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北向南,风光一定不同罢。”

除了顾修竹,从未与年轻女子面对面交谈,他本有些不自在,见她谈吐不俗,落落大方,竟也不再紧张,有一句没一句地说起天山雪景,引得从未踏足北方的她啧啧称奇,表示有生之年定要游历一番以饱眼福。

于她而言,他的一切都是新奇而有趣的。

南方重文轻武,男子多为文弱书生,譬如她家,历经几朝显赫,旧时王谢堂前燕,到了本朝,成了半城流水半城王,世家大族不至没落,全因诗书传家的老底。阖家入朝为官,做了几任吴州织造,到父亲这一辈,家道有中落之势,朝廷孱弱,金兵肆掠。他常说战乱一起身不由己,加之年轻时喜好结交江湖中人,几月前匆匆将她许配给了异性兄弟之子,别人说他年事已高糊涂了,王老爷子生性倔强,顺理成章地一意孤行着。

今日一见,反而有些赞同父亲的眼光。

见惯了侯门公府的纨绔子弟,魏清的干净利落像一道清风。

“同是风尘仆仆,梁上的兄弟何不下来歇息?”

黑影略过,一个人站在阴影里。

第一反应不是害怕,而是暗自羞臊,像做了什么不光彩的事,不知自己的心意是否被偷窥了去。

“王姑娘,在下为你而来。”黑衣人摘下斗笠,双目寒光凛凛,英俊而陌生的面孔。

来者不善。

魏清出于对弱女子的保护,本能地挡在身前:“光天化日,兄台这样不太好罢。”

“所以黑灯瞎火才好?”

“看你不像邪道中人,回头是岸。”

“天山派的人何时成了少林俗家弟子,苦海无边,问你身后的姑娘,王家到底把我妹子藏匿何处。”黑衣人冷冷地:“万锦山庄不愿与天山派为敌,说实在的,贵派去年赈济灾民的事让人敬佩得紧,但若秦思有个三长两短,定要姑苏王家满门陪葬。”

她这半年在亲戚家小住,自家人所作所为一概不知,乍闻之下无法反驳,倒不可把话说绝:“公子可是万锦山庄的少庄主秦岗?我家断然不会为难贵府千金,前因后果,不妨慢慢道来。”

“一会儿从长计议,一会儿查无此事,打太极的功夫可谓一脉相承。”秦岗摇头,轻敌啊轻敌,想着绑架一个姑娘家不甚光彩,亲自出马没带手下,否则一手交王大小姐,一手交自家妹子,水到渠成。

家族颜面不可不顾,他想着单纯无邪的秦思多半是和王家小公子私奔,传出去绝无好处。大老远去王家讨说法,却被敷衍一通,火冒三丈之际想到以人换人,若非半路杀出天山派的人,早得手了。

魏清大约摸清来龙去脉:“冤有头债有主,绑架一介女流不甚光彩,兄台请回罢。”

“后会有期。”秦岗坚信这一江湖真理,机会多的是,风水轮流转,改日再聚。

第5章 第 5 章

外头隐隐传来小珠和周叔的说笑声,里面生死一线,外头毫无察觉,不速之客走了半晌,终于松了口气。

差点儿遭受无妄之灾。

好在剩下的路途顺顺当当,进了内城,马车停在王家正门,王婳姮道:“多谢魏少侠救命之恩,就此别过。”

魏清不解:“姑娘不是来投亲的么?”

她笑而不语,指了指别处:“投亲靠友自然走后门。”

小珠委屈兮兮地看着他走开,嘟囔道:“小姐,你这何苦,早晚要相见的。”

“只你话多。”

后院的丫鬟老妈子见小姐推门而入,无不纳罕,有人飞报丁信,原来他在前门等了许久,小珠笑眯眯地:“跑那么急作甚,小姐还是那个小姐,又不曾少了根头发。”

丁信在最潦倒时曾受其恩惠,发誓此生守护左右,不作他想。王老爷子前不久给他副总管一职,小珠还没来及调侃:“哎呦忘了叫总管大人,总管大人慢走,总管大人高兴晚上多吃点儿。”

“胡说八道。”

他素来寡言,这边要走,被她喊住:“哎哎,你从前边来,可见了咱家姑爷?”

“谁?”

“看你迷迷瞪瞪的,除了小姐的未婚夫婿还有谁?”

他又愣了片刻,勉强说了声:“没见。”

“此时只怕拜完老爷,正商议提亲呢。”拍拍木头桩子一样的他:“瞧不见真着急,小姐一定也想知道进展,不如——”

丁信用宽大的身体掩护小珠,小珠竖起耳朵听大厅内的动静,只有茶盏清脆的碰撞声。

难不成已经谈妥?

突然茶盏重重放下,老爷凝重地:“你去罢,就当老夫看错了人。”

“我对不起伯父,对不起王小姐。”

小珠吓了一跳,不可置信:“这姓魏的,难不成是要悔婚?”

小姐何时受过这等奇耻大辱。

丁信铁青着脸没理她,双手握拳,骨节暴起。

心神不宁地回去,小姐有一下没一下地逗着金丝雀,见她脸色不好,怔怔地放下手中的鸟食:“怎么,爹为难他了?”

“小姐你好命苦!”小珠掩面而泣:“姓魏的走啦,他就是没安好心呀!”

她呆若木鸡。

雀儿在笼中跳来跳去,啾啾啾啾,格外聒噪。

呆坐半晌,夕阳西下,依然理不出头绪。纵使家中无人不忿,木已成舟,金山堆在眼前,并非人人想挖。

“老爷真不该就这么放过他,要我说,这种不知好歹的人就该狠狠教训一顿,长长记性!”小珠端来点心茶水:“小姐也乏了,好歹吃些罢,为这种愚人坏了身子不划算。”

“丁信呢?”

“他…没见着。”小珠眼睛望向别处。

她陡然有种不祥的预感:“真没见着?”

“一起偷听,后来我就回来了。”

“你一向撒谎不敢看人,老实交代。”

“丁信说,他要姓魏的付出代价。”小珠不满地嘟囔:“本来嘛,没有那么便宜的事儿,当我们王家好欺负…”

心猛地一沉,丁信那样的人,他所指的代价和小珠理解的根本不一样。

魏清危难之时为她出头,就算退婚是奇耻大辱,恩仇相抵一笔勾销,缘尽于此,再要对方性命,实在太狠。

“小姐小姐——”小珠目瞪口呆地看着她狂奔出去。

雀儿受惊,拼命扑闪翅膀。

魏清走在姑苏最热闹的街上,已是掌灯时分,周围依然车水马龙,找了个酒楼临窗而坐,远远望去,仿佛置身于遗世独立的海市蜃楼。

楼梯咯噔噔响了,一个高壮的汉子坐在对面。

此人有一双格外宽大的手,说话的时候紧紧盯着自己的手掌:“天山派魏清?”

“正是。”

“在下上官鸿。”

“久仰大名。”他倒抽一口冷气,飞鸿剑名声在外,武林中有名的公子哥儿,出生世家,风流倜傥,自从家族卷入某次江湖斗争,突然杳无音讯。传言说家破人亡的他出家为僧,也有人说他早已自行了断。

此人一身寻常衣衫,毫无昔日玉树临风的样子,反倒像个劳苦奔波的手艺人。听说飞鸿公子养尊处优,素有洁癖,一双使剑的手纤尘不染,眼前这双手不但粗糙,且伤疤累累,导致一时无法确信:“阁下有何贵干。”

“要你的命。”

“如果没有记错,我们是第一次见面。”

“王小姐与你也是第一次见面,可你一进门就退了她的婚。”

“我与王小姐素未谋面…”

王婳姮奔上阁楼,剑已出鞘,情急之下只来得及呼喝:“丁信!”

剑光如碎星闪耀,将要害之处笼罩得滴水不漏,这一剑包含多种变化,是上官家族成名于武林的绝杀之一,历经几代传承,在上官鸿手中推陈出新,威力惊人。魏清险险避开,一个熟悉的身影扑了过来,剑光一敛,倒在怀中的竟是王小姐。

丁信跪倒在地,面如死灰,与方才的杀气腾腾判若两人。

魏清探其鼻息,发现并无性命之忧,姣好的面容布满血迹,显然被剑气所伤。

王小姐就是王小姐,世上还有很多王小姐,本该素未谋面的他们偶遇邂逅。他并不是第一个提前目睹未婚妻庐山真面目的男人,王小姐却只有一位,为了救人奋不顾身,虚弱地倒在血泊之中。

第6章 第 6 章

秦岗在屋梁上打呵欠,好整以暇地看新人送入洞房。

好一通折腾,喜娘的笑闹声隐隐传出,半晌,众人鱼贯而出,新房恢复原有的宁静。

饮完交杯酒,烛火久不灭。

不赶紧洞房等什么,他渐渐有些不耐烦。灯火通明不便行动,稍有不慎行迹败露,哪还有脸回去。自己出发之前不顾反对,笃定地拒绝了跟随的手下,开弓没有回头箭,绝不能空手而归。

要查出秦思的行踪,只能下三滥一回。

王大小姐有魏清这样的丈夫,不能轻举妄动。罪魁祸首无人在侧,不来趁虚而入简直对不起他的龌龊。

“你来了。”魏清打开房门,在空荡荡的院中站立。

一名女子从远处的屋脊飞身而下,白色衣衫在夜色中镀上大红灯笼的一抹嫣红。她缓缓走近,拔出背上的长剑,抵住魏清的胸膛。

“你来了。”他木然望着前方。

“动身之前大师兄劝我,一个男人若变心了,那是千刀万剐都扭转不回的。”她冷笑几声,长长叹了口气:“不管你做了什么,他们还当你是同门。同门相残,我做不到。”

朝夕相处的画面引入眼帘,魏清沉默了。

“我来是想问你…”

“你应该看见我们拜堂了罢。”

她微微一怔:“我还没无聊到那个地步。”

“见与不见,都是一样。”他咬咬牙,继续说道:“你我不过私定终身,犯了门派大忌,又于礼教不合。我与王小姐,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于今共结连理,师妹千里迢迢赶来喝一杯喜酒,心意已领,请回罢。”

她僵硬地立在那里,突然将剑重重收了回来,只听铮的一声,剑身断为两截:“你我恩断义绝,永不相见。”

这就完了?没有一哭二闹三上吊撕心裂肺的呼喊?新娘子不来露个脸,简直是不合格的三角关系。正事都耽误了,就给我看这个?差评。

白衣女原路返回,魏清魂不守舍地转身,二人对梁上君子毫无察觉。秦岗正要转道去王公子的住处,一声闷响,白影闪动,那姑娘重重跌在地上。

王家到底是怎样人家,为何大半夜随便冒出一个武林高手。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老鹰又在黄雀之后,这高手身形不高,偷袭了白衣女子,眼看一掌拍下:“你错就错在不该和别人的丈夫私会!”声音低沉,竟是个女人。

敌人的敌人就是我们的朋友,秦岗不及多想,飞身接了她一掌。

直到醒来,白衣女子全然不知身在何处。

“你偷袭我?”

他仿佛吞了只苍蝇:“死了也是糊涂鬼呐。”

“太快了,没看清…”她咳嗽出一口血。

这么说谁救的你也没看清了?

“你接了她一掌,没大碍吧。”

老天有眼,这货总算认识救命恩人,污蔑救命恩人很有趣?

火光微弱,他随手添着柴火,不打算和一个失恋的女人一般见识。

第7章 第 7 章

“你是谁,为何深更半夜闯进别人家?”失恋的女人不打算给他清净,咄咄逼人又一脸防范。

“你又是谁,为何黑灯瞎火和别人的丈夫私会?”他漫不经心地道。

说完有些后悔,狠狠揭开一个人的伤疤,在流血不止的伤口上撒盐,不是只有未经世事的小屁孩干得出来?借着火光偷看对方反应,一时不知说什么挽回。

“别人的丈夫…”她愣愣地咀嚼这句话,缓缓坐起:“到头来,我成了最多余的人。”

驿站的其他人远远看着,有人退后几步,有人掉头就走。

半夜三更,一个女人披头散发地坐直身子,脸色惨白自言自语,不是诈尸是什么。他下意识观察地上的影子,默默松一口气:“救你是顺手的事儿,看样子也不会再去送死,就此别过。”

“你连我的名字都不知道。”

“你也不知我姓甚名谁。”

“我欠你一掌。”她边咳边道:“既然后会无期,必须还了。”

有欠有还,一清二楚。

有缘千里来相会还有一层意思,就是为了共同的敌人不远千里来战斗。

“王家有那样一位高手,再去虎穴是行不通了。”

“引蛇出洞呢?”

“你是说——”

“秦思是江湖公认的美人,对方却是官宦人家的少爷,即便挟持了他,人家来个抵死不认,难不成屈打成招?谁又相信两人会有关联。最要紧是你妹子周全,逼狗跳墙总是下策。”

“你是说送他一条退路?”

“还是非走不可的退路。”

他承认句句在理,随即下定决心:“听你的。”

说来也怪,他们认识不到三个时辰,却像相处了三年,而有些人认识一辈子,却不如萍水相逢的路人。

“你不怕我不是真正的秦岗,失踪的也不是真正的秦思,而你其实是在助纣为虐?”他笑了笑:“那些仅仅是我的一面之词,你本该让我拿出证据。”

“你救我时也不知我的身份,也许偷袭之人才是正义一方,而我只是偷偷摸摸的刺客。”她毫不犹豫地,像是说了句有价值的废话:“所以我为什么要怀疑你,当一个人开始怀疑另一个人,无论真相如何,注定两败俱伤。”

他凝视良久,柔声道:“魏清放弃你,实在是愚蠢。”

“懂得放弃的人往往是明智的,只有傻瓜才什么都想要。他选的很对,王小姐能给的,我给不了。”她黯然地自言自语:“他不但聪明,而且仁慈,直到如今并未给我任何希望,从前不曾脚踩两船,现在也没有。”

“实不相瞒,你是我见过最大度的姑娘,连移情别恋这种恶心的事都能原谅。”

“不原谅,又能怎样,亦或因为我的憎恨,那对夫妻的阳寿生生缩短几年?”

他由衷地佩服:“说得我差点儿就要悟了。”

“现在几时?”

“快天亮了。”透过窗子,黎明前的黑暗近在眼前。

“我和他们约定天亮会合。”

“他们?”停了停,忍不住问:“是谁?”

“去了就知道了。”

他欲言又止,没来由地有些失落。

第8章 第 8 章

王少游一连在家里待了七天,第八天实在待不住了。

从未受过这样的拘束,从未提心吊胆地度日。他知道自己惹了麻烦,万锦山庄不会善罢甘休,眼看风头过去,是不是可以稍稍放松一下?负责盯着的手下此时恰好不在这里,也许他们也认为少爷不会出去送死。

依翠楼门口的大灯笼明在夜色中十分耀眼,轻飘飘的脂粉香气,若有若无地萦绕在侧,他毫不迟疑地一脚踏入,被老鸨一嗓子抓住:“哎呦呦哪阵风吹来了王公子,您可是从贵客变了稀客!”

“粉粉在么。”

“给您老备着呐,没您大驾光临,谁敢碰一指头。”

不由自主地抬头看着那闪深掩的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