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一到,胃口便不像往前,总有些烦闷。孟杼轩挽了袖子在火房中给我做了碗银耳莲子羹去火,端到我屋中,“我方才用井水凉了凉,将它喝了吧。”

莲子羹顺着咙喉顺下去,冰凉之感沁人心脾。

“千织,若是没有孩子,你愿意同我成亲么?”

“啪”我一慌,手中的瓷碗掉在地上,碎成万千。我赶忙上前一步去拾那碎片。

“嘶——”倒抽了口气,手指被划了个口子,血溢在那瓷白之上。

“怎么回事?让我看看。”他上前一步捉住我的手,接着放在唇边小心地吮了吮,我心中一阵酥痒。欲将手抽回来,他却是没松开,舔着那伤口细细吮着,随后竟沿着五指指缝吮吸每根手指。

我面如火烧,欲推开他,却被他搂住腰间靠近。张嘴欲呼,他一个俯首,呼声便埋没在唇齿之间,化作暧昧溢于室中…

夜色撩人,屋中烛光明灭,窗外芭蕉叶摇曳。

“千织…”他含着我的唇轻唤,声音混哑。

“嗯?”,此时脑袋中一片混沌,却如中了魔怔般脱离不开。

他眸中漆黑若夜,好似浮了层薄雾一般迷离,舌尖离开我的唇瓣,游离在耳垂处,含住轻吮,声音暗哑非常,“我要你…”

我心中一颤。

晚风从窗外拂过,烛光忽然被吹灭,屋中刹时漆黑一片。

“我看不清…”话还没说完,便觉得身子一轻,被他拦腰抱住放在榻上。脖颈处有些温热,他的唇舌流连在我的耳廓,脖颈,锁骨…

不知何时衣襟已开,他的指尖沿着襟口滑到肩上,轻轻摩挲打着圈,一路向下在我背脊处轻拢慢捻。指尖微凉,却在所及之处撩起阵阵火热…

耳畔的喘息声渐渐粗重,我咬着唇,腰间一松,心内抽紧,轻声道,“我有喜了…”

寂静一片,窗外点点星光洒下,在院中晕染出一片朦胧,有“沙沙”树叶摩挲之声,远处灯火阑珊,绚烂旖旎。

他好似顿住,随后倒抽了口气,在我眉心处印下一吻,低声在我耳旁道,“只有你才能让我这样…”

我此时脸上已经火急火燎了,别开脸。

他伸手圈住我的腰,将我靠在他胸膛处,暖暖的,第一次如此近地听到他的心跳声。夏夜暖风微微吹我裳,飞虫萤绕在那芭蕉叶旁,心头阴霾渐消散…

破镜何重圆

清晨醒来的时候,孟杼轩已经不在了,榻上仍有些余温。地上碎开的瓷片已经被他收好。我起身走到窗旁,看着外头晨曦晓露、枝叶上清露点点,清新之感扑面而来。

他屋中空空,不知去了何处。我到了店中,刘夫子笑眯眯与我道,“丫头,孟大人说明日里在醉宵阁里成亲。夫子没什么好送你的,回去翻箱倒柜,总是寻着了样宝贝。”

“咳咳,夫子,其实不用,有这心意就行。”但凡刘夫子说是宝贝的那都是见不得光的。

“要的要的,丫头就像夫子闺女一样,要出嫁了,怎么能白手空空呢?”说着,刘夫子从怀里摸出个盒子,打开来一看,是对翡翠耳坠子,我仔细瞧了瞧,咦,这和我娘彼时留给我的那对长得真是差不多。

我笑笑,“夫子,这坠子我有一对一样的哎…”

夫子讶异,“怎么会?这是夫子我当年送给我娘子的信物。”他即而陶醉其中,“当时我那娘子是个小美人儿啊,多少纨绔公子哥拜倒绣花裙下,多亏了这坠子,啧啧。夫子我真是下了血本呐。”

我转身去屋中扒拉扒拉将那坠子寻出来,递给他一看,“喏,这不是一样的么?”

这坠子惹了好些事,说来说去,我早先险些被孟杼轩一把火烧了就是因得这坠子,后头再牵出来一干纠葛,真是万恶的源头。

刘夫子细细端详了一番,突然双眼放光,“丫头,你这坠子是真的啊!!!”

我嘴角抽搐,扶额,“…自然是真的,要不然呢?”

他好生宝贝一样揣在怀里,“这是宝贝啊,大宝贝。这对坠子可顶多少个食肆啊…”

我凑过去纳闷道,“这么值钱?”

“丫头你这坠子哪里来的?这个不应该在当今孟王爷夫人袁氏手上么?”

“这么说来…我在二夫人手上也见过一对差不多的。夫子,这坠子有何典故么?你说来我听听。”

刘夫子撅了撅嘴,“这对翡翠坠子是当年那欧阳丞相送给堰城第一美人的,相传是用善润翡翠雕刻七七四十九日制成,价值连城,举世无双呐…彼时在袁美人生辰之际送上,名噪一时啊,后头为堰城广为流传。堰城头号首饰坊照着样子仿做了三对,那是坐地起价啊,夫子我没日没夜攒了一年的银子全耗上了。”

他吹吹胡子,“自然,最最值钱的还是你手上那对,无价之宝啊。”

我不解,“那这坠子后头呢?一直在袁美人手上么?”

刘夫子歪头思索了一番,“老夫子怎的知道,这种事也是以讹传讹了。听说袁小姐与孟王爷成亲那日,遣了个贴身丫环将这坠子送回给欧阳丞相了。想来那欧阳丞相若是睹物思人,真是要魂断天涯了。后头不过多久,欧阳丞相便隐匿了。红尘多坎坷啊~”

“夫子,你知不知道先皇后来为何改立太子?”

刘夫子仰头思索了一番,“是因为明玉郡主叛国一罪,罪连三族。父族放逐,明玉郡主和浦丘大皇子慕容易私通,先皇下令诛其子族。”

我有些怅然,“这权势真是纠结得很…”

夫子哈哈一笑,“丫头管他这些劳什子事做什么!眼前孟大人这样的良人抓住一个是一个。”

我摸了摸下巴,叹道,“怕是套不牢啊…”

“夫子手把手教你,要想套得住男人,二句真言!”刘夫子伸手比了个“二”。

“嗯?”

“要想套住郎,就得媚上床。”

“…夫子,我去绣坊里量量身,今日要做那喜服。他若是回来了,你也让他去那绣坊寻我。”

接着便起身往外头走,走到半道上,阴云满布,这些日子阴晴不定,我迈急了些步子。怕是不久便要下起雨来。果不其然,不足片刻,有些雨点砸下来。

出来得太急没带伞,只好跳到一旁屋檐下避避雨。这雨渐大,瓢泼而下,丝毫没有停的架势。倚在墙边,看着前头好些人在雨中赶路,有个胖小子颤颤巍巍在路上走了两步,“扑通”趴倒在地,蹭了一脸的泥,抬起衣袖抹了把脸,那身浅青色衣裳立马就花里胡哨不成样子。接着我听得“哇——”一声,这小子索性一屁股坐在雨地上嚎啕大哭起来。

这孩子哭得这般凄惨,立马将我那母性勾出来了,上前将他扶起来道,“别哭别哭。”

无奈他那屁股好像粘在地上一般,死活不肯起来,一面哭一面往我怀里钻,把面上那泥啊、鼻涕啊、眼泪啊全蹭到我身上,呜呜咽咽道,“姐姐…痛…”

我抚着他的小脑袋,好不尴尬道,“哪里痛?我给你揉揉…”

这孩子全然不顾大雨天的,只将我牢牢攥住,“小川摔得好痛…”

我念及自己有孕在身,淋不得雨,只好将他往屋檐下拽,“别淋雨,不然要染湿寒了。”

生拉硬扯将他给拖到屋檐下,他哭得是愈发凄零了,与天上的雷公电母遥相呼应。我心中不忍,擦了擦他面上的雨水,哄他道,“我给你买糖吃?”

这孩子噙着泪,可怜兮兮道,“好…”

我看着他这可怜模样,心立马化成水,顺着屋檐走了几步,看到一旁有个小摊,打算上前去买些小食。

听得有人唤了我一声,“千织。”

我回过头去,见着孟杼轩打了把竹伞走近来,他微微蹙起眉,“怎么给淋湿了?”他将手中的外袍披在我身上,“你这样,又要着凉了…”

我笑笑,指了指旁边的小子,“他吵着闹着要吃糖,我想着给他买点。”

孟杼轩看着小川,微微俯了身,饶有兴趣道,“你是谁家的孩子?”

小川睁着眼睛瞅了瞅孟杼轩,然后瑟瑟地往我身边靠了靠,怯怯地对他道,“叔父…姐姐给小川买糖吃,小川要吃糖。”

小川这话说得很有深意,直接把我和孟杼轩说开了一个辈份。

孟杼轩“咳咳”了两声,“千织,你就站在这,我去买。”接着他慈眉善目地对小川道,“哥哥给你买,可好?”

这话不说不打紧,一说着实把这孩子惊着了,“哇”地一声雨天霹雳又哭起来了。

他只得作罢,买了块糖递过去。小川吃了这牛皮糖口水涟涟,扁着嘴含含糊糊道,“叔父好,叔父真好。”这时候过来个姑娘,有些焦急,看到小川一把拉过去,“你怎么乱跑,让娘亲好一顿找。”

小川此时眉目都舒展开,扬着手中的糖,笑得可人,“娘亲,小川有糖吃。”接着他一点点挪到孟杼轩身旁,扯着他的袍子,喏喏道,“娘亲,让叔父做爹爹…”

此话一出,周围人的脸色都变了变。那姑娘讪讪笑笑,“这位公子小姐,方才多谢。”接着揪着小川的衣领提着一路远奔。

我目送这母子俩的背影,心内有些感慨,这好似是看到了我不久的将来。孟杼轩走到跟前,拢了拢那袍子,柔声与我道,“不是说去绣坊么?”

我点头道,“嗯,你说要是生个儿子像我怎么办?”

他一愣,接着笑道,“那就再生一个。”

我欲走,却是觉得有些濡湿之感,低头看了看裙子,发现裙上赫然有点点红斑。心头一惊,拉住孟杼轩,“完了完了,我莫不是要小产了?”

他顿住,“怎么会?”

我指了指裙子,心惊肉跳啊,“方才淋了雨,你看,你快、快救救孩子。”

他望着我,脸越来越黑。

我扯着他,嚎道,“你赶紧找个大夫,快!”…

眼下我躺在榻上,心如死灰,化作别姬自刎湘江的心都有了。我有孕了缘何要去做那泥菩萨哄那孩子?

孟杼轩坐在我身旁,眼神复杂地望着我。

我有气无力道,“我是小产了么?”

他不语。

我颤抖,“都是我的错…”越想越心酸,越想越愧疚,哭道,“我这苦命的孩子哟…都怨我。我真傻,真的…”

他递过来一碗汤水,“千织,来,压压惊。”

我此时是茶也不思饭也不想,念着我那早夭的孩儿,怕是个人形都没长全就胎死腹中了。摆了摆手,叹了口气,“我吃不下…”说着,那眼泪扑朔扑朔就掉下来了,扯着他的袖子当帕子哭得更是卖力了些。我虽没做成娘,但这一折腾深深让我体味到做娘的苦楚。稍一念想,这孩子算是生生被我活埋在肚里,悲恸得无以复加。

待将他一只衣袖都湿透了,我便扯了另一只继续哭。

他一下一下轻轻拍着我的肩,半晌,终是听他说了句话,“千织,你这是来月事了…”

我彼时还沉浸在与我那孩儿的生离死别中,呜咽道,“孩子都没有了,要那月事做什么?”

月事…月事?心中哐当一抖。

屋中稍稍静了片刻。

我“哗”地推开他,“怀孕了哪来的月事?!”

孟杼轩那脸再是黑了黑,嘴角抽了抽,“你听我说…”

我随手抓起榻上的枕头扔过去,“你骗我??”

他被那枕头打了个迎面,欲走近来,“那日你脉象不稳,我便以为是有喜了…”

我将榻上的被褥抄起来甩过去,“你胡说,你医术那么好,怎么可能算错?”

“…”

敢情他竟是变着法儿来哄骗我,这些日子莫不是被他耍得团团转,我郁结,想着自打知道有喜了,我那是诚心实意想与他做夫妻,昨日夜里还含情脉脉与他共榻而眠,私底下还偷偷开始绣那娃娃的小鞋。

“每每都是这样,你除了哄我骗我,还会使其他招么?!”我是又羞又愧又恼,将触手可及的东西全是扔了过去。

听到“哐”的一声,我方才没把住轻重,竟是将那碗汤水尽数洒到他身上。他额角被打个正着,额上渗出了些血丝,沉寂了片刻,他眸中幽幽,“我是真希望有个孩子…”

我别开脸,背对他。

听得身后一声轻叹,“那日问你若是没这个孩子,可是愿意同我成亲?”

我咬着唇没说话。

良久,后头没有反应。待我回头的时候,他已经不在屋中了。

我在榻上滚来滚去,越想越是憋屈,推了门想是寻他把话说个清楚。刚巧碰上刘夫子,夫子笑道,“丫头,喜服做好了么?”

“夫子,这亲成不了了!”

夫子疑惑道,“怎么?小两口闹别扭了么?难怪我方才见着孟大人执了酒壶在旁喝闷酒。丫头,夫妻么,床头吵架床尾和嘛。”

我摆了摆手,迈步走,郑捕头乐呵呵地走上前来,向我福了福腰,“尹姑娘,小的没寻着孟大人,想着姑娘帮我传句话。两日后启程回堰的马车小的都准备好了。”

“什么叫两日后启程回堰?”

“尹姑娘不知道?孟大人先前应了皇上,两日后回堰复命。”

长夜无休眠

我的心“啪”地落到谷底,刹时东南西北分不清楚。脑中回想他同我道,“不用看画像,我就在眼前,哪也不去。”

踱步到院中,痴痴望着那翠叶,伸手去触那叶脉上的滑动的雨珠,这些日子如同做了场梦,梦里这人就是个凡夫俗子,与我一道牛郎织女,同我一起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将他的那些抱负、那些过往叠得四平八稳压在箱底,想着不看不看,我什么都不知道啊不知道。现如今,细雨淋在我身上,将我这一腔美梦浇得稀哩哗啦,这梦就像指尖那水珠般,轻轻一触碎得烟消云散。

我掂量了一番,许久之前沈妩便同我道,孟杼轩要的东西我帮不了他。她这话半点不假,我自以为最初的时候爱他爱得掏心挖肺,却是分毫没能让他的日子舒坦些。原先我只觉得既是喜欢他,只要伴在他身旁陪他笑陪他哭,心中就圆满了。眼下却是越活越回去了,远来不得年轻时大度,与他相处得愈久,愈是舍不得这种日子,更莫说日后他若是坐上了那个位子,身旁云燕环绕,人前逢场作戏了。

我得承认,我确是枯木逢春,老树又开花了。我怕是再爱上了他,想同他一道过日子,想与他“种豆南山下,闲看栀子花”。可我心中明白得一片锃亮,这些加在一起自是抵不过他心中的那座江山。如此纠葛下去,我怕是给他徒增了不少牵绊。

梦醒了,不若趁着眼下这情还不深,了断了罢。

我遂狠了狠心,掉头在那店中寻他,见他独自临窗执酒壶仰头喝下去一口一口,神情淡漠地望着酒楼外头人来人往,额角处仍是有些破皮,青紫一片。

我捡了个位子坐在他对面。他察觉到我过来,牵了牵嘴角,“你来了。”

见着他这模样不禁有些心疼,我一手扶着那桌脚打足了气,涩涩开口,“我是来同你说,既然怀胎一事不是真的,我们那亲事就作罢吧。”

他抬眼看我,看得我心悸,只得低了头抽了口气继续道,“你不久便要回堰城,我想咱俩的缘份也就到这里。日后…”

这话像刀割,剐得我生生肉疼,顿了顿,正欲开口,听得他那声音有些凄凉。

“你来,就是为了同我说这些么?”

我默了片刻。

他执起酒壶喝了一口。听得周围有些食客在哄笑,夫子说书那折扇呼啦呼啦。

我攥了攥衣角,“你和我本不在一条道上…”

“你莫要说了…”,他打断我的话,目光扫到酒楼外头,片刻,缓缓开了口,“千织,那日在帐中什么也没有…不过是你吐得厉害,我帮你换身衣裳罢了…”

我心头一抽,将那桌脚攥得更紧了。

他回过头来深深地望住我,“先前你说我们不合适,这些日子我陪着你开食肆,陪着你泛舟江上、扬琴河边。这不合适其实不过是你的托辞,不是么?”

我喉头涩涩。他仰头再喝了一口,眸中似有浓墨,眉梢间划不开的沉重。

淡风挽竹帘,斜雨染青塘。相逢相聚、太匆匆、絮飘零。

他拿着那酒壶起身,从我身旁擦过,“这两年七个月二十一天,我日夜将你放在心头…”

察觉到他的袍角擦过我的手,人已远去,一味酒香都没捕捉到。

我缓缓松开那桌脚,上头有浅浅一道指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