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卿,你这话可是问得直接啊!”练钧如冷着脸站了起来,缓步走到大厅门口,若有所思地仰头望着湛蓝的天空,“若是我告诉夏侯其中奥秘,他又会以什么条件作为交换?”

梁锋见练钧如口气松动大有转圜余地,顿时大喜。“殿下,倘若你能够说出隐情,主上允诺全力相助殿下夺取权柄!中州之中颇有夏国眼线伏兵,而且朝臣中也有不少是主上能够影响的。只要殿下一句话,便能够轻而易举地重归朝堂荣登高位,到时以殿下的手腕,把持新王还不容易?”

“好!”练钧如终于重重点了点头,示意梁锋近前,又低声在他耳边说了一席话。片刻功夫,这位始终举止镇定的夏国使者露出了难以抑制的惊惧之色,身躯也微微颤抖了起来,许久,他才冲着练钧如深深一揖,随即踉跄着步子匆匆退去。

“呵呵,果然容易蒙骗!”练钧如见梁锋消失在视野中,神情又轻松了下来。他匆匆走到书房,寥寥数语写清了事情经过,随后高声唤道,“姜明!”

一个高大壮硕的青年应声推门而入,单膝跪倒在地:“殿下有何吩咐?”

“你立刻乘博乐鸟出城,务必赶在梁锋之前把此信送给孟尝君,让他尽早做好准备!”练钧如沉声吩咐道,又从袖中取出一块朱色绢帛,“这件信物足可让你见到孟尝君,另外,你务必要让对方明白,事情已经没有转圜余地了!”

“小人遵命!”姜明双手接过东西,看也不看一眼就藏进了怀中,似一缕轻烟似的消失得无影无踪,显然武艺身法又精进了不少。

练钧如长叹了一口气,转身朝内院走去。这些时日,他一个月也难得来这里一两次,着实委屈了香洛和仪嘉,眼下要好好安抚两人才行。不过,这一次两国使者明目张胆地来访,定然会触动不少人的神经,自己究竟是要干脆让这个身份完全湮没无踪,还是留着以防万一?

孟尝君斗御殊看完了那封言简意赅的书信,脸色变幻不已。他趁着夏侯前往中州吊唁的机会从容布置,足有七八成把握能够一举功成,可最终还是勉强克制住了心中情绪。不论是女婿孟准还是他自己,都认为要等待时机,毕竟,易姓之举非同小可,若不能做出己方被逼迫到极致的态势,即便他先前广收百姓之心,到时收场也极为困难。

“你回去禀告你家主人,就说他的消息很及时,本君感激不尽!”斗御殊漠然点了点头,又从袖中取出一块无暇美玉递了过去,“这是本君的赏赐,你替本君格杀了其中一个信使,争取到的时间也足够了!”

姜明面无表情地接过赏赐,俯首谢了一声,随即头也不回地退了下去。一旁侍立的孟准见再没有外人,连忙凑近前来低声问道:“岳父,可是主上要动手了?”

斗御殊淡然一笑,抖手递过信笺,目光中掠过一丝狡黠,“那位殿下却是好本事,除了我们几个,他那个身份隐藏得很好,主上和周侯竟然都以为兴平君姜如是被刻意打压,所以想从哪里得到什么好处,谁料完全被人家钻了空子。他这一次似是而非地对梁锋说了那些话,主上的疑惧之心肯定会加深,届时若再有人挑拨,倒行逆施是肯定的!”

“只是……那样的话,斗家的损失绝不在少数!”孟准嗫嚅了好一阵,方才忧心忡忡地说道,“岳父此举固然可以激起国中百姓的反弹,但是,斗家明面上的势力必然会被连根拔起,到时……岳父,代价会不会太惨重了一点?”

“成大事者不拘小节,这点损失,斗家还承受得起!”斗御殊傲然挺立,神情中流露出万丈豪情,“准儿,你记住,为了成就大事,没有人是不可能牺牲的,就像昌儿乃是我的亲生儿子,我也可以把他扔在中州那种绝境!倘若他真是可造之才,就能够像汤舜允一样保全自己最终脱颖而出!这一次正好借机清除斗家那一批腐朽不堪的老人,正可谓一举两得!”

孟准只感到一股寒气直透五内,惶然无力地答应了一声。

第十二章 新兵

华都城外的一处演武场上,许凡彬冷眼看着下头军容不整的一群新兵,俊脸上浮现出一丝无奈。司马姬毓泰年事日高,要像从前一般纵横沙场几乎不可能,而伍形易那里的兵权也休想打太多主意,如此一来,所有人的目光便都集中在了新军身上。好在如今风调雨顺,中州闲置的壮丁也仍旧不少,他才勉强先招募了近万新兵,只是这素质实在不敢恭维。

“擂鼓,令他们集合!”许凡彬沉声吩咐道,“传令各营主官,若是一刻钟内不能将自己所属约束完毕,军棍二十。若有人数缺失,军棍四十!”

一旁的两个扈从听得神情大凛,却不敢露出半点不服之色,躬身一礼便急匆匆地传令去了。于此同时,震天的鼓声传遍全场,下头顿时乱成了一片,不少人甚至连自己所属的阵营都找不到,场面难看到了极点。

“真是一桩麻烦的任务!”许凡彬见那些奉命辅佐他的人全都溜得远远的,哪里不知道自己这些天对上下军官的整肃吓坏了他们。这些全都是在军中厮混了多年的老人,平素不遵军法,自己新官上任便冲他们下了狠手,要不是背后撑腰的人中大多数都是中州显贵世家豪强,恐怕早就丢官去职了。“看来不杀人无以服众了!”他望着行伍中几个吊儿郎当的货色,露出了一个令人不寒而栗的笑容。

说是一刻钟,但足足用了小半个时辰,这些兵卒才勉强排成了队列,歪歪扭扭不成模样,许凡彬几乎可以断定,若是拉这种人上战场,只是盏茶功夫就必定溃败不成队形。中州如今看似安定,实际半点不容马虎,新王姜偃和练钧如既然能在关键时刻收容他,他就必须得做出一点实绩来。父侯和师尊两边都已经是不共戴天的死局,他若是趟进去,唯有一个死字而已。

许凡彬见一双双目光全都聚集在了自己身上,突然感到背后涌起一股燥热。他毕竟还年轻,以前最多也就管过一群师弟师妹,所谓带兵之道也就看过少许几本兵书,外加姬毓泰教导了他几日而已。如今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他既然震慑了一群军官,便绝不能放过下头那些害群之马。

“各位既然招募入伍,从今往后就是王军一员,我奉圣谕整治新军,谁想你们竟如此怠慢!”他重重地冷哼了一声,满脸轻蔑地带着两个扈从走下了高台,很快便抵达了阵前,“你们之中,不少都是家境殷实之辈,甚至于显贵世家,但是,军营中自有军规军法,似今日这般操练,少不得便要受罚!”他倏地停下了脚步,一把将身前那个挤眉弄眼的兵士扔出了队列,随即又如法炮制地拎出了十几个人,顿时阵前哀嚎一片。

“你们大概要问,我为何要把这些人拉出来示众,今日我就在此说明白了,刚才擂鼓集合之时,有些人是动作慢了,有些人不识队列,还有些人则是还未习惯军营,这些虽然可恶,但念在初犯,还有可恕之理。而这些人呢,蓄意绊倒他人,传递虚假信息引他人上当,甚或在旁边看笑话,根本就是挑衅军法森严!”他突然暴喝一声,大手一挥道,“将这些人通通绑了,立斩!今后但凡有故意怠慢军纪军令者,杀无赦!”

这一声令下非同小可,那些军官虽然先前吃了不少皮肉之苦,但毕竟性命无忧,谁想到主官这一次竟要杀人立威。一时间,不少军官上前求情,不外乎念及初犯之类的老话。许凡彬自然清楚这十几人之中有些人身份干碍甚重,但他更清楚,一个主将若毫无威信,根本就别想管教这些懒散新兵,因而一概置之不理。

“还等什么,立刻行刑!”许凡彬见管军法的几个军士都犹犹豫豫地站在后头,不禁怒声喝道,“进了军营便是兵士,就应该知道军法无情,尔等听清楚了,倘若再求情,便与这些犯法军士一例处置!”

一句话顿时让一群想卖人情的军官噤若寒蝉,看向许凡彬的目光中便多了几许畏惧,默不作声地退到了一旁。见此情景,十几个彪形大汉便似虎狼一般扑了上来,抓起那些被绑得严严实实的军士往身前一丢,很快便把他们按倒在地,雪亮的大刀高高掣了起来。

直到此刻,所有新兵才如梦初醒,他们本以为这位新任小司马不过是做做样子,谁料竟是真的行军法杀人,他们这些没见过血的顿时吓得脸色煞白,不少人甚至骇得腿肚子抽筋,但一个个都紧紧闭上了嘴,没一个再敢喧哗的。

“我,我是贵族出身,你,你不能随意处置!”眼看着自己就要身首异处,刚才最嚣张的一个年轻军士终于高声惊呼,声音中是掩不住的惊惶,“你不过是一个小官,我家乃是世家大族,你敢轻易得罪?”

听了这一条,场中其他几个犯事的顿时也鼓噪了起来,一个个都开始吹嘘自家背景深厚,狂妄自大的模样令人无不侧目。许凡彬倒是好整以暇地听这些人胡言乱语,末了才淡淡地道:“我奉天子令整军,尔等若自恃富贵,可以不入王军,我自然管不着你们,但是,你们偏偏选择了入伍,那么,一旦犯了军法,我绝不容情。”他见那些人仍不服气,脸色顿时换了一副凝重之色,“刀斧手何在?”

“听凭大人号令!”十几个彪形大汉同声应道,声音整齐划一没有丝毫差别,这些人便是姜偃自伍形易军中调拨,而后钦赐给许凡彬的刽子手了。

“斩!”许凡彬重重点了点头。

十几柄闪动着寒光的大刀如闪电一般劈下,带起一道又一道血光,那一股骇人的血腥气顿时让离得最近的几个军士连连后退了好几步。地上的十几个头颅血肉模糊,看上去狰狞可怖,无一不是死不瞑目。

“传令下去,将这些首级挂在高柱之上示众,今后集合操练,若有故意怠慢者,全部比照此例!”许凡彬冷冷地扫视着身前众人,竭力忍耐着心中的厌恶情绪,全然不顾胸腹中那股翻江倒海的感觉,“尔等听着,三月之内,若尔等不能成就雄师雏形,到时,陛下就会钦赐‘疲敝之师’为此军称号。那时,尔等就追悔莫及了!”

这句话顿时引起了轩然大波,毕竟,这些士卒虽然也有寻常百姓,但不少都是出自士大夫之家,是要靠着军功来求取将来前程的,哪里能够受得起这种撩拨。一时之间,场中群情激昂,没有人愿意接受疲敝之师这种屈辱。

接下来的十几天里,许凡彬按照姬毓泰的教导,对这些新军进行了各色操练,从最简单的列阵到行进配合作战配合,几乎累得倒仰。饶是如此,每日被拖下去行军棍的人也不在少数,但那些劈劈啪啪的肉刑声却震慑了所有士卒,他们已经清清楚楚地记住了这位新任小司马的可怕手段,至于那些军官也是个个卖力,再无一人敢抱着看笑话的情绪。

许凡彬自己却并没有那么笃定,那一日行军法杀人,结果善后的功夫便花了练钧如和石敬老大的功夫,他原本还有些歉疚,谁想到这两位竟然趁此功夫清理世家豪门,并把那几个世家子弟的狂妄举动通告整个中州,一时间,那些原本还鼓噪着要查办许凡彬的豪强全都缩了回去,忙不迭地往上呈递请罪表,动作慢的全都尝到了苦头。

雍容华贵的石府中,练钧如正饶有兴味地打量着石敬的一双孙儿,最终满意地点了点头,“石大人,你这两个孙儿虽然行事鲁莽了一些,却都是心志坚毅,要从军也是一条路子。如今许凡彬那里正在筹备新军,你为何不把他们俩送过去?”

两兄弟顿时大喜,不待石敬开口,大的那一个便抢着出言道:“殿下,我和弟弟早有此意,只不过爷爷始终不肯允准,甚至还把我们关在房间里!身为男子汉大丈夫就应该沙场建功,而不是在朝堂上钩心斗角,还请殿下允准我们的请求!”

石敬顿时大为尴尬,沉默了好一阵子后才解释道:“殿下,并非我不愿让他们俩从军。唉,我儿子早逝,只有这一双孙儿承欢膝下,只怕无人承继家业。说来也是我的一点自私,这沙场之上若有一个万一,我又如何对石家的祖宗交待!”

练钧如点了点头,见两兄弟仍是一副不忿的模样,不由笑着打趣道:“你们俩都已经到了婚龄,不若先娶妻生子,只要石家有后,石大人也就不会阻拦你们从军了。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你们若是因为自己的一点执念而忽略了石家的传承,岂不是罪莫大焉?”

石家两兄弟顿时无话可说,面面相觑了好一阵子,才微不可闻地吐出几个字:“我俩愿意娶亲!”

石敬顿时大喜,他当初也不知道为两个孙儿择过多少次妻子,最终却全都打了水漂,如今练钧如一句话解决了这个难题,他整个人都轻松了下来,石家终于有后了。

第十三章 清除

梁锋也算是机灵,除了照例派出两名飞骑将之外,还送出了两只信鸽和鹞鹰,结果,落到夏侯闵钟劫手中的密信就有几份,至于一个失踪的飞骑将,他自然心知肚明其中结果。尽管梁锋从姜如那里得到的信息极其简单含糊,但夏侯闵钟劫还是下了最后决心,斗氏已经呈现出尾大不掉的格局,若是再不加以诛除,将来闵西全继位后,恐怕就更难向斗氏一族下手了。

怀着这种心情,闵钟劫在次日的朝会上暴起发难,以私交外国奸细,图谋不轨为名,当庭将孟尝君斗御殊软禁宫中,并传令各处捕拿斗氏族人,至于洛都之内所有斗家人居住的府邸,则全部遭到了大军围困。此事一经传出,朝野为之哗然,往常攀附斗家的臣民固然惶惶不可终日,就连那些指摘斗氏颇多的重臣也都纷纷上书劝谏。毕竟,斗家世代有大功于国,若是擅加诛戮,动摇国本就是转眼间的事,就连世子闵西全也上本维护,言辞颇为恳切。

“迂腐!”夏侯闵钟劫狠狠地将一叠奏章摔在地上,恨铁不成钢地看着跪在地上的儿子,“西全,寡人往日看你果断,怎么事到临头反而如此不智?你知不知道,寡人一心想要拔掉斗家这颗钉子,就是为了你将来能够坐稳大位?你倒好,未曾出谋划策也就罢了,反而上书为斗氏求情,你,你这分明是……”气急之下,闵钟劫几乎说不出话来。

“父侯息怒!”闵西全连忙膝行上前,重重叩首道,“儿臣所奏也是谋国之言,断然没有与父侯相争的意思!父侯,斗氏权倾朝野不假,但是,斗家历代家主都以宽仁驭下,常常以小恩小惠示百姓,以为收民心之举,故而,自洛都以外,人人皆道斗氏忠良仁义,乃国之辅弼。父侯如今骤下重令,以含糊之罪治国之重臣,传扬出去,父侯多年的声名就全都毁了!”

“寡人从来不贪图那些虚名,何惧流言蜚语?”闵钟劫冷笑一声,脸上犹自带着傲然的神情,“西全,时值乱世,唯有手中实力才是第一重要的,所谓声名不过过眼云烟,哪有什么实际价值?周侯樊威擎贤名天下皆知,然丰都之变后,长新君樊威慊以臣迫君,最终分去周国半数江山,使得他名望大跌,纵有陛下所授方伯之名也不得使用。已故商侯汤秉赋礼贤下士,建馆清宫纳天下贤才,结果鱼目混珠为人耻笑,不仅拱手将大好国家让给了汤舜允那个乱臣贼子,还坐看自己的世子遭人显戮,次子如今还要仰他人鼻息,这等屈辱,难道你也想试试么?”

闵钟劫见儿子满脸惊惧地望着自己,神情不由缓和了下来,伸手将他扶起,这才郑重其事地告诫道:“民乃国本,此事诚然不假,然市井小民只知言利,何人能给予恩惠,他们便会盲从何人,哪来什么大义之道?斗氏在民间纵有天大的名声,他们却逃脱不了君臣名分,夏国那些忠心于寡人的士大夫绝不会轻易从了他们,所以说,这个时候下手,虽然会损失一点微不足道的名声,对于大局却是有利得很!”

闵西全心悦诚服地点了点头,心中第一次涌起一股身为世子的骄傲,他可以断定,以当初大哥的愚钝资质,父侯就是说这些,那个家伙也决计听不懂,更何况闵西原还是斗御殊的嫡亲外甥?他隐约生出一股明悟,光以当初的计算和谋划并不足以让自己坐稳储位,看来,一切都是父亲在后头操纵的结果。想到这一点,他顿时感到一股寒流自背心升起,慌忙跪倒在地。

“父侯,儿臣当日与大哥相争时,也曾借助斗氏之力,中间就是兴平君牵线搭桥!”事到如今,闵西全只得咬咬牙道出了实情,“儿臣并不知道他们两人之间有怎样的交易,也并未见过斗御殊,只是得了一个承诺。我原本也没料到斗御殊会做出这样壮士断腕的选择,毕竟,大哥是他的外甥。此事儿臣一直隐瞒着父侯,还请父侯降罪!”在看似明察秋毫的父亲面前,他深深埋下了头,不敢再存有一点点别样的心思。

“很好,寡人一直等着你亲口说出来,既然你有这个胆量,寡人便可以恕了你这一遭,否则,诛除了斗氏一族之后,你少不得也要受牵连!”闵钟劫倏地沉下了脸,目光中也流露出几许冷冽,“怪不得那时斗御殊表现得那么奇怪,原来是早已有所图谋,好一个贤名远播的孟尝君,好一个心思细密的兴平君姜如!”他突然重重一拍身旁几案,霍地站了起来,“所幸中州御座已为他人所占,若是真的让他染指大统,怕是我四国诸侯都要坐立不安了!小小年纪就极尽笼络分化之能事,寡人还真是小觑了他!”

闵西全闻言顿感浑身战栗,他不禁想到当初和姜如结拜兄弟,再联想此时这位中州王子凄惨悲凉的下场,最后长长吁了一口气。确实,当初姜如在洛都时,不显山不露水,却一网打尽了几个重要人物,算起来,自己还不见得能比上他。

“你起来吧,寡人没有责怪你的意思,为了大位,兄弟相争平常得很,寡人自己也是这样过来的!”闵钟劫淡淡地吩咐了一句,这才转身凝视着墙上的一幅字画,“当日若非斗氏相助,寡人也没法登上大位,你不过循了寡人的老路而已!但是,”他骤然口气一转,一字一句地说道,“寡人不想让斗氏世世代代左右国政储位,亦或是国之大局,夏国的上下事务,自有我闵氏自己做主,怎能让外人指手画脚!”

孟尝君斗御殊既遭软禁,宫中敬姬的处境顿时变得极其微妙。论礼制,她是夏侯夫人,堂堂元配正妃,就连世子闵西全也要尊称她一声母夫人,然而,以她的软弱秉性,能够在后宫立足的唯一缘由就是斗氏的强大外援,如今斗氏眼看就要倒台,宫中那些势利小人哪里还会敬重这样一位不得宠的夫人?

于是乎,几日下来,拂阳殿的一应膳食份例、茶水点心、衣衫浆洗等等工作都怠慢了下来,就连那些宫婢内侍也都敢慢待敬姬这位夫人,枉论后宫其他嫔妃了。一时间,流言蜚语充斥了整个夏国后宫,人人都在掰着手指头算日子,盼望着斗氏倒台,拂阳殿空缺的那个日子,甚至有不少嫔妃暗地里去给世子闵西全送礼,意图求几句好话的。

尽管那一日被父亲狠狠教训了一通,但世子闵西全始终无法镇定心神,隐隐约约地,他总能感到一丝不妥当的情绪,却无论如何都想不通。由于心绪不佳,他根本就无暇应付那些成日里络绎不绝的访客,除了几个不能拒绝的,他一概命人拒之门外,这几日甚至连妻子霍玉书都冷落了不少。

“斗御殊那一日不作辩驳,甚至连一点反抗都没有就被软禁在了宫中,这事情也未免太简单了!”在苏秦面前,闵西全将世子的矜持全都扔在了一旁,面上尽是忧心忡忡的神色,“苏先生,依你之见,斗氏一族究竟准备怎么做?斗氏本家之中足有家将数百,家丁数千,雄踞洛都一角,所以父侯如今也只是派兵围困,没有采取其他行动。他们隐忍不动的理由究竟是什么,我始终想不出来!”

对于此事背后的勾当,苏秦曾经听练钧如说起过,此时却不好透露太过,但是,他深深地明白一点,对于那位殿下而言,斗氏把持整个夏国的结局是绝对不容许的。因此,权衡再三,他斟酌着语句答道:“世子殿下,斗御殊秉政数十年,绝不会打没有准备的仗,那一日在朝堂之上,他一言未发就被主上软禁,这个结果本身就不合理。恕我直言,主上只怕是太过自信了!”

闵西全悚然而惊,目光中愈加惊惧,口中却连连催问其中道理。他实在不相信,父亲用了这么大决心,这么大魄力,还会有什么别样的结果。

“殿下,旁的我就不说了,您应该知道,斗昌可是还在中州,也就是说,无论如何,斗家都不会断了血脉。另外,听说斗御殊之婿孟准也下落不明,此人深得斗家上下信赖,这个时候踪影不现,足以说明事情的严重之处!殿下,主上如今已经是听不得劝的人,您还是自己多做准备吧!”

正当闵西全听得心烦意乱之际,外头突然响起一阵乱哄哄的声响,一个惊惶失措的声音随即在门口响起:“世子……世子殿下,宫中,宫中急报!拂阳殿……拂阳殿……”

闵西全听到“拂阳殿”三字时便觉心中一沉,几步奔到门前将门打开,厉声喝问道:“拂阳殿怎么了?敬姬夫人可曾安好?”

“夫人,夫人……自缢身亡!”那侍从好不容易迸出几个字,却让在场诸人全都怔住了。

第十四章 贤达

夏侯闵钟劫以雷霆手段对付斗家,以及夏侯夫人敬姬斗氏自缢身亡的消息传至华都时,练钧如正在和华王姜偃商量两人那棘手的婚事,一边是寒冰崖少主水清慧要入宫为妃,另一边是炎姬阳明期尚不明朗的态度。然而,两个当事人愁眉苦脸的态度在得到了夏国剧变的消息后,全都变成了一副无比凝重的模样。

几个月的君王生涯足以转变一个不知人事的少年,光从表面看,姜偃和当初并没有什么两样,可是,练钧如可以从他的身上体会到长足的进步,一如自己先前被逼上前台一样。可以这么说,夏国的变故是算计好的,而且是在先王姜离在世时就苦心经营的结局,所以不能有一丝一毫的差错。更何况,练钧如心中还存着私意,原本想让斗氏和闵氏两败俱伤的打算,已经因为父亲练云飞的教训而拐到了另一边。

“练大哥,眼下斗氏步步退让,会不会最后无法反击?”姜偃从没有见过斗御殊,一时无法相信对方能够扳回局面,“夏侯乃是夏国之君,他要是下狠心对付斗家,只怕斗御殊没有什么手段可以用的,何况他已经被软禁在了宫中。”

“陛下,恰恰相反,正因为斗御殊身在宫中才更安全,斗家在夏国扎根数百年,宫中的大半人手都要经过斗家的安排,所以说,敬姬斗氏的死根本就是不可思议的!”练钧如上前一步在姜偃身侧坐下,这才沉声解释道,“敬姬虽然已经多年无宠,但是,夏侯就是因为当年迎娶了她才能够得到世子之位,所以这元配嫡妻之名足可引发一场大乱。如今,夏国早已盛传夏侯倒行逆施,残害忠良,再加上敬姬这一件大事,短时间内,夏侯的声名会跌到极点,那个时候,斗家就会趁势而起……”

姜偃听得毛骨悚然,竟忍不住打了个寒噤,好半晌才无奈地苦笑了一声,“想不到父王当年能够想到这些,真真是……朕无话可说。练大哥,如今看四国尽皆陷入内乱,正是中州重振河山的大好机会,你让许凡彬练兵,是不是已经有所计划?”

练钧如见姜偃眼睛发亮,一副企盼的模样,心中暗叹不已,可是,这个时候重重打击对方的信心,他又觉得有所不妥,只能稍稍点拨一下。“陛下,你不要忘记了,四国诸侯固然是无暇他顾,我中州同样是危若累卵。石敬虽然勉强压制了一干世家豪强,我也和伍形易达成了妥协,但是,暗中窥伺的势力太多,几乎到了无法分辨敌友的关节,这个时候,若是我们轻举妄动,就给了外人钻空子的机会!一动不如一静,我去看过,许凡彬练兵很有一套,应该能够有所建树。如今最要紧的就是商国,毕竟汤秉赋败亡的太快,汤舜方能够坚持多久,我心里也没底,只希望严修能够多撑上一会吧!”

姜偃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才要开口再发问些什么,外头便传来赵盐的奏报声:“启禀陛下,阳平君殿下,有一个自称魏方的老者带着十几个人在宫门外求见,并自称是殿下故人。小人不敢造次,自做主张让他在等候,不知是否要传见?”

练钧如骤听魏方之名,立刻大喜过望,连声唤道:“快请那位魏先生和他的客人到隆庆殿来!”话才出口,他又觉得有所不妥,“且慢,你先命人去传话,就说本君亲自去见他们!”

姜偃从未见过练钧如这般兴奋,顿时忍不住问道:“练大哥,这位魏方先生是什么人,你竟如此礼遇?怎么从来没听你说起过?”

练钧如这才想到自己刚才似乎僭越了,回身告罪了一声,却觉得让人干等不好,便笑着邀请道:“此事说来话长,你登基未久,不妨和我同去如何?路上我再慢慢向你解释!”

姜偃还是年少好奇的性子,忙不迭地答应了一声,便和练钧如联袂出了隆庆殿。赵盐一看架势不对,顿时十万分庆幸自己未曾怠慢贵客,一面飞快地命人前来护持,一面又传令加派人手到伺候,一路上忙了个鸡飞狗跳。倒是练钧如和姜偃一路同行,细细地对姜偃讲述了和魏方结识的经过。姜偃在听说这样一个读书人竟然蹉跎岁月数十年,甚至以务农为生之后,不禁唏嘘不已,心中也生出了一股异样情绪。

向来是天子用来接待贤士的场所,只不过中州举贤令一出,反而是太宰府更为热闹,所以这里启用的机会并不多。姜偃登基未久,对商侯的遭遇深有体会,故而对只会空谈的人很是冷淡,一来二往,这就愈发冷清了。

这一日,中却是济济一堂,魏方望着那些往来穿梭的内侍宫婢,情不自禁地捋须微笑,心中自豪不已。他绝迹士林数十年,却没有想到还能有今日的风光,无论是会文还是辩论,他都丝毫不落人后,凭借着鬼谷子王诩的几番引见,他重新进入了往日的那个名士圈子,最后竟网罗了不少专心于实务,和清谈作风格格不入的人才。

“陛下驾到,阳平君殿下驾到!”

魏方闻言不由一愣,见身旁诸人也都露出了不知所措的情绪,连忙招呼他们起身迎驾。他倒是没有想到今次有这么大礼遇,那位主儿亲自前来不算,就连天子御驾也到了这里,看来,自己苦心盼望的机会已经完全到来了。

姜偃和练钧如一进来就发觉了俯伏一地的人,顿时相视一笑。一网打尽天下贤才本就是历代天子最大的愿望,练钧如当初颁布举贤令也正是因为如此,不过收效甚微,就是有人来投也不过是微有小才,所授不过一城之地,但魏方交游广阔,带来的人应该就不同了。

“诸位平身吧!”姜偃笑吟吟地吩咐道,“朕适才听闻魏方先生归来,所以就跟着练卿前来看看。魏方先生早年游学天下,交友无数,果然名不虚传。朕早有访贤之心,想不到今日竟能见到这么多贤达!”

魏方见天子亲自下问,顿时觉得体面更足,和众人一起起身道谢之后,他立刻趋前一步道:“陛下过誉了,微臣以鄙陋之身得阳平君殿下看重,自然应该尽心竭力!相比陛下身边怀经天纬地之才的臣子,微臣不过萤火之光而已,哪敢与皓月争明?不过,微臣这一次请来的都是无双国士,绝非当日商国馆清宫中那些人能够比拟的!”

姜偃和练钧如无不听得心中一震,同时定睛往那些人望去。魏方这一次足足带了十五个人回来,乍一看去有老有少,唯一缺少的就是正当壮年的男子,这不由让两人吃了一惊,年老的三人看上去早已过了花甲之年,而年纪最小的甚至只是弱冠少年,这一老一少的反差着实惊人。然而,练钧如深知魏方往日的谨慎习性,只是怔了片刻便含笑发问道:“魏卿,人既然是你寻访来的,就要偏劳你介绍了,否则陛下哪里知道这些人所重之处?”

魏方含笑点了点头,先指着身后三个神色惶然的少年道:“陛下,虽然说人人皆知有志不在年高,但微臣当时和这三位小友结交之时,还是大吃了一惊。不过,如今各国只重军政,他们三兄弟这种既懂政事,又精通农桑之术的,着实难寻了。”

姜偃倒还没觉得什么,练钧如却为之大喜。他以前不懂什么农耕桑蚕,总以为是天子近农桑这种表面功夫,后来是魏方痛诉了农人辛苦,孔懿领他见识过农人耕种的实况,他才真正明白了,什么才是国之大本。此刻听到这三个少年竟精通农学,他又焉能不喜?

他还来不及上前说什么,魏方又接着介绍其余人,一个个人头点过去,竟没有一个是不通实务的所谓名士,个个都有一项拿得出手的绝学。直到此刻,姜偃才全然醒悟了过来,脸上满是欣喜的笑容,连连道好不止。

上头两位大人物都连连道好,魏方顿时感到吃了一颗定心丸,原本还有些七上八下的心情完全镇定了下来。他离开华都足足两年多,几乎都是在外游荡,除了结交朋友之外就是寻访贤才,无奈,中州给人最大的印象就是衰弱的王权,试问又有哪个想要进身的人会选择一个摇摇欲坠的朝堂?所幸中州这两年来颇有改观,兼且四国风云愈演愈烈,他才能趁机带回几个人,而且还是声名不著的人,否则哪里轮得到他。

姜偃和练钧如交换了一个眼色,见他示意自己先开口,不由微微一愣。他也是聪明人,立刻醒悟到了其中缘由,“诸卿远来辛苦,朕今日也就不请教什么问题了,到时自有人为诸卿安排起居。自明日开始,就在这中,朕和练卿会逐个请教,还请各位多多准备,勿要让朕失望才好!”

天子这郑重其事的一席话顿时让全场皆惊,历来能和天子当面交谈的唯有国之重臣,能够折节下交的多为权臣亦或是诸侯。一想到魏方在路上流露出的匡扶王室等等豪言壮语,这些原本还有些恬淡之心的老老少少,顿时陷入了极度的亢奋之中。

第十五章 转折

夏侯元配夫人敬姬的自缢身亡顿时引来了无穷风波,原本始终隐忍不发的斗氏一族为之哗然,须知敬姬为人宽和含蓄,性子又懦弱得很,就算留在后宫也不会影响大局。在众多人看来,敬姬的死无疑是夏侯闵钟劫的手笔,为的就是铲除斗氏一族在宫里的最后一点人脉。

于是,朝野之中尽是流言蜚语,而对夏侯逼死元配的种种传闻更是愈演愈烈,甚至有人传言,当初夏侯长子闵西原的意外落马,也是如今的世子闵西全捣的鬼,背后还有夏侯本人推波助澜。这样一来,饶是闵西全已经有所准备也不免乱了方寸,更不用提在宫中暴跳如雷的夏侯闵钟劫了。

拂阳殿中,夏侯闵钟劫冷冷地看着战栗发抖的一群内侍宫婢,脸色铁青一片。“寡人倒是没有想到,这宫中还有你们这样的奴才!说,敬姬的死是怎么回事?为何没有一个人知道事情原委,你们都死到哪里去了?若是说不出一个所以然来,寡人就让你们统统殉葬!”他不经意地打量了一眼身旁的闵西全,心中暗叹不已。

“主上……主上饶命!”一个宫婢连滚带爬地趋前一步,连连叩首求饶道,“并非奴婢等人有意怠慢,前几日,后宫就有几位夫人来话警告过,说是斗家已经失势,若是奴婢这些人不知道天高地厚仍然只念着主子,那将来……将来就只有殉葬而已!”她一边垂泪一边高声禀告道,“自打那天起,宫中各处的份例等物就薄了许多,甚至还有缺斤少两以次充好的。夫人又听了不少闲言碎语,大约是一时气怒想不开,这才寻了短见!主上明察,奴婢万万不敢说谎!”

这个宫婢起了头,其他人面面相觑了一阵,也都忙不迭地撇清干系,横竖逃不了一死,那他们这些天来是受的闲气,怎么也得分说明白。于是乎,往常隐藏在最深处的后宫争斗,全都被摆在了明面上,听得闵西全心惊不已,不时偷眼打量着父亲的脸色。

夏侯闵钟劫自然知道这些龌龊事,然而,他万万没有想到,竟有人胆大妄为到逼死自己的元配。再联想到外头的种种流言,他突然生出了一股荒谬的感觉,似乎,自己的一举一动都被人看得清清楚楚,甚至是被人牵着鼻子走。

“好,很好,想不到寡人宫中还有这样狠毒的人!”闵钟劫气急而笑,凛冽的目光扫过底下那一群噤若寒蝉的内侍宫婢,一字一句地道,“你们身为敬姬身边的奴才,居然被外人的几句恐吓吓倒,而且又不知早来奏报寡人,这知情不报,慢待主子的罪名就足以让你们万劫不复!你们不是说后宫有夫人警告你们么,今日寡人就开一个先例,来人,宣召后宫所有嫔妾至拂阳殿,寡人倒要看看,是哪个胆敢恃宠而骄欺压夫人!”

闵西全闻言不由吓了一跳,刚想开口劝谏就瞥见了父亲冰冷的眼神,只能把即将出口的话吞了回去,横竖他生母死得早,后宫这些女人和他没有一点关系,犯不着为了她们惹得父亲发怒。果然,跟着闵钟劫前来的内侍无不手忙脚乱地朝门外冲去,个个都是惊慌失措,想来事情也和这些人脱不了干系。

不过半个时辰功夫,各宫嫔妾就全都赶到了拂阳殿,莺莺燕燕地挤满了大半个正殿。由于适才夏侯已经发怒,因此无人敢告知这些骄横女子主上召唤所为何事,她们反倒是以为又要重立夫人,因此个个打扮得花枝招展美艳动人,只想拔得头筹荣登夫人之位。

“贱妾叩见主上!”一众嫔妾纷纷跪伏于地,恭声请安道。

夏侯闵钟劫重重冷哼了一声,毫无表情地打量着底下这些曾经宠幸过的女人,心底浮出一股厌恶的情绪。“想不到拂阳殿敬姬刚刚过世你们就穿得这样娇艳,难道连一点礼数都不懂么?”一瞬间,他不由想起当年敬姬温柔婉转的模样,再看看下头这些女子搔首弄姿,顿时恨不得一脚将她们全都揣死,声音也不由提高了,“敬姬身为寡人元配夫人,权摄后宫是理所当然的事,谁想竟被你们欺过了头去!”

那些嫔妾听得夏侯骤然发怒,个个骇得花容失色,谁都没有想到,在夏侯竭力对付斗氏一族的同时,居然还会为了敬姬的死如此大动干戈。一时间,正殿上一片寂静,众人都深深地俯伏于地,大气都不敢吭一声。

“刚才还在自诉无罪的人都哪里去了?”闵钟劫露出了一个讥诮的笑容,厉声喝问道,“只要你们道出暗地遣人让你们慢待敬姬的是谁,寡人就可饶你们一命,否则,寡人就生生活殉了你们!”

这一句话果然有效,那些拂阳殿的内侍宫婢纷纷出来指认,顿时扫遍了几乎所有嫔妾,个个都说得振振有词,有鼻子有眼,气得那些骄横的宫中贵妇脸色通红,忙不迭地上前分辩,殿中顿时乱成一团。只有宠眷最隆的令姬神色自若地跪在最前端,眼观鼻鼻观心,一言不发。

“全都闭嘴!”眼看这一副狗咬狗的状况,闵钟劫知道再追究下去也是枉然,然而,眼下他却势必不能放过那些女人,否则,外头流言无法平息,斗氏一族也会趁机而动。“寡人一向在女色上头淡得很,想不到后宫还是出了你们这些不知天高地厚的女人!来人,传寡人谕旨,削去庆姬、荣姬、贾姬侧妃之位,逐出宫城!弗姬和丽姬暗地教唆奴婢慢待寡人原配,令其为敬姬殉葬,以赎罪孽!”

谕令一下,殿中顿时哭声一片,获罪的嫔妾都纷纷趋前求饶,只是夏侯仿佛铁了心一般不为所动。此时,为夏侯诞育了幼子的令姬终于挺身而出,伏地叩首道:“主上,论理您处置后宫嫔妾,贱妾不该多嘴,但是,主上如今查处斗氏一族,并且在朝堂之上公示了斗家大罪,那么,敬夫人无法安居元配正室之位乃是早晚的事!主上因为坊间流言而重处他人,甚至令活人生殉,传扬出去未必就能够安定民心!贱妾以为此事乃斗氏一族暗中所为,与后宫诸人无干,还请主上明察!”

令姬的突然卖好顿时让众人如蒙大赦,个个磕头如捣蒜一般地赌咒发誓,死都不肯承认指使他人慢待夫人,闵钟劫本就是心中存了疑惑的人,一时也有些犹豫,但念及敬姬多年夫妻情份,心肠又渐渐硬了起来,突然狠狠瞪了令姬一眼。

令姬刚刚心道不妙,就听得闵钟劫冷笑一声,大手一挥道:“空穴来风必有因,寡人不管你们如今怎么狡辩,今日之事就这么处置了,当然,这些狗胆包天的奴才也同样留不得!”他突然把目光转到了那些正在庆幸的内侍宫婢身上,脸上的神情愈加冰寒,“来人,将这些不知道护主的狗才都拉下去关起来,到时候用他们活殉了敬姬!”

一场后宫风波用最血腥的方式平息了下来,然而,正如令姬所说一般,流言蜚语非但没有平息的迹象,反倒是更加猛烈,甚至有人暗中传言夏侯闵钟劫乃是故意杀人灭口。被幽禁在春水阁的斗御殊倒是始终悠哉游哉,似乎不在乎外间发生了什么大事,每日起居饮食俱有定量,就连敬姬的死也没有带给他多大的冲击。

就在夏侯准备为敬姬治丧的时候,蓄势已久的斗家终于暴起发难,往日不显山不露水的数十位官吏联名上书,以斗氏一族蒙受冤屈为由,请夏侯闵钟劫收回成命。这些人的奏章之上通篇都是讲述斗家历代的功绩,甚至连市井百姓也都传播起了其中的精彩片断,街头巷尾的人群中,不时可见几个说书人模样的汉子在慷慨陈词,仿佛灭了斗家夏国就一定会灭国似的。

直到此刻,夏侯闵钟劫才察觉到了自己的错失,然而,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他亲口下达的旨意若是轻易更改,将来就再也没有诛除斗家的机会,因此他不得不赌一赌。哪怕结果不甚理想,但只要能废去斗家的大半势力,让其伤筋动骨,那也是莫大的成功。

中州华偃王元年三月初二,夏侯闵钟劫为了永绝后患,命人赐孟尝君斗御殊鸩酒,然而,奉命前去鸩杀斗御殊的心腹内侍在途中以死明志,并以血书无数“冤”字于地,宫中顿时一片哗然。闵钟劫见事机已经泄露,亲临春水阁,意欲逼斗御殊自尽,反遭冷语讥讽,一气之下命随行护卫上前斩杀斗御殊,谁料平日倚为柱石的护卫全部倒戈,随后,宫中禁卫乱成一团,夏侯宠妃令姬离奇身亡。至此,夏国局势完全失控。

中州华偃王元年三月初六,夏国边境城池全部进入戒严状态,只许进不许出,各方势力再也无法得到夏国的任何消息,这种情况,足足持续了将近一个月。

第十六章 表兄

周国世子樊嘉抵达华都的时候,正值三月早春,他这还是第一次造访华都,因此并未采用平素急行的飞骑将,而是自周国与中州边境的胥方城起行,随行的扈从除了八名飞骑将之外,尚有两百护卫精兵,因此远远看去旌旗招展,浩浩荡荡,谁也看不出这位世子内心的不安情绪。

就在行前,樊嘉受到了母亲王姬离幽的召见,那一如往常的淡淡言语却仿佛寒冰似的冻结了他的五脏六腑,若非他自幼接受世子的教育,城府比一般人更加深沉,恐怕当场便要露馅。当初他勾结外人杀害孪生弟弟樊景,为的就是察觉了母亲在其中玩弄的手脚,可是,他万万没有想到,自己竟然不是母亲的亲生儿子。这个消息就犹如晴天霹雳一般让他无法动弹。

惶急之下的他第一个想到的就是父亲,可是,当他向父亲询问此事原委时,一向温和宽厚的樊威擎竟为此暴跳如雷,不仅把他骂得狗血淋头,当天晚上还在昭庆宫大发了一次脾气,出来的时候,躲在暗处观察的樊嘉却未曾发觉一丝一毫的不妥之处。然而,自从那天起,樊嘉便能够感到,父亲对自己的态度明显疏远了,就连一应交待也是敷衍居多,再也没了往日手把手的教导,这让他本能地感觉到一丝恐慌。

“我这个世子只是因为母亲是王姬才得来的,一旦失了这一条,那么,我又和身在中州为质的樊季有什么两样?”坐在装饰华美的车中,樊嘉只觉得周身渐渐麻痹了下来,一股颓然无力的感觉不断向上蔓延,几乎让他失去了思考的气力。

突然,一个沉重的声音传入了他的耳畔,顿时让他心神一振。“启禀世子,中州急报,陛下闻听世子前来拜谒的消息之后,遣兴平君殿下前来相迎,算算路程,大约三日之后我们就会抵达华都,届时世子就能和兴平君殿下重逢了!”

在苦恼自身处境的樊嘉看来,兴平君姜如无疑是一个最好的攀谈对象,一来樊嘉当初和姜如交往甚密,二来则是因为姜如自己的处境也是颇为糟糕,说不定能给出什么建议。故而他立刻下令急速赶路,务必在最快的时间里赶到华都。

尽管对樊嘉的来意十分好奇,但练钧如对于改换面目仍然是满心不情愿,只不过念在兴平君姜如这个身份得来不易而且用处颇大,他只能勉强花费一点时间去维持这个压根不存在的人物。此刻站在城门口,他能够感觉到众多汇集于身上的炯炯目光,不用假装就已经是一身燥汗,心底只得暗自期望着樊嘉的车驾能够尽快到来。

终于,远处烟尘滚滚,先是两个手执旗杆的骑士旋风般地奔了过来,而后就是浩浩荡荡的数百骑,中间簇拥着一驾华贵的马车,正是周国世子樊嘉的车驾。练钧如身后,太宰石敬并未亲临,只有其余几个不识练钧如身份的大臣随侍在后,个个都是笑容可掬,似乎在为樊嘉的到来欣喜不已。

离城门尚有几百步距离,樊嘉就换乘了一匹骏马,一马当先地奔驰在队列最前头。“将近两年不见,想不到表弟还是风采依旧!”他在快要接近城门时利落地跃下马背,疾步走到练钧如跟前,先是行了国礼,然后才笑吟吟地问好道,“怎么,在华都的日子还好么?我实在怀念当初了表弟在一起的舒心日子。”

练钧如无奈地摇头苦笑,他此刻是说好也不是,说坏也不是,只得虚词敷衍了两句,随即忙不迭地把樊嘉拖入了早就备好的车驾。甫一上车,他就不满地埋怨道:“我说表兄,你也用不着在众人面前表现得那么过分吧?须知如今我韬光养晦都来不及,你这么一闹,若是让陛下疑忌加深,岂不都是你的罪过?”

“表弟就是这般小心翼翼!”樊嘉不以为意地撇了撇嘴,这才正色道,“上一次我派人送礼给你,不是把话都说清楚了么?你也是堂堂正正的中州王子,谁敢轻言怠慢?陛下到底年少无知,你总不成甘心居于一个黄口小儿之下吧!”

尽管对于樊嘉的才能很有些鄙薄,但练钧如不得不承认,这一次对方说得很有道理,不过必须有一个前提,除非他真是姜如,而且世界上知道他身份的人全都死了,否则,要染指御座根本就是痴心妄想。表面上,他还是勉强挤出了一丝笑容,“表兄,如今新王登基,你这些话背地里和我说没关系,但若是让别人听见,麻烦就大了!总而言之都是天命注定,我就是不服也没有法子!”

“想不到表弟居然如此安于现实,唉,看来你真是不该回来,若是游走于各国之中,说不定你的身份还不会那么尴尬!”樊嘉趁机大发感慨,一时又联想到了自己的糟糕处境上。

“算了吧,陛下登基的时候还有人敢指着他的鼻子质疑先王死因,若是我真的还在外游荡,到时候说不定会有人逼我举起反旗,那个时候,生死哪里还由得我自己作主?”练钧如不屑地冷哼了一声,这才转头问道,“倒是表兄你身为周国世子,在这种时候到中州来干什么?难道是长新君发动了攻势?”

樊嘉被练钧如毫不客气的言辞说得面色大变,好容易才恢复了镇定。“想不到表弟的词锋还是这样锐利,什么也瞒不过你。不过,今次是父侯让我前来拜谒新王的,顺便把岁贡一起送过来,另外还有一件事情,待到了地头我再请教你!表弟,实话和你说吧,我如今遇到了大麻烦,只能求助你了!对了,樊季在华都还好么?”

“身为质子,你还认为他能够怎样?”练钧如轻蔑地一笑,突然又想起了曾经在中州为质的其他几人,“不是人人都像当年的信昌君那样坚忍的,樊季比你还要年轻几岁,哪里能够受得起这种没有期限的煎熬?听说,如今他是今朝有酒今朝醉,夜夜笙歌,除了关心一下周国之事外,其他的都不在乎。对了,他不过是你的庶出弟弟,平日并不得周侯欢喜,和你的感情也只是平常,你怎么会问起他?”

樊嘉顿感心中一松,却不敢轻易说出实情,连忙打哈哈蒙混过去。待到车驾行至王宫,练钧如先进去缴还了谕旨,这才出来把樊嘉领了进去。

“外臣樊嘉叩见陛下,奉父侯之命,奉上贡品和奏表!”樊嘉毕恭毕敬地俯伏拜舞,眼睛却悄悄地往御座上瞟去。只见一个身着王者衮冕的少年正端坐在上面,目光正好和他的眼神交会在一起,吓得他赶紧收回了窥视的目光,心中叫苦不迭。

“看来世子对朕颇为好奇啊!”姜偃突然离开御座,好整以暇地行到樊嘉身侧,居高临下地朝他瞟了两眼,“朕早就听王兄说过,当日他在丰都时承蒙你多番照顾,朕和王兄虽非一母同胞,却也是手足骨肉,在此还要向你道谢就是!”姜偃说着便亲自将樊嘉搀扶了起来,“世子远来是客,不必过于拘礼。对了,晚间朕会设宴款待你这位贵客,到时让令弟也一起来,你们兄弟重逢,应该自有一番体己话要说吧!”

樊嘉哪里知道这些话一多半是练钧如所教,听得几乎出了一身冷汗,连连道谢不迭,至于姜偃后来问了些什么,自己又是怎么答的,他全都记不清楚了,只知道出了隆庆殿时,他的背心都湿透了,目光中也充满了惊惧。

果不其然,晚宴上,大醉后的樊季借机撒起了酒疯,大骂樊嘉为夺世子之位不择手段,言辞极为激烈,最后姜偃不得不遣人将其送了回去,而樊嘉只能强颜欢笑,和一群根本不认识的大臣敷衍着,好不容易才捱到了晚宴结束,心底对那位天子又多了一份认识。当然,晚宴上最出风头的不是姜偃这位天子,而是游走于众大臣中言笑无忌的练钧如,而樊嘉想要看到的兴平君姜如却完全没有踪影。直到此刻,樊嘉才隐约觉察到,中州的局势并不如想象中那么混乱。

晚宴过后,练钧如悄悄来到了石敬的太宰府,这些日子以来,这个老人已经成了他最可靠的盟友。正是因为石敬的高超手腕,世家大族才一个个地回归了朝堂,明里暗里提供了一次又一次支持,否则,练钧如几乎不知道自己还能否撑得下去。但这一次,石敬提出了一个让他惊愕万分但又无法拒绝的要求。

“殿下,你应该知道,如今的夏国已经全都乱了,斗御殊敢于号令部属关闭边境那几座城池,就代表他足有必胜的把握,或者说,他能够完全控制局面,这样一来,中州好不容易维持的平衡就很可能破灭,要知道,光是一个篡位的汤舜允就已经很令人头痛了!殿下,你上次曾经说过,使尊有降下天威的能力,那么,不管怎样,请你在春日祭典上显示一次大能!毕竟,这才是使尊存在唯一的作用!”

练钧如顿时感到一颗心痉挛了一下,然而,瑶姬那久违的声音再次传入了他的耳中。思虑再三,他终于重重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