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我在屋中唏嘘了好一番,躺在榻上直瞪瞪地看着屋顶,心中思索我这做得到底是对还是不对。想我尹千织活了这许久,好不容易咬了牙做了件牺牲小我,成全大我的事,理应痛快才是。但我那心里却好像放了块称坨,压得我要喘不过气来。

我想起身点灯瞧瞧孟杼轩在干什么,转过头却是发现窗外那月色下立了个人。

外头仍是迷迷蒙蒙下着小雨,银月被乌云遮了个大概,只泄下来些余晖,衬得他愈发清冷了些。他就站在这雨雾中望着我的屋子,那雨蒙蒙地好似在他周身织了层青烟,加上他本就好看,圈在里头确像个仙人。

我想他上辈子若是个仙人,也就只有那掌管琴乐的乐师才衬得上他如此飘逸绝尘的模样。真是乐师,不食人间烟火,不理权势纠葛,即便没了那七情六欲,日子也活得洒脱些…

夏雨连绵不绝,落得人心中阴郁划不开。渐凉,怎么连把伞也不打?

他站了一整夜。我听着“哐——哐——”一声又一声的打更声,无眠。

清晨,我出了屋门与他打了个照面。不过一夜之久,竟觉得我俩之间隔着千山万水。他望着我,默不言语。

我走到店前招呼伙计炖了碗姜汤,“你晚些时候送到孟大人屋里罢。”

这一整日我浑浑噩噩全然不知做了什么,收银子的时候显些将算盘当作余钱找给客人,上菜的时候将帐本做食盘,记帐的时候用那毛笔沾了鸡汤,错将那砚台当鸡汤端上桌了。

我被搅得心神不宁,索性扔了生意去镇上听那戏班子唱戏。这日里唱的是《牡丹亭梦》,台上那些丝竹乱耳,花旦、正旦、武旦、老旦,各种旦轮番上场走得我头昏眼花。我撑着脑袋,勉力听着,最后只记得谢幕之时不知道什么旦唱了句,“甚西风吹梦无踪!人去难逢,须不是神挑鬼弄。在眉峰,心坎里别是一般疼痛。”

我沿着江边走过去走过来,走过来走过去。无端端地烦躁,要说我先前也要死要活地爱过,都这么个年纪了,什么世面都见过,还这样小鹿乱撞当真是有些装嫩了。

江面上那渔船上有船夫在唱,“妹妹在岸上走,哪能不湿鞋,湿了绣花鞋,哥哥背着跑哟~”

一人坐在江边,看着西边金轮落下,从云雾后面泻下一道道绛色彩霞,将江面染上点点金色波粼。我从怀里掏出个铜板,若是正面,我就回去找他与他道明了我的心意,若是反面,那便是老天爷为我指了条路,自此萧郎是路人。

“咚——”将那铜板抛向天际。

铜板落下来那个刹那,我突然想明白了。我就是舍不得他,他在我心里扎了根发了芽,我舍不得。管他是凡夫俗子,是王侯将相,我都爱。此次这番动情同三年前那时候不一样,没那么多砰然心动,没那么多心跳的回忆,但他握着我的手时,我便是从未有过的安心。这安心来得太慢热,我都不知道从何时起,他已经在我心底了。

转身往食肆走,我想要告诉他我的这些心意,人生不过短短数十年,何苦这样纠结,今次我定是要再冲动一回,向他挑明了山无棱、天地合、乃敢与君绝。

那铜板落在地上,打了个圈,顺着石径,“扑通”一声落入江中,溅起一朵水花,好似在那枝头上开得夭红烂漫的桃花。

我匆匆忙忙回到食肆,推开孟杼轩的屋门,屋中那被榻齐整,没留下一丝他的痕迹。我寻遍整个食肆,却是没能见着他的踪影,到店内将正在说书的刘夫子拉下台,“夫子,孟杼轩呢?”

刘夫子捋了把他的山羊胡子,“丫头,你此次是真的狠心了些。”

“他人呢?!”

“孟大人已经走了,启程回堰了。”

我一惊,退后两步,“不是说明日走么?”

夫子睨了我一眼,“郑捕头说皇上早就在催了,孟大人拖了这许久,明眼人都能看出来是为的谁。”

我心中顿时空落落的,喃喃念了句,“怎么走也不说一声…”

“谁说没说?寻你也寻不到,你这不是明摆着躲着他么?要说你们这些年轻人呐,这样纠缠来纠缠去是为何哟?夫子老了,看不透啊…”

我颓然无力。

“丫头,喏,走前孟大人让我给你的。”

夫子递了个卷轴给我,我捋开来,是幅画像,里头画着我同他一起在尹氏食肆前头,临江而立,他执了画竹伞,烟雨濛濛,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上头墨迹尚新,还有些淡淡墨香,显是刚画不久。

缘份,说来说去,不过刚刚好三字。那人在身旁,刚刚好的温度;那人握着你的手,刚刚好的力道;那人离开了,刚刚好的思念。

我也做回孟姜女,千里寻夫去,“夫子,我要去追他。”

刘夫子笑了笑,“孟大人那是良驹,走得快,眼下再追怕是追不上。你打点一下,改明儿雇辆马车,再寻个伙计同你一道过去罢。”

我突然心急得不可收拾,想早早地瞧见他。于是握了拳,与夫子道,“我今日就要走,我现在就去寻他。”

夫子在后头摇了摇扇子,唏嘘了,“问世间情为何物,只叫人生死相虐啊…”

我刚刚提了头要迈出门去,就撞见郑捕头带了浩浩荡荡一队捕快上来。见着我,他倒没了往日的谄媚,今日却是端着个架子,“尹姑娘,我今日是逢旨捉拿前朝叛乱余党。”

我正赶着出门,头也不抬,摆了摆手,“你要捉就捉吧,我还赶着上路,就不奉陪了。”

郑捕头咳了两声,从怀里摸出了个黄卷轴,推开,装腔作势地捏着嗓子学那太监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民妇尹千织,勾结前朝罪相,里通外番,罪当令斩。”

言毕,他作威作福地瞅了我一眼,“尹姑娘,圣旨你可是听明白了。”

我彼时念着我那路上的心上人,他那嗓子细如蚊子吭吭,根本什么都没听明白。但我想着赶时间,应付过去吧,“嗯,听明白了。”

郑捕头扬了扬头,“那真是多有得罪了。来人呐,将尹氏押下,送于衙门。”

他不学太监讲话,这话便清楚多了。我本就急,听着眼前人要将我捉走,更是不理智了些,“啪”地一拍桌子,大声道,“你敢捉我?!”

这桌子拍得太响,把眼前一干人等都震住了。

郑捕头客客气气的,“尹姑娘,我也相信这其中有冤情,但好汉不吃眼前亏,你先和我去衙门走一遭。”

“你凭什么捉我?”

“铁证如山,前朝罪相欧阳瑾瑜的贴身玉佩就在尹姑娘身上。”他向天作了个揖,“吾皇亲眼所见。”

轰天霹雳,那日果不是让皇上起了疑心。

心中“咣当”一颤,我莫不是要连累了孟杼轩。我急急问道,“那孟大人呢?他现在在何处?”

郑捕头一副与孟杼轩有深仇大恨状,“孟大人与浦丘勾结,意欲卖国,此刻想必正欲赴堰城领罪罢。”

“与浦丘勾结?这是天大的玩笑话么?前些日子不是他领兵击退了浦丘,眼下怎么青红皂白不分?!”

郑捕头将他的罪状一桩桩数与我听,“其一,与浦丘和谈之时,孟大人白白放走了浦丘皇子。其二,若不是有了内应,浦丘为何蓦然撤兵。其三,孟大人久居江洲不回堰复命。其四,尹姑娘本是浦丘皇妃且与欧阳瑾瑜相识,却与孟大人如此亲近。这桩桩事实摆在眼前,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

他这番话听得我惊心动魄,这些事实无一不是因为我。我终是幡然醒悟,为何当初司若言退兵退得那么干脆,原来他竟是下了个套让孟杼轩钻进去。

我颤抖道,“郑捕头,彼时你随军同他一道攻打浦丘,那些诈降你都是知道的。你摸着良心问自己,可是能指着这青天白日说他里通了慕容若言?”

郑捕头显是自知理亏,江洲这地方地小人也厚道,他也叹了口气,“尹姑娘,这话小的说了不算。江北侯沈将军和朝中好些大臣联名上书皇上,皇上前些日子微服私访,又恰巧见着了你的玉佩。孟大人此次,定是在劫难逃了。”

接着他瞅了瞅我,为难道,“尹姑娘也别难为小的了。我在江洲做了这些年捕快,从来没遇上这要砍头的罪,尹姑娘先随我回衙门里吧。

我咬了咬唇,想着再不能连累他,于是我从柜里拿出些银票递给郑捕头,“郑捕头,怎么说也是乡里乡亲的。我只求你替我做一件事。”

“什么事?”

“所有的罪我都化押认了,但求你在禀告皇上同他说彼时是我骗了孟杼轩,他半点不知道我的事。我就是慕容若言派来的细作,想着能从孟杼轩口中套些敌情。”

平地风云卷

郑捕头也是起了些怜悯之心,“尹姑娘,眼下你就算是全揽了去,怕是也保不全孟大人。”

“郑捕头,可是能应了我?”

他叹了口气,稍稍颔首,“小的不敢欺君,写状纸的时候尹姑娘再作供词吧。”

我跟着他们一道回到衙门。江洲县太爷还沉浸在彼时的雷劈中没醒来,整个衙门算是郑捕头最大。郑捕头对我还算厚道,关进牢中并未用过大刑,只作过一次供词。

在牢中的时候,我望着四面冰冰凉的石壁。头一次,这么想他。这种思念如藤蔓爬上我的心头,如蚁啃噬心尖肉,隐隐作痛。脑中浮现他的面庞、他的轮廓、他的身影,如此鲜活地在我心中,为何我没早些明白?

有些人,在身旁时浑然不觉,离开之后,却宛若被人生生剜了一块,牵肠挂肚。

过了两日,郑捕头寻人将我带到一间屋子里,备了好些饭菜。我叹道,“这是要上路了么?”

他再是摸出了卷圣旨,捏着嗓子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将罪妇尹氏押至堰城,即日奏效。”

我提醒他道,“咳咳,郑捕头,不是回回宣圣旨的时候都要做太监状的。”

郑捕头脸黑了黑,硬生生挤了两滴眼泪出来,“尹姑娘,今日算是我能送你的最后一程。往后,望珍重。”

“你可是知道孟大人的消息?”

“孟大人呐…不大好。”听到他这话,我心中一提,“怎么不好?”

“小的也只是听说,孟大人造反了。”

这话如平地惊雷,让我心中波涛汹涌了一番,我稍稍正了心神,“然后呢?”

“听说和江北侯在盐晋僵着呢…怕是要打起来了。”听了郑捕头的话,我心中反倒安生了些。盐晋并不在江洲到堰城的路上,孟杼轩若是回堰复命,想来不会经过盐晋。许是他半道上得了风声,改道而行。

用了饭菜,郑捕头着人将我上了手链脚链,一副很不忍的样子,“尹姑娘,我已经吩咐随行的捕快,路上不会受什么大苦了。”刘夫子来送我,老泪纵横,一把鼻涕一把泪,“丫头,夫子定要跟你一道去堰城。你年纪轻轻,受这么多苦,苍天无眼呐。”

从前只见过夫子贼笑,今日见着他哭,这才发现比他笑起来还难看些。我抬起手,揪了把夫子的山羊胡,一用力,听得他捂住下巴“哇——”地跳脚,拔下来一根银丝,“夫子,你待我如生父,我心中定会记得你的好。留根胡子作纪念吧。别送我了,徒增忧愁不是。”

刘夫子“蹭”地又拔了自己一小搓胡子,递过来,“一根不够,丫头要多念着夫子。白发人送黑发人呐,夫子难受得紧。”

我有些心酸,执手相看泪眼,扯了扯嘴角,“夫子,若是他有朝一日回来,你同他说我与他没有干系。”

夫子叹气,“丫头,你这样是何苦?…”

我突然心生不忍,我从未亲口对他说过我爱他,没同他说过我是多么舍不得他,叫住夫子,“夫子,方才说的不算数,你同他说,我其实…”

话在嘴边,还是咽了下去,眼下我若仍是牵着他,于他也不知是福是祸。我攥了攥夫子的银发,“夫子,你要保重。食肆好好打点,别挣了钱都扔怡香阁里了。”

话别了刘夫子和郑捕头,四个捕快押着我上路了。赶了大约三、四天的路,天热得厉害,正午的艳阳烤得人晕乎乎,地方有些偏僻,听得旁边捕快大哥怨了一声,“这鬼天气,热死人了。”

“领头,前头有个凉棚,咱过去歇歇么?”

抬眼望去,不远处飘着方三角旗,上头写着“茶”。搭了个简单的凉棚,里头摆了几条长凳,有个伙计悠悠地坐在棚下啃西瓜。

我们走过去,捕快吩咐茶铺伙计道,“伙计,上五碗凉茶和一个西瓜。”

那伙计回过头来,憨厚一笑,应道,“客官,好咧…”

他相当利索地端上来五碗凉茶和一盘西瓜,“客官慢用,天气热,解解暑。”他擦过我身边之时,突然觉得腰间一阵刺痛,我顿时浑身一颤,往后仰倒在地上。

全身上下动弹不得,听到耳旁那捕快道,“哎…这是怎么回事?”

有人过来推我,我眼睛都睁不开,好似被人扼住了脖子,有窒息之感。

“尹姑娘?”

“你们快过来看看,她这是怎么回事?!”

有人探了探我的鼻息,接着摸了摸我的脉,接着惊道,“她没气了!领头,她、她、她不会是死了吧。”

那领头的捕快大哥声音开始颤抖,“怎、怎么办…难道是给热死的?!”

接着我听到方才那伙计惊慌失措的声音,“客官,这姑娘怎么了…”

“头儿,这、这可怎么办?她、她是朝廷钦犯,这下咱们可怎么办?会不会被摘脑袋?”

“…不、不会吧。她是自己热死的,和咱们有什么关系。你们几个都瞧着了,瞧清楚了,尹姑娘是得了湿热死的。回了衙门,咱就这么和郑捕头说。”

“那尹姑娘怎么办?头儿,咱们把她再带回衙门里?”

“混帐,天这么热,带回去人早烂了。寻个地方将她给埋了吧。”

我本就是憋闷很,听得这群捕快要将我给活埋了,一口气上也不是下也不行,真是要一蹬腿升天了。

“头儿…我没、没碰过死人,咱真的要葬了她么?”

那领头道,“我、我也没葬过…”

那个伙计突然“哇——”地一声,接着大叫道,“我看到她动了一下!啊——有鬼了有鬼了!”

旁边一片跳脚声,有人叫,“诈尸了!”有人喊,“还魂了!”有人唤,“女鬼啊!”有人嚎,“吃人了!”

接着纷乱不已,不足片刻,我耳旁就清静了。过了些时候,有人在替我解那手脚上拴的铁链,接着在我身上点了几下,睁开眼之时,见着那伙计歪着头笑道,“尹姑娘,你醒了。”

我抬手,正欲一巴掌甩过去,却被他牢牢接住,“在下救了姑娘,如此不领情么?”

手腕被他握住,抽不开,我索性另一只手甩过去,司若言往后一退,将将躲了过去。我怒道,“司若言,你做的好事,若不是你,我怎么会有今日这个下场?!”

他从腰间抽出扇子摇了摇,笑道,“尹姑娘为何没同孟大人一道走?”

我扭头不答。

他兴致颇好,竟然做到那长凳上吃起西瓜来,“在下没想过会连累到尹姑娘,本以为你是要同孟大人一起回堰。”他向我弯了弯眼,“尹姑娘难道已经和孟大人断了情丝?”

我心上一计,淡淡道,“断了没断,用不着你来管。”

司若言慢悠悠吐了颗瓜子,“在下自然要管,尹姑娘是在下的皇妃。后院起火,在下怎能不急?”

我压住愠意,“司若言,你到底是想要什么?”

他转过头来,好是无辜地望着我,“在下不过是想接皇妃回宫。”

我冷哧了一句,“你何曾真心实意待过我?”

“在下一直以真心待你,从无妄言。”他这话说得半真半假。

“那我问你,你明明会医术,为何彼时要骗我?不过是你想要孟杼轩功力尽失罢了。”

他起身,走到我跟前,敛了笑意,认真道,“在下若是能解,自不会等到孟大人替姑娘解毒。我确是医不好你的哑疾。”

“那先前呢?在衙门遇上你的时候,你不是说不会医术么?你和元生合伙骗我,不是么?”

司若言收了扇子,半晌,笃定道,“起初是,后头不是。”他郑重道,“自打知道尹姑娘是在下师傅之女,我便是一片冰心在玉壶。”

我摸了摸下巴,瞅了瞅他:来吧来吧,你继续编。

他见我不答话,问我,“尹姑娘,大沂眼下战事不断。你有罪在身,不宜长留。随在下一道回浦丘如何?”

我思索了一番,“好。”

司若言有些愣住,片刻之后他迈近了一步,“此话当真?”

“当真。不过我欠孟杼轩一份情,眼下他的处境皆是因我而起,我做不到袖手旁观。”

他的扇子在掌心中打了个转,“尹姑娘是想?”

“你若是能解了他中的噬骨散,我就与他两不相欠。”

司若言沉默了片刻,挑了挑眉毛,“若在下不愿意呢?”

“呵,当初我还曾以死相逼让孟杼轩放了你。”我冷笑一声,“你呢?为了我,你除了算计还做过什么?”后退了一步,作了个揖,“那么不劳浦丘皇子如此费心我的事,就此谢过。青山不在绿水长流,我们后会无期。”

转身欲走,我装模作样往前迈了好些步子,仍是没见他拦住我。正是有些懊丧,我显是高估了自己的份量,身后传来一句,“无论你说的是真是假,在下赌这一回。”

初时花开落

我停住脚步,司若言走到我跟前,从怀里摸了只小瓶递过来给我,“噬骨散的解药。”

我欲伸手去拿,他将药瓶攥住收回,“你可是要去盐晋亲自给他?大沂现在内乱得很,在下同你一块去。”

他耸了耸肩,“是不是把解药给了孟大人,你就同我回浦丘做我的皇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