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点头,“是。”

司若言凑近来些,看住我的眸子,“你喜欢我么?”

我听言一愣,往后退了些地方,一时间不知道如何答他。司若言开怀一笑,“尹姑娘,你脸红了。”

我讪讪,正欲说话,听得司若言似笑非笑地与我道,“在下喜欢你。”

今日司若言真是撞鬼了,往日里那么那么的含蓄,礼义廉耻不绝于耳,眼下这样的直白让我大惊,一个没稳住,直接向后一屁股坐在地上。司若言伸出扇子将我扶起来,摇扇吟笑打量我,“脸圆的姑娘,也未尝不可。”

我镇定了一番,问他道,“你独自一人来大沂,不怕被抓回去么?”

他歪着头把玩扇子,漫不经心道,“舍生忘死为红颜。”

“司若言,大沂内乱之时,你恰好趁机进攻,这不是最好的时机么?”

司若言敲了敲扇子,点头赞道,“是。但在下改了心意。”他笑了笑,“尹姑娘,先前那些捕快皆以为你已经染了湿寒丢了性命。想必也会如此上报朝廷,在下想姑娘不如乔装一番,不要再让人认出来,以免再增事端,如何?”

“嗯,怎么乔装?”

司若言从那凉棚里捣腾出些衣物,将我装扮成他的小厮模样,末了,他还在我脸上粘了块小胡子。他弯了弯眼,将手负在身后,好生神气地往前走,唤一句,“尹生,跟着公子走罢。”

我跟在后头,“司若言,你早早便在这里打下埋伏了?”

他摇摇扇子,“自然,打仗赔夫人这种事,在下不做。”

“那你往后要怎样?继续打大沂么?”

他脚步一顿,“我还没想好。”接着,他望了望四周,感慨道,“江山如画,这里风景独好啊…”

我顺着他目光环顾左右,这旁里除了树还是山,巴巴地附和他一句,“秀美啊秀美…万水千山总是情啊。”

男人衣裳不比纱裙,捂得厚实,走了些路,我额上汗流不止。司若言摇着扇子,全然没有外番细作带着朝廷钦犯投奔叛国罪臣跑路的危机感,一路欣赏“风景独好”的山山草草不亦乐乎。

走了好些时候,终是在不远处有湾湖水。我跳过去洗了把脸,凉了凉手。瞄了一眼司若言,他坐在石块上笑岑岑地望着我。我肚子“咕咕”响起来,咽了咽口水,唤他道,“这位公子,小的饿了,公子可是能解了尹生温饱?”

司若言起身,将袍角系起,扇子插在腰间,搓了搓手,笑得灿若桃花,“尹姑娘,我教你捉鱼吧。”

他在旁捡了两根长的树干,用那扇子的刀片削尖,弯下腰将裤角卷起。走到水中,拿着那鱼叉,静立不动,片刻之后,见着司若言突然用力,就看那树枝上挂了条活鱼,绝技啊绝技。

他将一根鱼叉递过来,“你要不要试试看?”

我脱下布鞋,接过他的鱼叉走到水中,司若言轻声道,“你先等等,水静了,看到鱼游过来,动作要快。”

照着他的法子,戳了好些次都落空了。我挠了挠头,“司若言,你帮我看着,你说叉的时候我就叉。”

司若言笑答,“好。”

我们俩立在水中,水面渐渐平静,风吹起树叶轻摇,在湖面上勾起一丝丝痕迹。过了些时候,有些鱼儿开始旁若无人地游来游去,触在脚边有些痒痒,我耐不住了,低声对司若言说,“现在可以了么…”

话还没说完,他用手指在嘴前比了个噤声的意思。只见先前旁边的鱼儿许是被我吓着了,立马摇了摇尾巴游开了。我叹了口气,过了不久,司若言抓着我的手突然朝水中某个地方戳了一下,赫然那鱼叉上多了条鱼。我欣喜,一把拿起鱼叉,道,“呀!捉到了!”

我那鱼叉恰好对着司若言,方才许是戳得不够用力,那鱼仍是在扭捏不已,“啪”一下弹到司若言脸上,在他冠玉的面上“啪嗒啪嗒”拍打了一番,跌落入水中。

司若言眼睛鼻子上皆是水滴,好不引人侧目。

我见那鱼落到水里,急急迈了两步想去将它捉回来,不想那鱼叉被我一扔,顺带踢了一脚,直接就奔司若言而去。

他那厢里还沦陷在方才同鱼儿的亲密接触,莫明地被鱼叉横扫过来。我好容易将那鱼捉住,见着司若言好生吃痛地揉着膝盖,那模样当真是我见犹怜,一手指着他大声笑起来。

这水中一闹,身上凉快许多。司若言支了火,将那鱼烤了烤,递过来给我。我一边吃一边问他,“你倒是懂得不少生计的法子。”

“在下幼时同师傅常宿于姜布山上。”

我抹了把嘴巴,“司若言,你师傅是个什么样的人?”

他沉思了些时候,“在下已经很久没见着他了。悬壶济世,自在逍遥,是以仙人。”

我按捺不住,“他彼时不是同袁美人相许么?”

司若言摊了摊手,“那些事情师傅极少向我提过,我并不知道。”

填了肚子,继续上路。我们俩在黄连镇歇了歇脚,想是雇辆马车再走。司若言找了间客栈,打点好,他同我道,“尹姑娘,不如我们再去学堂看看?”

我点了点头,随他一并去学堂。学堂已经下课,屋中空无一人,院里那棵大槐树洒下来一片斜影。眼前好似浮现出那幅画面:元生在槐树下教些孩子功夫,司若言则在屋中摇头晃脑地领着学生朗朗读书,下课之时,我挎着食篮招呼他俩一并用饭。

感触油然而生,暖风徐徐,我叹了一声,“司若言,你说你们到底在争些什么?”

良久,没听到司若言的回应。我转头寻他,看他倚在槐树边,嘴里衔着根草,手上在编着些什么。片刻,他递过来只草编的鸭子,灿然一笑,“我在姜布山送给你的,想必已经不在你身上了吧。尹姑娘,总是伤在下的心呐。”

我接过来仔细端详着,听到司若言回我的话,“争权争势。只是先前没碰上比权势更重要的东西罢了…”

我们从学堂出来的时候,竟然迎面碰上了阿莲姑娘。她见着司若言,惊喜非常,“先生,你回来了?!”

司若言稍稍福了福腰,“阿莲姑娘。”

阿莲眼眶竟然有些红,“先、先生,终是把你盼回来了…”

司若言笑道,“多日不见,不知阿山近日如何?”

阿莲此时已经激动地有些呜咽,“阿山很好,我…我们都很想念先生。先生还回来学堂么?”

“那便好,今日在下偶然路过黄连镇,明日便启程上路。”司若言说得云淡风清,但阿莲眼见着等了这么久的人儿又要走,更是难受了些。

我想着也让阿莲能一诉相思之苦,扯了扯司若言的衣袖,“公子,尹生先到镇上买些干粮,你们先聊。”

回客栈的时候,路过一方宅子,是那时候薜神医和薜大娘住的宅院。我不禁停下脚步,走到那门前,宅门紧闭,上头两个铜环摸上去冰冰凉,好似他的指尖。闭上眼睛,细细回忆那日午后在这宅中的和风煦日,落叶飞舞在风中勾起的情愫…

在镇上逛了一圈,要买的都买齐了。回到客栈,司若言已经回来了。我问他,“你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阿莲姑娘喜欢你哎。”

他不以为然地笑笑,“知道如何?不知道又如何?”

“司若言,你想不想吃圆子?”

他抬眼稍稍怔忡,下巴支在扇柄上,霍然一笑,“自然,在下还记得尹姑娘在黄莲镇的时候,日日给我和元生做饭,很是美味,至今难忘啊。”

“我去问客栈伙计借地方,给你做碗圆子吧。”我搓了搓手。

司若言撩开袍角端坐着,颔首道,“尹姑娘,今日我们彻夜详谈吧。”

我一僵,“谈什么?”

他卷起袖子已经摆出架势,“谈天说地,谈古论今。尹姑娘可以将过去的经历说给在下听。”

“为何要谈这些?”

司若言一手撑住额角笑看我,“我想知道。”

我咬了咬唇,“好,今日夜里我们互诉衷肠好了。”

他从袖口里掏了支珠钗给我,“许久以前,在黄莲镇教书的时候买的。”

我接过来,那钗头镶了颗珠玉,挺别致。

司若言摆弄扇穗,“算是那么多日你给我们做饭的报答。”接着他颇有深意地看了我一眼,“七夕那日本来要送给你。”

我心头有些添堵,转身去火房做了碗圆子,端过去给司若言,他尝了一口,弯了弯眼望着我,赞道,“当真是惠质兰心。”

我愣住,干干笑了一声,“你若是喜欢吃,日后我再做好了。”

他挑眉,眸中闪烁,晦涩莫明,“哦?日后若是能常常吃到,便是人生一大快事。”

我心头浮上淡淡愧疚,低头拿出那珠钗把玩起来。

司若言斜倚在榻头,嘴角轻轻勾起,“你觉得,在下同孟大人,可是有何不及?”

“没有,你挺好。”

他将手搭在扇骨上,一扣一扣,“我娘彼时因为孟王爷和大沂皇帝陷害,处以极刑。我姥爷因为此事被流放,不足多少时日病死客乡。我爹,本是浦丘大皇子,因得此事丧了心志,府中夜夜笙歌。我师傅,彼时受我姥爷所托,将我救下来,背负罪相之名将我带到江洲。”

司若言表情漫不经心,好似在讲着别人的故事,与已无关。

他话锋一转,轻轻微笑,“从堰城遇上尹姑娘之始,在下并未算计过你。虽然在江洲偶遇之时确有防心,不便将身份明示,但此后皆是以诚相待。”

司若言看向我,“在下能与尹姑娘相遇数次,这可是能称为缘分?”

有轻风从窗外拂过,将榻边的纱帘吹得轻轻撩起,屋中竟凭添些伤感。

我忆起最初时候在花宵节见到的司若言,花团锦簇,灯火阑珊,念桥边上,星光流火,撞进他怀中,他眸若星辰,轻笑,“你的帕子最是独特。”

时光如飞刀,刀刀剜人心,他那袭白衣也是沾染了俗尘。

花开花落人如旧,曲未终,人已散,“司若言,其实早在桂花镇之前,我便见过你。”

他眼睛微眯,一缕微不可及的叹息从他唇边溢出,“想来是不能和尹姑娘彻夜谈心了…”

桌上的圆子已经凉了,我叹道,“我彼时还错送了帕子给你,只是你不知道罢了…”

过了片刻,司若言没有答话,想来他已经睡着了。先前在镇上我买了些迷药,刚刚放到他汤圆中,他许是要睡到明日正午了。我凑过去,在他怀中摸了摸,摸到那个药瓶。拿出来转身迈出屋子,临走前,回头瞅了瞅司若言,见他好似微微动了一下,赶忙匆匆离开客栈。

这算是我平生头一次诓别人,淡淡之中心头有些不快。司若言并未防我,可我却是觉得偷了什么东西一般,点点阴郁。我要去盐晋,这念头随着日子越久,沉淀得愈发清晰。在黄莲镇上寻了间当铺,将身上先前带的那点首饰全是当了,稍稍凑了些盘缠,便上路了。

长路何漫漫

盐晋并不知道离江洲多远,在黄莲镇找了人打听了大概方向,我走走歇歇,日头太大,赶路有些辛苦。渴了接些山泉,饿了吃些馒头。

约莫走了数日,路过个小村落,正欲拉上个人问路,却是见村中人皆身素装,且户户屋前挂着白布。我走到祠堂门口,里头供奉着个牌位,果不其然,是有丧事了。

莫不是村中的族长或是村长殁了,何以人人动容?

我拉住位大娘,问道,“大娘,你可是知道盐晋如何走?”

那大娘身穿黑色褂裙,神色奇怪地看了看我,接着茫然摇了摇头,“不知道。”

“大娘,这村里有人知道么?”

她思索了一番,“我们这地方偏僻,你说的那地儿从未听过,不如我带你去问问祠长吧,他见多识广,许是知道些。”

“多谢大娘。”

这大娘带我来到间屋子前头,敲了敲门,出来位长者,他捋一捋胡子,问道,“英大娘,有事找我?”

“祠长,这位小哥路过,想问盐晋怎么走,你知道么?”

那祠长想了想,“不大清楚。”

英大娘道,“先前三贤先生好像给您画过图,不知道那图里头有没有这地儿?”

我闻言一愣,“三贤?大娘说的是不是一位神医名唤三贤?”

这二人皆将目光投过来,“这位小哥认识三贤先生?”

我支吾道,“他…他好像是我爹。”

这话说得我有些言不由衷,但也找不着更好的说法了。攀亲带故沾上欧阳丞相,也确是福分。活了一圈,我这些传说中的爹娘个个都是只闻其名不见其人、神龙见首不见尾,眼下不知是否终是能有这么个机会认祖归宗了。

此话一出,跟前这两人便两眼放光,那英大娘激动地一把握住我的手,“你竟是三贤先生之后!老天有眼,终于让我能报恩了。”

祠长也有震惊不已,然后满面沧桑地瞅着我,“可惜啊可惜,来晚了一步啊。”

我疑惑道,“那他现在人在何处?已经离开村子了么?”

两人肃然,英大娘扑朔扑朔滚下来两行泪,“公子,三贤先生已经去了…”

我被定在原处,惊愕不已,“你是说他已经死了?”

她握着我的手,止不住地颤抖,缓缓跪了下来,“是为了我家闺女,三贤先生才染了那瘟疫。我们一家子,还有斜口村上上下下二十户人家都要感谢先生的大恩大德啊…”

之后我才知道,斜口村一年前有人染了种怪病,不过多久,村中便接二连三有人病倒,想来是瘟疫。欧阳丞相先前路过此地,便留下医治,却不想好容易止住疫情,他反倒染了病,连日劳累不堪,竟是先卒了。斜口村全村人为了报答他,所有人为他戴孝三年。

随着英大娘到了欧阳丞相坟前,上头立了块石碑,刻着“三贤先生”,旁边密密书着斜口村近百人的姓名。

我跪在他坟前,五味交织。燃上香,郑重地磕了三个响头。心头仍是空落落的,我从怀里掏出彼时司若言给我的那块玉佩,用手拂了拂,君子如玉,欧阳丞相想来是淡薄了名利、历经沧桑,后半辈子算是适得其所。

坟前的纸钱被吹起,散落在这土坡上。东风萧索,人不在。那些被人津津乐道的传奇、那些扑朔迷离的爱恨痴缠,不过人生一瞬,随风消逝,埋于这一捧黄尘中,只剩白骨蔼蔼。

我的一双爹娘,终是没能见过一面便阴阳之隔。眼下,我算是孤家寡人一个了,苦命的啊~

回到斜口村,英大娘杀鸡择菜好生招待了我一番。无奈胃口寡淡,我禁不止她的热情,勉强吃了些。

“英大娘,我爹生前有留下什么么?”

她摇了摇头,惋惜道,“没有,三贤先生身边并无他物。”

接着她猛地回过神来,“对了!”

“嗯?”

“公子,先生曾说过‘若是有儿子,便将秋离许配给他’。”英大娘抓住我的手,“这样说来,先生已经给你和秋离订了婚事。”

我手中筷子一顿,“秋离是?”

大娘咧开嘴那是羞涩地笑了笑,“是我闺女。”

筷子掉到桌上。我抽了抽嘴角,欧阳丞相莫不是有指亲癖好,无论是儿是女,都给指一个先。

“英大娘,我其实是女儿身。”我诚恳道,想来斜口村这偏僻地方应是不知道我那罪名。

英大娘专注地看了看我,会意道,“难怪…初次见了你,我便觉得不像是平常小哥。”

“我要去盐晋,想着扮作男子一路上方便些。”

她握了握我的手,“既然是姑娘,今日天色已晚,就住在我屋里吧。明日让祠长打听一下,给你指指路。三贤先生在斜口村前前后后住了近一年,救活了村里大半人的命,当真是活菩萨啊。”

这日我便宿在英大娘屋中,夜色迷蒙,躺在榻上望着窗外的星空,思绪万千。

脑中渐渐浮现出他的音容笑貌,近得好似在眼前。相思噬人心骨,头一次,体味到度日如年的煎熬。

夜幕挂起如钩残月,弦光照户,尘界自清凉…

第二日清早我便起身去寻祠长,他从柜中拿出来一卷图纸,拂开,上头路线画得如此详尽,似是大沂的地形图。他指着上头,同我道,“小哥,三贤先生曾画了张地形图,我看了看,这里便是盐晋,十天半个月也是赶不到。”

祠长想了想,“村里没什么派得上用场的,凑了辆驴车。小哥凑和着用吧。”

我拿了这地形图,驾了那驴车继续走。英大娘热心地给我备了些干粮,我先前的布鞋磨得快见底了,她趁夜纳了双新的给我换上。

赶着这小毛驴,走一步颠三下,磕磕绊绊往前走。走了些时日,后头传来了阵马蹄声,一队黑衣人马从旁如影闪过,里头有位黑衣女子我很是眼熟,仔细一想,是原先在孟杼轩身旁的那位西域舞娘。我正欲喊住他们,无奈形色匆匆,眨眼之间,只见尘土飞扬,这队人马已经远去。

我赶紧挥了挥鞭子,驾着小驴车想是能追上去。反复抽打,这毛驴半点没挪,转了个圈到旁边“哼哧哼哧”吃起草来。朝着那队人马的方向大喊了几声,眼见着已经绝尘而去,叹了口气,也不知道驴年马月这牲口能将我拉过去。

不眠不休地走了几日,终是走到盐晋边上。城门已开,百姓来来往往不见有打仗的形势。我心中汹涌澎湃,激动难耐,想着不久之后便能见着孟杼轩,一片憧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