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提了,老子昨日夜里领着弟兄们到那姜布山上捉鸡捉了一整晚!他娘的,捕头做到我这份上真是忒窝囊了!”

我瞅了瞅这鸡粥,更是食欲大增,大口吃下去好是舒坦。

是福不是祸

窗外淅沥沥下了场雨,打在外头芭蕉叶上声音清脆,在地上砸下一个个水涡。

“老爷,这便是尹氏食肆”。抬眼瞧去,有位身着华服的尊贵男子带着三两随从迈步进来。仔细瞧了瞧,竟觉得这位男子眉梢间与孟王爷有些神似,不比孟王爷的儒雅之风,此人倒是更添了些戾气。

他们一行人挑了个包厢坐下,不过片刻,伙计便从那包厢中出来,“尹掌柜,里头那客官说要见你。”

我放下帐本,有些疑惑,掀开竹帘,恭敬道,“这位客官,我就是这食肆的当家掌柜的,客官要找我?可是有什么不和口味的地方?”

那男子见着我,深深地打量了一番,凝神问道,“尹掌柜的?”

“嗯?”

“你姓尹?”

“呵呵,客官可是觉得有何不妥?”

突然,堂中听到刘夫子敲了敲扇子,大喊了一声,“自古帝王多风流,好是流连美人榻。咱当今皇上,那还不是后宫佳丽,夜夜笙歌…”下头一片叫好声。

眼前男子脸色稍变,皱了皱眉,将茶碗重重地置于桌上。旁边有人替他斟满茶,“老爷,莫动怒。”

我心里一紧。这男子敛气问我道,“听说你这是大沂御赐食肆,既然顶了这大沂御赐的招牌,可是有何不同?”

“回客官,未有不同。不过是民女曾在前段日子无心插柳,在与浦丘一战中尽了些绵薄之力,皇恩浩荡,便赏了民女这块招牌。”

“哦?掌柜的巾帼不让须眉啊,这浦丘一战中书令大人立下赫赫战功,原来是得了位女子相助,真乃传奇。”

“客官盛赞了。”

那男子话似有深意,“这江洲真是不可小觑,前有闻那浦丘皇子隐匿其中,后有知前朝丞相欧阳瑾瑜退居于此,再如今还出了掌柜的这般奇女子。我还听说中书令大人甚是流连此地,果真是藏龙卧虎啊。”

我有些紧张,掌心中细细密密渗了层薄汗,“客官想来是第一次来江洲吧,江洲百姓安居乐业,这小食最为特色。客官既然来了我尹氏食肆,民女自当尽地主之仪,好生款待。”

这男子缓缓启口道,“听说中书令大人都屈尊下榻在食肆中,想来这小店必有其特别之处,那么掌柜的,捡几样招牌小点上来吧。”

我正欲迈步出去,听到孟杼轩唤了声“娘子”,接着他掀帘而入,见着那男子愣了愣,接着微微福了福身,欲提了袍角跪下,“皇上驾到,微臣失职未能远迎,还望陛下降罪。”那男子稍稍挑了挑眉头,不紧不慢道,“爱卿不必多礼,朕多日未见爱卿,有闻孟爱卿有病在身,今日特来探望。”接着他目光扫了扫我,“竟不知,几日未有爱卿音信,原来是有佳人相伴,乐不思蜀了。”

孟杼轩不动声色地攥住我的手,抚了抚,方才悬在喉咙处的那颗心才是安稳些。我赶忙上前跪下,“民女尹千织拜见皇上。”

孟杼轩在旁搀住我,缓缓道,“皇上明鉴,微臣尚有伤在身,夫人前些日子操劳,不宜长途跋涉,故而没能及时回堰复命,还望陛下恕罪。”

我抖了一抖,在心里琢磨着,欺君犯上这可是死罪,合计了一番,孟杼轩这一句话出去便是要砍两回头了。

皇上抿了抿唇,“爱卿不必自责,浦丘一战爱卿守城有功,合该重赏。”他目光有些凌厉,似带试探,“朕不知爱卿想要何奖赏?”

孟杼轩稍稍俯身,将我攥得更紧了些,“夫人近日身怀喜胎,臣只望能陪伴身旁,此外,别无他求。”

心里再是抖了抖,唔,再砍一回头。

“哦?”皇上扫了扫我的肚子,“那么真要恭喜爱卿了,诸日不见,朕倒是有些怀念爱卿的棋技,今日不如就伴着这青山绿水切磋一番。”

孟杼轩恭敬道,“微臣遵命。”他转身,目光笃定地望着我,柔声道,“千织,你去拿副棋来,再沏壶好茶。”

出了这包厢,惊魂甫定,方是体味到什么叫伴君如伴虎,杀人于不眨眼之间了。

屋外的雨下得愈发厉害,店内的生意也是冷清了些。我拉着刘夫子让他止了说书,等在外头,周围静得只能听到雨点落地的清脆之声,还有那包厢中“啪啪”的落子声。

这一局棋下得真是有气势,老天爷都跟着天昏地暗了一番。

盼天盼地,终是传来了爽朗笑声,“哈哈,数月已过,孟爱卿棋技无甚长进,莫不是贪恋温柔乡了。”

听得孟杼轩沉声道,“臣愚笨,此局输得心服口服。”

这日晚些时候,皇上一干人终是移驾衙门府,临走前,他与孟杼轩道,“你的这位娘子,倒是与朕的一位故人有些相像。”

孟杼轩将我护到身后,“微臣惶恐,恭送皇上。”

黄昏之时,我见孟杼轩神情有些凝重地立在窗边,屋外乌云密布,电闪雷鸣。那芭蕉叶被打得有些撑不住,独自飘零在雨中。泥地上的水涡炫开朵朵雨花。

“今日里,你连皇上都想糊弄过去么?”

他转身对我,敛了心神,自嘲一笑,“你若不嫁我,我便是罪该万死了。”

“你大可以回了堰城再娶他十个八个。那些皇亲贵戚哪个不是三宫六院的,连那县太爷都有四房姨娘,刚好凑一桌打牌…”我越说越觉着不对劲,却又琢磨不出来哪不对劲。

他脸上有些笑意,“我只要你一个,不再娶了。”他将那“再”字咬得重,我这才反应过来,大窘,堵回去一句,“那天上掉下来的小姐公主,砸你一砸一个准,一砸一个坑。

语罢,总觉得我这话不大妥当,便补了一句,“你那后院定是坑坑洼洼的。”

他轻笑出声,“那我将后院围起来,就填你这个大坑。”

我摸了摸下巴,“你能不回堰城么?”

他身子一顿,良久没有说话。

天际闪过一道惊雷,晃得人心中戚戚。

窗棱被风吹得“咔咔”作响,远处团团乌云好是狰狞。我将手伸出窗外,夏雨淋在手掌中冰冰凉凉,沿着指尖丝丝滑下,却是从指缝中流走,收拢掌心,半点抓不住…

答案我早便知道,心中平升一丝黯然,转身欲走,听到他在后头唤了一句“千织…”余下的话音便湮灭在雷声中,我摆了摆手,“我说笑呢,你就是在江洲一百年,我也不嫁你。”

这日夜里,轰隆隆的雷声一直响在耳畔,我横躺在榻上,竟忽然想起好久好久以前在乌山寺对着郑兰儿小姐发的毒誓,彼时我说若再轻薄孟杼轩便要遭天谴。转念不久前与孟杼轩的一夜春宵,再巴巴地望着外头这天打雷劈的,这、这不会应验了吧,老天爷莫不是要来收了我去?我不禁裹紧了被子,哆哆嗦嗦念了一晚上“南无阿弥陀佛”…

第二日清晨,已经云消雨霁,大雨过后,泥土的清芬弥散在空气中。

我逃过这次天劫,肿着两眼去店中,却发现食客们皆交头窃语,议论纷纷。我拍拍刘夫子的肩,“大清早的,这是怎么了?”

“千织丫头,昨日衙门府被雷劈了哎。”刘夫子凑到我耳边,神神叨叨,“老天爷发威了,县太爷好像被吓得半死。”

我心中一抖,老天爷莫不也有眼拙的时候,劈歪了?

转念一想,啊呀,那当今皇上不就住在衙门府么?

赶紧揪住刘夫子,“那,有人被雷劈了么?”

“肯定有吧,听说衙门府被烧了大半,县太爷是爬着出来的。”

心里一沉,便见着孟杼轩迈步出来,“千织,你收拾一下,中午我们去衙门赴宴。”

我凑过去,压低声音问他,“那皇上没事吧。”

他蹙了眉头,“你怎么眼睛肿得这样厉害?”

我自责道,“我听说衙门被雷劈了…唉,这都怨我、都怨我。”

他有些好笑道,“皇上没事。今日晚些时候皇上要摆驾回堰,于是设宴,指名要你同我一道过去。”接着他郑重叮嘱我道,“在宴席上你莫要多说话,凡事有我。”

我心中掂量了一番,皇上许是头回来江洲,夜里就被雷劈,想明白了这是天意让他赶紧回宫,江洲是个不祥之地,于是屁股还没坐热就摆驾掉头了。

心头隐隐有些阴霾,天雷算不算是凶兆…

我换了身压箱底的衣裳,还特意找了只珠花挽了个流云髻别了起来,瞅上去很是风韵犹存。出来见着孟杼轩,还扬眉吐气了一番,“是不是也挺国色天香的?”

他望着我,眸中好似有什么在闪烁,靠在我耳畔道,“不穿衣裳最好看…”

我脸红了红,嘟囔一句,“你就随便占我便宜吧。”

同孟杼轩一道来到衙门府,果真,南面一半的宅院黑焦焦的。我抚了抚心口,这真是好险呐,县太爷我对不住你,竟让你做了垫背的。

郑捕头迎上来,“孟大人,夫人,请里边走。”

孟杼轩问道,“皇上可还好?有否惊了圣驾?”

郑捕头喏喏答道,“回孟大人的话,皇上龙体无恙。只是,县太爷…此次受了惊,前些日子病还没养齐全…许是回天乏术了。”

孟杼轩颔道道,“寻个郎中帮着看看吧,你们多担待些。县老爷年岁也高,是时候享晚年了。”

我们进了大堂,便见着皇上威严地端坐在桌旁。孟杼轩携我行跪拜礼,“微臣(民女)拜见皇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平身吧,孟爱卿不必拘礼。”皇上语气稍缓了缓,换了个称呼,“朕有闻皇侄伤病在身,眼下可有恢复?”

“皇上,江洲山清水秀,养病再好不过,微臣已经有所好转。”

皇上睨了睨龙眼,“朝中近来颇不太平,皇侄可有耳闻?”

孟杼轩徐徐道,“哦?微臣不知。”

那皇上侧头看我,“尹掌柜是江洲人?”

我正欲答话,孟杼轩握了握我的手,“夫人是清洲人,曾因修筑城墙一事随微臣一并来到江洲。此后见江洲人杰地灵,不舍离开,便盘下食肆做些生意。”

皇上扫了扫我,目光停在我腰间,我低头一看,方才想着收拾得体面些,便随手拿了只玉佩挂上去,现在仔细看看,原是司若言先前给我的那块刻着“瑾”字的佩绶。心中稍稍一提,这果不是那前朝丞相欧阳瑾瑜的东西么?

皇上收了眸光,问道,“朕有闻欧阳瑾瑜隐于江洲,皇侄可有见过?”

孟杼轩答道,“据微臣所知,欧阳瑾瑜早先携慕容若言私逃出宫,此刻应是在浦丘境内罢。”

“哦?”皇上眼微眯,斜眼睨过来看得我心中一阵寒颤。

我心中忐忑,孟杼轩并不知道这玉佩一事,想来那欧阳瑾瑜与我或许沾亲带故他也无从知晓,眼下他如此一说,会否有些此地无银三百两?

皇上轻吭了一句,“不知皇侄何日当返?”

孟杼轩垂眸,扫了扫杯子,“夫人仍在安胎,不过多时微臣便启程回堰。”

我心里一抽,有些抑郁。这顿饭吃得是如履薄冰,战战兢兢,小心肝上蹿下跳地颤啊颤。

饭毕,孟杼轩与皇上下了局棋,我索性溜达到院中观瞻这被雷劈了的府阺遗址。夏日里的天气真是阴晴不定,昨日夜里还是雷雨交加,今日便艳阳高照,火辣辣烤得人汗流浃背。我图体面,今日里穿得是那百褶绣花连襟裙,比不得往常的薄纱裙,捂得人好生憋闷。

执着那团扇扇了扇却是不打紧。渐渐觉得身子有些虚脱,我抬眼瞧了瞧当空的日头,头晕目眩,厥过去之前心里琢磨着,果真是躲得了和尚躲不了庙,老天爷你这是变着法的要收了我么…

醒过来之时,手腕上有些冰凉,抬眼看见孟杼轩正在为我把脉。有些口干舌燥,见着榻旁有碗茶水,端起来欲喝,却听得孟杼轩柔声道,“千织,你许是有喜了。”

“噗”一口茶全喷了出来。

仲夏苦夜短

我一手抚上心口,颤抖道,“你方才说什么?”

他不紧不慢,修长的手指一搭一搭扣在我腕上,“往来流利,如盘走珠,似是喜脉。”

我此时心中还没来得及盘算,脱口而出,“你要负责!”

孟杼轩嘴角有些上扬,将我的手握在掌心里,笃定道,“我们择日成亲。”

脑袋乱成一锅粥,刚醒来我又厥过去了…

他拿着本黄历翻了翻,“千织,择日不如撞日,我们两日后便在醉宵阁里头把亲事办了,怎么样?”

我摸了摸肚子,“唔,随你。”

“怎么,不和心意?”他放下黄历,走到我身旁,眉梢间好是柔情,轻轻抵住我的额头,“嗯?”

我直勾勾地瞅着肚子,“你能把出来是男孩女孩么?”

“不足半月,看不出来。”

“呃…你什么时候回堰城?”眼下这架势,我心头总有些不爽利之感,“眼下我有身孕,不适宜走远路。你若是要回去,可以先走,不过这样一来,怀胎这么久,我日日夜夜见着的就是刘夫子。我听说,这些日子见着谁多,那孩子就长成谁样。”

“…”他双眸如墨,浅笑道,“你舍不得我走?”

我讪讪笑笑,“我是怕日后刘夫子他娘子误会。”

我想着有喜了应是四处走走,透透气,听听河边姑娘唱小曲给孩子薰陶薰陶,于是同他道,“今日有些热,我去江边走走。”

他起身看着我,“我陪你。”

蓝天白云,有些渔船在江面上撒网打鱼,江畔有些小摊贩。

有个字画摊子,那摊主给来往客人临江画像,我凑过去递了些铜板,“大哥,你也给我画一个罢。”

摊主点点头,“好咧,姑娘,就临着这江边。还有什么别的想画进去么?”

孟杼轩吟笑道,“你想要描画像,我来给你画就好。”

我歪头思索了一番,指着孟杼轩对那摊主道,“把他也画进去吧。”接着对他道,“你若是真走了,我这些日子就看着这画像,总比看刘夫子好,别可惜了你那副好皮囊。”

他好似有一瞬的怔忡,接着脉脉地看着我。

这青天白日之下眉眼传情,身旁那摊主痴痴地看着我俩,我十分地不好意思,扯了扯他的衣袖,“你摆个姿势吧。”

他笑笑,“什么姿势?”

我细细回忆着,觉着初次见他时候那副模样最勾人,于是在旁寻了棵垂柳,“喏,你倚在这柳树上。”

然后凑过去,把他的发带解了,乌发泄散下来,丝丝触在我脸上,有些痒痒。唔,还差一点,彼时他手中执了个瓷白酒壶。

酒壶没有,先找点东西凑和吧。我到旁边摊上买了片西瓜搁在他手中。他稍稍蹙了眉,问我道,“千织,你这是要做甚么?”

我将他的头扶了扶,理了理他的头发和衣襟,心里再是回想他那时的模样,与他道,“你眼睛稍稍眯一点。”

“嗯,眼神再迷离些。”

“嘴角稍微勾一勾。”

“西瓜再歪一点,唔,这样好了。”

我回头对那摊主灿然一笑,“大哥,姿势摆好了,就临着后头的尹氏食肆,画吧。”…

我拿着那画卷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觉着眼前的孟杼轩与画中人真是有云泥之别。“大哥,这画得差太远了,你把银子退给我吧,我不要了。”

那摊主有些苦丧着脸,“姑娘,这都画了半个时辰了。何况这位公子长得仙人模样,姑娘看看这画里,神韵已经出来了。”

“啧啧,大哥,你画的到底是他还是你自己,神韵我是半点也没看出来。”

“姑娘,你这话什么意思?!”

孟杼轩轻轻将我拉过来,然后对那摊主颔首浅笑,“多有得罪,我看这样就行了。”

我有些不耐,“我若是看这画像,那还不如看夫子呢…”

他轻笑出声,凑到我耳畔道,“不用看画像,我就在眼前,哪也不去。”

我咂巴咂巴嘴,噤了声。

夜晚,繁星点点,外头一声一声知了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