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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中用以防身的剑已经被砍断,梨云已经失去了攻击的能力,也失去了保护梨浠的能力,可是他一动也不动,挺身而立站在梨浠身前,静静地看着洌昊。

梨云本来已经在屋子里就寝,他听到马儿嘶叫的时候已经惊醒,意识曚昽地去寻找梨浠,却发现梨浠不在隔壁的房间之中,想必是又睡不着到林子里去散步了。

因为正值春季而盛开的梨花,在树林间弥漫着香气,可是香气之中还夹杂着一丝酒香。酒香?梨云的脑子一瞬间清醒了过来,他认出了这酒是逢仙楼的清霜白露,可是他更清楚现在半夜三更的,逢仙楼的人绝对不会来。

下午的时候,那个满脸胡子,满身尘土,隐隐散发着一种血腥气息的男人的身影在梨云脑海里出现,他知道,那个男人一直在打梨浠的主意。

保护梨浠是他活着的唯一意义。梨云毫不犹豫地提着剑冲出了房子,并且在看见那个陌生男人向梨浠伸出手时,挥剑砍下。

只可惜他的第一剑落空了,而第二剑也落得了“出师未捷身先死”的下场。

“云儿!”梨浠连忙掏出丝巾,包扎梨云受伤的手臂。

“对不起…”

听见洌昊的声音,梨浠狠狠地瞪了一眼洌昊,轻轻地说道:“如果官人没有要事,还是请回吧。否则别怪我以伤人罪把你送到衙门上去!”

第四章 公子,墨

报官,说来可笑,梨浠仅仅是看洌昊的衣服就已经可以知道他的身份有多么的高贵了——酱紫这种颜色,从来都是达官显贵的身份象征——所以梨浠也知道,纵然她与梨云真的可以把洌昊押送衙门,也只能落得被反咬一口的下场。她之所以会这样说话,无非是希望洌昊可以紧记自己的尊贵身份,不要做出鱼肉百姓的事情来。

可是梨浠没有想到,面前这个男人的眼神竟突然一变,刚才如深秋之水一般的眸子燃起怒火,宛如一头暴躁的雄狮,随时都会张牙舞爪地扑过来一般。

梨云轻叹了一口气。梨浠总是八面玲珑,善解人意,怎么会没有发现这个名为洌昊的男人根本就不介意什么律法,只要他想做的事情,就会马上去做,若无大权大势,又怎么会培养出如此性子来呢?这个男人看着梨浠的眼神,总是恨不得马上把她生吞活剥似的,可是梨浠今夜可能真的病得昏昏沉沉,居然这样引火烧身。

梨云手臂上的血已经止住了,混合着梨花香和酒香的血腥味也被夜风吹散了不少,三个人竟就站在原地愣愣地看着对方,大眼瞪小眼的。

不远处的马儿轻哼了一声,然后百无聊赖地低头吃草,那样的声响打破了三人的沉寂。

“这银子是给你们的。”洌昊把佩剑收回剑鞘之内,然后把刚才梨浠还回来的银子抛到他们面前,“这里是逢仙楼的老板给你们的报酬,其实今夜…我只是送钱来的。可能因为迷路太久的关系,所以有点暴躁,你们不要见怪。”

语毕,洌昊转过身去,翻身上马,清喝一声,策马离开。

梨云俯身把面前的那包银子捡了起来,然后放到梨浠那微微发抖的手中。

“虽然止血了,但是还得上药呢。”梨浠觉得自己两耳轰鸣,口中苦涩非常,胸前如被压着一块大石,沉甸甸的让她喘不过气来。大概是又发烧了,刚才被吓得不轻呢。

梨云点了点头,任由梨浠扶着他往屋子走去,手臂上被梨浠扶住的地方传来一阵渐热的温度,梨浠发烧了。不过梨云清楚,只要他还没有安顿下来,梨浠是不会回去休息的,可是梨浠不去休息,不好好养病,他又怎么能安心呢?

好不容易走回屋子里,梨云一头就靠到了梨浠的肩上去,静静的,露出那像孩子在人海中失去母亲,好不容易再次扑进母亲怀里的神情。

“云儿,这么大的人了,还喜欢向姐姐撒娇啊…”看到梨云这样的表情,梨浠也不禁露出了笑容,心里总算浮现出一种风雨已经过去的感觉。

毕竟长姐如母,梨浠知道自己要更坚强一点,只有坚强,才可以在那让人难以接受的不幸来到以前,把梨云保护起来。

见姐姐陷入沉思,梨云轻轻地闭上了眼睛。那没有梳理的长发遮住了他与梨浠极为相似的面容,那因为春夜寒冷而失去血色的唇上露出了一抹自嘲的微笑。

到了最后,还是有某些事情让他无法释怀,比如说无法比梨浠年长,也无法比梨浠更坚强…

深远而晴朗的天空下,风轻轻吹来,梨树林间便是一片翻飞的白茫茫,宛如那阳光之下的积雪,散发出让人着迷的幽香。

从驿站租来的马儿不耐烦地原地踱步,似乎已经准备好随时起行了。

在小镇门前送行的只有明苑的人,逢香楼的刘老板和小关都没有出现,明苑的领班唯唯诺诺的向梨浠和梨云转达着刘老板的歉意,如果不是他财迷心窍,就不会把梨浠和梨云的住处告诉那个男人了。

梨浠淡淡一笑,别过众人以后,便与梨云共乘一匹马儿,离开了已经居住了大半年的小镇。

其实对这小镇,梨浠没有太大的留恋,她也没有要责怪刘老板的意思。就算刘老板这次没有把她的住址卖出去,也不代表没有下一次,万一下一个客人更有权势,更加狂妄呢?所以待上大半年,已经是很长一段时间了。

梨云的手受伤了,驾马的是梨浠。为了方便赶路,她早已换下那身飘逸如仙的舞裙,穿上了轻便的白绸裙子和一件明石绉绫做成的天青外衣,这些本来是秋天才穿的衣服,可是现在在山林间赶路,它们却依然挡不住寒意。

明明已经快到午时了,这片山林里还到处弥漫着烟雾模样的白寒,正是早春料峭。他们早已经放弃走大路,梨浠不懂山路,却又固执地不愿意让梨云驾马,所以只好沿路问人。

她想去金陵。自从幼时母亲带着他们离开金陵以后,一直在江南之地流浪的他们,从来没有回到过自己出身的地方,没有看一眼自己的故乡。

从山那头走来的农夫背着箩筐,哼着小调,他生于淳朴的乡间,虽然问路的梨云梨浠他不认识,仍然热情地回答指路。他身后跟着一个身穿蓝色小褂的小姑娘,乌黑的头发上插满了姹紫嫣红的鲜花,有点儿土气,也有点儿可爱。她忽闪着一双漂亮的大眼睛,好奇地问梨浠为何不走水路去金陵,走水路的话,晚上可以看到秦淮两岸的华灯,极为漂亮。

梨浠低下头,不敢走大路和坐船走水路的原因…因为怕被那个喜怒不定,却有权有势的男人找到啊…

虽然昨夜洌昊突然走掉,姐弟俩看似躲过一劫,可梨浠却不希望再有半分意外发生,她无法再看见梨云受伤了。

别过农夫和小女孩,梨云让梨浠坐在马上,而他则牵着马,徒步向山上走去。

两人出来得太匆忙,只记得找来代步的马儿,却忘记赶路需要带上干粮。梨云怎么说也是个男人,他可以挨饿,可是风寒还没有完全退去的梨浠可经不起半分的折腾。

不过幸好,快要到黄昏的时候,他们在山间发现了一座寺庙,那么至少可以有地方借宿。无须让梨浠露宿野外,梨云已经默默地在心里酬谢神恩了。

让那打扫山门的小和尚把马儿牵走,梨云扶着梨浠迈进了山门。放眼看去,那一条形态优美的登山长廊,一百零八间房,三百九十九段。石阶有点年月了,很平缓,可即使这样,对宿疾正在发作的梨浠来说无疑仍是一种折磨。

察觉到撑扶着自己的梨云步伐开始缓慢下来,梨浠已经隐隐闻到空气中揉进了淡淡的血腥味道,必定是梨云手臂上的伤口裂开了。

梨浠一阵心疼,她咬着牙站直了腰,反过来扶住了梨云的手臂:“我自己可以走,倒是你,你还要逞强到什么时候?”

梨云想要表达自己,一时之间却找不到表达自己的方法,与此同时,他们身后也传来了一个陌生的声音,听起来温柔儒雅,隐隐中却透露出一种命令的语气来——

“还是先把伤口包扎一下吧,山林之地,说不准还有老虎呢…”

说话的是一个年轻的公子,留在额前的头发有点长,却像猫毛一样滑顺柔软,头顶的长发没有束进发冠之中,反而是随意地披垂在肩头上。他身上儒衫的颜色墨绿,背着阳光看来却像是黑色一样,隐隐可见衣衫上绣着优雅的清菊,腰间挽着一条绣有几片红叶的腰带。

这个墨衣公子向梨浠和梨云走过来,步伐坚定而缓慢。

毕竟只是早春,长廊石梯的两旁没有太多的新叶遮蔽,已经西斜的阳光从枝丫间洒下来,流淌过墨衣公子尖尖的下颌,那样的线条,温柔得让人移不开视线。

墨衣公子从宽大的儒衫袖子里拿出一块手帕。男式的手帕,与姑娘家的丝巾不一样,匡正的形状,以纯棉制作,边沿上以金线绣着富贵人家喜爱的漂亮花纹。

梨浠仅从这一块手帕就知道,这个笑起来牲畜无害的年轻墨衣公子,若不是皇孙贵族,也必定是富甲一方的人物。因为手帕上的金线乍看之下和一般的金线似乎是一样的,在阳光之下却能隐隐显出金线底下手帕的纹路,由此证明这是来自西域的琉璃金线。这可是连皇孙贵族们也争相抢购的奢侈物品,但这位公子却轻易地将如此贵重的手帕送给不认识的人包扎伤口。

几乎是不能拒绝地,梨云一下就被墨衣公子拉到身边。梨云被这个人的手劲吓了一跳,毕竟这个男人看起来像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富家公子,却竟然可以一手拉过梨云,并且在梨云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给他包扎起手臂来。

不仅是梨云惊讶,梨浠也用惊讶的眼神看着这个墨衣公子,他用手帕给梨云包扎伤口的动作太过熟练,看起来就像那些在刀风剑雨中过活的人一样,可以熟练地应对各种疼痛伤口。

“好了,这样血腥味就不会引来猛兽了。”墨衣公子为梨云包扎好以后,微笑着绕过了梨云和梨浠,站上了高几级的石梯上,“剑伤不能轻视,它往往会留下疤痕,所以还是到上面去上点药吧。这垸棂寺的主持冀镜大师有一手好医术,他的秘制膏药可以让伤口在一夜之间消失呢…在下早就想见识见识。”

听到墨衣公子此番说话,梨云轻皱起眉头。虽然刚才这墨衣公子给他包扎了正在出血的伤口,可这不代表他愿意去当那和尚大夫的试药老鼠!

梨浠没有发现梨云心里的不满,她只希望梨云的伤口可以尽快痊愈,并且不再受伤。

“那么,有劳公子带路了。”梨浠微微俯首,同时用水袖半掩脸颊,若非那墨衣公子一直毫不避讳地看着她,她也无需如此。纵然这是女子初遇陌生男子的基本礼仪,可是流浪的舞娘,早已称不上那三步不出闺门的良家女子了。

墨衣公子刚想转身,动作却略微犹豫,然后才惊叹一声,笑道:“忘记介绍自己了,真是失礼。”说着,他回过神来,彬彬有礼地作了一辑:“在下姓赵,单名一个‘恒’字。”

“赵”并不算是什么罕有的姓氏,可现在却是一个代表着高贵身份的姓氏。纵然这墨衣公子一身华贵之气,不过眉眼间更多的是文质彬彬,大部分人也只会将如此亲切待人的他当成皇室某个旁系的远亲罢了。

可是在听到墨衣公子报出自己名字的时候,梨云突然觉得肩膀一软,肩上的包袱似乎刹那沉重了起来。包袱里有母亲遗留下来的“笔记”。那一本“笔记”因为岁月已久,纸张已经微微发黄,“笔记”上的字是奇怪的深蓝色,原本线条锐利的字迹也开始模糊。不过不管是梨云自己,还是那站在身旁已经沉下了脸色的梨浠,都非常清楚地记得,那本“笔记”里有这么一句话——

宋朝的第三位皇帝,名赵恒,于公元997年登基,时年29岁,封号真宗,即膺符稽古神功让德文明武定章圣元孝皇帝。

现在正是雍熙七年,也就是“笔记”上所说的公元990年,如此说来,他们眼前这个墨衣公子正是现时的三皇子寿王,也就是七年以后的大宋皇帝!

第五章 初识,雨

晚膳以前就开始下雨,本来在料理马匹的梨云躲避不及又沾湿了身子,白白浪费了垸棂寺主持冀镜大师在晚膳以前给他上了的药膏。

虽然比同龄人成熟很多,但梨云毕竟还是个十四岁的少年,他喜欢下雨的时候那种清凉的感觉,一个人偷偷地跑到垸棂寺小巧精致的花园里淋雨,他的本意是反正已经湿身了,那么就让他痛痛快快地淋一场。

对于梨云有时候表现出的孩子气,梨浠真的无可奈何,直到把梨云赶到主持冀镜大师的房间里去,梨浠才稍微地放下心来。

入夜的雨越来越大,雾气和水汽弥漫开来,下午进寺庙的时候还看到屋檐上嬉戏的乳燕,可是现在它们已经躲得不知去向了。

垸棂寺的建筑还保留着南北朝的风味,如四合院般的寺庙内还有一个用木做的地板环成的四方形回廊,回廊两侧没有栏杆,宽厚的地板以柱子抬起,离地一尺有余,纵然雨势再大,也不怕有积水之患。只不过那随着春风飘进回廊的雨早已打湿了靠近屋檐的一半地板,挂在屋檐下的一串以碎贝壳做成的风铃也被打得摇曳作响。

大概因为垸棂寺在山上,地势比较高,独自拿着包袱走在回廊中的梨浠觉得这里似乎比秦淮河畔的小镇还要微凉一些。堂内供奉佛祖的香烛散发着一种出尘的味道,青灯古佛,感觉在此地可以远离俗世的烦恼。

“梨浠姑娘也出来散步吗?”

刚刚转过一个回角,梨浠就看见坐在回廊地板上的赵恒,不过…似乎赵恒早在她来到以前就听见了她的脚步声,所以才会提前打了招呼。

“不,我刚刚给舍弟送去换洗的衣物罢了,而且…”梨浠轻移着莲步,在赵恒身旁蹲了下来,把怀中的包袱置于身旁,再从袖子里拿出了那块用琉璃金线绣着花纹的手帕递到了赵恒面前,“谢谢赵公子下午的相助。我已经洗好了你的手帕,并且烘干了,现在物归原主。”

接过了梨浠递来的手帕,赵恒微微摇了摇头:“身外之物,你也无需如此谨慎。”

“既然手帕已经归还公子,那么梨浠也失陪了…”梨浠没有理会赵恒,她拿起包袱,便想站起身绕过赵恒离开,因为她不愿与大宋皇室的任何人有丝毫瓜葛。

比梨浠站起来的动作还快一点,赵恒伸手拉住了梨浠的包袱,其实他是想去拉她的,可是毕竟男女授受不亲,所以他也无意越轨。

手中的包袱一重,梨浠一时没有料到赵恒会拉住她的包袱,于是包袱便从手中滑落,跌落在地上,而那本朱红色封面的“笔记”,也从包袱里露出了一角来。

“对不起!”赵恒不过是希望有人陪他看看夜色,聊聊天,完全不想惹得梨浠不快,所以他连忙一边道歉,一边收拾起那松开了的包袱来。当他的指尖触上了那本朱红色封面的书时,他觉得自己的心无缘无故地颤了一下:“这是…”

“这不过是我亡母的遗物,不劳公子费心…”梨浠急急忙忙把包袱从赵恒面前拿走,然后似乎无意地说了这么一句话:“公子万金之躯,如此琐事梨浠不敢劳烦公子,公子若替梨浠收拾,岂不是折杀了梨浠?”

听了梨浠的话,赵恒已经知道梨浠猜出了他的身份,就算不知道他是三皇子寿王,应该也肯定了他是皇亲国戚的身份,于是他也不再去碰那包袱,任由梨浠独自收拾。

赵恒背靠在柱子上,微笑着看着梨浠,他觉得眼前的美丽少女在这寺庙里仅仅待了一些时辰,却已经沾上了一种晨钟暮鼓的味道来,而此刻她被雨光衬托出来的侧影,仿佛是用淡雅的丹青勾画出来的那般。

“你是流浪的舞娘吧…”赵恒说话的声音很轻,可语调却坚定,他的问话根本不需要梨浠的回答,“如果是由领班带领的舞娘和乐师,应该不会仅是两个人在山里赶路的。不过你既然是舞娘,怎么不用谦语和我说话?让我还以为…我的身份隐瞒得很好呢。”

把包袱收拾好以后,梨浠用一种了然的眼神看着赵恒:“公子你根本无意对梨浠我隐瞒什么吧?否则怎么会自报姓名?”

赵恒依然保持着温文儒雅的微笑,静静地看着梨浠,对于自己的身份,他也无意多说。

“至于谦语…”梨浠轻轻低下了眉目,视线落在包袱上,她记得自己过去的身份,也记得自己现在的身份,亡国的公主,其实并非名正言顺;流浪的舞娘,纵然不是人们眼中的良家妇女,却也是她不可否定的身份,“你就当梨浠是个不识抬举的女子吧,若非客人给的银子足够多,梨浠也不轻易自称‘奴家’呢。毕竟梨浠是舞娘,而非舞姬。”

“那么要多少银子,才能博得姑娘一笑呢?”其实赵恒自认不是登徒浪子,不过此时此刻,他却难舍红尘的诱惑。

“梨浠的价钱,公子你一辈子都出不起…”

是的,梨浠与大宋赵氏皇室的恩怨,如那清楚记录了大宋历史的“笔记”一样,一切早已经注定,谁都无法反抗。

梨浠的这句话已经不能算是自信了,这几乎是一种傲慢。赵恒从小到大,何时被人如此顶撞,一时之间少爷心性地生起气来,不过看着梨浠坦然的模样,却不知不觉地没有了火气。然后想到了很多事情,比如说虽然贵为太子,却在皇宫里放火的皇兄元佐,又比如敢在皇宫之内,天子面前,毫不犹豫地杀人的洌昊,他们都是狂妄的人呢。

他,总是放不下这样的人,他们虽然是狂妄之徒,但他们所做的事情,却是他一辈子都做不出来的事情,或许正如面前这个漂亮的流浪舞娘所说,她的价钱,她想要的东西,他一辈子也给不起。

看着一言不发的赵恒,梨浠也明白自己刚才的话已经算是“大逆不道”了,纵然她表面上并不知道他的身份,可是只要赵恒怒喊一声,估计她与梨云便在劫难逃了。

失策了,她怎么会忍不住说出那样的话,这不就是引火自焚吗?最近,她总是如此反常…

安静的回廊只听得见风和雨的声音,院落里的几棵树在风雨间优雅地伸展开枝条来,只可惜那低垂的花枝经不起风雨的撩拨,白皙的花儿簇拥着飘落下来,飞花,飞花如雪,然后随着那如丝的雨,一起落在回廊上。

除了春雨的味道以外,空气里某种香气也变得浓郁起来。

“原来那边的树是梨花树呢,难怪我一直闻到一种白梨花的香气,我还以为那香气是来自梨浠姑娘你身上的呢…”赵恒的声音如他唇边再次勾起的微笑那么温柔,仿佛刚才他完全没有为梨浠不敬的说话而生气。

梨浠的脸上掠过了一丝惊讶的神色,然后马上归于平静。母亲的笔记里记载的是大宋的“历史”,可是正因为是“历史”,所以记载的仅仅是赵恒成为大宋皇帝后的所作所为,而并没有提到赵恒是一个如此温柔的男人。梨浠刚才那番话如果是对别的皇帝说,大概早已经被杀了,可是赵恒却一笑置之。

心胸宽广,有容人之量,这的确是明君所为呢。

——“历史”是无法改变的,如命运一样。

母亲的话说得太对了…

梨浠轻轻低下眼睫,忍不住微笑了起来。然后她在赵恒身旁席地而坐,将包袱紧紧地抱在怀里,很安静,很安静…在赵恒的身旁,她有一种好像在梨云身旁的感觉,温柔的人,总不会伤害她的。

“这雨在天亮的时候就会停的…”赵恒微微抬头,视线从不远处地板上的梨花瓣上飘出了庭院,“所以明天就可以到达金陵了。我也是去金陵的,你要不要…跟我一起去呢?”

“你为何要去金陵?”没有回答赵恒的话,梨浠如此问道。她的确是好奇,因为她本来想,如果一辈子都在江南的话,就不会遇上皇室的人,母亲的“笔记”上没有记载哪一个大宋的皇帝会来江南。

“我啊…我的结拜大哥因为厌倦了平常的生活,所以说要来江南寻欢作乐。我一时好奇,也跟来了。我们约好在金陵见面的。”赵恒没有犹豫,如实回答道,“骏马踏红尘,修罗南寻欢。江南醇酒香,红颜美人多。妾身情未变,娇艳依如昔。却恐君忘旧,不惜随君旁。”

随意作出一首诗以后,赵恒也被自己的诗逗得哈哈大笑:“幸好我不是女子,否则…大概真的被他迷倒了,那个浪子修罗啊。”

看见赵恒此副开怀大笑的模样,梨浠也难忍笑意,把自己当成女子来写诗,表达对结拜兄弟的思念之情,这是皇帝会做的事情吗?

赵恒,要比“笔记”里说的有趣得多呢…

第六章 陷阱,猎

三年前,梨浠和梨云的师父相继去世,曾经名震江南的歌舞班子一夜之间就散了,树倒猢狲散,没有什么可以感叹的了。

毕竟再美、再出色的舞姬优伶也只是富贵人家眼中的玩物,纵然被百般宠爱,也只可取一时之快。在舞台之上,舞姬可以让花月失色,优伶演尽才子佳人,但曲终戏散后,谁可记得那颜如花,命如叶的人儿?

带着弟弟梨云在江南一带流浪表演已经三年的梨浠,见过最嚣张的人,也见过最潦倒的人。只有当过最潦倒的人,才能见识什么是最嚣张,最不可一世;只有享尽了荣华富贵的人,才知道怎么用各种方法让别人受尽屈辱。

梨浠并没有想过,命中注定要成为大宋下一任皇帝的赵恒竟是一个如此温柔的男人,温柔,宽容,并且一言一语都有着君子气质以及武者的爽朗大方。

看见梨浠一直在沉默,赵恒也觉得好像只有自己在说话,实在很失礼,于是便在大笑过后换了一个新的话题:“那么梨浠姑娘你为何要去金陵?”

“因为原来的地方已经待不下去了…”梨浠的话虽含蓄,却透露出一种莫名的哀伤,其实在逢仙楼的工作已经是这三年以来最轻松的了,刘老板和名苑的人都是好人,如果没有那个叫洌昊的男子出现,估计她与梨云还可以一直在那个小镇住下去呢。

不过现实中没有太多的“如果”了,只要梨浠她一天不愿意从不卖身的舞娘下海为舞姬,即使没有洌昊,她也会遇上第二个、第三个这样强势的男人,这种欲断未断的纠缠就还会继续。

“那么你去过金陵吗?”听出梨浠话中的失落,赵恒希望可以带出一点快乐的话题来。

听到了赵恒这个问题,梨浠缓缓闭上了眼睛,耳边听见下雨的声音,淅淅沥沥,眼前本该漆黑一片,却又浮现出那道比血还要鲜红的大门,那个身穿锦衣华服的男人以袖拭泪,可是眼泪怎么也拭不尽,雨滴滑过他悲伤的脸容,停在那已经抿得发白的唇上。血红的大门缓缓关上,那个男人的身影也越来越小,最终在大门关上的一刻,消失在一片血红之中。

梨浠心里没有一点点的悸动,平静得像死水一般可怕。那停在男人唇上的雨滴,或许和眼泪一样,咸的,苦涩的,如绝望的味道。

突然一阵夜风猛地吹散细密的雨帘,冰凉的雨点洒进回廊,赵恒连忙抬起手来,用宽大的袖子为梨浠挡下了那片雨。他的动作迅速而坚定,带动起一阵温暖的气流,向梨浠扑面而来。

轻轻地睁开眼睛,梨浠仿佛没有把赵恒的怜香惜玉放在眼里,她只是用非常平静的语气说道:“我从来没有去过金陵。”

“我认为,金陵可能不适合你呢。”说这句话的时候,赵恒看似无心,但他的语调轻柔却坚定,像在多番探讨之后下的一个定案,“江南或许真的是一个美丽的地方,可我却觉得苏杭、扬州,还有金陵,这些地方都不适合你。”

“公子去过金陵?”

“还没有呢…”

“那又何出此言?”

赵恒微微一愣,然后别过头,从地上站了起来:“我不过是随口说说,姑娘不必放在心上。”

是的,他多言了,不管是皇兄元佐,还是结拜兄弟洌昊,甚至是这个漂亮的流浪舞娘,他都要如此“多管闲事”,就因为喜欢他们的狂妄,还是说…喜欢他们的逍遥自在又忠于自我?

“好的…”也不想为这样的问题再纠缠执著,梨浠知道自己到底在做些什么,她不喜欢别人来干涉她的决定,就如同不喜欢成为那些任由别人摆布的姬妾。

前一刻还和睦的气氛又僵硬了起来,赵恒不禁失望地叹了一口气,然后从腰间掏出一块玉佩递到了梨浠的面前:“这给你。既然你说你要的价钱我给不起,那么就先把这玉佩当作你陪我说话的报酬吧。你去金陵的话,如果遇上什么麻烦,只要拿着这个玉佩就可以到附近的衙门去,当地的县官一定会帮你的。如果你觉得这没有什么用的话,那么就把它当了吧,应该也是个好价钱,就算不是你想要的价钱。”

梨浠看着面前色泽如脂,洁白无瑕的羊脂白玉雕,刻成龙纹形状,不禁露出了一抹娇艳的笑容来,双手恭敬地接过赵恒递来的玉佩:“谢谢公子的赏赐,奴家必定好好保管。”

看着梨浠接过玉佩,赵恒心里也有一种说不出口的感觉…

不知道是垸棂寺主持冀镜大师的医术高明,还是梨云的复原能力太快,昨天下午裂开渗血的伤口现在已经结了痂,淡红淡红的,明显已经接近痊愈。

相比梨云的痊愈,梨浠的风寒却不知不觉地加重了。虽然得到了冀镜大师的药,但是梨浠却不见好转,在他们骑着马踏进金陵城门的时候,梨浠的脸还因为发烧而泛着红晕,娇艳得如那带雨梨花一般,我见犹怜。

进了高大的城门,沿着河堤向前,要走好一段路才到金陵城的中心,河堤旁种的梨花树开到了极致,有一种惊心动魄的美。与原来居住的小屋背后那梨花不同,金陵的梨花没有一点凄清意味,乳白,带着娇艳粉黄花心的梨花簇拥着埋住了枝头,一些不堪负重的枝条丝线一样垂下来,尽管有青竹竿支撑着,还是有一些枝叶快要垂到了地面上,犹如一排排头戴花笠面纱的美人。

已经无法独自驾马,梨浠靠在梨云怀里,呼吸着夹杂着秦淮河水汽的微凉空气,却仍然无法使体内的温度有一点下降,似乎有点耳鸣,眼前的景物也开始模糊不清…

冀镜大师曾劝梨浠不要带病离开,可是昨夜才得罪了赵恒,梨浠不得不离开这个是非之地,而且…她想快点看一眼金陵。

这里,是她父皇的都城。

在视线模糊的时候,梨浠仿佛看见了十几年前,母亲口中所说的那一场比戏文里还要浪漫的相遇。

那时还是皇帝的父亲带着他那美丽而高傲的皇后在春季出游,那是何等隆重的场面…

百姓挤满了街道的两旁,无比期待地看着皇室的仪仗队缓缓而至。美目清俊的乐师们一边奏着皇室的雅曲,一边迤逦地向前。在乐师之后,是那些穿着轻纱罗裳的舞姬,她们一边起舞,一边把那原来就藏于宽大舞袖中的鲜花瓣洒落在地面上。二十四个强壮的轿夫一起抬着皇帘轿,踩着满地的鲜花花瓣前进,随着他们的整齐步伐,皇帘轿上的莲帐轻轻地摇曳着,如一朵随时都会绽放的莲花。

美丽的皇后坐在俊朗的皇帝身旁,凭倚着座背,用那绣着牡丹图的团扇遮住大半个脸,轻轻嬉笑,五彩斑斓的衣袖从那白皙的手腕之上滑下,露出了她戴在手腕上的好几个手镯来,白玉手镯、翡翠手镯、凤纹金手镯…

相比起心情大好的皇后,作为皇帝的父亲却闷闷不乐,他大概还在想着那位让他爱得刻骨铭心,却红颜薄命的前皇后;又或者奇怪他身旁这位美丽的现任皇后,怎么新婚了还能保持单纯温柔,从不会傲慢野蛮;还是说他在想前些日子在皇宫御花园里偶遇的一位贵人,但不知什么时候已不再出现了。

那个时候母亲说她刚刚来到金陵,正确地说是刚刚从遥远的未知来到现在这个世界。天生就与舞蹈结下了不解之缘的母亲,看见仪仗队中的舞姬们在起舞,也不禁跳起舞来。

秦淮河的河堤旁,那一棵开满了雪白梨花的树下,母亲随意披着一头没有梳理的长发,穿着普通的白色单衣,忘我地起舞。

如命运安排的一般,父亲无意地抬起头,望向人群之外那显得冷清的河堤,这个时候他看见了我的母亲。那个翩翩起舞的白色身影,一簇簇透明洁白的梨花在淡蓝的背景下慢慢凸显出来,比那白色的梨花还要明亮的是那起舞之人的白色单衣,是她那如黑夜里逍遥的微风一般的长发,以及比菊花还要清雅,比梨花还要甜美的容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