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世家

自中州初代天子以来,重用的都是出身世家大族的臣子,因此久而久之,列国之内除了王侯之外,世家的势力就是另一个不可忽视的力量。中州的数百年王位更迭,世家也随之起起落落,如今仅剩的七大世家个个非同小可。

七大世家以石家居首,其家主石敬位居国之太宰之位,是为六卿之首,地位自然极为崇高;其次则是张家,家主乃是太傅张谦,如今担负教导新王的职责;再次是安家,家主是太宗安铭;其后就是司马氏、姬氏、公输氏;排名末位的就是前次遭逢大难的荣家。荣家、范家、淳于家都属于中州近百年来崛起的新贵,家底虽及不上其余六家根深蒂固,但三家的实力加在一块,还是可以称得上一个“大”字。故而,名义上荣家排在七大世家之末,但实际上一旦有事,向来是三位家主同时列席世家会议。

这一日,石敬下帖在家中邀请华都各方权贵,摆下了盛大的筵席,言明是为了两个孙儿的定亲大礼。话虽如此,旁人无不知晓这位国之柱石的真正用心,自然是应者云集,但酒过三旬之后,一些重要的人便渐渐退席而去,最后全都集中在了石敬的书房中。

“石兄,早知你今日是醉翁之意不在酒,说吧,你急急忙忙地把我们这些人全都找来,究竟所为何事?”太宗安铭第一个开口问道,神情中颇有几分疑惑,“你可不要忘记了,伍形易如今的势力有增无减,虽然华都军马他逐渐放了几分权力,但我们这样明目张胆,说不定会引出什么麻烦来!”

石敬高深莫测地摇摇头,见其他人也露出了赞同的神色,他便含笑答道:“如今列国局势各位也应该知道了,事情都照着先王的安排在一步步发展,虽然说不上是形势大好,但比起三年前朝觐前的天下大局来,如今总算是无人敢小觑我中州王权了!”突然,他的神情变得无比郑重,词锋也随之一转,“但是,各位想必也不会忘记,如今御座上的天子还年少,将来的事情谁都保不准,外有诸侯虎视眈眈,内有权臣掣肘重重,我们中州七大世家虽说有不凡的实力,但要说左右朝局,还是比不上以往的一众先辈啊!”

“那都是因为以前从未出过伍形易这样的人物!”司徒荣旷不满地嘟囔了一句,见其他人纷纷拿眼睛瞟着自己,他连忙闭口不言,心中深悔不已。

“荣兄所言其实正是要害,可以这么说,自初代天子得天谕示,以使尊使令辅佐以来,从未出过伍形易这般胆大妄为的人!”石敬斩钉截铁地说道,丝毫不顾四周诸人骇然的脸色,“上胁天子下迫群臣,如今的伍形易已经成了中州王权上的一颗毒瘤,若不能尽早清除,迟早朝中就会没有我们的立足之地!”

其他人也早有这些心思,只是始终敢怒不敢言而已。石敬既然定下了基调,此时此刻,他们的心中便少了几分顾忌,七嘴八舌地议论起该有的对策来,然而,思量再三,谁也拿不出一个上好的主意,兵权,他们如今最不能保证的就是兵权。一旦触及伍形易痛处,只要对方来一个兵谏,他们就全得吃不了兜着走。

“石兄,这件事情你与陛下商量过吗?或者说,你和阳平君殿下商量过吗?”太傅张谦深深吸了一口气,一字一句地问道。由于练钧如的坚持,如今朝中上下都只得称呼他的爵位,除非必要,否则闭口不谈使尊二字,这也让他们这些朝臣无比困扰。“阳平君殿下当初为了大局,不得不和伍形易达成妥协,若是我们轻易扰了这难得的太平,他会不会……”

“各位应该想到,若是此事有可能成功,阳平君殿下只有乐见其成的道理!”太史司马群终于忍不住提醒道,“伍形易的掣肘不仅仅是针对陛下和群臣的,最大的受害者应该是他,如今他的后援就是我们这些中州世家,其次就是陛下,但是,难保伍形易不会对陛下施加什么影响。大家不要偏离了主题,我们现在该用什么办法铲除这个祸害,究竟是暗杀,还是明里……”司马群作了一个刀切的手势,眼神冰寒无比,“四国之乱来得正是时候,若是让他们结束了内乱分出手来,我们这里就再也没有好机会了!”

石敬和张谦安铭交换了一个眼色,随即示意众人聚拢过来,“大家应该知道,八大使令虽说乃是一体,但伍形易始终高高在上,俨然是众人之首,自然会有野心家心怀不满。如今常元重伤初愈,孔姑娘又已经成了阳平君殿下的红颜知己,其他人中,不少都是只会逞匹夫之勇的。所以,我多次查看分析,最终把目标定在了一个人身上。”

这一席话顿时让众人既紧张又兴奋,连连追问不已,可石敬却在这个时候打住了。“各位知道这个答案就好,至于是谁,我不能随意说出来。总而言之,让他们内里自己作乱,我们要对付起来就容易得多了!”

这一番密议足足持续了一个多时辰,众人才渐渐散去,然而,一盏茶功夫之后,司马群和张谦安铭便又回转了来,小心翼翼地掩上了房门,这才郑而重之地坐了下来。

“看来那个消息是真的,我们七大世家中,竟有人投靠了伍形易!”司马群轻蔑地一笑,口气顿时变得无比凝重,“今次石兄的手段极其高明,就算只是一句轻描淡写的话,一旦传扬出去,伍形易也必定要时刻注意左右,久而久之未必就能保持如今的精诚团结!”

“想不到公输坊竟会做出这种事情!”张谦却是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张家和公输家世代联姻,关系算是密切非常的,谁会想到在这个当口出了变故,“石兄,我还是想确认一下,你这个消息究竟可靠么?”

石敬疲惫地靠在椅子上,缓缓闭上了眼睛,额头上的皱纹仿佛更深了。“你们也应该知道我的秉性,若是没有证据,哪里敢胡言乱语?公输坊乃是掌百工职事的司空,虽然在朝中的官职算不上十分重要,但公输家的势力却非同小可,只是在七大世家的排名中始终靠后而已。这个消息我是从黑水宫得到的,然而又暗地遣心腹调查了几个月,刚才你们也看到了公输坊紧张的模样,这么看来,决计错不了!”

众人顿时全都沉默了,过了许久,安铭才长长叹了一口气,“虽说石兄和我们都致力于七大世家荣辱与共,但出了害群之马也是没法子的事情,大家就不要执着于这一点了……石兄,你刚才说使令中有人怀有异心,究竟是故意让公输坊去传话,还是真有其事?”

“空穴来风必有因,大家就姑且听之好了!”石敬狡黠地一笑,口风突然一转,“各位想必不会忘了这一次周侯遣世子樊嘉前来拜谒天子之事,先前阳平君殿下对我提起过,似乎兴平君姜如这个身份吸引了很多人,看来,陛下的御座仍然是不稳的!”

其他三人微微点头,连连苦笑不已,对于这个问题,由于先王姜离早就有了遗诏,他们纵有异议也没有置疑的余地。好在新王姜偃看上去颇有可塑性,他们好歹也有了企盼,只是……

“可惜了,若是阳平君殿下有姜氏血统……”太宗安铭突然感慨了一声,但立刻醒觉到了自己的失言,连忙用话岔开了去,“话说回来,如今少师严修在商国谭崆城镇压局面,不知道有没有什么起色。汤舜方那个人大家都见过,比其父更加懦弱可欺,要他应付汤舜允,还不如让他去花天酒地更加容易!”

石敬三人听了第一句话,无不勃然色变,但随即都各自掩饰了脸上神情。司马群虽为太史,但往昔赞襄政务丝毫不逊于其他人,此时便斟酌着语句开口道:“严修的来历虽然颇为可疑,但只看阳平君殿下对其深信不疑的态度,我们就不用多加疑忌了。他当初能够得商侯托付国玺,一定表现过他的才能,只要他能够让谭崆城那一头存在三年以上,我们就可以徐徐布置了。再说了,我听说阳平君殿下遣了能人前去相助,应该不会有太大问题!”

四人缓缓步出书房,神态各异地仰头望着空中明月,耳边还不时传来前边的喧哗。月有阴晴圆缺,谁也不知道将来如何,只能一搏现世而已。尽管残月如钩,光亮早已黯淡非常,但比起口中璀璨的繁星来,那月牙的光亮仍旧不可小觑。

“不管如何,我们如今还是有优势的,厚积薄发,合我们众人之力,胜算不是没有!”石敬勉力振奋人心道,“各位莫要忘了,一旦重立天子威权,我们就全都是青史留名的功臣!”

第十八章 阴谋

樊嘉的纠缠让练钧如非常不耐,然而,对方不仅是周国世子,而且当初还和自己有过很深的往来,他顶着一个闲置王族的身份,不得不打叠起精神来应付。不过,樊嘉的坦然相告很快就让他集中起了精神,要知道,王姬离幽曾经说过的话和那一番缠绵,至今都深深印在他的脑海中。

“表兄,照你所说,你真的不是姑母亲生?此事非同小可,你真的能够确认?”练钧如递过一杯香茗,郑重其事地询问道,“也许是表兄你在什么地方触犯了姑母,这才让她翻脸而已。母子连心,她多年对你照顾得无微不至,应该没有那种可能才是!”话虽如此,他眼下最要揣摩的就是这位幽夫人的用心,可无论怎么想都觉得不合情理。

由于心事重重,樊嘉早已收起了风流倜傥的模样,在华都也是规行矩步,丝毫不敢去招惹那些名门淑媛,就连青楼楚馆也鲜少出没。他自失地摇了摇头,脸上满是颓然和无奈,“表弟,你不知道母亲的性子,她向来是说一不二,那种冷漠更是从骨子里透出来的,做不得假。我只是难以想象,她这么多年的温情照拂难道都是做给外人看的?这实在太可怕了!”

发泄了一通心中情绪之后,樊嘉也逐渐冷静了下来,眼睛紧盯着练钧如的双目,沉声问道:“表弟,我如今已是几近山穷水尽之局,若是当初不去质询父侯,还不会有这么糟糕的局面,但现在就是后悔也来不及了!你要知道,周国如今有九叔割据了一半疆土,我这个世子册立时又偏偏冒出来一个樊景,好容易解决了他,又冒出来这样一件事情,你说,我是不是天底下最窝囊透顶的世子?”

“那么,表兄如今准备怎么办?”练钧如并不看好樊嘉的未来,但是,他如今更信不过长新君樊威慊,只能勉力试一试,若是能挽回局面自然最好,但若不能,也只好随他去了。

“很简单,无毒不丈夫,如今樊景已死,父侯膝下只有我和樊季这么两个儿子,只要樊季一死……”樊嘉的面上露出了令人不寒而栗的笑容,目光中隐现杀机,“父侯决计不会将周侯之位留给九叔和他的后人,所以,无论他对我有了怎样的成见,只要他没有其他选择,我仍旧是他的世子。毕竟,多年教导并非等闲,世子之位不是人人都能够坐稳的!”

练钧如心中一沉,他没有料到樊嘉居然会从这个角度考虑问题,顿时多了几分警惕和忌惮。只看樊嘉能够在消沉过后想到这一点,就可知此人乃是为达目的而不择手段之辈,将来若是事机不妙,一定会为求自保而出卖别人。若是让他得了周国……

“表兄,此事你不应该和我商量!”练钧如摆出了一副痛心疾首的表情,倏地转过了头去,“想不到你为了保住地位竟会用这种手段,难道孝悌之道你都忘记了么?你知不知道,若是让姑父姑母知道了这件事,纵使他们没有选择,也许还会想其他办法!表兄,你自己三思吧,我是不敢留你了!”

樊嘉顿时大急,他在华都不过是一个诸侯世子,想要暗算樊季这样一个质子也不是那么容易的,在他看来,唯有将练钧如拖上自己这条船,才有可能在将来凭借这条线讨好父侯,这样的话,樊季的死根本算不上什么。

“表弟,你真是迂腐至极!”樊嘉满脸恨铁不成钢的模样,“就是因为你始终隐忍退让,中州御座才会落入别人之手,你才会闲置到如今!属于自己的东西,一定要靠自己的双手夺过来,莫说樊季不过是我同父异母的兄弟,就算他是我一母同胞的兄弟那又如何?你应该看到了前几日晚宴上他的张狂,若是他得势,一样容不下我!表弟,生死存亡之际,什么孝悌都得扔一边去,如今你是帮也得帮,不帮也得帮!”他终于露出了自己的真实嘴脸,狰狞之色溢于言表,“你知道了我所有的隐秘,已经没有退路了!”

饶是练钧如早有准备,此时也不由觉得头皮发麻,连连后退了几步。不过,一个樊季的生死着实算不上什么,他只是皱眉沉思了一会,便终于做出了决定。“表兄,既然你执意如此,我也无话可说,不过,我如今尚且比不上一个高阶的朝官,你想让我怎么做?”

樊嘉终于松了一口气,不过,未到成功之时,他也不敢过于放松。“表弟,并非我咄咄逼人,此事一旦事成,将来我必定鼎力相助你夺回应得的东西,所以你切勿以为我以强势要挟!”他竭力打消着对方心底的疑虑,这才低声道,“樊季一向狂放不羁,如今陛下还念着和你的一点兄弟之情,你只要在朝堂上设法挑拨一二让其狂态大发,就算陛下不予重责,群臣也不会放过他。到时,我安排他一个畏罪自尽就再恰当不过了!”

由于樊嘉丝毫没有离去的意思,因此天子或是朝中重臣的宴请源源不绝,他和幼弟樊季的碰面机会也逐渐多了起来,自然,陪客中也少不了兴平君姜如的名字。只要樊嘉樊季兄弟一碰头,必定是闹得不可开交,久而久之,不少重臣便有意不去延请那位爱惹是非的周国质子,可樊季每逢宴请必定不请自来,一时间闹得满城风雨。

这一日的饭局是太宰石敬做东,由于事先和练钧如计议好了,因此他便干脆下了帖子把樊季一起捎带上了,待到酒过三旬之际,这位周国质子果然醉醺醺地率先发难。

他提着一个酒壶,手中握着一个酒杯,跌跌撞撞地走到樊嘉席前,似笑非笑地道:“大哥此来,我樊季真是沾了不少光!大哥在丰都宫城之内安享世子尊荣,我却在这里苦熬岁月,人生际遇何其不同!”他突然仰头狂笑,抖手斟满了一杯酒一饮而尽,“人道是王侯子弟都是有福之人,在我看来,那个有福之人未必就是有德之人,大哥你说对不对?”

樊嘉心头恨意高涨,脸上却仍旧是笑吟吟的,似乎根本不理会樊季的揶揄。练钧如见情势正好,便立刻出言阻止道:“樊季公子,你喝醉了!这些含沙射影的话不说也罢,来人,快给樊季公子端醒酒汤来!”

“谁说我醉了,我,我没醉!”樊季一把推开那个捧着托盘的仆役,摇摇晃晃地走到练钧如跟前,细细端详了一会,突然讥讽道,“我道是何人为大哥解围,原来是兴平君殿下啊!你如今不是那个天子御命游历各国的储君候补了,御座上早已坐着别人,殿下你还有底气说这种话?兄弟兄弟,一旦分了君臣就不是兄弟了,殿下就不怕陛下一道旨意赐死了你永绝后患?”

“樊季公子!”石敬霍地站了起来,脸上布满了寒霜,“公子不要忘记了自己质子的身份,请自重!陛下首重孝悌之道,必然不会苛待了兄长,公子这般胡言乱语,难道就不怕陛下降罪么?”他用威严的目光扫了一眼底下神情各异的众人,厉声吩咐道,“这些话都是无稽之谈,若是各位不小心散布了出去,休怪我具折弹劾!”

席间众人刚才都听得心头骇然,此刻忙不迭地点头应承,哪里敢再多言一句。樊季似乎也醒觉到了自己的僭越之语,顿时收敛了脸上狂放之态,默不作声地退回了自己的席位。练钧如见樊嘉朝自己投来一个得意非常的眼色,只得报以一个无奈的笑容,举杯一饮而尽。尽管樊季此人颇有些不识好歹,但他还是瞬间打定了主意,绝不能让他真的死在了樊嘉手上。

由于这一场闹剧,石府的这一场晚宴很快不欢而散,但是,并不意味着无人追究樊季的话。次日,天子便派了内侍申饬,并严令樊季闭门思过不许外出,就连衣食份例也有所减少。明眼人都知道,这位不知谨言慎行为何物的周国质子,已经明显招了天子和群臣的疑忌。

三日后的清晨,服侍樊季的两名婢女骇然发觉,这位周国质子僵直地躺在榻上,手中紧握着一个精致的瓷瓶,口鼻呼吸全无。消息一经传出,朝中顿时大哗,以石敬为首的朝官坚持认为樊季是畏罪自尽,而室内也找不到任何外力痕迹。

在十几名太医多方“诊断求证”之后,华王姜偃遣密使向周国发出了文书,详详细细地说明了此事原委。七日后,周国国相鲁嘉佑抵达华都,在和世子樊嘉密议之后拜谒天子,言谈间颇为恳切,并将罪责归于樊季自身。

中州华偃王元年四月八日,华王姜偃命人护送樊季灵柩回周国,并令人掩下事情真相,樊嘉终于如愿以偿地成为了周侯樊威擎在世上唯一的子嗣。

第十九章 相遇

魏方带来的诸多人才被练钧如不动声色地安插在了朝中,这些官职大多是表面不起眼,而暗中却实权颇重的。有了石敬在暗中相助,这些事情做得了无痕迹,就连伍形易也懒得为了些许几人而骤然翻脸,毕竟,中州的大半兵权,仍旧牢牢握在他的手中。

不过,自从这一次之后,就成了练钧如招纳贤才的地方,有了魏方的例子在先,他立刻选了十数名口才颇佳的年轻人四处寻访,但凡有一技之长者都可向上奏报,如果证明可用则会立刻颁以重赏,因此往日寥落的也逐渐热闹了起来。

这一日,练钧如好容易得了闲暇,便邀了魏方一同出游,身后只带了两个随从。虽然仍是先王姜离的三年丧期,但华都之内已经逐渐恢复了往日的气象,街头巷尾的百姓也逐渐有了满足的笑容,比起练钧如当初潜回中州时的破败景象,如今的华都已经有了颇大改观。

魏方一身天蓝儒服,举止间再也不见当年的畏缩,失落多年的名士风度再次回到了他的身上,颌下的三缕长须随着微风轻轻飘荡,更是为他平添了几分潇洒。尽管他的额头皱纹依旧,但顾盼之间隐约可见不凡,看得练钧如莞尔一笑。

“文约,想当初长街初见之时,你看上去只像一个普通的庄稼汉,如今却风度翩翩,怪不得古人云,居易气,养移体。”练钧如含笑打趣,又伸手遥指远处的一座酒楼,“既然出来了,今日我做东,请你好好享用一顿民间美食如何?”

魏方先是谦逊了两句,随即微微躬身称谢,这才紧跟着练钧如的不乏。“这也是靠公子当初的大胆,若是换了旁人,哪里会轻易相信我?那时我已经隐退多年,往昔声名恐怕根本就没有几个人会记得,所谓名士也不过一场空而已。倒是公子在狭缝之中求生存,能够获得如今的局面,已经颇为不易了!”

“好了,你我就不必彼此吹捧,总而言之,能够有文约你的襄助,我真的该额手称庆才是!”练钧如举步跨入那酒楼,顿时生出一股心旷神怡的感觉,鼻间若有若无的香味分外引人。

“想不到华都之中还有这样的好地方,身处闹市而不喧哗,真是难得!”练钧如往日少有外出的机会,因此忍不住出口赞道,就连身侧的魏方也是连连点头。

“各位是首次来汇朋馆么?”一个衣着整洁的伙计乐呵呵地奔了过来,稍稍打量了一番众人衣着之后,心中立刻有了计较,“想必各位都是喜欢清净的,三楼有包厢雅座,若是各位想要凭栏远眺,小人倒是推荐二楼临窗的位置,既能听到市井之谈,说不定也能遇到文人雅士,只是嘈杂了一些!”

魏方听这伙计出口文雅,顿时多看了两眼,心中暗暗称奇。练钧如没料到随意拣选的这座酒楼居然如此有趣,顿时兴致大发,“今日就听你的,就二楼的临窗雅座吧!我看你出口清雅,大约是读过书的,怎么没有想到求取一个出身?”

那伙计一边趋前引路,一边无奈地答道:“这位客人说笑了,进身为官哪里这么容易?想当初先头商侯那么好贤的人,馆清宫中文士三千,能够当官的也就是寥寥几人,而且大多是有家世背景的。小人不过略读了几本经义,说是读书人已是逾越了,还不如老老实实做好本分!”他唠唠叨叨地说着,片刻就把众人引到了一副临窗的座头。

练钧如倒没有想到还有人能够抵挡住为官的诱惑,见这伙计一副乐天知足的模样,心底更加赞赏,点了几个精致的菜肴之后便把那伙计留了下来,随口考校了几句,又问了问这酒楼的东主。几番对答下来,他方才得知这酒楼竟是石家的产业,顿时苦笑不已。华都之内,但凡能看得上眼的产业铺子都和七大世家有脱不开的联系,想不到这一处看似不凡的酒楼也是如此。

既然有了答案,练钧如也就任由那伙计去自个忙碌,自己深深叹了一口气。“文约,不瞒你说,我总觉得,国政由世家把持不是长久之计,毕竟,高门大族中但有能人也只能将目光放在本族之内,轻易不会推出什么对民众都有利的好政策。反倒是寒门书生苦读数十年,要求进身却比登天还难,长此以往,上下尊卑际野分明,不是什么好兆头啊!”

魏方出身卑微,听了这些自然是深有同感,然而,目前练钧如最大的靠山就是诸大世家,倘若轻易给予寒门士子过高的机会,那一旦引发矛盾便难以平息,到头来要挽救也就难了。“公子,此事不能操之过急,我在外也听说过公子下过举贤令,只是收效平常,大约是那些高官显贵有排斥心理吧!”他举起酒杯一饮而尽,目光又落在外头忙忙碌碌的寻常百姓身上,“世家大多视百姓如蝼蚁,若是让出身微贱之人为官,和他们平起平坐,试问这些人又如何吞得下这口气?”

练钧如骤然想起他那个世界的科举制度,心中微微一动。在如今这个地方,寻常文士要么凭借机缘见到王侯,以口舌经纶说动对方,以此获得官职;要么投效权贵府邸以求引见;要么隐匿山林终身不出,任凭一肚子学问烂在心里。没有公平的考核或是程序,要想一步登天可谓是困难到极点,甚至连普通的机会都难以寻觅。

想到这里,他不禁握紧了拳头,许久才舒展开了眉头,“文约,这件事确实只能缓缓图之,不过,国试之法势在必行,否则,这朝堂之上就会如同一潭死水。你这次带回来的都是一等一的人才,之所以只能安插在不起眼的职位上,就是因为显要的位置上都有人了,而他们又没有厚实的背景。终有一日,我会设法解开这一道枷锁!”

魏方听得怦然心动,勉强镇定了一下心神后,他高高举起了酒杯,“既然公子这么说,我就预祝您能够马到功成!”

两个酒杯发出了一声清脆的碰撞声,练钧如和魏方同时仰头一饮而尽,彼此交换了一个意味深长的微笑,这时,楼下突然传来了一阵喧哗声,须臾,一对身穿华服的青年男女便顺着楼梯走了上来。那女子生得娇艳明丽,一身凛然贵气令人不可逼视,而那男子却相貌平凡庸俗,看上去颇不匹配。两人身后还有五六个随从,个个眼中都是精芒闪现,显然是不可多得的好手。

练钧如几乎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手中酒杯几乎滑落在地,魏方连连提醒了好几声之后,他才醒悟到了自己的失态,悄悄把身子隐藏在了旁边立柱的阴影之中。“魏方,你去叫那伙计在三楼安排一个包厢!”他沉声吩咐道,又招手唤过一旁的姜明,“你去那边,把他们夫妇请过来,语气要客气一些,不妨露几句实话,想来他不会忘记你才对!”

姜明也已经辨认出了那一对青年男女,不过他此时形貌大变,要让对方认出来也不是易事。左思右想,他才好不容易有了主意,躬身答应一声后便朝二楼的另一头走去。魏方尽管不明所以,但还是离座而起,和起初的那个伙计商量了几句之后,便跟着他往三楼包厢行去。

大约一盏茶功夫之后,姜明终于带着一群人走了过来,那青年男子一见到练钧如便眼睛一亮,伸手一拉妻子便行下礼去。“见过公子!”他深深一揖后便抬起了头,脸上浮现出一丝如释重负的笑意,“我原本还在想该怎么求见,想不到今日这么巧!这是内子斗嫣,公子大概还是初次见到吧!”

练钧如含笑打了个招呼,便指了指楼上道:“此地人太多,说话也不太方便,我刚才让人在三楼定下了雅座,还是先上去吧!话说回来,贤伉俪也真够大胆的,居然用本来面目在大庭广众之下露面,就不怕有心人传出消息去么?”他的语音突然低沉了下来,“孟准,你要来也不事先打个招呼,这么神神鬼鬼的做什么?”

孟准不以为意地微微一笑,示意妻子慢行一步之后便紧跟在了练钧如身侧。“公子,岳父的吩咐就是如此,所以我索性大方一点。”语意含糊地说了一句之后他便闭口不言,直到包厢大门牢牢紧闭,随行护卫四散把持住各处之后,他才松了一口气,重新见了礼。

“殿下,我这次来华都,所为何事您应该清楚。主上倒行逆施,弄得天怒人怨,如今的夏国早已是怨声载道,所以,岳父的反戈一击已经奏效,主上已经被囚在了宫中。”孟准在练钧如对面坐下,突然露出了一个无奈的苦笑,“只是岳父最终还是棋差一着,世子闵西全和上大夫霍弗游全都无影无踪,把洛都翻了一个遍也没有找到人影,所以,岳父只能下令锁国,就是怕他们进入中州。”

练钧如和斗御殊打过不少交道,哪会不知道斗家如今的局面,在民心已经偏向了斗氏一族的时候,世子闵西全无疑是一个最大的变数。可是,于公于私他都必须维持这种僵持的局面,因此望着孟准的目光中便多了一缕莫测高深之意。

第二十章 流亡

由于斗嫣在场,孟准并未说出什么题外话来,只是约略把夏国如今的情形介绍了一遍,而四周的护卫这才知晓对面那少年的身份,面色都更加凝重了起来。唯有斗嫣一脸好奇地打量着练钧如,眼睛中闪动着令人难以琢磨的光芒。

事出突然,练钧如又不想让这个消息传扬太广,思量再三之后,他终于发现,自己眼下根本就没可能撇开石敬等人,毕竟,这个酒楼原本就是石家产业。于是,姜明匆匆下楼,亮出石家符记之后,掌柜火速命人调来两驾遮掩得严严实实的马车,练钧如一行人悄悄地从后门溜了出去,一个接一个地上了马车。

就这样,石府之中多了几个神秘来客,石敬在听得练钧如说明原委之后,只觉得脑际轰然巨响,连忙命人在家中腾出一个清幽的小院,严令仆役不得随意打扰,这才和练钧如躲在书房中商议。

“殿下,斗御殊这一次反客为主,一举挫败了夏侯想要置他于死地的阴谋,可以说是雷霆手段。”石敬忧心忡忡地在室内踱着步子,不时停下来沉思一阵,“这孟准听说是他最看重的乘龙快婿,这一次让此人带了他女儿斗嫣前来,其深意不言而喻。殿下,斗家势力经营夏国数百年,会不会真的取闵氏而代之?”

练钧如自己也觉得心烦意乱,但再想想其他三国目前的局势,他最终还是微微摇了摇头。“一日闵西全未除,斗御殊就一日不得安宁,以他的老谋深算,不会轻易做出易姓之举的,多半还要假惺惺地向外抖露些什么隐情!夏侯也着实失策,身边禁卫心腹居然都被斗御殊收买了去,这个国君算是当得窝囊过头了!石大人,依我看来,闵西全也不是等闲之辈,说不定早已经逃离了夏国,此时保不准已经在来华都的路上。你这些天务必让人盯紧了各处城门,一旦有闵西全的下落,立刻将他藏好,绝不能让斗家的势力抢在前头!”

石敬心领神会地点了点头,如今石家之内已经藏了斗家的女儿女婿,在别庄再藏一个闵西全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如今四国内部纷争不断,唯有制衡才是上策。只要各诸侯国四分五裂,脆弱的王权才能趁机加以挟制,到时重新恢复王室的往日荣光,他就可以名垂千古了。

闵西全早在见机不妙时就偷偷离开了洛都,随行的除了妻子霍玉书之外,还有岳父霍弗游和四个随从。果然,在他离开夏国国境一日之后,整个夏国便全部遭到了封锁,这让他的心顿时沉入了无底深渊。斗家只手遮天的实力让他看不到一丝一毫的希望,直到这时,他才知道父侯当日为何会因为他和斗御殊的默契而雷霆大怒。

为了隐匿行迹,他一路低调而行,除了让随从进城采办补给之外,平常都歇宿在野外,只是苦了霍玉书这个千金小姐。终于,在抵达华都前一夜,霍玉书发起了高烧,这让他和霍弗游心急如焚。

好在霍弗游当日曾经接了练钧如的一块令牌,进城的时候并未遭到留难,一行人好容易找到一家客栈安顿下来之后,闵西全便不得不考虑将来的打算。如今他离开夏国,仓促布置的一些人手也肯定会遭到斗家剪除,唯有暗中留下的几手棋子可能发挥出一点作用。但是,他流亡中州已成定局,国内忠于他和父亲的军队有多少,他自己都说不准,要像承商君汤舜方一样据守谭崆城只怕不容易。唯一的一点优势就是,孟尝君斗御殊并非闵氏一族,易姓篡位的话必然会遭到群起而攻之。

“岳父,如今之计是要赶紧见到天子,你进城的时候出示的那块令牌似乎不是凡物,究竟是怎么得来的?”闵西全见内室中的大夫正在皱着眉头诊病,心情稍稍放松了一些,不免就想到了入城的那一遭。

霍弗游却不想轻易透露出自己和练钧如的关系,随意捏造了一个借口含糊了过去,这才用不安的目光望着病榻上的女儿。许久,那大夫沉着脸地走了出来,“这位少爷,尊夫人的病原本并无大碍,但由于耽误了时间,病势已经很沉重了,要彻底治愈着实有些困难。我这里留一张药方,你先让尊夫人吃几天,若是没什么起色,你们就另请高明吧,我也无能为力!”

一席话听得闵西全和霍弗游脸色大变,这个时候,霍弗游再也难耐心中惊惶,盘问了几句后也来不及打招呼,急匆匆地冲出门去。他只有这一个女儿,不管用什么办法,他都不能坐视女儿有什么危险。闵西全望着霍弗游夺门而去的身影,目光中闪现出一丝阴霾,转眼又平和了下来,仔仔细细地端详着大夫递过来的药方。

练钧如得到闵西全一行人入城的消息已经是傍晚时分了,他正打算派人去接洽,姜明就匆匆来报,说是霍弗游在门外请见,这让他大大吃了一惊。当他再次见到这位伯父之后,对方全然一副憔悴苍老的模样,和当日的沉稳大相径庭。

练钧如斥退了所有仆役,这才上前躬身问好,随即低声说道:“霍伯父,你们入城的消息我已经知道了,不过,你这么急匆匆不避嫌地来见我,究竟所为何事?”

“玉书病势沉重,我顾不得那么多了!”霍弗游长叹一声倒在椅子上,勉强振作精神恳求道,“钧如,我如今已经乱了方寸,你一定要救救玉书!我只有这一个女儿……”

练钧如也没想到事情会发展到这样的地步,犹豫片刻就重重点了点头。“我知道了,世子不能住在客栈里,我和石大人已经安排了城中一处府邸,你们先安置在那儿,我立刻派太医过去!唔,伯父,我现在就派马车送您回去,您一定要小心一些,斗家在华都眼线无数,稍不留心就会出差错。”

霍弗游大喜过望地随车离去,练钧如却陷入了沉思之中。他和闵西全颇有交情,深知此人秉承了其父多疑阴沉的性子,霍弗游限于局势,定然不会对闵西全坦白这一层关系,那么,翁婿之间就多了一丝阴影,看来,应该设法让霍弗游脱身出来才是。

闵西全见霍弗游出去一趟之后便带回来一驾马车,顿时大为惊愕。然而,此刻的他犹如案板上的鱼肉,加之霍玉书又是重病不醒,因此只得毫不犹豫地抱着妻子上了车,四个随从也一同跟了上去。就在这驾马车离开客栈半个时辰之后,斗家的眼线循着各种线索找到了这里,最终却无功而返。

“岳父,这究竟是怎么回事?”闵西全见为妻子诊病的竟是朝中太医,心头的不安和恐慌顿时更深了,如今他能够倚靠的就唯有岳父一人,若是霍弗游再背叛他,他就唯有死路一条了,“难不成岳父在中州的那个朋友如此神通广大,就连太医也能够轻易请到?”

霍弗游暗叹一口气,无奈地点了点头,“世子殿下,待会你自然会知道,此处乃是石家的别业,安全可保无虞。到时自然会有人来见我们,至于太医为何会来,你就不要追问了!”他想到那次和练钧如的初次会面,顿时百感交集,若非有那一层关系,他岂不是只能看着女儿遭罪?“世子殿下,我就算想要害你,总不成连玉书都搭进去吧!”

闵西全心绪稍安,但依旧无法全然放心,毕竟,一旦失去了所有可以凭借的东西,他就不过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年轻人而已。他曾经在中州为质多年,深知太宰石敬往日的秉性,绝不会率性而为地收容自己这个流亡世子,背后一定还有他人撑腰。想到这里,他的神情渐渐轻松了下来,当初那么艰难的质子生涯都能够挺过来,如今他也一定能够顺利过关!

直到第二天夜晚,石敬才在家将护持下抵达了这座别业,自然,练钧如也混杂在仆役之中。闵西全认出两人之后,顿时陷入了惘然,他和练钧如交情不过普通,看这情形,自己能够被石敬收容,应该是这位中州使尊的主意。

“阳平君殿下,想不到再次相见,我又只是一个狼狈出逃的世子,实在是惭愧!”闵西全很快掩起了各种情绪,恭恭敬敬地躬身行礼道,“石大人能够收留,西全感激不尽!”

练钧如连忙扶起了闵西全,和石敬交换了一个眼色之后,便在门口张望了一下霍玉书的景况,这才施施然地分宾主而坐。“世子此话言重了,夏国如今局势未明,夏侯生死未卜,各处都在紧密关注,可就是没有半分所得。如今世子抵达华都,我们也想知道,这其中究竟有怎样的隐情?”

闵西全摇头长叹,将自己如何劝谏父侯,如何见势不妙,如何趁机出逃的过程明明白白地说了一遍,这才露出了苦涩的笑容。“父侯以为那是处置斗氏一族的良机,却没想到斗御殊早有凭恃夷然不惧,这才有了如今的乱局!殿下,石大人,我知道借兵近乎无稽之谈,但求一个解决事机的办法,还请二位为我谋划一二!”他诚恳地低下了头,脸色倏地平静了下来。

第十卷 惊风密雨

第一章 蛊惑

许凡彬奉命操练新军已经足足两个多月了,眼看着这些从未经历过战阵的年轻人一步步成长起来,他的心绪也逐渐宁静了,再也没有起初患得患失的心理。炎国内斗愈加激烈,但这一切已经和他不再相干了,换言之,无论胜者是何方,如今他已经再也不能回到故土,再想这些无疑是自找烦恼。

“启禀大人,外间有人求见,自称是阳平君殿下的使者!”一个军士匆匆奔来,单膝下跪禀告道,“大人是见还是不见?”

许凡彬眉头一皱,想到当日先和练钧如商量的情景,脸色渐渐舒缓了开来。如今新王姜偃年幼,况且观其性情,相比先王姜离托孤的另几位大臣来,似乎更信任练钧如,既然如此,他还有什么可以担心的。

“你去请他进来,记得绕开正在训练的甲士,不要惊动太广!”他点点头吩咐道,“唔,就将他带到我的营房好了!”

尽管军营之中没有任何仆役,但以许凡彬的身份,还是有几个亲兵伺候起居,因此营房之中井井有条,案头还摆放着几部兵书,看上去书卷气颇浓,和寻常武者的房间大相径庭。然而,壁上悬挂的那柄宝剑却带来了几许杀气,给整个营房添加了一点凝肃的气氛。

姜明笔直地站立在室内,眼睛却不住打量着那天子御赐的宝剑,心中又转过了行前主人吩咐的话。正思量间,营房的门被人推了开来,只见许凡彬一身甲胄疾步踏入,脸上丝毫不见往昔的温和。

“小人参见许大人!”姜明立刻跪叩了下去,深深地低下了头,“殿下命小人相询新军状况,还请许大人能够告知。”

许凡彬含笑点了点头,“你不必多礼,先起来吧!”他在主位坐定,这才端详着面前这个年过三十的青年,心中暗暗赞许,“虽然刚才进来的时候,你避开了那些正在训练的兵卒,但你也该听到了那喊杀声,你以为这些人素质如何?”

姜明顿时一愣,本能地昂头答道:“只听其声,小人便知道这些新兵大有改观,音有中气,杀机四溢,比之当初的绵软之态,如今这些新军已经具备了初步战力。只不过,百战之军都是在战场上炼成的,他们若是能在沙场中幸存下来,才能够称之为真正的雄兵!”

话才出口,他便立刻醒悟到了不妥。以他当初高家家将的身份,战场上的拼杀不过是等闲勾当,可许凡彬乃是外人,在对方面前卖弄并不妥当,对他而言也没多大好处。想到这里,他连忙低下了头,毕恭毕敬地请罪道:“小人无状,胡言乱语,还请许大人不要放在心上!”

许凡彬不由哈哈大笑,起身亲自把姜明扶了起来,又将其按在椅子上,“就凭你这几句话,便有带兵作战的资格!”他负手在室内来回踱步,脸上又露出了追忆的神色,“我虽然自幼习武,却一直喜欢看书,不过当然不是那些风雅的辞赋,而是纵横沙场的兵书,只可惜一直没有机会。想不到这一次陛下和阳平君殿下会一举让我当这个小司马,甚至愿意在将来以司马之位相托,对我而言,这就是天大的机会。”

他突然转过身来看着姜明,双目炯炯有神,“当初阳平君殿下买下你们时,那天宇轩便言明你们十八人乃是高府家将,足可见战场上的彪悍。以你的资质,光是担任护卫着实可惜了,是否要我在阳平君殿下面前替你进言,重披战袍上阵杀敌?”他不着痕迹地撩拨了一句,语气愈加激昂,“中州国内虽然也是危机重重,但如今列国之内战火一触即发,那里才是好男儿建功立业的地方!”

姜明只感到浑身的血液都沸腾了起来,但他毕竟久经训练,城府已经变得深沉无比,勉力把一腔热血压了下去,起身一揖谢道:“许大人好意小人心领了!只不过,小人当初既然已经矢志效忠,一切便须得听殿下吩咐,决计不敢逾越!”他担心许凡彬仍旧缠着这个话题不放,赶紧岔开了话题,“小人还有一事要禀告大人,晚间殿下会在府中等候,还请您到时候过府议事,届时石大人等朝臣也会一起过去。”

许凡彬微感失望,但还是点头应承了下来。那些新军就算再训练也肯定抵不上别人的百战雄师,既然如此,他需要的就是有经验的将领来弥补不足。想到这里,他暗自打定了主意,不管如何,原本的高府那十八家将,他一定得从练钧如身边挖过来几个不可!

夜幕降临的时候,阳平君府逐渐热闹了起来,几驾装饰华贵的马车先后而至,将原本宽敞的街道占去了大半边。路旁的百姓纷纷加快了步子,不时朝这边投来好奇的一睹。谁都知道,如今的中州使尊练钧如似乎不喜欢待在御城之中的钦尊殿,反而老是在阳平君府召人议事,想必今日众多要人齐至也是因为这个原因。

许凡彬却并未乘车而至,恰恰相反,他只身策马而来,疾驰的蹄声让不少人侧目而望,却在接触到他犀利的眼神时缩回了脑袋。他一直奔到大门前才滚鞍而下,随手把缰绳扔给了一个侍仆,大步朝里间走去。

“许大人,诸位大人都在书房中!”姜明匆匆迎了上来,快步将许凡彬引入了书房,这才悄无声息地退了下去布置防卫。

书房中已经是济济一堂,除了太宰石敬之外,还有司马姬毓泰、太宗安铭和太傅张谦。许凡彬一一见礼之后,孔懿也推门走了进来,看见这么多朝中重臣,她不由露出了几分诧异的情绪,但随即又掩饰了起来。片刻之后,练钧如也推门而入,郑而重之地对门外的两个家将吩咐了几句,这才掩上了房门。

“各位,今日请大家前来,所为的是夏国之事,各位也应该知道了,孟尝君斗御殊封锁了整个夏国,如今什么消息都传不出来。”练钧如环视众人,语气突然森冷了下来,“但是,昨日我先后遇到了两拨来意不同的人。一边是斗御殊的女儿女婿,一边则是逃亡至此的夏国世子闵西全。所以,我们必须要拿出一个切实可行的方案才行!”

一席话说得在场众人目瞪口呆,除了早知详情的石敬之外,其他人纷纷交头接耳,脸色极其严肃。须知商国之乱还不见结束的苗头,夏国那边就又乱了起来,一个处置失当就会引起连锁反应,毕竟,炎国和周国目前的局势都不好过。

石敬轻咳了一声,第一个站了起来,“大家先不要随便议论,孟准是斗御殊最看重的女婿,能够在这个时候来华都,为的应该是拿到名正言顺的名分;而闵西全乃是夏侯册立的世子,论起来乃是下一任夏侯的当然人选,所以也不能轻忽。我们如今要议的就是,要怎样让斗御殊做出退让,让闵西全和斗御殊相互牵制,这才是我们想要看到的结局!”

姬毓泰深深皱起了眉头,他虽然年事已高,又曾经当过武将,等闲也不会随意提出建议,但这个时候,他势必不能再保持沉默了。他不经意地瞥了一眼身旁诸人,见许凡彬露出了一副若有所思的神情,顿时心中一沉。

他徐徐站了起来,见众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自己身上,他才沉声道:“各位,夏侯失德已经传遍天下,这一点勿庸置疑,所以,陛下以天子之尊废夏侯尊位是可行的。但是,与此同时,应该让斗御殊迎立世子闵西全回国即位,这才是循例之道。不过,斗御殊狼子野心势必不会善罢甘休,所以应该设法让闵西全聚集起一批忠于他的军队,这才能让双方僵持不下!”

太傅张谦深深叹了一口气,“姬老兄,你说得简单,夏国已经封锁,我们从哪里为闵西全召集一支军队?再说,斗御殊为人阴险,这一动就是雷霆万钧的攻势,要是他恼羞成怒,未必不会做出什么大动作来,到时候就真的糟了!”

“很简单,让闵西全以个人名义向各国借兵!”许凡彬突然插言道,嘴角浮现出一丝讥诮的冷笑,“他是名正言顺的夏国世子,而斗氏却只是辅臣,最多也就算是外戚,一旦有意染指夏侯之位,各国诸侯就算怀着兔死狐悲的感情,也一定会调拨一点军马给他。虽然如今三国都在内乱中,但好歹都是同姓之人,斗御殊却不同,所以大家的矛头都会指向他一个!”

练钧如心中诧异,忍不住朝许凡彬投去一睹,却见对方丝毫不在意地坐在那里,脸色沉静如水。他见看不出什么名堂,又向孔懿点了点头,这才举手示意众人安静:“各位,今日我本来还请了伍形易,但他借故未来,所以,我会请孔懿择重要的知会他一声。毕竟,此事关系重大,撇开他不是办法。闵西全和孟准两拨人如今都安排在石大人那里,待到一切就绪之后,我再上奏陛下分头接见一次。这一次过后,我们就不能采取守势了!”

第二章 异相

一番商议过后,众人纷纷告辞,唯有许凡彬留了下来,脸上凝满了寒霜。练钧如先对孔懿吩咐了几句便送了她出去,然后独自一人回转了来,轻轻掩上了房门。

“许兄应该知道了,如今的炎国内斗背地里的隐情。没错,这是自先王开始就布好的局,但也因为炎侯故意苛待亲兄弟,旭阳门阳门主一心护佑无忌公子,这才会有今日的结果。”练钧如毫不畏惧地凝视着许凡彬的双目,脸色泰然自若。

“我早就该想到的……”许凡彬艰难地吐出几个字,仰天长叹了一声,脸上的寒霜须臾间就再无踪影,“师尊很久以前就对我露过口风,说是父侯对无忌公子过于苛刻,还说他没有子嗣,不应该将唯一的幼弟入质中州。如今看来,四国的纷争都是先王他们早就计划好的,真是多年的伏笔啊!”

“怎么,许兄还要退缩么?”练钧如踏前一步,目光更显犀利,“许兄在师恩和君恩之中无法抉择,那就该知道会有如今的结局,纵使退出也于事无补!你对姜明所说的话他都告诉我了,没错,以你的个性就该纵横沙场,而不该把心思放在这种事情上,所以,你不必担心陛下会令你去对付炎国!前次商国之事严修不得不挑起重任,而这一次的夏国之事,我有意让你带这些新军去过过场面,如何?”

许凡彬深深凝视着练钧如的眸子,许久才露出了一丝苦笑,“我还能说什么,事情都已经到了这个地步,纵使父侯和师尊知道背后是中州推波助澜,他们也丝毫没有了罢手的余地!算了,这都是我的命数!”他突然低下了头,待到再度抬头时,脸上感伤的情绪已经无影无踪,“你让我带兵可以,不过,必须把你身边的家将调几个给我,以他们的胆识武略,只作护卫太可惜了!你总不会告诉我,回中州这么久,你还没有训练出其他可靠的人吧?”

练钧如顿时气结,狠狠伸手拍了拍许凡彬的肩膀,“算你厉害,我给你四个家将,再多就没有了,要论可靠,没人比得上他们!”他倏地想起当日姜明等人和王师无锋中的四人对战时的场景,脸色又阴沉了下来,“只可惜伍形易那一边的兵权没有办法,否则……”

闵西全终于见到了华王姜偃,然而,他并没有得到更多的消息,反倒是练钧如暗自对他透露了计划。作为一个几乎是只身流亡逃出夏国的世子,闵西全并未抱有多大的幻想,然而,天子的那一道旨意让他欣喜若狂,毕竟,那上头分明承认他就是下任夏侯,比起这个来,父亲的生死便没有那么重要了。

孟尝君斗御殊很快做出了回应,宣称会遣使迎闵西全回国,并暗地派人来中州和练钧如接洽,愿意接回儿子斗昌,并将女婿孟准留在华都,这一做法让众人全都大吃了一惊。而后,三国诸侯应闵西全所请,全都派出了数千军马相助,和中州许凡彬的三千军马一起,一路护送闵西全回夏国。霍弗游考虑到国中局势未定,坚持和女儿霍玉书先留在华都,待一切就绪后再返回,闵西全权衡再三,最终还是答应了。

转眼到了五月的春日祭典,朝中上下全都忙碌了起来,除了新王姜偃要率众祭拜天地之外,练钧如还要亲自拈香祷祝,但最重要的是,他必须完成石敬的嘱咐。以练钧如自己的设想,今次作为新王登基后的第一次春日祭典,除了数以万计的民众之外,还有众多王军将士担任随扈,若是能以密法震撼其中的那些只知杀戮的死硬派,未必就没有取胜的希望。为了能从伍形易那边拉开一个缺口,他不得不赌一赌成败,当然,这一切就要取决于瑶姬了。

中州华偃王元年五月六日,旌旗招展军容昂扬,天子姜偃和练钧如同乘一车,身后跟着浩浩荡荡的群臣,往城郊的灵枢之台行去。街道两侧布满了想要看热闹的寻常百姓,个个都洋溢着节庆的笑容,不少孩子甚至还在大批人马后悄悄跟着,到处都是热闹的喧哗声。

练钧如望着姜偃在高台上拜舞,心中不由晒然一笑。这个少年和初见时的青涩相比已经进步了很多,但是,在石敬和自己的刻意辅助下,他并没有机会接触到更多深层次的东西,也不可能有自己在各地游历的曲折经历。如此一来,姜偃的性子就注定,他只是一个守成有余,开拓不足的君王,而且是掣肘重重的君王。练钧如心中清清楚楚,无论是石敬代表的中州七大世家,亦或是一路苦拼到现在的自己,亦或是手掌兵权的伍形易,都没有轻易放手的理由。而如今,自己和石敬结盟,方才堪堪抵挡住了伍形易,但今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