响鼻,一副蠢蠢欲动的架势。

听了董奇之命,六百名精锐弓弩手立刻示意身后的辅兵换上火箭,那一支支燃着熊熊烈火的箭头,在夜幕之下显得格外令人心悸。也不知是谁先起了头,嗖地一声,一支火箭离弦而去,死死地钉在一个禁军步卒身上,顿时响起一阵撕心裂肺的惨叫。紧接着,其余火箭也全都射了出去,耀目的火光顿时将半边天映照得通红。

“投降,我们投降!”几个吓得屁滚尿流的步卒连滚带爬地朝董奇这边跑来,却被一阵利箭射了回去。董奇冷冷地端坐在战马上,沉声厉喝道,“想要活命的人听着,杀了你们的主将,还有宫门口的那些弓弩手,本将可代主公保你们不死!若是全歼了那些弓弩手,本将可保你们一世荣华富贵!”

在董奇身边的两个随从刻意帮助下,那声线凝而不散,当即传进了战场所有人的耳中。也不知是那个禁军步卒一发狠,高声呼喝道:“各位兄弟,若要活命就往回打吧,我们没有退路了!”

主将汤明正想弹压哗变的士卒,却猛地感到腰间一痛,回头一看,只见平日倚若柱石的副将徐节正面目狰狞地看着他,佩剑上犹带着隐隐血迹!“你……你!”

“将军,若不是跟了你,哪会有今日之败?你放心去吧,我自会力保这些禁军不失!”徐节狠狠地将长剑刺入汤明腰腹,又立刻抽了出来,溅出的鲜血糊了他一头一脸。他也不嫌血腥,又用力一剑劈下了汤明头颅,高高挑在了剑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