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鸨接住一沓银票,笑意更甚:“二楼上客啦!”

粉粉自从被包了,过得还算清净。

确实没人敢动王大公子的人,除了今天下午的四个不速之客。

其中一个女子用出鞘了一半的剑身抵住她的脖子:“我说你写,稍有迟疑,小命就此了结。”

她尚不明白这些人的用意,哆哆嗦嗦地去出纸笔,哆哆嗦嗦地照着写下。

“顾姑娘,你有把握么?”其中一个衣着华贵的男子问道。

“一百两黄金包一个名妓,出手如此大方,必是心头之好。粉粉姑娘心高气傲,王公子虽花了重金,却未正式得手,眼看主动邀约,岂肯错失良机。”

“你们是什么人…”她鼓起勇气道:“王公子在这里出事,我也活不成,请各位高抬贵手换个地方。”

“此处风水极佳,自可诸事顺遂,争相大白。”负手而立的灰衣少年笃定地道:“放心罢,连血都不见,粉粉姑娘晚之后不妨继续做你的头牌。”

“神棍休得张狂,人来不来还不一定呢,凭你掐指一算能算出自己马上就要露怯么。”另一个青衣少年随即反驳:“牵连无辜不是君子行径,你们口口声声说万无一失,到时连累这位姑娘有个三长两短,如何过意的去。”

“你大可像大师兄那样不参与。”持剑女子好整以暇地。

“大师兄托我监视你们,岂能半途而废。”青衣少年冲余惊犹在的她咧嘴一笑:“我叫杜宜卓,这个不靠谱的神棍叫陆颖,他是坏人,我是好人,你一眼就能看出来罢?”

秦岗忽然叹了口气,考虑要不要谢绝两位少侠的好心帮忙。

夜色沉沉。

楼下喧嚣一片,楼上寂静无声。

“二楼上客啦!”

丫鬟打着珠帘,老鸨一面吩咐点灯,一面幽怨地:“姑娘为了公子憔悴不少,常常独坐到天明呢。”

出手阔绰的王公子再行打赏,一瞬间,碍手碍脚的人通通消失了。

粉粉绷直身子坐在梳妆台前,烛火印照下的后背格外单薄,纤腰不禁一握。

她并非绝色,秀丽中独添几分楚楚可怜,带着几许世俗烟火之气。这样唾手可得又若即若离的风情,少有男人抗拒。

王少游也说不清自己为何对许多美人一见倾心,却只对她一见难忘。

她是站在远观和亵玩之间的女人。

“多日不见,生我气了?”他从容不迫地来至近前,手中托着一只精美的盒子:“冷落佳人,故来赔罪。”

大如龙眼的夜明珠已是难得,竟有两颗一模一样,镶作龙凤钗。

他亲手为她戴上,珠光冷冷,金光灿灿,相得益彰。

“你…当初为何不告而别?”

“只因家中有事,分身乏术。”

“是为了别的女人罢?”她幽幽道:“相交一场,你也不用瞒我。”

“哪有。”

“都说你拐了秦家的姑娘,风言风语传到我这里,可是有理有据。”

他有些烦躁,一想此处没有外人,索性不再拐弯抹角的否认:“不提还罢,这事儿真是没抓着鱼还惹了一身腥。”

第9章 第 9 章

“王公子相中的人,哪有失手的?”

“坏就坏在被不该插手的人插手,那人又是得罪不起的。”

“放眼江南,还有王家不敢得罪的人?”

“江南算什么,天高皇帝远,抵不上京官大三级,何况不止大了三级,人家动动手指头,天翻地覆也是有的。”

粉粉掩嘴而笑:“你又唬人。”

“我唬天唬地,不敢拿这事儿玩笑,左右不过一个女人,我一想前程要紧,凭她是金山也得双手奉上,眼都不眨的。”

一把匕首从天而降,重重插在圆桌上。

王少游正把玩手中的夜光杯,被眼前的景象震住,粉粉早已吓得退在一边,瑟瑟发抖。

烛火熄灭,对面陌生的声音:“奉予谁。”

借着月光只见一个高瘦的身影,说话腔调和走路的姿势带有一种世家子弟的做派,他自幼结交这种人,不会看错,想来是哪个朋友开的玩笑,强作镇定:“阁下是谁,为何埋伏在此。”

“奉予谁。”对方面无表情地重复一遍。

王少游于是就不开口了,秘密已经泄露,虽是冰山一角,但露出另一角,他就得死。

整个王家都要遭受灭顶之灾。

“那日万国花会,有人看见秦思上了你的马车,你本想私会,后来却成了拱手相让,中间发生什么。”秦岗拔出桌上的匕首,胸有成竹地示意外头:“别担心,我们有整夜时间来听故事,春宵一刻值千金,谁也不敢上来打扰。”

杜宜卓和陆毅一边一个守在屋顶,以防神秘高手突然出现。顾修竹默默听着底下动静,琢磨着如此和风细雨,天亮也问不出来,秦少爷一看就是生活太过优渥,做事毫无紧迫感。

她本不愿直接参与,有人出人,有力出力,从旁协助也是报恩。看着对方磨磨唧唧忍不住破窗而入,一把夺了匕首,抵上王少游的喉头:“秦思生死不明,这厮绝对脱不了干系,如今一命抵一命,带去城外埋了,神不知鬼不觉,世间也少个祸害。”

秦岗心念一转,知她使诈,哑声道:“很是,横竖问不出真相,不如杀了,再追查背后主谋。”

王少游有些慌张,这些人为何不按套路出牌,不是说只要不开口,就一定不会灭口吗?

“你来还是我来?”

“冤有头债有主,不劳大驾。”

二人商量已定,眼看就要动手,他失声大叫:“冤有头债有主,人不在我手上,要杀就杀——”

众人屏气凝神,却没了下文,秦岗火大,一掌劈了过去。

文弱公子哪里经受过如此摧残,直接吐血倒地。

倒在地上还哼哼唧唧:“你们得罪不起…不但救不了人还赔上一条命。”

顾修竹微微一笑:“你不劳费心,再不痛快招认,先赔上自己的小命。”

立刻死与将来不一定会死之间,多数人选择后者。

王少游叹了口气:“京城,裕王府。”

在场之人不约而同有些怔忡。

无论如何,一个混迹江湖的人乍闻江湖以外的事物,多多少少都会不知所措。

“你是说,当今天子的胞弟,裕亲王?”

王少游木然点头。

粉粉自出道以来与达官贵人结交,对于某些禁忌了然于心,不禁惊呼:“岂止赔上性命,这样下去只怕株连九族!”

秦岗不动声色:“我若是你,也会编出一个绝对惹不起的大人物,以求脱身。”

“刀在脖上,若有半句虚言——”

“老天忙得很,没空天打五雷轰。”顾修竹打断道:“堂堂王爷,王府佳丽成百上千,怎会看上民间女子?”

“诸位有所不知,王爷就好这口。”

第10章 第 10 章

“什么意思。”

王少游勾了勾嘴角,紧闭双眼,老僧入定状。

秦岗倒抽一口冷气:“近来江湖上失踪的几个门派弟子,俱是妙龄女子。”

王家身在官场,与王爷结交本是再正常不过,为巴结皇家,摇身一变成了皮条客,也算丢尽世家大族的脸面。

难怪捂得这样紧,幸亏王公子贪生怕死。

“此去京城总要数月路程,绑架秦思之人还在回去的路上。”顾修竹走过去拍拍他的肩,缓缓道:“不往最坏的地方想,是为了有力气赢得最好的可能。”

秦岗回过神来,定定地看着她:“如果有最好的可能,我也像你帮我一样,帮你完成最难完成的心愿。”

王少游见他们相谈甚欢,瞅个没人注意的空儿,门开一缝溜之大吉。

本没想要他的命,屋中和屋顶上的人佯作未见,由他去了。真相大白了一半,还有更坎坷的路要走,秦岗当即道别,大步流星地离去。

杜宜卓和陆毅翻身落地,对犹在原地目送他远走的她道:“是个值得一交的朋友,可惜此去前途渺渺,生死未卜。”

“我没有家人,你们就是家人。如果你们其中一人遭遇不幸,我也会追查到底,生见人,死见尸。”

“如果是二师兄呢。”陆颖问道。

杜宜卓迅速瞪了过去,眼看要扑上去灭口。

只听顾修竹淡淡地:“换成二师兄,也是一样。我们七人同一师门,朝夕相处,同行同坐。他娶了王家小姐,依然是我们师兄,危难之时理应互相照应,反之二师兄亦不会弃我们于不顾。我虽与他恩断义绝,却不会任由别人欺负到天山七剑头上。”

“那还叫什么恩断义绝。”

杜宜卓斜眼瞅他,表示不灭不行。

三人你一言我一语夹杂着各种情绪出了依翠楼,阁楼的窗子突然推开,半空飞出一个黑影,重重砸在楼下的花圃上。

草木翻飞。

走近一瞧是竟粉粉,挣扎着站了起来,毫无跌落在地的狼狈不堪,遍身绫罗的她依旧艳光照人 :“带我走!”

杜宜卓瞪大眼睛:“姑娘,大晚上的莫要开玩笑。”

她语气格外坚定,仿佛下了半辈子的决心,而你不答应,就是生生掐断了她的后半辈子似的:“要么杀了我,要么带我走!”

天微亮。

枫林渡口,船家摇摇晃晃地靠岸,秦岗一脚上船,一脚骤停。

树林中一阵悉索,木叶翻飞,雀鸟惊哗。

此乃自古兵家必争之地,也是江湖纷争不断之地,换作平时根本不会留意。如今不同,每一位奇人,每一件异事,都觉得和秦思有关。

多亏这一眼,又见熟人。

顾修竹的胸口中剑,暗红色的血不断涌出来,染红衣衫。

天山派以剑法名动江湖,而攻击她的人,武功造诣显然在其之上。

世事往往奇妙至此,以为后会无期的人转身再邂逅,以为不离不弃的人一别成永诀。这个转身未免太快,就像老天爷知道他的失落与孤独,预备一场并不就别的重逢。

第11章 第 11 章

顾修竹虽处劣势,暂无性命之虞,他不声不响地观察对方的路数。

“你到底是不是来帮忙的!”她怒吼道。

特别眼熟,特别眼熟…

就要呼之欲出了,被喊声打断,秦岗索性拔剑相助。

一个回合不到,对方掠上马背,跑了。

“糟糕,又欠你的一份情。”她还剑入鞘,好不懊恼:“好不容易还了,这是利滚利啊。”

“那就还我一份情。”

“什么?”

他立即恢复常态,别过头去看渡口,耳根犹有余红:“先上船罢。”

顾修竹还是头一次坐船,站在船头专注地凝视朝阳初升。

江面晨雾缭绕,远山如画。

“刚才的蒙面人,似乎不是王家伏击你的人。”

“这么说我又惹上一个麻烦。”她笑了笑:“从昨天到现在,仅仅半天。”

“半天可以发生很多事,比如我们半天前拱手道别,现在又坐在同一条船上。”

她出了会儿神:“你真准备一个人去找秦思?”

“一个人就可以的事,为什么叫上一帮人。”

“你这人心肠不坏,就是有些自负。”

他皱了皱眉,朗然一笑:“就算是罢。”

“京城不比姑苏,咱们这样的就好比乡下人进城,一个乡巴佬说踩就踩,一群乡巴佬就要考虑脚上的鞋子了。”

“哦?”

“毕竟对于有些人来说,鞋子脏了也是烦心。”

他哭笑不得,无言以对。

船将靠岸。

这次道别就是真的道别,再厉害的说书人也杜撰不出永远的巧合,她忽然觉得和一个话不多不少的人结伴多么舒服。大师兄老成持重,三师兄聒噪,四师兄嘴碎,不是过于沉闷就是过于喧嚣,秦岗的出现,令人倍感解脱。

“你怎么不问我为什么一个人?”

“心上人和别人成亲,再坚强的女人也会找个没人的地方静一静。”

“其实很蠢,是不是?”

他含笑不语。

这世上有很多男人不知如何与女人相处,他自幼与妹子相依为命,年轻女孩的心思多少知道些。再不济,什么时候说话什么时候闭嘴,什么话该说什么不该说,总是心中有数,比如此时,说啥都错,那就温情脉脉地凝视罢。

果然走对一步,安全避开雷区,顾修竹幽幽地叹了口气:“我本打算回天山…”

“此去路途遥远,两个来历不明的高手等你落单。”

“说来惭愧,我在江湖上的朋友不多,敌人更是几乎没有,突然被人追杀,还挺不习惯的。”

船已稳稳靠岸,成片芦花随风摇摆,宛若无根飞絮因风起舞。时辰尚早,早市未出,长街一派清寂。

他沉吟一番:“回天山必经京城,你我不如结伴而行,互有照应。”

“其实是你照应我,而我实在…”

“你怎知没有照应到我?”

“昨天在倚翠楼…”

“还有我即将顺道回一趟的家。”

她诧异地:“你不是说…”

“听君一席话,我也觉得人多势众有人多势众的好处,既然顺路,不如多带些帮手,就算惨败,有人收尸也是好的。”

“我可没说…”

“知道啦,上路罢。”他说走就走,大步流星将她甩出好远。

她愣了一会儿,小跑着跟上。

吃人最短,拿人手短,欠人的情,只有腿短了…

第12章 第 12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