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忠良看着粉粉,粉粉盯着陈忠良。

“大师兄…”

“荒唐。”

杜宜卓不敢劝下去,低头不语。

过一会儿,陆颖小心翼翼地:“其实,小师妹也是女子,既然没有不方便,粉粉姑娘也一样。”

“小师妹能和她相提并论么?”陈忠良气不打一处来:“她,她,她…”

“我是风尘女子。”粉粉接道:“几位少侠身家清白,年轻有为,自然不愿同行。”

陈忠良正努力寻找温和的用词,忽被抢白也不恼火,就坡下驴:“姑娘多心了,我等并无此意,若说同行,这两个不知轻重的家伙与你共处一室,岂不更加混账。眼下正值战乱,百姓流离失所,姑苏自古富饶之地,能求得安身立命已是大幸,何必随我们共赴险地。连累姑娘丢了性命不说,我等在江湖上被人指指点点,也坏了天山派的百年声誉。”

“大师兄说话总是这么面面俱到,令人无法反驳。”杜宜卓嘀咕。

“不对区区弱女子冷酷无情,怎能显出掌教大弟子的威风。”陆颖装作看风景。

粉粉苍白的脸上挂着细细的汗珠,双唇紧闭,目光坚定,明明随时滚出泪珠却又拼命隐忍的样子:“陈少侠说得对,是我拖累大家。”

“要说拖累,小师妹更甚。”杜宜卓犹自不平:“说好一起,没等会合又不辞而别,凭空生了多少事端,若非她要报恩,姑娘也不会没了容身之地!”

“姓秦的拍拍屁股走人,小师妹不知所踪,粉粉姑娘简直没处说理去。”陆颖添油加醋,长吁短叹地道:“想来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质女流,前怕王家报复,后怕鸨母为难,天地之大,何处是家?”

陈忠良面色凝重,不为所动。

“其实像我这样的人,脱离虎口已很幸运。”粉粉苦涩一笑:“天地之大,无容身之处,还怕没有葬身之地?一个青楼女子,命比纸薄,即使死了也没人可惜。”

杜宜卓摇头不止,长吁短叹:“蝼蚁尚且贪生,可别妄自菲薄。”

“姑娘,我有一事不明。”陈忠良沉吟片刻,缓缓道:“我等江湖中人,空有一身功夫,无权无势,风餐露宿,不比留在姑苏好到哪儿去,究竟哪里值得冒险?”

陆颖望天:“说的我都想回家了。”

粉粉眉头紧锁,似是下了很大决心:“我想找一个人,守在姑苏,永远也找不到。”

“亲人?”

“我未拜堂的夫婿。”

陆颖顿了顿,有些不可置信:“可是天下之大…”

“你是想说为何没有自知之明,说从良就从良,简直恬不知耻么?”她说的慢条斯理,仿佛是别人的闲事:“如果没有赌鬼父亲,欠下一辈子还不了的债,此时我已是几个孩子的娘,男耕女织,相夫教子。”

“不是那个意思。”陆颖急红了脸,求救地望向杜宜卓,拼命眨眼。

杜宜卓无比珍惜得来不易的机会,抱定胳膊装没看见。

“他说他一定等我,不管我变成什么样子,都是他的妻子。”粉粉遥望家乡的方向,恍惚地笑:“如果家乡没有战乱,我们也许已经重逢。”

那个方向正是宋军与金兵交会之处,别说人,草都不生了。

贫嘴如杜宜卓,也想不出开解的话。

“家师说过,心存希望才是万事的根本。”陈忠良温言道:“即使他不在那里,也会在另一个地方,继续等你。”

马儿吃饱了草,不耐烦地踏着蹄子,似在催促上路。

“就要离开姑苏了,去和魏清告个别罢。再见不知何时,就算喝不上他的喜酒,也当面道声保重。”他牵过顾修竹的坐骑,缰绳递予粉粉:“它叫小乖,对它好点。”

第13章 第 13 章

小珠揭下最后一片天山雪莲,一声惊呼:“没了!”

王婳姮迫不及待地拿起小镜,迎光细细观察,竟看呆了。

狰狞的伤口从红色的粗线到浅浅的白线,奇医奇药,内服外敷,化腐朽为神奇,脸上那道可怖的伤口如做梦般愈合,施以脂粉,光滑如初。

这些日子她的担惊受怕,他的悔恨自责,随着这道恼人的疤痕一同消去。

隐约记得那天在茶楼阻止丁信杀人,双亲看着被魏清背回她时惊恐的眼神,自己吓蒙了,全然不顾地大哭起来。后来大夫诊治,发现那一剑斜斜从脸颊划过,陷进肩胛之中,脸上鲜血其实是肩上血肉迸溅。

到底还是惨遭毁容,美人脸上连颗小痣都容不下,何况二寸来长的伤疤。

当日魏清跪在门前,面对爹娘的控诉,一字一顿:“事已至此,千刀万剐不足以赎罪,我还小姐一命。”

爹叹了口气:“还命何益,终究毁了她一生。”

“那我娶她。”

本也是嫁他,谁知中途生了诸多波折,结果如初。对于彻底恢复她并不报以任何希望,老天却在开了一个玩笑之后紧接着开了另一个。

他因毁容留下,会否因痊愈而离开?

“小姐,外头有人找姑爷,说是他师兄弟。”小丫鬟来报。

“姑爷在书房,唤他便是。”

小珠急忙示意小丫鬟退下。

王婳姮不解:“魏清是掌门,想来门派之中有事。”

“小姐你忘了丁信做过什么?”小珠急得瞪眼:“若让姑爷和他师弟相见,难保不提姓顾的女人!”

竟把这件公案忘了,她连道好险:“果然做贼心虚,幸好丁信不曾得手。”

“反正说出来都以为是你驱使的,谁又知道他自作主张,只好瞒到底了。”

“是便是,不是便不是,何必隐瞒。”

“小姐和姑爷这脾气简直天生一对。”

她摇了摇头,亲自去唤魏清。午后闷热,他在书房中打盹,稍有动静便醒了。

抬头见是妻子,微微一笑:“有事吗?”

她愣了一下,说明原委。

“是他们?”他兴奋地站了起来:“多谢。”

她暂时无处可去,随手拿起他的书,里头是些经络图谱,满篇以气御剑、心神合一、气归丹田的文词,如同天书。只好放下,只觉硬硬的东西膈着,原来是他的剑。

半晌,魏清回来:“你在等我?”

“没有,不过找些书看。”

“说好为他们践行,谁知一个个执意要走。”他脸上还留着重逢的喜悦,眼中笑意更深:“在山上时不觉得,下了山许久未见,只觉恍如隔世。”

“他们…都还好罢。”

他点了点头:“这一路锄强扶弱,着实做了不少事,此次来姑苏原想喝我的喜酒,没想到路上耽误了。”

这么说他对顾修竹林中遇袭一事并不知情,师兄弟们也未提及,实乃侥幸。

那日枫林渡口,丁信一心将顾修竹置于死地,若非中途发生变故,险些酿成大祸。情敌没事,自己倒吓个半死。丁信说顾修竹是魏清最后的留恋,为免夜长梦多,理应斩草除根。她又何尝不知媒妁之言抵不过青梅竹马的情谊,只是一个人死了,真就灰飞烟灭吗?

根植于心中的眷恋,只会更深,更久,更难移除。

“来姑苏有些时日,不如去外头逛逛?”

“不了,平日练剑看书,倒不无聊。”

“如果你想回天山,我们可以一起离开。”

“你我成亲不久,这么快就告别双亲,实在说不过去…不急,再住些日子罢。”

她沉默一会儿,见他自始至终未发现脸上的变化,待要相问,不知如何开口。男人不是最在意女人的容貌么?难道他的目光根本没有在自己身上停留一刻?

想到这里,便将原本想要坦白的事咽了下去。

小珠说得对,有些事,也只能这么错下去。

不问对错,只问将来。

第14章 第 14 章

夜里秋风乍起,秋雨淅淅。魏清还在书房,她从梦中醒来,朦胧中只当次日清晨,见窗外还是漆黑一片,莫名地失望。

日子好过便觉光阴飞逝,抓也抓不住。日子难过,更希望光阴飞逝,不问前尘事。

正要合眼,有脚步声。

“何人?”

床边人影站定,甚是眼熟。

“丁信…”她坐了起来,疑惑地打量:“这几天你去哪儿了?上次因为魏清师妹的事,我话说重了,始终过意不去。”

“我一直在。”

半夜三更,孤男寡女在卧房说话有些不妥,待要起床更衣,似乎更不妥,奇怪的是一向对自己敬重有加的丁信为何突然不顾避嫌,今天的他看起来有些不同,像是从里到外换了个人。

还是那般寡言少语,只是…气度变了。

她自然知道他的爱意,自从被王家收留,他的目光从未落在别处。他从不提及从前的身份,似乎在世间也无牵挂,别人都说古怪,她却不问不疑。

如今连她也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丁信的影子还在,而魂魄似乎属于一个完全陌生的人。

他儒雅斯文,眉宇间一股傲气:“魏清什么时候回天山?”

“还有一阵子,问这做什么?”

“你们明天就走。”

“出什么事了。”她胡乱披件衣裳,去了院内僻静处:“原原本本的告诉我,是不是因为魏清?”

“别问了。”

“既然事事隐瞒,为何要人相信?”

他眉头紧锁,凛然道:“事关重大,信得过我就走。”

“好,我答应尽快离开。”她郑重地点了点头:“但你也要说出事情的原委,否则我会一直留在姑苏,直到真相大白。”

女人是奇怪的存在,有多柔弱就有多坚强。这一瞬他才明白自己因何钟情,溺水人的浮木,风雪中的热炭,除了本能地靠近,还有本能地向往。

那时他肮脏不堪,奄奄一息,乞丐不如,只有她伸出了手。说是报恩,其实不过找个借口守护唯一的希望与美好。

他不擅长欺瞒,尤其对她。

“知道裕王爷么。”

“是当今天子的胞弟,裕亲王?”

“那日我去找顾修竹的麻烦,并非要她性命,只要她负伤逃走,从此远离姑苏。后来半路杀出个高手,我无心恋战,折了回来。”

他平日太过孤僻,总是挂着张脸,被人看做性情凶狠之辈,连王婳姮也未免俗。

换做五年前,他一定想方设法解释,但是如今已无所谓。有些成见是如影随形的,像成功者的光环失败者的霉运,拘泥于此,只怕连走路该迈那条腿都不知道。

“你说的高手,是她师兄?”

“不是天山派的剑法。”他顿了顿,续道:“回到府中已是半夜,我怕让人起疑便从房上过,经过少游的别院,听他说话语气有异,还有老爷的声音。少游像惹了什么乱子,老爷着急上火,一边骂他,一边骂自己,最后提到裕王爷和几个陌生的名字,如同遭遇灭顶之灾。”

“少游这孩子太不懂事,前阵子纠缠江湖第一美人,现在又惹上王爷。爹娘也不管,简直不像话。”

“岂是管教就能善了。”

“凭他得罪了谁,想法赔罪便是。”

“你知道裕王爷此人,除了有个亲王的封号,还有个绰号叫什么?”

她不明所指。

“神仙千岁。”他伸手指向夜空:“千岁研究星宿占卜,痴迷丹药。”

“本朝不是禁止术士炼丹吗?”

“你父亲在谈话中提到药引。”

“原来我爹在民间寻觅药材敬献王府。”她对官场一知半解,隐约觉得事情不妙,理不出头绪:“如果只是药材,倒不是灭顶之灾。”

他若有所思:“秦思的下落至今不明,江湖中又突然发生几起少女失踪的案子,此事王家脱不了干系,你在这里…”

“既然多事之秋,我与魏清留下也无益处,不如你和我们一起走罢。”

“我不能走。”

“为了我也不能?”

他骤然看向别处,闷头不语。

这一刻像是丁信又回来了。

她摆了摆手:“罢了罢了,你已决定的事,旁人岂能动摇。”

“为了你,自然可以。”他踱出几步,缓缓道:“从前,将来,都可以。”

“现在呢?”

“现在你是魏清的妻子。”

丁信毕竟不是从前的丁信了,也许自从她嫁人,他就决定做回从前的自己。

她一点儿也不失落,反而为他高兴。

人,当然是要做自己。

“方才说的那些都与王家有关。”他踱了回来,叹道:“那晚还听到一些与我有关的。”

“什么?”

“班云翼。”

“是你家人?”

“仇人。”

她着实吃了一惊:“我从未听过这个名字,王家也不认识这样一个人。”

“所以我必须留下,寻找线索。”

“这人做了什么坏事?是他让你变成现在这样的?”

“我的故事,以后再说。”

他笑了笑,完完全全没有丁信的一点儿影子了。

第15章 第 15 章

这绝对是这辈子睡过最舒服的床。

虽然不知身在何处,甚至身上衣衫不属于自己,为了继续躺在华丽的大床上,顾修竹还是决定眯一会儿。

闭上眼睛,画面闪现。

渡船靠岸之后,秦岗问她需不需要找间医馆,被她严词拒绝:“我不是那种弱不禁风,受不得一点伤的女人,行走江湖,怎会说倒下就倒下。”

然后胸口一阵剧痛,倒下了。

她记得师父说过,如果一个人总是逞强,不是不可,但至少确定自己不是一个人。彼时彼刻,秦岗只怕深有同感,试想一个大男人,背着一个狼狈不堪的女人走过寂寂长街该是多么无奈,而背着一个沉重的包袱,除了回家还能去哪,也只有万锦山庄才有这等富丽堂皇。

她骤然睁开眼睛,环顾这间舒适的大屋,继而下床,推开了窗。

花园是见过,这么气派的还是头一次见。

秦家世代显赫,后人养尊处优,单这园子,不知耗费多少人力物力,只是主人家赏玩嬉戏之所。

美则美矣,不似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