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这里是我的私人居所,请您不要随意闯进来!”孔懿突然背转了身子,声音中没有一丝一毫的感情,“若是您要找炎姬殿下,请去凝波楼,我这边粗陋得很,留不住您这种尊贵的人!”

“小懿!”练钧如再也难忍心中焦躁,冲上前去用力扳住她的肩膀,一字一句地道,“难道你就一点都不相信我的心么?这几年来我们患难与共,经历了多少风风雨雨,难道还比不过陛下的一道诏令?我答应过要娶你为妻,就绝不会半途而废,你究竟要怎样才能相信我?”

“你敢说没有心仪炎姬殿下?”孔懿终于转过了身子,脸上尽是泪痕,却勉力用冷漠的声音问道,“当日炎姬殿下随父前来朝觐时,就曾经百般接近你,你也分明对她有过好感,如今先王临终赐婚,陛下又重提了此事,你还要我怎么办?”

“那我也会先娶了你!”练钧如居高临下地直视着孔懿的眼睛,突然朝着那红唇重重吻了下去。他能够清楚地感觉到佳人从挣扎到屈服,也能够感受到那火热的躯体,一刹那,炎姬的美丽倩影似乎遥远了许多,此时此刻,他的心里只存着孔懿一个人的影子。

良久,两个人才微微分了开来,但练钧如的双手仍旧牢牢环抱着孔懿的纤腰。“懿姐,你记着,不论如何我都不会违背自己的承诺!明日,你随我去见爹娘,我早就禀明了他们此事,他们一定会喜欢你的!”

孔懿终于抬起了头,维持在表面的矜持和冷漠顿时无影无踪,那种软弱无力的情感看得练钧如心中一痛,再次将其拥在了怀中。“你为我做了那么多,我不会负你的!小懿,自从你来到我身边的那一刻起,你就注定是我的爱人。也许我是对别人动过情意,但那都是以前的事情了。炎姬……我终究是配不上她的!”

次日,练钧如果然和孔懿两人微服出门,小心翼翼地来到了父母居所。练氏夫妇早就听儿子说起过此事,对于这个准儿媳自然是万分满意。攀谈了一阵之后,金洋又将孔懿拉进了内室,将一件亲手做的绣花外袍送给了她。

“小懿,有你在钧如身边,我们也就放心了!”金洋露出了一个慈祥的笑容,伸手将孔懿揽在了怀中,“我们听钧如说过,你很早就失去了双亲,算得上是苦出身,你放心,今后我们会把你当作亲生女儿那般相待的!”

孔懿听得心中悸动,又想起眼前的人即将成为自己的婆婆,情不自禁地唤了一声:“娘!”

“好,好!”金洋伸手抚摸着孔懿的头发,眼中水光乍现,“想不到我也到了作婆婆的时候,今后钧如就交给你了!”她突然想起练钧如带回来的那个红绸包,又想起了和霍家断去的姻缘,心中不由有些感伤,犹豫再三后还是打开了妆台的抽屉,郑而重之地取出了那个红绸包,一层层地揭了开来,赫然是一支无暇美玉制成的玉簪。

“练家当年穷得很,这是我嫁给钧如他爹的时候带来的东西,也算是娘家给我的唯一陪嫁!”金洋含笑将玉簪插在了孔懿的秀发上,微微点了点头,“既然钧如都已经把你带来了,我就把它送给你了!”

练钧如见孔懿眼睛通红地从内室中走出来,顿时大吃一惊,连忙上前想问个分明,却得了好大一个白眼,只得摸不着头脑地等着父亲的教训。练云飞却是一个实在人,略略关照了几句之后便不再唠叨这些,反而追问起婚期来,闹得练钧如颇为无奈。

和孔懿双双回到钦尊殿,练钧如才长长吁了一口气,好不容易解决了这一次的情感危机,他算是能够安心处理别的事情了。谁料,他才想和孔懿说些政事,便发觉对方的神情很有些诡异,顿时把话头缩了回去。

“练郎,你是不是真的不会娶炎姬殿下?”孔懿的声音几乎比蚊子还低,但问出来的问题却刁钻得很,“王命已下,虽然炎侯有异议,但你若是反悔就正中了他的下怀,到时候指不定会传出什么谣言来……”

无奈的练钧如只得伸手掩住了孔懿的双唇,“懿姐,这件事情我们先不提好不好?事情总有解决的办法,我不觉得炎姬殿下会轻易答应,以后再说吧!炎侯国内未定,应该会很快将炎姬接回国去,他不仅不会答应这桩婚事,而且会竭力反对。我不妨把话说清楚了,我确实不是不喜欢炎姬,但是,要把婚事和政治掺和在一起,这是我无论如何都不能接受的!这,就是我唯一的底线,想必对于炎姬殿下也是如此!”

当晚,两人缠绵良久,却一夜无眠。次日,练钧如又得到了一个莫大的好消息,潘有硕成功夺取了族中大权,暗中派儿子前来联络,随行的还有三个游商家族的代表。练钧如自知如今己方实力有限,哪里会放过这样送上门的好事,二话不说就吩咐老金做出安排,悄悄地在一处荒废的宅院内接见了这些人。

不过,在见到这些号称微弱势力的代表之后,练钧如方才发觉,游商的势力远比想象中更为庞大。潘有硕的长子潘从甲带的护卫中,除了两人乃是自己当初派过去的之外,其余两个都是顶尖高手,而奉家、齐家、胡家都带了不少好手,足可见多年游商生涯的积累丰厚。不过,这些人举止毕恭毕敬,言辞更是谦恭无比,一来二往,练钧如便懂得了他们最需要的东西。

“各位出身游商世家,想要的却是世间的权势,心志果然不小!”练钧如微微一笑,目光却变得冷淡了下来,“各位想必知道律法的森严,士之子世代为士,商之子世代为商,这是自古流传下来的。不过……”他见在场诸人都流露出了失望的神态,故意顿了一顿,“你们也都看过真正富商大贾的声威,绝不弱于国侯,而你们游商之所以上不了大台面,不过是因为没有足够的后援而已。”

“殿下所说极是,我们……”潘从甲心领神会地点了点头,刚要说些什么就被练钧如挥手止住了。

“总而言之,一旦事成,我绝不会苛待了你们!那些如今的富商大贾能够享有的,你们也能够得以染指!只不过,若要为官,就只能脱离族籍了!”练钧如斩钉截铁地给出了自己的答案,面上的笑意更深了。

第七章 挑衅

一人独留华都,炎姬阳明期却觉得日子颇为逍遥,唯一不足的就是没有母亲陪伴身边而已。不过,许凡彬的归来让她又找到了一个倾吐心事的去处,她可不想搭理国中的那点糟心事,横竖炎侯的位子谁都夺不走,父亲不满的不过是因为阳无忌并非他择中的人选而已。除此之外,她也知道父亲一向不喜欢旭阳门插手国事,这一次的冲突与其说是阳无忌和父亲的较量,还不如说是她那位堂叔父阳千隽和父亲的博弈。

这一日,炎姬只带着四个随从造访了许凡彬的新府,脸上一副理所当然的架势。她随意扫了一眼,不过三五日功夫,这座御赐府邸便换了一副模样,齐齐整整大气通透自不必说,就连仆役也都是训练有素来往成群,足可见新王的宠信。

“大哥,我又来叨扰了!”炎姬见许凡彬匆匆忙忙迎了出来,不由笑着上前偏身行礼,“你如今可是起居八座一呼百诺,真是要恭喜了!”

许凡彬只得无奈地苦笑了两声,吩咐了身旁两个僮仆几句便和炎姬并肩而行,脸上并没有几分喜色。“旁人也许会以为我贪慕富贵,小妹你冰雪聪明,自然知道我这番选择的道理!唉,师恩深重,奈何君恩也同样难以消受,我真是百般无奈才选择了如今的路子!如何,你现在打算怎么办?”

炎姬只是淡然一笑,施施然地在一张石凳上坐了下来,“还能怎样,如今陛下摆明了要用先王遗诏为我主婚,我最多只有拖着而已,总不成还要我兴高采烈地接受?就比如说现在陛下下诏为你和明萱姑娘主婚一样,你就算再高兴,应该也不会贸然领受这份好意吧?”

许凡彬被噎得说不出话来,好半晌才犹豫着问道:“你当初明明属意那位殿下,就算父侯不满这桩婚事……你也不该拒绝才是,嫁给他总比嫁给那些虚伪好色的贵胄子弟好吧?”

“算了,大哥,不要纠缠在这些事情上了,我如今想都懒得想,估计那位也是一样,缘分一物向来缥缈,谁都解释不清,你就姑且认为我俩没有缘分好了!”炎姬突然剧烈咳嗽了两声,用帕子掩口擦拭了一下之后,不动声色地将其掩在了袖子里,“倒是母夫人这一次为了父侯殚精竭虑,大异于往昔的恬淡,我总觉得其中蹊跷……对了,上一次四夷之乱来势汹汹却又突然没了后续,天知道这些凶残成性的人会不会趁机经略中原!”

许凡彬骤然色变,待要出口反驳却又觉得此话着实有理,顿时愣在了当场。中州官制向以司马统御军士,但这一职位的大权早就被伍形易夺去了大半,如今他要做的却只是努力招募训练新军以备将来使用。好在这两年勉强算是风调雨顺太平安泰,庄稼的长势一直不错,府库的货色也始终充盈,真要打起仗来还能勉强应付。不过,中州的太平是四国击退了四夷进犯换来的。换言之,久未经历战阵的中州,一旦兵戈再起,是胜是败眼下根本无法猜度。

“小妹,从你口中说出来的话总有七八成可能,我改日一定禀告陛下早作准备!唉,才太平了这么一点时日,难道四夷就已经又积累了足够实力?”许凡彬想起那一次在空中观战的情景,眼见北狄大军势如破竹的攻势,心中不由涌起一股冰寒刺骨的情绪,潞景伤,那个号称天狼王的男子,应该不会满足于沁城一座城头堡的。

在许府足足盘桓了两个时辰,炎姬才沉着脸上车离开。从国事不可避免地谈及家事,最后竟引到了她的母亲身上,许凡彬甚至还隐隐暗示,母亲庄姬当年有一段极为隐秘的经历。尽管她也曾经在深夜看到母亲对月长叹,也曾看过母亲闭门将父亲关在门外,更曾经看过那一叠浸着泪水的诗稿,可她无论如何都不能接受一个现实,那就是许凡彬所说的,国中很多事情都和自己的母亲庄姬有关。

马车行至半路便突然停住了,炎姬原本还不在意,听得随车侍从武士和人争吵,她便不由掀开了帷幕一角,悄悄地张望了两眼。大约是由于这驾马车没有任何贵族装饰,对面的车驾无论如何都不肯让路,些许小事竟有僵持不下的架势。终于,被这突然冒出来的小事搅得焦躁不安的炎姬终于发话道:“不用吵了,问明他们的来历,以后再作计较,现在让路好了!”

那驭者乃是炎侯钦命,平日本就自视甚高,此刻听车内主子吩咐,便只得勉强克制心中怒火。“今日就不和你们计较了,不过,尔等可敢报上名来?”

对面的驭者顿时趾高气昂地高高抬起了头,“哼,平头百姓竟敢和我家公子过不去!实话告诉你,车内乃是伍敬容伍公子,不仅是炎国贵胄,而且是旭阳门首徒!”

炎姬本还听得心平气和,待听得首徒二字时,顿时勃然大怒,冷笑一声讥讽道:“本宫倒没有想到居然会在这里遇到伍公子,不过,伍公子不是旭阳门主的次徒么,是何人让你更进了一步?我大哥虽然已经在中州为官,但一来还是父侯义子,二来又未得阳门主开革,这首徒名分自然犹在。伍公子妄自僭称首徒,未免欺人太甚了!”

一席刻薄到极点的话顿时气得对面那个驭者脸色铁青,然而,他正想要厉声喝骂时,车中的伍敬容突然掀帘跳下了车,几步走到炎姬车驾前深深一揖道:“下仆无状,冲撞了炎姬殿下,还请恕罪!至于首徒之说不过是他信口开河,作不得准。大师兄深得师尊宠爱,自然不会为了些许小事而将他逐出门!未曾前去拜谒殿下,伍敬容深感失礼,但师门严令不敢违背,还请殿下海涵!”

那一日在吊唁先王时,炎姬并未看清伍敬容形貌,此时不由心中一动。她微微掀开帷幕一角,上下打量了一番,这才发觉其人生得丰神俊朗,比起许凡彬并不逊色毫分,只是眉宇间始终纠结着一股阴毒的气息,似有寿数不永的势头。她心中暗叹,这才沉声道:“不过是些许小事而已,本宫不至于这般记仇。只是伍公子今后请告诫令仆小心谨慎,华都街头权贵极多,若是被他那张利嘴得罪了人,就是阳门主也未必会饶过他!”说完这些,她才吩咐前头的驭者重新赶路,毕竟,挑明了身份之后,伍敬容只有让路的道理。

望着炎姬远去的车驾,伍敬容的面上浮出一股深深的怨毒,转身便朝自己的车驾走去。瞥了那个噤若寒蝉的驭者一眼,他重重地冷哼了一声,右手如闪电般伸了出去,劈头盖脸就打了那驭者七八个嘴巴子,随即一言不发地上了车。那驭者早就明白今日闯了大祸,只得强忍着腮帮子阵阵疼痛,哭丧着脸驾起了马车,很快就消失在了大街上。直到两头的人都再也不见身影,一个身着黑衣黑纱蒙面的女子才从一条暗巷中现出了身形,默默站了片刻便走进了一家小茶馆。

“练郎,明萱姑娘回来了!”孔懿急匆匆地冲进钦尊殿,一把推醒了正在桌案前打瞌睡的练钧如,“她说当日曾在汤舜允面前暴露了身份,汤舜允似乎很是气怒,也许,凭借谭崆城的那些人,根本无法阻住这位新任商侯统一的步伐!”

练钧如倏地惊醒了过来,来不及细想便命人请来了明萱,望着这位往日清雅淡然的绝色美女,他几乎有一种认不出来的感觉。不过数月的功夫,明萱便再不似贬谪人间的仙子,而只是一个真正的人间女孩,往日的出尘气质再也无影无踪,反而隐隐散发出一股令人亲近的风仪。

“殿下,虽然您上一次的出使令汤舜允不得不妥协,但是,他绝对没法吞得下这口气!如今,他千方百计地分化盟军,如今谭崆城那边忠于承商君汤舜方的军队,不过十几万,而且大多是老弱病残,很难抵挡汤舜允的雷霆攻势!”明萱略略寒暄了几句后便转到了正题,脸色也变得肃重了下来,“如今严大人凭借国玺掌握了谭崆城大权,但麾下多有不服者,长此以往,这个好不容易争来的据点恐怕有危险,殿下一定要派一个稳妥的人前去助阵才行!”

练钧如闻言苦笑,他如今自保尚且不能,枉论再派出人手?一个严修远离已经让他焦头烂额,如今总不成再让孔懿过去吧?他思来想去也找不到什么好法子,眉头不由紧紧拧在了一起。突然,只听门外内侍高声奏报道:“如笙小姐求见!”

室内三人同时一愣,随即大喜过望,不管如何,眼下黑水宫还是能够信任的盟友,况且孔笙又是孔懿的妹妹,若是严修得到这个臂助,那么支撑一段时日绝对不成问题。练钧如终于露出了笑容,高声吩咐道:“快请如笙小姐进来!”

第八章 心计

慈海早在将炎姬送至了华都后就悄悄返回了绯都,话说回来,炎侯对于他这个曾经的炎国军神也颇为礼遇,当初不仅将旭阳门特产的金乌拣最上品的送了他一只,而且又给了他出入绯都和宫城的金牌,因此他权衡再三,还是决定看看炎国内乱的势头。但这一次,他却舍弃了多年的僧人打扮,不仅顶了假发,还换上了一身天蓝儒服,看上去不过是一个四五十岁的文士而已。

足足两三个月,炎国绯都都处在一片腥风血雨中,不断有大臣被人揭露和旭阳门勾结欲图不轨,刺杀更是层出不穷,往昔噤若寒蝉的炎国民众也似乎大胆了起来,无论怎么禁止,街头巷尾的流言蜚语始终没有断过,就连慈海自己都听过不下于十几个版本的流言。然而,他更关心得是,那个号称从来不插手国事的炎侯夫人庄姬,为何这一次会一反常态,而且还能够在炎侯缺席期间应付住所有局面。

坐在一家临街茶馆中,他悠闲自得地品着香茗,满街如临大敌的甲士完全没有引起他半分悸动,反倒是那个刚刚进来的年轻士子引起了他的好奇。尽管来人只有二十出头,但不论仪态还是举止都是落落大方,看上去似乎出自官宦世家。然而,他还是从对方的手掌和面目上看到了一点岁月的痕迹,论理,世家子弟是绝不可能操持杂务的。

沉吟片刻,慈海便唤过一旁的伙计,低声吩咐了几句话。片刻之后,那个年轻人桌上便多了一壶热茶,这顿时让他惊愕地抬起了头。

“喂,我要的只是普通秋茶,不是你们这里的极品碧岚云雾!”年轻人不满地摇了摇头,“还不快去换?”

“这位小兄弟,这是我让他换的,若是不介意,可否过来叙话?”慈海见对方一幅追根究底的模样,心中更觉有趣,不由含笑打招呼道,“当然,若是阁下自矜身份不领好意,那就算了!”

“我有什么可以自矜的?”那年轻人自嘲地一笑,示意伙计把自己的茶壶茶盏挪了过去,这才毫不犹豫地坐在了慈海对面,“先生好意在下心领,不过张仪如今丢官去职,想来没有什么用处,恐怕要辜负先生美意了!”

张仪……慈海心中一动,想起前次练钧如所说的关节,顿时哈哈大笑。“堂堂鬼谷高足居然会为炎侯斥退,看来如今的局面还真是乱得可以!”他见张仪脸色大变,立刻醒觉了对方一直以来的用意,“看你的架势,似乎并未对炎侯道明来历,对不对?想要凭借一己之力闯出名堂,心志虽然可嘉,但你也应该知道,如今的世道首重出身来历,否则又岂会有人看重你?你那师兄如今已是夏国世子的心腹重臣,你却仍旧蹉跎岁月,便是因为你择了一条更难走的路子,仅此而已!”

张仪听得愈加惊愕,这个看似寻常的中年人一语道破自己来历不算,甚至还对师兄近况廖若指掌,这样看来……他来不及细细思考,长身一揖道:“先生教训得是,我只想试试自己所学是否能令高位者看重,如今看来确实错了!”他见对方投来了征询的目光,摇摇头又坐了下来,“如今炎侯因无忌公子一事疑忌群臣,不少人为了免祸而上了辞呈,我却是因故受了牵连,如今看来,炎国也不是善地,兴许我应该换一个地方?”

慈海见四周众人都用一种混杂着羡慕和疑惑的目光看着这边,不禁莞尔一笑。这张仪见身份暴露便索性坦然作最后一击,不能不说是聪明绝顶,只不过这种人向来如飘萍一般四处择主,论长性却是不及那种心志坚毅之人。他究竟该任其留在炎国,还是带此人回中州?

正在两人相对无言时,一队骑士却突然停在了茶馆门前,为首的骑士正是炎侯以前的近卫阳九。他只是朝慈海看了两眼便勃然色变,滚鞍下马躬身拜道:“想不到先生竟在此地徘徊,主上得知先生早已归来的消息之后很是欣慰,特命卑职前来相迎,还请先生随吾等进宫!”他伸手一指身后那辆雍容华贵的马车,恭谨地又行了一礼,“卑职知道先生一向不插手这些事,但如今事出非常,希望先生体谅吾等苦衷!”

慈海倒没料到阳烈会突然来这么一招,再一想自己除了没作僧人打扮之外并未伪装,不由也就释然了。他见张仪一副瞠目结舌的模样,心中又是一动。“张仪,听你刚才的话,似乎对在炎国的前程并未绝望,既然如此,便同我一起进宫如何?”他不由分说地朝阳九点了点头,“好了,我今次不让你们为难,只不过多带一人,想来君侯不会介意吧?”

张仪就这么糊里糊涂地被慈海拉上了马车,几乎行到王宫时他才醒觉了过来,脸上混杂着不安和惶恐,却始终没有开口询问慈海的身份。一行人前前后后进了王宫,又七拐八绕地到了那挂着“宁静致远”四个字的殿阁,阳九便停住了脚步,疑惑地瞧了张仪一眼,这才虚手请道:“慈海大师,主上在里面等候多时了。至于这一位,是不是让他在别处等候一会?”由于再无外人在场,他也就省却了掩饰功夫,直截了当地示意道。

慈海淡然一笑,“僧非僧,俗非俗,阳九,你虽然跟随君侯多年,但还是着了皮相!”他随手抓下头顶纶巾假发,光秃秃的脑袋上赫然是点点戒疤,“张居士和老衲有缘,说不定君侯也用得上他,此事老衲自有道理,你不用管!”

炎侯阳烈见慈海一身儒衫而又光着头的模样,不由愣在了当场,就连他背后的张仪也没留心,许久才爆发出一阵大笑。“想不到慈海大师竟会如此打扮来见寡人,真是……哈哈哈哈!”他知道慈海不会因为这点事情着恼,但还是笑过一会就算了,“寡人倒没想到大师还会关心国事,如今看来,倒是寡人先前多虑了!”

慈海不以为意地点点头算是打招呼,随即拣了一张椅子坐下,却先指着张仪道:“今次老衲前来只是拗不过君侯的那个近卫,还有就是为了他!”见阳烈似乎有些莫名其妙,他不禁深深叹了一口气,“怪不得人说用人当不拘出身,君侯贬斥了这位张居士,却不知他凭借出身便足可走遍天下。老衲原本不想插手炎国之事,但最近的一系列变故,君侯应对得并不巧妙,就连老衲这种外行人也觉得君侯过于不智。”

阳烈心中一凛,仔细打量了张仪一番,这才发觉似乎在朝中看过这张脸,只是一时没有任何印象。“恕寡人眼拙,大师可否直言告知?”

“鬼谷子高足,仅凭这一点,君侯就应该知道分量吧?”慈海微微一笑,深深凝视着阳烈的双目,“须知鬼谷子王诩的另一位高足苏秦如今正得夏国世子重用,这位张居士却埋没于尘土之中而被君侯贬斥,相差何其大也!”

“鬼谷高足?”阳烈霍地站了起来,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须知鬼谷子王诩声名显赫,其缘故之一就是因为纵横一道的妙用,其二却是因为王诩交友无数,个个都是名士高人,比之商国馆清宫中自诩名士沽名钓誉的伪君子来,这些人无一不是有大才而不愿出仕的大贤。况且,能让一向淡然自持的慈海出口推荐,这个张仪一定有特别的地方。

“看来寡人真是有眼不识泰山,不过,也因为最近的这些事情实在太恼人了!”阳烈长长叹了一口气,突然起身朝张仪一揖道,“此事错在寡人,若是张卿不弃,还请为寡人谋划!”对于向来桀骜的他而言,这已经是最难得的谢罪了。

张仪万万没料到,只是慈海一句话就能得到炎侯如此礼遇,此时此刻,他一面埋怨自己当初太过矜持,一面忙不迭地向炎侯还礼。“主上,此事乃是臣当初过于执着,本该一早坦明来历,这就不会有如今的境遇了!”他先是将责任归于己身,这才正色劝谏道,“不过,如今主上因为无忌公子一事而迁怒于朝中群臣,闹得人心惶惶不安,长此以往,炎国危矣!”

阳烈自然不会认为对方是危言耸听,再见慈海也是一副赞同的神气,他顿觉心中更加沮丧。一直以来,他始终认为自己以强硬手段治国是最佳途径,如今自己归来,不仅没有让局面好转,反而比当初庄姬摄政时更加杂乱,早已把一贯挂在脸上的傲气都丢了。

“张卿,倘若你有上策,寡人一定听从!”阳烈露出了前所未有的郑重之色,一字一句地道,“寡人思考多日未见良策,所以才只能强力镇压局面,如今看来收效甚微。慈海大师,你在军中盛名多年未衰,如果可以,寡人也想请你坐镇军中,希望你不要再推脱了!你既然喜爱明期这个丫头,便应该知道,寡人倘若有什么万一,对她而言会有什么后果!”

第九章 江湖

昏暗的灯光映照着三张年轻的脸,然而,这三个往日呼风唤雨的青年才俊,此刻却全都是面色阴沉如水,似乎陷入了极大的疑难之中。终于,有人再也难以忍受这僵硬难耐的气氛,霍地站了起来。

“二位,如今新王登基已成定局,而且中州之内波澜不惊,就连暗潮也翻不起什么大风浪。若是二位想要玩出大名堂,恕我旭阳门无法奉陪!”伍敬容的脸色异常狰狞,双目之中精芒大盛,“如今师尊的精力都集中在无忌公子身上,哪有闲工夫顾到这里?两位若真的有兴致,那就自行动手好了!”

万流宗面色微变,不经意地瞥了对面的水清慧,露出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伍师弟,如今许凡彬已经失了贵门主眷宠,将来的门主之位很有可能会落到你的头上。旭阳门致力于炎国储位不假,可是,若能够按照自己的心意影响天子,岂不是更佳?你缺的就是莫大的功劳和长老的信任,我们三大门派一起合作,断然没有失败的道理!”

水清慧沉吟良久,凝满冰霜的脸色突然解冻,一丝浅浅的微笑逐渐绽放了开来,摄魂夺魄美艳无比。“万师兄,你口口声声三门合作,我可是尚未答应你呢。再者,如今中州六卿五官所代表的诸多世家都已经紧紧抱成了一团,若有外敌,他们绝不会束手的。我听说前些时日伍形易遇刺,还是那位殿下亲自去解救的,所以他们目前的妥协不可能那么快破裂!万师兄,无忧谷这些时日过于急进,似乎和那无忧的宗旨大相径庭呢!”

伍敬容立刻品出了其中滋味,望向万流宗的目光中便多了几分警惕,更不敢随意说话。他知道自己在门中地位尚未巩固,而万流宗和水清慧俱是内定的下一任掌门,他们可以出差错,而自己却万万不能。水清慧一语道破无忧谷这几年咄咄逼人的奇怪态度,听在他耳中大有一种发人深省的含义,若是真的如此,那可要通知师门长老多加注意才行。

“水师妹多心了!”万流宗勉强挤出一个笑容,又想起父亲曾经解说过的寒冰崖实力,心中顿时大凛,“四大门派虽然鼎足而立,却都是同根同源,自然应该同心协力共谋大事。我无忧谷秉承的乃是令天下无忧的鸿鹄大志,又怎会仿效山野隐士之举?两位,王权式微已是在所难免的结局,我们如今揭竿而起正是顺应天意民心,到时清君侧之后,自然能够让本门声威更进一步!”

水清慧漠然摇了摇头,起身缓步走到门前,这才低声道:“若是万师兄想说的只有这些,那清慧就告辞了!和万师兄看法不同,师尊很看好中州朝廷,而且认为新王在贤臣的辅佐下,说不定可以重振河山!清慧此次奉师命而来,一是为了吊唁先王,二就是为了联姻,今日不妨对万师兄言明了,也好绝了你那点想头!”

万流宗愕然望着水清容离去的背影,目光中闪过一道冰寒的杀机,随即重重叹了一口气。“黑水宫早已和那位殿下勾勾搭搭,听说少宫主如笙已经受命离开了华都,想不到就连寒冰崖尊主也不能痛下决断,看来女子果真成不了大事,罢了!”他故意看都不看伍敬容一眼,长身而立悠悠叹道,“天下乱离却无真正英雄,我万流宗就不相信一人难以成事!”

伍敬容犹豫许久,见万流宗的步伐越来越快,终于忍不住追了上去。上一次炎姬的讥讽他永生永世都不会忘记,在别人看来,他不过就是门主次徒,哪里有许凡彬的风光,就连他最仰慕的炎姬也看不起他!只有接掌旭阳门,他才可能迎娶炎姬,才可能真正掌控炎国,才有可能傲视群雄!为了这个目标,他值得赌一赌运气。

阳平君府书房中,练钧如正笑吟吟地打量着潘从甲,心中暗暗点头。那一日谈及条件之后,几家游商都是唯唯诺诺诚惶诚恐,唯有这个二十出头的青年一脸沉静,如今看来,这个人放在潘有硕那边继承家业,着实可惜了。

“潘从甲,你读过书没有,将来是准备继承你父亲的位子,还是准备出仕为官?”他也懒得多加试探,直截了当地问道,“若是你想要在朝堂上求一个出身,你可以先陪在陛下身边,待到有所建树后就可以授官了!”

潘从甲听得目光闪动,犹豫再三后立刻躬身行礼,恭恭敬敬地答道:“殿下,父亲行前曾有吩咐,潘家世代从商,少有人能够出人头地,所以希望小人能跟在殿下身边学习一二,至于祖业,族中子弟能够胜任的人不计其数,其实用不着小人。但凭殿下安排,小人绝无异议!”

练钧如想到潘有硕当时阿谀奉承的模样,在想起这些游商向来为人歧视上不得台面,顿时更坚定了心中的设想。“唔,这些事情我有数了,你派人送信给你的父亲,你们族中子弟,但有大才者可以全部推荐到我这边,我会设法将他们安插进朝中各处,虽然说不上什么显要富贵,但也是他们一世难求的机会!你记住,如今陛下和我都在用人之际,用人不论出身,这大好机会就要看你们把握了!”

“小人叩谢殿下恩典!”潘从甲大喜过望,俯伏在地拜谢道,“小人一定代为转告,并拣一些重要的知会其他几家!”他见练钧如一时无话,连忙垂手退了下去。

练钧如长长吁了一口气,随手取过一纸信笺写了几句,小心翼翼地封好口之后方才高声唤道:“姜明!”

门外守候多时的家将姜明连忙推门进来,垂首不敢仰视。“小人在,殿下有何吩咐?”

“你把这封信送到石府,另外不要忘了索取回执!还有,你告诉石大人,得空了让他那两位孙儿过来一趟,我好歹也是他们俩的救命恩人吧?”练钧如递过信笺,又郑而重之地吩咐道。

姜明应声而去,只是片刻功夫,一个旋风般的人影又冲进了书房,正是行色匆匆的孔懿。“练郎,得到消息了,阳千隽竟先沉不住气了,以庄姬不贤、善妒以及无子之名,纠集了一大批官员上书要求废庄姬夫人之位,而且奏表中的言辞还涉及到炎侯的孝悌缺失!”

“看来,这位旭阳门主是铁了心要和炎侯过不去了,听说炎侯最爱庄姬,绝不会为了几个外人而废嫡妻!”练钧如情不自禁地站了起来,倏地又想到了炎姬的身上,“那些奏表上有没有涉及到炎姬殿下?”

孔懿的神情颇有几分不自然,但最终还是点点头道:“炎姬早已过了婚龄,这些炎国臣子纷纷建议炎侯将其远嫁,说是绝不能让她的夫婿祸乱炎国大统。既然如此,先王又有临终赐婚,她嫁给你几乎是铁板钉钉的事!”

练钧如顿觉无话可说,沉默许久才迸出一句话来:“小懿,你我的事情中州君臣都知道,既然如此,我便奏请陛下尽早和你完婚吧!”他竭力避开内心纷乱的思绪,若有所思地抬起了头,目光中再也没有慌乱,“不管怎么说,这是我答应你的承诺,也是我曾经最大的希望!”

孔懿没想到练钧如会突然提出这样一条,顿时愣在了当场,待到反应过来时,面上已经布满了红霞。她自然知道爱人是什么意思,可是抢在这个时候……她陡地想到了那一日伍形易玩笑似的言辞,一颗心顿时沉了下去。

“练郎,如果可以,我们的婚事还是往后拖吧!”尽管心中很不情愿,但是,孔懿却悲哀地发觉,自己身陷的是怎样一个巨大的漩涡,“以你的身份,这婚礼一事绝对会大加操办,我不想因此激起强烈的反弹……这两天我会去见见炎姬殿下,到时再说吧!”

与此同时,华王姜偃正在隆庆殿中面对着浑身笼罩在蓝袍蓝纱中的寒冰崖尊主。这位和黑水宫主齐名的神秘女子音色沙哑语调平静,他听了许久竟无法判断出其人年纪,心头不由骇然。不仅如此,其人未得宫中内侍通报便突然出现在这隆明殿中,怎么想都不是一件愉快的事。

“陛下,吾女清慧向陛下呈交的书信您应该看过了,虽说寒冰崖只是江湖势力并非豪门世家,但寒冰崖传承数百年,兼之本座又苦心经营,其实力足可比拟几个所谓权势滔天的世家大族!陛下如今立足未稳,这桩亲事应该不辱没了您才是。”

姜偃只觉心底窜过一道无名的燥热,几乎难以开口反驳,可是,他深深知道,自己的婚事原本就是不由自主的。思虑良久,他终于抬头对上了寒冰崖尊主的冷冽目光,坦然答道:“夫人,朕虽然已经登基,但谈及大婚的确还早,况且,朝中大臣还未议过,朕就是答应了你也难保不会有什么变故。清慧小姐兰心蕙质,确实是男子良配,若朝堂议及大婚之事,朕一定会提出此事。若是尊主还不满意,朕也无计可施!”

神秘女子深深地凝视着姜偃,终于发出了一阵悦耳的笑声:“不愧是先王的儿子,好,本座应你就是!”

第十章 探望

周国昭庆宫中,周侯樊威擎正恨恨地盯着自己的妻子,目光中既有深深的怨毒,也有隐藏不住的爱怜。“夫人,寡人一心一意地宠你爱你,你就这么回报寡人么?没错,樊嘉确实不是你的儿子,可是他何曾亏了一分孝道,何曾少了一分礼敬?世子夫人伯姬鲁氏早就育有子嗣,你无事申饬她干什么,就因为你赐给嘉儿的那个侍妾遭了薄待?”

离幽不以为意地微微一笑,施施然地离开了软榻,娇热的躯体突然贴上了丈夫的后背,灵活的手指更是揉捏着樊威擎胸腹各处的皮肤。就当周侯几乎把持不住的时候,离幽突然停住了自己的手,重重冷哼了一声:“主上,不要以为你打的主意我不知道,伯姬鲁氏这个女人不好对付,野心既大又知道媚惑之道,若是让她将来成了王后,嘉儿恐怕就要被她捏在手心里把玩了!”

她轻笑着转过了身子,双手捧着樊威擎的头,一字一句地告诫道:“既然你明白我清楚樊嘉的身世来历,就该明白我用了多大努力才压下心头的怒火,所以,不要轻易撩拨,哪怕你是我的丈夫!樊威擎,你现在应该知道,原本的作戏已经成了真正的事实,长新君已经尝够了甜头,她不会轻易让出权柄,所以樊嘉能不能顺理成章地接掌大位还不得而知!至于我么……”她仰头发出了一阵声嘶力竭的狂笑,面孔也有些痉挛,“我如今已是失却希望的人,究竟会做出什么事情来,我自己也不知道!”

周侯樊威擎不可思议地看着自己的妻子,最终一言不发地离开了昭庆宫。隐隐约约地,他发现事情已经脱离了自己的控制,无论是中州朝局的变数,亦或是自己国内的暗流,一切似乎都朝着不可预知的方向发展,那正是他最恐惧的。

他茫然无错地立在殿前广场上,好半晌才稳住了心神,高声唤道:“来人,传国相鲁嘉佑,传上卿孟韬,上大夫孟明!”

这一夜,政事堂中灯火通明,周侯平素最信任的一群大臣,彻夜无眠。

华都之内,除了四国诸侯富丽堂皇的别院之外,各家大臣的府邸也都极尽奢华之能事,因此,仅从屋瓦的颜色,墙壁的年代和那些仆役的举止,明眼人就能看出其主人的尊贵得势与否。因此,兴平君姜如那一座微不足道的陋宅便少有人关注,毕竟,新王已经登基,这位往昔尊荣的中州王子,早已被人丢在了脑后。

然而,并非所有人都忘记了这位地位尊贵的王族嫡系,这一日,便有两拨服色不凡的汉子几乎同时抵达了此地,彼此对视一眼后却发现各不相识。于是,就在那斑驳的朱漆大门前,两帮人彼此对峙着,心中无不猜测对方的来历。

突然,大门吱呀一声被人打开了,探出的是一张皱纹密布的老脸,随即,一个须发苍白的老人露出了身形,疑惑地打量着面前来客。“这几位客人,请问你们来此找谁?”

“在下奉了周国世子殿下谕令,前来探视兴平君殿下!”左边为首的男子毕恭毕敬地上前一拱手,毫不犹豫地道出了来历。

几乎与此同时,右边的一个汉子也趋前行礼道:“吾等乃是夏国世子驾前亲卫,奉命向兴平君殿下献上礼物,还请老人家通报一声!”

这两句话衡量起来,自然是右边的汉子更为客气有礼,不过这门口的老人却好似吓呆了,半晌才反应过来,连答应声都没有就返身朝里头冲去,跨过门槛的时候竟差点绊倒。“来人哪,快来人哪,快去禀告两位如夫人,外头,外头有贵客!”

门前两拨人全都大皱眉头,他们在己国之内都曾经见过兴平君姜如,深知此人举止从容,驭下宽和,身边的侍从婢女都是万里挑一的,哪里会有像这看门老头这样的货色?疑惑归疑惑,他们倒也晓得,失势的贵胄尚且不及贬职的官吏,片刻也就释然了。

香洛和仪嘉这段时日也只是间或见到练钧如,平日只在府中看书度日,仆婢虽然比往日少了许多,日子却也过得逍遥自在。此外少人叨扰,更没有担惊受怕的嫌疑,反倒比当初在外的时候丰腴了些许。听得有客来拜,正在刺绣的香洛一不小心就扎破了手指,而仪嘉手中的书卷更是砰然落地。彼此交换了一个眼色后,两人才稍稍整理了一下衣服,并肩走了出去。

两拨汉子被请到了大厅,这些人打量着四周简陋的陈设和破落的桌椅,叹息声此起彼伏,似乎都有不平之意。很快,两个打扮朴素的女子先后走了出来,朝着一众人偏身行礼。香洛含笑发话道:“各位远来是客,殿下本当亲自出迎,不巧得是,殿下今日正好出去了,妾身二人虽是女流,却也不敢怠慢贵客,只得亲自作陪。若有不周到之处,还请各位多多见谅!”

樊嘉的使者乃是当日的亲从罗纲,对香洛仪嘉二女也是熟悉得很,此刻见两女布衣荆钗,不由生出了一股同情。他见对面那三个夏国使者面面相觑,连忙起身还礼道:“二位夫人,在下此次奉命前来,一是世子思念殿下,故而问候一声,二来则是世子托付吾等送来这些礼物!”他从身边人手中取过一个匣子,双手呈递了上去,“不过是一些不值钱的饰品,还请二位夫人不要拒绝!唉,想不到尊贵如兴平君殿下也会失势至此,唉……”

香洛和仪嘉听到最后也不禁黯然,尽管隐约觉得事实不见得如此,但她们每次见练钧如都是行色匆匆,一来二往也就绝了求富贵的心,一心一意想着平安度日。可是,当二人打开匣子看见那些大放异彩的奇珍异宝时,还是忍不住容色大变,好容易才盖上了盖子撂在一旁。

“妾身二人本就是周国人,当初夫人已经多有厚赐,如今世子又这般客气,实在不敢当!”香洛拉着妹妹又还了一礼,这才将目光转向了另一边,“这几位大人说是受了夏国世子委派,还未请教名姓?”

“有劳夫人下问,在下乃是世子驾前护卫杜从,奉命前来探视兴平君殿下!”那汉子见周国使者抢在了自己前头,顿时有几分懊悔,但很快就镇定了心神。“我国世子当初和兴平君殿下义结金兰,却未曾想到兴平君殿下回到华都后竟遭如此薄待,心中颇有不平之处!若是兴平君殿下有何使用之处,世子愿意竭力相助!”他随手从怀中取出礼单,趋前一步呈递了上去,“由于行色匆忙,兼且听说兴平君殿下近况不佳,世子也来不及备下什么珍玩之物,这些金玉尽可够殿下日常使用!”

香洛接过礼单只扫了一眼,便淡然一笑递给了妹妹,随即点头谢道:“有劳尊驾回复世子,殿下感激不尽。今日殿下不在府中,妾身二人不敢多留客人,还请各位留下话来,改日殿下必登门回访,或是重新在家待客!”

香洛和仪嘉打叠起十二分精神应付完了客人,示意仆婢关上了大门,又带着人收拾礼物入库,直到月上树梢才精疲力竭地回到了自己的居室。她们自然知道,这件事很快就会传回自己丈夫的耳中,可仍旧不敢小觑。两国世子送礼给一位已经失势的中州王子,这事情怎么想怎么蹊跷,若不是别有目的,谁人敢轻易送上这么贵重的礼物?她们隐隐约约觉得,自己的丈夫,恐怕根本就没有失势过……

“樊嘉殿下送来的那匣珍宝,最少也得千金;那位闵西全殿下送来的根本就全都是黄金美玉,少说也得两千金。”仪嘉掰着手指头计算数目,最后深深叹了一口气,“上次那个恐吓我们俩的黑衣人还算计着要让我们怀上殿下的子嗣,如今看来,这不过是痴人说梦而已!”

“睡吧,这些事情哪有我们考虑的余地?”香洛随口答了一句便吹熄了烛火,“估摸着殿下这两日也该回来看看了!”

“闵西全和樊嘉居然还会想到给姜如送礼?”练钧如听得老金回报,几乎笑出声来,“这两个家伙都是最讲究利益得失的人,若非得了夏侯和周侯允准,他们决计不会这么做的!看来,斗御殊和樊威慊都是一等一的老狐狸,直到这个时候还没有泄漏我的身份!”

“殿下可要见见这两拨人?”老金不置可否地笑了笑,征询地问道,“若是殿下怕麻烦,我再派人暗自联络他们也可。”

“不用了,我亲自去见!”练钧如冷冷一笑,目光中焕发出奇异的神采,“不就是搅浑水么,他们既然希望,我就遂了他们的心意就是!”

老金点了点头便欲出门,谁知还没到门口就被练钧如唤住了。“老金,我知道你接收了整个天宇轩的庞大势力,再加上你自己的非凡身手,只怕不会输给四大门派。老金,我虽然不会奢望你的全部忠诚,但是,我仍然希望你能够尽可能地忠于我,哪怕就是这几年!”

老金转身毕恭毕敬地深深一揖,随即一言不发地退了出去。

第十一章 危机

三日之后,来自夏国和周国的两位使者同时来到了兴平君府,两人对视一眼同感愕然。须知他们行前都得了主子密令,务必要单独和那姜如分说利害,谁料除了己方,这位兴平君竟毫不避讳地还请了别人。眼见情势不妙,他们不由都提高了警惕。

“参见殿下!”众人见练钧如笑容可掬地在前方相迎,连忙躬身参拜。

练钧如含笑打了个招呼,这才将众人请进了大厅,一左一右位次分明。他扫视了在场诸人一眼,突然故作感慨道:“本君和两位世子也算是有缘,不过彼此相隔甚远,等闲也无法致以问候。想不到如今这多事之时,两位世子还如此牵挂,真是令本君深为感动。”

罗纲连忙抢前答道:“殿下言重了!世子殿下行前曾经说过,殿下大才名闻天下,原本各国诸侯皆以为这大位乃是殿下囊中之物,想不到最后殿下竟无缘大统,着实令人扼腕叹息!”他见练钧如只是摇头并未打断或是辩驳,心中不由更加笃定,“如今新王虽然登基,但不过一幼稚小儿,无寸功存世,哪里能够服众?如今中州群臣虽然勉强承认了这位新王,但心底毕竟仍存有芥蒂,殿下只要登高一呼,必然应者云集,一呼百诺!”

听到这样赤裸裸的诱导之词,练钧如的脸色也渐渐阴沉了下来,不管自己本来存有怎样的念头,这个时候也势必不能轻易应允。“本君敬尊驾是表兄来使,但并不意味着你就能够信口开河!”他突然冷笑连连,口气变得无比强硬,“本君如今已与王位无缘,何况先王遗诏犹在,本君若是轻举妄动,那就是国之叛逆,人人得以诛之!今日之事本君不会说出去,免得表兄的大好名声毁于一旦!”

另一边闽西全的使者梁锋敏感地听出一点苗头,连忙趋前一步,趁热打铁地劝谏道:“殿下,罗兄此言虽然激进,想必却是周国世子的意思。中州幼主羸弱,未必能够震慑群臣,到时候权奸只手遮天,殿下再想有所作为就难了!我家殿下也同样认为,殿下文武兼备,理应继承中州大统。至于所谓的先王遗诏,谁都无法断言其中真假,说不定乃是权臣为了自身利益而伪造的!倘若殿下……”

练钧如毫不客气地打断了梁锋的话,眉宇间流露出讥诮之色,目光中更是杀机毕露。“二位未免太小看我姜如了,如此劝进,岂不是把我逼往死路?二位世子一为吾之表兄,二为吾之结义兄长,想不到执着的仍旧是那点利益!我姜如虽然业已失势,但在朝中仍有说得上话的人。二位若是苦苦相逼,我只好上书明言此事,那时恐怕贵主就要为难了!”

罗纲一时愣在当场,而梁锋却夷然不惧地更进了一步,“倘若殿下真有此意,吾等又有何惧?只怕是殿下前脚把吾等交上去,后脚赐死的鸩酒也就下来了!新王立足未稳,又怎会留着一个可能威胁自己地位的祸患?就算他想要保全骨肉情谊,只怕朝堂上的那几位也不会答应吧?”

“好利口!”练钧如哈哈大笑,终于露出了一丝意味深长的笑容,口气也缓和了下来,但身上威势有增无减,“我倒是小看了你们,罢了,这件事情我自有决断,若有借重之处,我自会联络你们!不过,你们回去转告二位世子殿下,我行事光明磊落,弑君之事是绝不会做的!至于属于我的权柄,我自有方法把它夺回来!”

罗纲这才吁了一口气,深深一揖后便告辞离去。他全靠梁锋才完成了今日的任务,心中着实不忿,哪里敢多作停留。梁锋沉吟半晌,最后却留了下来,除了世子交付的任务,他行前还得了夏侯密令,此时不得不斟酌该怎么开口。

练钧如早就分出了两方使者的强弱,此刻悠然自得地坐了下来,品尝了一口杯中香茗,这才好整以暇地开口问道:“梁卿可是仍有事相告?”

梁锋好不容易梳理清楚了头绪,这才自信满满地抬起了头,“殿下,我此次前来,除了受世子殿下差遣之外,还奉有主上密令,让我择机询问殿下一件事。”

“哦?”练钧如陡地感到心中一沉,面上的轻松之色也消失得无影无踪,“不知夏侯有何事相询?若是我知道的,一定坦然相告。”

“殿下在夏国时似乎和我国孟尝君大人来往甚密,当然,那时各为其主,殿下的举动也是无可厚非。可如今殿下回国却遭闲置,一应布置俱成虚幻,故而,主上想请殿下告知,可是曾经和孟尝君大人有过交易?”

练钧如终于察觉到了夏侯闵钟劫的用心,心底暗自冷笑,面上却露出了一丝挣扎之色。他知道夏侯始终投鼠忌器不敢下手,为的就是保住声名维持国中朝局,若是他这个时候稍加撩拨,恐怕局面就会一发不可收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