练钧如已经换上了一件宽大的袍服,而后头跟着的两名家将高高捧着两个巨大的托盘,那一对绯红色幼鸟正安安静静地坐在了上头。早在数日之前,练钧如便在它们的额头结下了魂印,而后又以银针刺心血喂食,只等着今日让它们高高展翅的一刹那。一刻钟之后,姜偃完成了大礼,缓步从台阶上走下,练钧如自信满满地微微一笑,大步朝高台上走去。

他大声朗读着那篇冗长的祷文,心中却不停地和瑶姬交流着,并时不时查探一番四周的环境。在确定并无高人隐伏之后,他终于松了一口气,抖手将祷文扔在了鼎炉中,反身抓起了两只幼鸟,高高地将它们扔上天空。

“九劫火灵,历难重生,是为双翼凤锦!”练钧如猛地一咬舌尖,喷出了一股凌厉的血箭,顿时让一众毫无准备的人愣在了当场,伍形易更是脸色大变。

天象立刻就变了,一股无边阴云瞬间笼罩了整个灵枢之台,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天空中那两个火红色的身影上。突然,一声高亢过一声的清脆鸣响不住传来,两只原本不过金盆大小的幼鸟终于发生了异变,灼热而慑人的气息不断自高空发散下来,使得众人纷纷俯伏,唯有姜偃和伍形易仍旧勉强挺立在那里,但脸上神情已经完全僵硬。

两只轻盈优美的身影合在了一起,各自舒展开了那美丽的羽翼,轻鸣一声就朝高台上的练钧如俯冲了下来。练钧如大喜过望,纵身向上一跃,只是片刻就上了高空。姜偃和伍形易看得清清楚楚,那两只异禽奇异地将身躯合在了一起,每一只的羽翼都长在一侧,合起来竟是每侧两翼,看上去神秘莫名。

练钧如逐渐熟悉了双翼凤锦与众不同的飞翔方式,心情也放松了下来,又盘旋了几圈之后方才翩然落地。他傲然望着下面的浩荡人群,振臂厉声喝道:“双翼凤锦历来就是使尊坐骑,今日本君重获这天地异禽,正是天佑我中州,天佑陛下!”他倏地一抹右臂,原本就蠢蠢欲动的寒蛟顿时从蛰伏中惊醒,昂然朝空中飞去,巨大的躯体散发着阵阵寒气,和双翼凤锦的火热之力正好战了个旗鼓相当。

“时候到了!”瑶姬突然开口提醒道,“你既然要弄出龙凤呈祥的吉兆,那还等什么?”

练钧如顿时醒悟了过来,连忙解开了前胸衣扣,将那黑白符记裸露在外。一时之间,一阵耀目的毫光突然闪过全场,人人目盲,就连伍形易和姜偃也不例外。与此同时,空中的寒蛟灵体也发生了异变,只见它痛苦地挣扎了几下之后,身上的淡蓝色一点点褪去,一层淡淡的金光逐渐显现了出来。

终于,下头有人睁开了眼睛,正看见空中那奇异的一幕,顿时纷纷惊呼了起来。高空之中,一条五爪金龙正和双翼凤锦交缠在一起,那阵阵鸣声和风声如梦似幻地传来,让众人无法分清梦幻和现实。高台上的练钧如长长舒了一口气,他的灵力实在不足以支持那寒蛟在外很久,更何况那寒蛟已经经过了一次进化,隐隐有化龙的趋势。就在众人看得瞠目结舌之际,他骈指朝上方金龙一点,急速换了好几个手诀,口中沉声喝道:“收!”

众目睽睽之下,那金龙化作一道金光朝练钧如俯冲而去,在及体时却缠绕了他两圈,最终再次蛰伏在了他的右臂之上。空中的双翼凤锦也徐徐落地,却并未转变成当初的幼鸟,而是亲昵地围绕在练钧如身侧,不时发出撒娇似的鸣声。

“先王崩逝前,中州宝重龙凤玉佩重新归一,如今龙凤异相在这一次春日祭典上显现,则可见天公眷宠!”石敬第一个回过神来,转身朝阶下众人高呼道,“天降吉兆,佑我中州!”

练钧如冷眼看着底下鼓噪不已的民众,手中却暗地结出了不同的手印,一丝淬炼已久的魂力逐渐散发了出去,恰恰避开了伍形易所立之处。终于,他得到了数个强弱不一的回应,心情也逐渐畅快了起来,费了这么大功夫表演了这么一场,总算得到回报了。

中州华偃王元年五月六日,华都之上异景频现,百姓皆道天佑新王,消息立刻传遍了天下。

第三章 剧变

春日祭典上的一幕顿时让有心人下了决心,正是因为有成千上万的百姓在场,因此不少人都看到了在面对天意时人力的无助,因此,包括中州诸世家在内的人都做好了最后的准备,等待着一击致胜的一刻。

正如石敬所预料的那样,第一个暴起发难的不是别人,而是本身就为使令的蒙辅。由于善于用兵之道,因此蒙辅是除了伍形易之外握兵最多的人,出于自身的野心和对未来的恐惧,就在春日祭典后的第十日,他号令麾下军士冲进了伍府,意图逼迫伍形易交出其他兵权。

对于这突如其来的一遭,伍形易只在最初露出了惊容,随即便恢复了往日的平静。“很好,想不到先动异心的不是石敬那些老家伙,而是你!”他怡然自得地回到主位坐下,这才悠悠发问道,“你也看到了那一日的情景,莫非相信夺了我的势力,你就能够抗衡那莫测天威么?”

蒙辅被伍形易不慌不忙的态度噎得心中一堵,但想到自己全然控制了伍府内外,自信心又一点一滴地回到了身上。“伍大哥,若不是那位殿下露出了足以匹敌你的力量,我又何必冒这个风险?你把事情全都弄糟了,要是早一点下手,也不会落到如今的地步。可惜,要是我早一点下手,说不定还能挟天子而令诸侯,如今却唯有投靠他人以图保命了!跟着你一条道走到黑,我只有死路一条而已!伍大哥,都是你种下的因果,别怪我!”

他说着便一挥手,几十个脸色铁青木讷的军士顿时围了上来,人人的手中都端着一具弩弓,漆黑发亮的弩箭直指伍形易的胸膛。身处如此险境,伍形易却仍旧夷然不惧,他好整以暇地靠在椅背上,发出了几声意味不明的轻笑。那笑声越来越响亮,最后竟在大厅中久久回荡不去。

蒙辅见状顿时恼羞成怒,他自忖占了绝对优势,哪里还能容忍对方如此放肆,大喝一声道:“放箭,射死他!”

然而,他身后的那些心腹却都没有动作,人人都僵立在那儿,仿佛失去了动力的提线木偶一般。蒙辅顿感心中一寒,正想开口唤人时,背后突然印上了无声无息的一掌。他直到掌风及体前一刻方才醒悟了过来,堪堪前冲两步抵消了大部分劲力,但还是猛地喷出了一股鲜血,惊疑不定地看着那个高大的人影。

“常元,怎么是你!你不是离开华都了么?”话才出口,蒙辅便察觉到了自己的愚蠢,对方明摆着是设下了圈套送君入瓮,想不到自己竟第一个撞在了矛头上。一股强烈的不甘立刻涌上了他的心头,权衡再三,他突然发出了一阵声嘶力竭的狂笑。须臾,笑声止歇,厅中响起了他怨毒的声音,“伍大哥,我不得不说,这一次还是你棋高一招,不过,你不会永远赢下去的。如今你和石敬他们不过是对等之局,只要多了我,均势就会打破!我得不到的东西,我也不会让你得逞!”

站在蒙辅身后的常元心叫不好,然而,他还来不及阻止,蒙辅便脱手掷出了数十枚银丸,室内顿时弥漫起了一阵烟雾,随之而来的就是一阵拳脚相击声和几声微不可闻的闷哼。待到烟雾散去之后,厅中只剩下了脸色铁青的伍形易和茫然无措的常元,哪里还有蒙辅的身影。

“伍大哥,这……”常元想要开口说些什么,却突然觉得心中百味杂陈,一时竟说不出一个所以然来。尽管这些时日他日夜戒备,但万万没有想到,来者既不是石敬属下也并非练钧如指派,而是蒙辅,这个体悟让他生出了一股无边无际的疲惫。

“想不到他还是叛了!”伍形易脸色怔忡地望着空空如也的院落,突然转身问道,“你那一掌的力量如何?”

常元先是一愣,半晌才嗫嚅道:“原本是十成劲道,但在发现是蒙辅之后,我又收回了两成,大概……大概……”

“不用说了,你这绵掌是我教的,即便蒙辅刚才又卸去了两成力道,剩下的那些也断绝了他的生机,他必死无疑!”伍形易长叹一声,又想起了蒙辅遁去时怨毒的话语,眉头顿时紧紧皱了起来,“你速去传我命令,让城卫军全城戒严!”

话音刚落,天绝便匆匆忙忙冲进了院子,大声嚷嚷道:“伍大哥,不好了,大街上多了很多身着甲胄的兵士,而且不是城卫人马,也不是蒙辅的人!我刚才出去探听过,说是陛下下旨,石敬等六卿全数参与,借口是搜捕刺杀阳平君的疑犯!”

伍形易哪里会相信这样的鬼话,然而,这道时机上把握得恰到好处的命令却让他陷入了两难境地。华都内不见城卫军的可能有很多,毕竟,蒙辅手中握有城卫军的三成兵力,还有各城合计将近八万军马,他也许已经把自己的人都带出了华都。但是,他还是生出了一股极为不妥当的直觉,论理,明空和马充共同掌握的其他半数城卫军不应该没有反应才是。

“传令下去,即日起伍府封门!”他突然斩钉截铁地对天绝和常元喝道,“常元,你替我写一道奏表,就说我突然患病不能佐理朝政,要闭门静养一段时日!天绝,你立刻和地煞出城,务必将剩下的兵权牢牢握住!”他见两人都露出了不能理解的神情,只得摇头叹道,“快去办吧,事情也许比我想象的更加严重!”

就在伍形易这边紧锣密鼓地采取一系列应对措施时,练钧如也在自己的府中迎来了一个意料之外的客人。早在蒙辅发动之后,石敬就匆匆赶到了阳平君府,将这里作为大本营展开了各项行动,自然,城中那支神秘军队就是各世家一力凑出来的精锐,个个都是百里挑一的好手。为了等待机会,所有人都耗费了良久,这个好机会说什么都不能错过,这也是所有参与者心底深处的念头。然而,望着那个站立不稳跌跌撞撞的人影,练钧如还是感到一阵没来由的心悸。

“正如殿下看到的那样,我已经败了!”蒙辅露出一个惨然的笑容,嘴边带着一缕血丝,“我知道各位是借助我这一次的动作,想要剿除伍系的人,我没有说错吧?”

尽管石敬早知道蒙辅的异心,但这个时候却不想和此人多话。他刚想开口呵斥,却见练钧如扬手阻止了,只得怏怏地退到了后头。“蒙辅,你拖着重伤之躯前来见我,不是为了说这些没用的话吧?说吧,你究竟想要如何?”练钧如直视着对方的眼眸,藏在身后的拳头已经满是汗水。

“很简单,我手中如今有城卫军的五千精锐,还有分布各城的八万人马,我横竖都要死了,这些人也得给他们找一个好去处才是,不是么?”蒙辅疲惫地倒在一张椅子上,浑然不顾自己的话语是如何令人惊骇,“只要殿下能够答应我一件事,这支令人垂涎的军队,我全都可以交给殿下!”

“什么条件?”蒙辅的话太过诱人,练钧如根本找不到可以抗拒的理由,情不自禁地朝前进了一步,“倘若我有能力做到,自然可以答应你!”

“如果有一天,你真的让伍形易失去了一切,不要杀他!”蒙辅见练钧如惊愕莫名,不由大笑了起来,“你以为我是因为一点点兄弟之情才这么做么?你错了,我是要让他活着经受痛苦,让他品尝一下,当权力地位都离他而去时,这人生会变成怎样的光景!对于一心要掌控一切的他而言,这大概是更超过死亡的痛苦吧?哈哈哈哈!”

“我……答应你!”练钧如却不似蒙辅那般疯狂,他对孔懿也曾经做过承诺,留下伍形易的性命,如今蒙辅既然也只提出那个条件,那就无所谓了。“你要如何将兵权交给我?”

蒙辅哆嗦着从怀中取过了一方印鉴,苦笑着扔了过去,“就算是为他人作嫁衣裳吧,这些都是我的私人,这枚印鉴就相当于兵符。虽说伍形易派人过去也没用,但我还是建议你赶快派人接管,迟则生变……”突然,他一直流畅无阻的话语突然低微了下来,“我直到死也没能越过他……”

“殿下,他死了!”对于这意外的收获,石敬自然是兴奋非常,“现在就派人出去接掌兵权吧!”

练钧如默然点了点头,尽管外边街道上火光通明,他却不觉得能够一举扳倒伍形易,蒙辅不也是因为太过自信而失败了么?“石大人,这一次的行动不要太莽撞,若是伍形易没有主动出击,先不要直接冲击伍府,看看动静再说!”

中州华偃王元年五月十六日,蒙辅欲杀伍形易而不得,最终殒命,其后练钧如联合石敬封锁全城,伍形易不得已而封锁伍府借病不出。其时,同属使令的明空和马充态度暧昧独善其身。练钧如借由蒙辅临死的印鉴控制了华都外八城的近八万军队,成为最大的赢家。但是,作为他最大潜在敌手的伍形易,最终却仍旧逃过了大劫。

第四章 谒见

转眼之间,新王登基已经五年了,虽然不能说是诸事和顺,但好歹也是国泰民安,风调雨顺。比起列国之内的战事纷争来,中州的政局可以说是古井无波,上下齐心,民众自然安居乐业。有这样安定的局面,身为天子的姜偃功不可没,他知道自己的资历威望皆不足以压服群臣,因此事事放手,内外事务皆有最熟悉的人经办,因此身下御座也是坐得稳稳的。

五年前的春日祭典可以说是时局转变的一大契机,由于目睹异相的百姓成千上万,因此消息很快传遍了天下,不少有心人纷纷涌至了中州,使得天子之下第一次聚拢了一大批人才。不仅如此,各国诸侯眼见染指中州无望,最终只能专心经略国内,无奈四国之内乱相纷呈,就连号称商国军神的现任商侯汤舜允,也始终无法将堂弟汤舜方赶出谭崆城。谭崆城以及其附近城池的十余万驻军,就仿佛钉子一般牢牢钉在商国之内。

同样,其他三国都弥足深陷在了内斗之中,实力一点一滴地削弱无形,只有在四夷骚扰时才有所反击,其他的时候根本抽不出手来。反倒是四夷之主中,雄才大略的北狄天狼王潞景伤遣使拜谒中州,并有意称臣以示友好,华王姜偃在咨询了诸大臣之后,毫不犹豫地答应了下来。在此之后,潞景伤将己女嫁予姜偃为妃,并在偃王六年春季,骑乘天子所赐之异禽,只带了四个随从莅临华都。

隆庆殿中,姜偃端坐在御座上,坦然接受着底下潞景伤的拜舞,心头涌起一股无边的自豪。四夷宾服乃是历代天子最大的愿望,只可惜四国诸侯征伐四夷,竟始终少有成功的,倒是损兵折将更多,如今在他的治下能够有此政绩,足可告慰历代先王了。他微微瞥了一眼身旁的练钧如,脸上浮现出一丝浅浅的笑意。

“潞卿请起!”姜偃含笑吩咐道,“论起辈分来,朕应该称潞卿一声岳父才对。北狄至华都足有数千里,你着实辛苦了!”

潞景伤先在锦凳上坐下,待听得姜偃的客套之词时,连忙微微欠身道:“陛下太客气了,外臣之女能够侍奉陛下,乃是她的福分!虽然北狄在中州千里之外,但陛下所赐异禽着实非凡,两昼夜就足以抵达,倒也谈不上辛苦!”他见殿中无关人等都蹑手蹑脚地退了下去,顿时更加笃定了一些,“外臣前次遣密使向陛下禀告之事,不知陛下作何打算?”

姜偃闻言一怔,旁边的练钧如却伸手在他的右臂上轻轻一按,自己先开了口。“潞侯上一次的密奏,陛下和众臣都商议过了,只是,用这种方式收服四国,恐怕会引起四国民众的非议。不过,本着悲天悯人的意思,如今的四国乱相已成,若不能及早干涉,苦的还是百姓而已!”练钧如缓步走下御阶,在潞景伤面前立定,突然沉声问道,“潞侯,你可知道,就在月前,南夷之主孟骄阳亲自微服拜谒天子,说你的臣服不过假相,为的是经略中原。”

潞景伤心中一震,面上神情却愈加镇定,起身深深一揖道:“陛下,但凡为人皆有私心,四夷始终被中原正朔视为化外之民,如今能够得陛下赐封,自然是外臣肯效犬马之劳的原因之一。至于原因之二,则是外臣自己的私仇。”他陡地冷冷一笑,目光中流露出无穷杀机,“不瞒陛下说,虽然七年前的周国之战,我部损伤惨重,但是,比起周国的元气大伤来,我部不过是小挫而已。只要外臣一声令下,北狄几十万铁骑就能够蜂拥而下,到时候是什么局面,恐怕天下都会为之震动吧!”

“潞卿,你这是在威胁朕?”姜偃的脸色也阴沉了下来,与练钧如交换了一个眼色之后,他冷冷问道,“那么,潞卿不妨说一个明白,你欲图进兵中原,是为了报私仇么?”

“陛下所言不错!”潞景伤夷然不惧地直视着面前两人,一字一句地说道,“外臣和炎侯之仇不共戴天,所以就算倾尽北狄所有军力也一定要达成目标!我潞景伤原本乃是中原汉人,却不得不流落夷狄,这全都是拜阳烈所赐!既然如此,外臣自然就要让炎国阳氏一统彻底断绝!”他的拳头已经捏得喀嚓作响,身上也散发出一股百战后的凛冽杀气。

直到潞景伤离开了大殿,练钧如和姜偃才双双松了一口气,彼此对视一眼却找不到任何说辞。良久,练钧如才苦笑着摇了摇头,“真不知道这算不算引狼入室,不过,就算当初不答应潞景伤,他也大可自顾自地经周国入侵,除了过程更麻烦一些,其他的没什么区别!想不到他和炎侯有这样的深仇大恨,不惜嫁女入王室以求同盟,足可见其中隐情!”

姜偃也觉心头烦躁,千头万绪几乎让他禁不住呻吟了出来。如今他的后宫中塞满了形形色色的美女,偏生还没几个是好应付的,尤其是寒冰崖的那位少主。倒是潞景伤的女儿一点都没有夷狄女子的野性,平常温柔婉转,他倒有心想让潞景伤如意,却实在不敢想象万一事机失控后的后果。

“这件事情朕从太史司马群那里听说过,若是没有弄错的话,恐怕如今的炎侯夫人庄姬……就是潞景伤曾经的结发妻子!”姜偃语破天惊地道出其中关节,顿时惊得练钧如跳了起来。“这件事情乃是当年最大的隐秘,炎国上下的知情者也不多,朕也只是知道这一点而已。”

练钧如的思绪立刻飞到了炎姬身上,当初那桩婚事由于两人之间皆有干碍,最后一直拖延了下去,反倒是他在三年前迎娶了孔懿,如今膝下已经有了一双儿女,日子过得颇为惬意。炎姬是庄姬的女儿,但却是阳烈所出,潞景伤的恨意既然这么深,会不会对她不利?他正在胡思乱想,突听耳畔又传来一句话。

“练大哥,依你之见,朕如今该如何决断?”姜偃忧心忡忡地走下御阶,来来回回在殿中踱着步子,“中州局势看似安定,但伍形易早在五年前就找了借口不再上朝理政,朕实在是担心……”

练钧如自然知道姜偃在担心些什么,五年前的春日祭典之后,一直窥伺着伍形易兵权的蒙辅骤然发难,不料为早有准备的常元重创。临死之前,蒙辅挣扎着逃进王宫,将自己掌握的军权交给了练钧如。经此一役,伍形易原本掌握的八成兵权竟失去了一半多,再加上突然态度暧昧的明空和马充,往常一呼百诺的伍形易竟陷入了众叛亲离的窘境,身边只剩下了天绝地煞和常元三人。

“伍形易自五年前就开始深居简出,其兵权多数交给了常元,其实,我怀疑他根本就不在中州了!”练钧如长叹一声,心头郁结着深深的疑惑,“如今的中州虽然不似当初的危若累卵,但其实也好不到哪里去,根本不像表面的繁荣。黑水宫算是识大局的,早早就定下了辅佐王室的基调,但是,寒冰崖的居心却着实难料……”他暗自隐去了自己身上更深的焦虑,自从三年前得暇开始调查瑶姬亲人的下落之后,种种证据都指向了伍形易,这让他忧心忡忡,恪于诺言,到时他岂不是不能向伍形易动手?

“不管如何,不能轻易答应潞景伤的那个条件!”练钧如突然用斩钉截铁的口气说道,“其人能够以汉人的身份在北狄潞氏之中隐伏了那么多年,又以军略武功得到了天狼王的称号,若是放任他进兵,到时想要阻止就难了!炎国阳氏如今在炎侯的清洗之下损失惨重,嫡系子弟也没有几个了,他要报仇,陛下尽可允诺将来收回炎国时,将炎侯等人交给他处置,却绝不可让他越雷池一步!”

姜偃无言地点了点头,目送练钧如离开大殿之后,他才长长吁了一口气。不知为何,他每次和练钧如相处时总有一种深深的压迫感,每次作决定时,也往往对练钧如言听计从。他甚至有一种错觉,那个在御座上发号施令的并不是自己,而是一旁的这位练大哥。

“或许,朕坐上御座原本就是一种妥协!”姜偃陡地想到当年的相遇,再次叹了一口气,起身疲惫地走下了御阶,缓步朝内宫行去。

练钧如出了隆庆殿便看见了孔懿等候的身影,心中不由浮出了一股暖意,疾步上前把她拥在了怀中。他一边走一边轻轻诉说了刚才姜偃透露的隐秘,脸色渐渐凝重了下来,“小懿,待会你陪我去见见炎姬,看看她那里知道些什么!我总觉得,这位名震天下的北狄天狼王,总能给人一种深深的压迫感。”

孔懿含笑点了点头,却不再询问身旁爱人的其他心意。已为人妻的她,除了必要的参赞之外,多数的心思都放在了一双儿女身上,已经少问国事了。

第五章 绎兰

炎姬已经在中州呆了足足五年,一来是为了先王姜离当年的赐婚,二来则是为了避开国内纷乱的局势。她婉辞了姜偃赐府的旨意,一人独居在中州炎侯的别院之内,日子倒也清幽自在。就在潞景伤拜谒天子的时候,她也正在接待一位难得的客人。

来人是一位风姿绰约的女子,虽然岁月在她的脸上留下了不可磨灭的痕迹,但仍旧无损她的绝代风华。和正当妙龄的炎姬站在一起,这位女客雍容沉静的气度丝毫不逊色,就连那几个随侍在侧的内侍婢女也都看呆了眼。

“想不到今日能够在这里见到师傅,我还以为是在做梦呢!”炎姬罕有地露出了娇嗔之态,脸上浮现出深深的愉悦,“师傅既然来了,就在这里多住几天,也好让我请教请教。要知道,我的驭琴之道已经许久没有长进了!”炎姬一边说一边亲自沏茶,而后双手奉给了那个女子,“人家都说什么驭琴炎姬,其实天下何人不知,只有绎兰夫人的琴技才是当世无双呢!”

女子正是教授炎姬琴技的绎兰夫人,她宠溺地轻抚炎姬秀发,嘴角流露出一丝淡淡的笑意,这才轻轻品了一口杯中香茗。“就你最会说话,我已经老了,哪里能及得上你?琴道就是心道,如今你的心已乱,哪里还能够驾驭得了那逢魔古琴?”她见炎姬脸色大变,顿时更加确定了心中猜想,“我曾经听说先王为你赐了一桩婚事,只是你一直拖延着,难道……”

炎姬突然冷言朝四周喝道:“你们都退下!”

等到周边侍仆全都退得一干二净,她方才流露出了黯然之色:“师傅,这件事情是我最大的心结。你也应该知道母夫人的苦楚,我实在不想重蹈覆辙。父侯深恨中州君臣,一旦有机会就会重起刀兵,到时我又该如何自处?再说,那位殿下已经有了娇妻相伴,我又何必让别人为难?师傅也曾经说过,琴道乃是孤独之道,我索性孑然一身也就罢了!”

绎兰夫人终于勃然色变,她万万没有想到,自己的徒儿会抱着这样决绝的心思。想到自己的爱郎也是一心一意念着别人,她的心顿时如同刀割一般痛楚。许久,她才长长叹了一声:“这世上就是如此,相知未必能够相守,纵是知己,却不一定能够得到他的心。明期,你要独身,师傅也无话可说,但是,心中郁积的话却不可不说,否则,他人又怎能够知道你的心意?”

炎姬情不自禁地抬起了头,眼中隐现泪光,突然将身子埋进了绎兰夫人的怀中,低声抽泣不止。尽管逢年过节母亲庄姬必会遣人过来,但她已经五年没有见过母亲了,心中的忧郁无人倾诉,所以一直郁郁寡欢。绎兰夫人对她而言,不啻是比亲生母亲更为亲厚的人,因此忍不住将一腔心事都吐露了出来。正当两人紧紧依偎在一起时,外间突然响起了一个诚惶诚恐的声音。

“启禀殿下,阳平君殿下偕夫人求见!”

炎姬突感浑身一僵,犹豫了许久却没说出话来,倒是绎兰夫人反客为主地吩咐道:“请他们进来吧,既然来了就是客人,明期,你说对不对?”

“请他们进来!”炎姬勉强镇定了一下心绪,沉声吩咐道。话音刚落,她就像一阵风似的冲进内室,又唤了两个婢女替自己梳妆,只有贴身侍女沁雪仍旧留在室内陪着绎兰夫人。

“沁雪,你家殿下是不是一直都这样?”绎兰夫人见沁雪一脸的忧虑,不由开口问道,“她和你一直情同姐妹,得空了你也该劝劝她。既然困于情中不能自拔,就不要过于勉强了!”

沁雪黯然摇头,轻轻叹了一口气,“夫人不知道,殿下一直是执拗的人,认准的事情绝不回头,否则也不会将婚事拖到现在。其实,她若是当时允嫁可能还好些,毕竟,主上是不可能公然违抗王命的……”

绎兰夫人还来不及回答,外间就传来了一阵脚步声,大门也随之被人推了开来,一对青年男女一前一后地踏入了大厅。她深深凝视了两人一眼,心中不由生出一股赞叹,尽管这一双男女都算不上相貌顶尖出色的,但两人一起站在那里却显得极其协调,似乎有一种天生璧人的感觉,只是可惜了炎姬……她收起了心中杂念,见练钧如和孔懿也在打量自己,便起身盈盈施礼道:“妾身绎兰,见过阳平君殿下和君夫人!”

练钧如和孔懿同时一愣,随即忆起了炎姬的师承,立刻恍然大悟。“原来是绎兰夫人芳驾,我着实失礼了!”练钧如拉着孔懿含笑还了一礼,这才在绎兰夫人对面坐了下来,“想不到会这么凑巧,夫人之名如雷贯耳,却等到今日才有一睹风采的机会。”

绎兰夫人随口敷衍了几句,三人正在对答间,补妆后的炎姬也缓缓从内室走了出来,只是一双眼睛依旧有些浮肿,看在练钧如夫妇眼中却觉得有几分蹊跷。孔懿见有外人在场,知道不能轻易询问那些陈年旧事,连忙随意唠叨了几句家常,最后甚至以女人间的私话为由,将练钧如赶了回去,沁雪也悄无声息地溜了下去,室中顿时只剩下了三个身份各异的女子。

“君夫人,我听明期说起,你当初曾经随殿下多年,此事可是当真?”绎兰夫人见炎姬完全沉默了下来,只能自己找话头问道。

孔懿莞尔一笑,心中顿时浮现出了和练钧如相处的点点滴滴,她哪里看不出炎姬心中的苦涩,只是不好道破罢了。此时既然绎兰夫人有兴趣,她也就择那些不重要的说了一些,言谈间,室内的气氛也逐渐活络了起来。炎姬却知道对方来意不止如此,见时机差不多便直截了当地问道:“君夫人,恕明期失礼,适才殿下和你一同前来,应该不会只是为了探望,不知究竟有什么要事?”

孔懿微微一愣,她倒没想到炎姬会问得这么直接,见绎兰夫人也露出了好奇神情,她只得小心翼翼斟酌着语句,含含糊糊地问起了当年隐情。这一问不打紧,炎姬倒是还能自持,绎兰夫人却禁不住失手打碎了手中茶盏,滚热的茶水溅湿了衣襟,她却依旧茫然不觉。

“夫人……绎兰夫人?”孔懿觉得事有蹊跷,连忙上前安抚道,“想不到惊吓了夫人,怎么样,没有烫着吧?”

绎兰夫人这才感觉到了指尖的阵阵疼痛,勉强挤出了一丝笑意,“我刚才失礼了,君夫人,这些都是陈年往事,能不提还是不提的好。庄夫人一向稳重内敛,就是明期也是不知隐情的。过去的事情就让它过去好了,总有一条,我们这些当事人也会离开世间……”

孔懿敏感地听出一点不对劲,一抬头便对上了炎姬疑惑的目光,随即心中大震。直到此刻,她才确定炎姬确实蒙在鼓里,不由大生悔意,早知如此,就不该拿这件事情来询问炎姬的。她自知莽撞,虚词敷衍了两句后便告辞离去,留下室中两个怔怔的身影。

炎姬早知母亲早年的婚事有隐情,也知道母亲和父亲之间并不似表面看上去那么和谐,但她从未想到,师傅绎兰夫人竟也涉及其中。望着师傅黯然失神的表情,她第一次生出了一股冲动,但立刻深深压了下去。她曾经多少次见过母亲暗中垂泪的模样,哪敢再轻易拿这些事情去触及师傅的心中痛处。

绎兰夫人回到临时居所时,夕阳早已落山,天空中昏昏暗暗,洋溢着一种诡异的暗红色。她才跨进内室就发现了一个高大的人影负手而立,顿感浑身一震,深深垂下了头。“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你不是去王宫拜谒天子么?”她竭力让语调平静一些,但双手仍旧微微颤抖着。

“怎么,去探望爱徒了?”男子倏地转过了身子,正是潞景伤那英武的面庞,“我就不明白,阳明期固然是庄姬的女儿,但也是阳烈的女儿,你为什么待她那么好?”他的声音突然提高了几分,语气中也带着深深的讥诮,“绎兰,你是我的红颜知己,你应该知道我心中最深的忌讳!凡是和阳烈有牵涉的人,我一个都不会放过的!”

绎兰被那深深的杀意骇得浑身一激灵,但随即狠狠地回望了过去,“倘若你想要庄姬恨你一辈子,大可痛下杀手!庄姬这么多年就只有明期一个孩子,你还要她怎么样?你当初太过弱势,如今却太过强势了!炎国国力虽有损伤,论兵力却是天下之冠,你以为能够轻易成功么,要知道,纵是天子也不会轻易答应……”

“够了!”潞景伤突然暴喝一声,雷霆怒气尽显无遗,“我只知道自己的目标,其他的我不会去管!天子……不过是一个为权臣操纵的傀儡而已,他能奈我何?哈哈哈哈!”他言罢大步离去,再也没有看绎兰一眼。

刺耳的笑声在室内久久回荡,绎兰独自一人呆立其中,突然也疯狂地大笑了起来。

第六章 刺客

姜偃默默地伫立在隆庆殿前,目光毫无目的地望着天空,心中却在想着那些乱七八糟的国事。他自幼被黑水宫藏起,对于为政之道只懂得一个皮毛,但这些年来日夜浸淫,也已经隐约有了自己的体会。天下一统的设想已经被练钧如灌输了多次,除了废止分封诸侯之外,尚有推行国试,重新纳定田亩数,重定爵位等等一系列变革措施。从他自己的角度来看,这些政策样样都是于国有利,但对世家大族的触动却非同小可,所以也一直按着练钧如的嘱咐深深藏在心底。

“陛下,清夫人来了!”赵盐匆匆奔来就见姜偃呆愣着站在那里,只得硬着头皮禀告道,“清夫人说有要事奏报陛下!”

姜偃微微皱眉,最终却点点头道:“宣她进殿吧!”他转身步入大殿,刚才的怔忡之色无影无踪。

虽然时光隔了五年,但水清慧的容光丝毫无损,反倒是隐隐增添了几分成熟妇人的光华。如今的天子后宫中虽然美女如云,姜偃却只是若即若离,唯有对她和那位潞姬另眼相看,为的也不过是她们的身份贵重而已。

依礼拜见之后,水清慧便请求姜偃摒去一众下人,待到殿门缓缓关闭之后,她才含笑走近御座。“陛下可是在为局势忧心?”她的双手柔若无骨似的按上了丈夫的双肩,熟练地揉捏了起来,一点点地加重力道。“如今四国之内纷争不断,唯独中州日益强盛,陛下若是想让四海宾服,这是最好的机会。”

在那双玉手无微不至的服侍下,姜偃只感到疲惫一点一滴地离开了自己的身子,但在听到最后一句话时却禁不住浑身一震。他倏地睁开了双眼,头也不回地说道:“清慧,朕有件事一直想要问你。倘若朕没有记错的话,你们寒冰崖应该早就顺服了商侯汤舜允,为什么又选择了朕?如今汤舜允对你们处处设防,甚至国中臣子大将少有迎娶寒冰崖弟子的,难道朕那位岳母大人就没有考虑过变通么?”

水清慧轻笑一声,轻轻将整个人靠在了姜偃的脊背上,“陛下,凡事有得必有失,母亲既然将我许配给了陛下,自然就没有把商国一隅之地放在眼中。说到商国之中,又有谁能够断定如今的商国贵妇,没有寒冰崖弟子的隐伏?只要陛下一道谕令,取汤舜允的项上人头就如同探囊取物一般。怎么样,陛下可否想要试一试?汤舜允一死,商国立刻就会分崩离析,而谭崆城那位承商君,立刻就会成为下一任商侯,要知道,汤舜允可是到现在还没有子嗣呢!”

姜离被水清慧的一席话说得心中冰凉,但依旧无法完全相信那雷霆手段。“汤舜允……”他无意识地念叨着这个名字,这才想起自己始终没有和对方见过面。据练钧如所说,汤舜允为了避免重蹈伯父汤秉赋的覆辙,绝不离开国都一步,所以宁可冒着不守本分的罪名也只是遣使朝觐。“此人在中州为质十年,善于隐忍,要对他下手并不容易。况且,一旦有人识破了你们的手段,那么事情就不好收场了!”

水清慧这才转到了姜偃身前,神情自若地直视着他的眼睛,口气异常自信。“陛下,论起四国局势来,得位不正乃是汤舜允的致命伤,所以,他的殒命可以很方便地推给忠于已故商侯汤秉赋的部属。既然陛下有此心意,那么,臣妾必定会让陛下如愿以偿!”

直到水清慧离开,姜偃仍感到浑身凉飕飕的,不可否认,水清慧为他做了许许多多的事情,可是他非但没有一丝一毫的亲近之情,反而对这个女人愈加恐惧。沉吟良久,他终于放弃了惫夜召见练钧如的打算,独自一人在隆庆殿中沉沉睡去。

潞景伤却在这一天夜里蒙面闯进了练钧如的府邸,一路上所向披靡,手下竟无一合之敌,最终还是老金出手抵挡住了他。当他面前拿下面巾时,几个识得他的人都大吃一惊,无奈之下的练钧如只得下了禁口令,另一边又紧急招来了医士诊治,这才将潞景伤请入了书房。

“潞侯,你未免太张狂了,若要见我大可堂堂正正地从正门而入,为何要行如此手段?”只看潞景伤的身手,练钧如便断定对方能够悄悄潜入而不惊动别人,那么,这么大张旗鼓地一路打进来,示威的意味便浓厚得多了。

潞景伤洒然一笑,毫不在乎地拣了一张椅子坐下,“殿下何必在意,想当初我也是炎国权贵之后,府邸华美,奴仆如云,结果还不是难抵阳烈的一击之力?所谓身份权势都是假的,唯有能够保护自己的实力才是最重要的!”他傲然昂起了头,自信满满地说道,“就是因为我有把握全身而退,这才会闯进殿下的府邸,不过想不到还是遇见了高手!”他瞥了一眼一旁侍立的老金,神情突然严肃了下来。

练钧如实在不明白潞景伤的来意,但听到阳烈的名字时仍旧心中一动。孔懿已经告诉他无法在炎姬那里探听到当年之事的隐情,而那位绎兰夫人虽是当事者却讳莫如深。若不能明白此间关节,他又怎敢让这位野心勃勃的北狄天狼王进兵。“潞侯不用顾左右而言他了,既然你已经闯了进来,还请道明来意!”

潞景伤长笑两声,突然起身负手而立,自然而然地流露出一股慑人的气势。“殿下昨日去见炎姬,想必就是为了询问当年之事对吧?只可惜这件事乃是阳烈的最大隐秘,又怎么会告诉亲生女儿,四国之中知道隐情的也不过三两人而已!我出身炎国世家,历代先人虽不能说是世代秉政,但也好歹是颇有声名的。谁知我竟和当时仍是世子的阳烈钟情于一个女人,我虽然如愿以偿迎娶了庄姬,最终却被阳烈用卑鄙手段夺去,还以叛国罪名夷灭我全族!”

潞景伤犹如诉说着别人的惨痛经历,脸色愈加平静。“自从我千辛万苦逃出炎国开始,我就发誓一定要报复,而列国之内并无可以匹敌炎国军力者,所以我只能选择蛮夷之地!想不到啊,区区数年功夫,我这北狄天狼王的名声就传遍了天下,早知如此,我又怎会不求进取而失去了庄姬?”

练钧如和孔懿对视一眼,顿时悚然动容。尽管他们也曾隐约听说过炎侯与其夫人庄姬的关系,但那个曾经夹在当中的男人却是如今的北狄天狼王,这件事情着实令人难以置信。望着潞景伤寒光毕露的双目,练钧如打心眼里生出了一股惊惧的情绪。拒绝这样一个几近疯狂的男子,是不是太不明智了?问题是,谁能保证潞景伤就只有一腔仇恨,身为天狼王,他难道就没有想过跃马中原指点河山?

他顿时感到十万分的头痛,而潞景伤的炯炯目光正紧锁着他,而耳畔还传来了老金的警告和提醒,这让他丝毫不敢轻举妄动。“潞侯,只要是男人,遇到这种事情都是无法释怀的,要报仇也是理所当然的事。不过,北狄和炎国接壤的地方只有那么一小块,你要进兵势必先过周国,潞侯应该知道,周国军马也不是好对付的……”

潞景伤不耐烦地摆了摆手,“这些殿下不用操心,只要陛下能够答应我的要求,区区周国又有何惧?再说了,我能够和长新君达成一次协议,就能够妥协第二次!他不是想要周国大位么,只要我杀了那位虚有其表的贤君,他就能够顺理成章地继位,彼此各取所需,仅此而已!”

练钧如顿时什么话都说不出来,正当他想要勉强开口时,外间突然传来一阵震天的喧哗声,须臾,紧闭的书房大门就被人猛地推了开来,三个身着黑衣的矫健人影急速掠了进来,手中猛地射出几点寒光。一旁的孔懿和老金刚刚出手击落那些暗器,正欲上前迎敌,潞景伤就突然动了。

只见他一个侧身急旋至一名刺客背后,左手一记利落的手刀敲向其人脊背,右手却猛地抽出了腰中软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朝另一人激射而去。只是一个回合,那原本气势汹汹的刺客就只余一人。潞景伤颇不耐烦地和那人交换了几记拳脚,最终利索地将其撂倒在地,这才拍拍双手站立一旁。

很快,闻声而来的侍卫甲士就匆匆冲了进来,潞景伤恰到好处地背转了身子藏在立柱的阴影之中,再也不发一言。目睹这突如其来的变故,练钧如强忍气急败坏的情绪,喝令老金将人带下去逼问主谋之后,便长叹一声颓然倒在了椅子上。他已经许久未曾遇到过所谓刺客了,今日之事实在太巧,先是潞景伤闯入,再是这三名刺客紧随其后,似乎所有的事情都撞在一起了。终于,他命孔懿掩上大门,起身踱到潞景伤身前,重重点了点头:“潞侯所说之事,再容我考虑一天,明日晚间,我再给你答复!”

第七章 初动

姜偃并没有想到,水清慧的动作会快到那种程度。就在和丈夫商谈后的当天夜晚,一只信鸽就从华仪殿的窗口升起,片刻就消失在无尽的天际之中。对于寒冰崖而言,这是一个最好的契机,毕竟,汤舜允和他那个昏庸的伯父相比,并不是一个容易应付的国君。

商国长明殿一如其名,从汤舜允继承了国君之位后便始终日夜长明,那辉煌的灯火中,时有国之重臣出没,其中就包括了遥辰这个汤秉赋最为宠信的臣子。只是如今,他已经摇身一变成为了汤舜允的宠臣,要说是言听计从也毫不为过。关于这一点,军中重将颇有微辞,但看在遥辰外甥邓坚的份上,他们也只限于腹谤,至于明里则是谨守着应有的礼数。

“遥辰,你倒是说说,谭崆城那一头,寡人应该如何处置?”汤舜允烦躁地在殿中来回走动,脚步愈来愈沉重,“五年了,足足五年了,寡人也不知多少次小规模用兵,但都被他们小心翼翼躲了过去,要大规模用兵又找不到借口,真是令人气怒!哼,要不是中州那帮人护着汤舜方,谭崆城一夕可下!”气急之下,他竟忍不住信口开河了起来。

遥辰本能地感觉到一丝不安,心中转动着千万个念头。以一身侍奉二主,而且这位后来的主上还是逼死前一位主上的罪魁祸首,他并不像表面那般毫无芥蒂,只是,他也绝不想仿效谭崆城那帮将领臣子一样愚忠。汤舜方为人尚且不及乃父,就更不用提雄才大略的汤舜允了。思量许久,他终于冒出来一个大胆的主意,算起来,这应该很合主子的心意才对。

“主上,臣有一个建议,虽然上不得台面,却应该能够解决主上的忧虑!”他趋前两步深深一揖,脸上写满了趋奉的笑意,“那些叛臣聚集在谭崆城,为的不过是汤舜方的存在,若是汤舜方身死,他们自然而然地就得散开了!主上先前始终光明磊落派人出战,但如今天下情势不同了,主上不妨用用其他法子,听说,汤舜方好色如命,身边美姬无数……”

“美人计?”汤舜允眉头一皱,似乎有些不满,“就算汤舜方再好色,他身边的人又岂会让来历不明的人靠近?再说了,寡人再三派出细作前往谭崆城,却没有一个成功的,足可见防卫严密。你这话等于白说,寡人行事绝不会拘泥于黑白,不存在道义上的问题。”

遥辰又上前一步,声音变得愈发低沉,“臣自然不是要让主上派人潜入,而是借助他人之力!”他见汤舜允露出了专心致志之色,顿时信心更足,“寒冰崖不是很早就效忠了主上么?她们都是女流之辈,况且经营多年,要混入谭崆城也不是没有办法的,只要主上下令她们出手,汤舜方的性命还不是轻而易举?”

汤舜允顿感眼前一亮,含笑点了点头,意味深长地道:“果然不愧是遥辰,寡人看你这才智抵得上千军万马。唔,亏得寡人和你都不是那种计较过往的人,否则要是你在谭崆城,寡人就没有这么笃定了!”他见遥辰似乎有些尴尬,又不以为意地微微一笑,“你无须在意,周侯樊威擎能够设立国相,寡人也同样可以,你这个主意若是能够成功,国相之位就是你的!倘若不能,于寡人也没有什么损失……寒冰崖,你们既然选择了寡人,就应该付出一点代价才是!”

遥辰这才松了一口气,见汤舜允无话便悄无声息地退了下去,出大殿时却恰好遇见了外甥邓坚,顿时微微一愣。邓坚却不避嫌,躬身行了一礼,“见过舅父!”他见遥辰露出了征询的神色,立刻补充了一句,“主上今日有令,我即日起调任禁军宿卫,以后和舅父见面的机会就越来越多了!”

汤舜允打量着跪在底下的邓坚,许久才郑重其事地吩咐道:“邓坚,董奇郭涛他们都是勇将,论起智谋来却远远不如你。禁军虽然用不着征战沙场,却也得时时借重你的智慧,这就是寡人属意于你的原因,希望你不要让寡人失望!”

邓坚深深俯身叩首,对于这荣耀大于实际的之位,他并没有什么不满,因此君前对答了不到半个时辰便退出了长明殿。

比起伯父汤秉赋来,汤舜允的后宫中并没有多少宠姬,他也不似那些性好渔色的君王,对于女人也是无可无不可的,宠眷几乎分摊到所有姬妾身上,倒也不虞有专宠的妃子恃宠而骄。这一夜,奉命前来长明殿侍寝的就是跟他时间最长的侧妃银姬。

银姬时年三十岁,对于后宫美女而言,她的年龄注定了容颜老去,只是因为她曾经陪伴汤舜允在中州为质,才勉强能够维持荣宠不衰,这种情形能够维持多久,谁都心里没底。甫进大殿,她便感到了一种轻松的气氛,顿时如释重负地嫣然一笑,轻轻脱下披肩丢给了身后的侍女,这才莲步向前请安。

“起来吧!”汤舜允淡淡吩咐道,却没有离开宝座的意思,右手也仍旧不停地披阅着各色公文。不一会儿,他就发觉案头多了一杯清香四溢的香茗和一盘热气腾腾的点心,顿时微微一笑。“也只有你对这些事情上心,换作那些年轻的,或许又得大发娇嗔地说寡人冷落了她们!这些女人,什么时候才能知道凡事不能逾越!”

银姬心中一紧,面上却仍旧维持着动人的笑容,“主上教训的是,妾身不过是侍奉的日子长了,知道主上的脾气而已。后宫嫔妾伴君时间太短,未免有些娇纵,主上以后遣人慢慢教导就是!”她见汤舜允放下了笔,连忙上前为其按摩肩背,不一会儿迷失在了那强烈的男子气息之中。

汤舜允也被她的手法挑得情动,看看时候差不多了,长笑一声便返身将其打横抱起,脚步轻松地往内室而去。“银姬,你跟了我这么多年,只可惜至今都没有子嗣,否则寡人倒是有意册你为夫人的!呵呵,寡人至今都没有册立夫人,群臣都已经心急如焚了!”他一把拉下身后帷幕,重重地将手中玉人扔在了床榻上,眼睛中满是欲火。

银姬听得怦然心动,动作却愈发小心翼翼,一边替丈夫宽衣解带,一边褪下了自己薄薄的衣衫,一句废话都不敢多说。很快,两具火热的躯体便交缠在了一起,室内顿时传来了一阵阵娇媚的呻吟和粗重的喘息,外头的内侍宫婢都听得面红耳热。

突然,一阵甜香无声无息地飘进了大殿,众人刚有所觉时便一个个软倒在地,横七竖八地躺倒了一大片。两个轻盈的身影仿佛一阵风似的冲进大殿,只是片刻就立在了帷幕之前,五指中依旧散发着惑人的甜香。

床榻上的银姬早已没了声息,汤舜允却霍地翻身下床,随手拿起一件衣服罩在身上。“来得果然快速,寡人倒是觉得奇怪,你们寒冰崖宁可将少主水清慧献给天子,也坚决不派人来服侍寡人,但凡有事就得用这种法子,真真有些好笑!”他一把掀开帷幕,见两个黑衣人都退后一步躬身为礼,不由冷冷一笑。

“主上言重了,若非您始终心怀忌惮,尊主早已令嫡系弟子进宫为妃妾,至于少主的婚事是她自己决定的,我等不敢置评!”说话的女子突然抬起了头,正是水清容冷若冰霜的模样,“主上但有吩咐还请赐示,我等必全力以赴!”

汤舜允不自然地耸了耸肩膀,随口说出了自己的打算,水清容神情自若地听着,最终深深低下了头。“主上谕令我等明白了,回报尊主后便会采取行动,到时主上等消息即可!”她言罢便招呼了身旁女子一声,悄无声息地掠了出去。

“凡事总要装神弄鬼,寡人最不放心的就是她们这一点!”汤舜允长长叹了一口气,随手拉上了帷幕,他身后的床榻上,银姬的眼眸微微一动,口中却发出了悠长的呼吸声。

两条黑影轻轻掠出长明殿,转瞬消失在宫城的角落中。约莫一刻钟后,她们再次现身在了殷都城中的一处废屋中,一前一后进入了一座废弃的祠堂,对着神龛单膝跪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