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派里很多人喜欢他,但他提出要跟着去历练,没有一个人同意。他知道是大师伯和师父的意思,能够理解他们的“为你好”,但却不赞成。

他四五岁的时候,原来的师父就带着他东奔西跑了,风餐露宿是常事,鞋子磨破了一双又一双,脚下起了层厚厚的茧,遇见过土匪,遇见过突发的山洪,最危急的一次,他师父把他放在一个木盆里,架在最高的枝桠上。

他就趴在那儿,看水一点点淹上来,整个人冻得手脚失去了知觉。污浊的浑水里,飘满肿大的尸体,有牛羊猪的,也有人的,还有比他更小的婴孩,像是一只发胀的大馒头。

可他还活着。

师父告诉他,修道的路就是这样充满了艰辛,但只要有坚定的信念,就可以一直走下去。

不要怕吃苦,吃苦也是修行。

他不想走师父、大师伯安排好的修行之路。

他不能因为长辈们的担心就放弃自己的“道”。

个人有个人的“道”,他要走自己的修行路,并为此做好了准备。

要是死在了外面,那就是命。

和他师父一样罢了,没什么好怕的。

第185章185

抗争几天后,慕天光和飞英各退了一步。

飞英不再要求跟着慕天光去历练,但坚持不回宗门,要留在紫微城的仁心书院上课。

“上完课我就自己坐飞舟回去。”他讨价还价,“或者小师叔你们回宗门的时候,转道过来接我也行。”

慕天光和乔平是打算留在中洲游历,时间未定,想来不会太久,把飞英留在紫微城,倒也未尝不可。

飞英再接再厉:“姐姐说可以托孔前辈照顾我,你们不用担心,而且在紫微城里能有什么事?”

紫微城有仁心书院院长这个元婴大佬坐镇,仙城又有重重结界,归元门亦有金丹真人长驻于此,安全系数是没话说的。

慕天光思量再三,同意了他的请求:“每个月寄一次信。”

“保证按时汇报行踪。”飞英高兴坏了,“谢谢小师叔,你最好了。”

慕天光:“…”他又亲自带飞英去拜见了仁心书院院长,恳请他多关照一二。对于飞英的身份,院长亦有耳闻,自然好好地答应了下来,当面叫了孔离过来,让他照顾飞英。

孔离这头被殷渺渺拜托完,又被自家先生关照,觉得自己保姆的头衔是摘不掉了。

可他能怎么办呢?当然只有满口答应啊。

再说,带男孩子总比带楚蝉这个小姑娘方便。听说这个小朋友是一心修道不搞恋爱的,那真是太好了!

敲定了飞英的事,分别就近在眼前。

理论上来讲,离别的最美的意境是“杨柳岸、晓风残月,执手相看泪眼”,这才比较符合男女主角的台本。

可惜的是,坐飞舟的月台下,挤满了各式各样的小摊子。

茶棚一家连着一家,卖早饭卖午饭也卖晚饭,面点的香味儿、醋酸味儿、灵乳的奶味儿、八宝茶汤的果仁味儿交织在一起,勾得人不断分泌唾液。

城中几家老字号的店铺支起摊子,包装精美的礼盒一摞摞叠着,什么“紫微城特产”“糕点大礼包”“什锦果脯”,为来不及买伴手礼的人提供贴心的一站式服务。

还有总角孩童挎着篮子,清脆地叫卖——

“仙师,仁心书院的《风云榜》出了,只要十块灵石。”

“仙子,最新出的《风云会比赛实录》要吗?才五十灵石,包您了解整场风云会。”

“《风云八卦》只有最后十份了,走过路过不要错过!”

热闹,喧嚣,烟火气。

殷渺渺驻足,觉得可以买个橘子。

开个玩笑。

她最后买了一叠小册子,官方、八卦一个也没放过,就当是路上消遣了。

两个人亦无多少离愁,聊得都是有的没的:“这个什锦果脯比散装贵了两倍,钱可真好赚啊。”

“是啊,所以你为什么要买?”

“因为没有买。”

向天涯服气。

天色渐亮,行人愈多,去往秋洲的飞舟悬浮在高空,结界打开,云梯层层而下,落于月台之上。

买了票的人陆续上船。

向天涯见她停步不去,问:“等飞英?”

“是啊,说一定要来送我。”殷渺渺眺望片刻,笑了,“来了。”

“姐姐!”飞英是和孔离一起来的,“赶上了赶上了,好险。”

向天涯打趣他:“迷路了?”

“先去隔壁送小师叔他们。”飞英叹气,“一个个的,都走了。”

殷渺渺微笑道:“天下无不散之筵席。”

飞英撇撇嘴,递上一个大大的食盒:“给。”

“啊,这家店的酥酪很好吃,要不是早上不开门,我还想买一份呢。”殷渺渺惊喜地收了下来。

飞英很得意:“我昨天特意去买的。”

“嗯,超级棒。”殷渺渺很给面子。

孔离也送上了他的临别礼物,柳枝一条:“一路顺风。”

折柳送别是儒修的习俗,殷渺渺笑盈盈地收了下来:“多谢。”又睨着向天涯,“哎,你的呢?没有的话,给你一炷香的时间去买个。”

“谁说我没有。”向天涯伸开双臂揽住她的腰,“爱的拥抱,够不够?”

殷渺渺笑弯了腰:“你怎么不吻别呢?”

“那也可以。”他欣然同意,低头在她唇上吻了记。

殷渺渺抬手紧紧拥抱住他,把脸颊偎在他的胸口,笑叹道:“算你过关吧。”

“哈哈。”向天涯大笑起来,“开个玩笑,给。”

他从袖中取出张对折起来的薄纸,塞进她的衣襟里:“这个才是。”

殷渺渺讶异:“什么东西?”

“一会儿你看了就知道了。”向天涯再度抱紧她,吻落在她的鬓发上,“渺儿,保重啊。”

殷渺渺笑了笑,轻声说:“你也是,后会有期。”

“后会有期。”

情深意重,其实不必长篇累牍,一句“后会有期”就足够了。

送走了殷渺渺,飞英跟着向天涯叨叨:“听说过两天楚蝉要办生辰宴会,你去不去?”

“去什么去?我一会儿就走了。”向天涯翻了翻白眼,回绝得毫不留情。

飞英看向孔离,二人面面相觑。这个邀约是楚蝉拜托的孔离,孔离和向天涯不熟,正好最近带着飞英,又托了他,没想到一口就被回绝了。

“真不去啊?”飞英八卦的眼睛闪闪亮。

向天涯叹口气,正色道:“楚蝉在我这里得不到好结果,我也不想骗她。最好就永远不要再见面,久而久之,也就把我忘了。”

飞英想了想,诚实地说:“其实我不太懂。说你坏,你一直在拒绝楚蝉,说你好,你又真的好不到哪里去。”

“说得对,我不是什么好人,只是还有点良心。”向天涯拍拍他的肩膀,“我走了,你好好修炼,有缘再见。”

飞英懵逼:“啊?等等,你真走…你现在就要离开紫微城?”

向天涯奇怪:“是啊,不然呢?”

“这也太快了。”飞英汗颜,他真的是说走就走,没有半分留恋,“唉,我送送你吧。”

“得了吧,送什么送。”向天涯摆摆手,“走了,保重。”

飞英追上去:“我多了盒点心,反正也吃不掉,给你吧。”

向天涯被他逗乐了,停下来接过盒子:“那我就不客气了。”

“多出来的而已。”飞英咬字。

“嗯嗯。”向天涯敷衍说,“多出来的,顺手给我的,不是特地买的。”

飞英气坏了。

向天涯大笑:“谢了。”

行人拥挤,不过须臾,他的背影就消失不见了。

飞英站在原地,心里有点茫然不安,又有点顿悟:人海离散,就是顷刻间的事,谁也不能一直陪着谁的。

想要长大,就得学会一个人往前走。

慕天光和乔平坐上了南下的马车。

这是一支商队,拉货南下的同时也捎人,只要略微付些车资即可。慕天光不想惹人注意,穿了件遮蔽容貌的法衣,悄无声息地离开了紫微城。

骑兽拉的车非常平稳,几乎感觉不到任何颠簸。

微风吹来,阳光正好。

乔平仰面躺下,幽幽叹息:“飞英孤零零地留在城里,真的怪可怜的。”

“此去凶险,还是不要带他的好。”慕天光淡淡道。

乔平道:“也是,魅姬是个危险人物,背后又牵扯到了魔修。”

这次魔修出现,意图搅乱中洲局势,三大宗门自然不能坐视不理。慕天光主动请命去追查魅姬的踪迹,兼之调查“化仙丹”一事。

“不过,为什么不和冲霄宗联手?”乔平纳闷,“我看殷渺渺对‘化仙丹’也很在意。”

慕天光言简意赅:“不熟。”

乔平:“…哦。”

一下子冷了场。

风和日丽,慕天光没有打坐,取过临走前买来的《风云榜》翻开,里面是仁心书院的大儒对于他们的评价。

开篇第一页,说得自然是殷渺渺。

【素微(冲霄宗)殷渺渺】

麻衣白如雪,烈火红莲开。

风月三千卷,心有七窍才。

他的视线落在书页上,久久不动。

殷渺渺乘坐的飞舟启程了。

紫微城在脚下缩小,变成四四平平的方块,人群变成蝼蚁,房屋成了蜂穴,大片云层涌起,像是金兽里吐出的烟气。

斜靠在栏杆上,殷渺渺就着日光看向天涯给她的东西,原以为会是什么珍藏版的避火图,没想到是他抄录的一段口诀,可以收敛气息,藏匿踪迹,正是《化风伏影抄》中的“伏影”部分。

她十分意外,转念一想又了然——昔年分别时,她把《风月录》中逆转采补的内容教给了他,免得他哪天真的死在女人床上。他收下了,于是这一回,还了她一段口诀。

一赠一还,便是因缘。

殷渺渺笑了笑,把这份临别礼物妥善收藏了起来。

接着,她翻出了《风云榜》,仁心书院出的小册子就是不一样,正经又有文化,但细细看去,好像有点什么奇怪的东西?她就不用说了,风月三千卷是什么鬼?慕天光的评价也一言难尽。

【寒玉(归元门)慕天光】

泠泠天山雪,飞飞凌太清。

霜寒终有时,拂衣与谁行?

殷渺渺心道,从这评价来看,慧眼如炬的大佬们肯定看出了慕天光的问题,霜寒有时,四季轮回,他或许需要一点改变,才能领悟更深层次的易水剑。

但是,为什么要有个与谁行?慕天光铁定做一辈子单身狗,脱单的那天,他肯定已经弯了。

再往下看,还有云潋的。

【含光(冲霄宗)云潋】

疑非世中人,和光与同尘。

庄周本是蝶,莫问假与真。

殷渺渺:“…”她家师哥就是非同一般。

再看向天涯。

【向天涯】

名刀具慧眼,持之有仁心。

风流身外事,昨日不留痕。

前两句中肯,后两句八卦,观其态度,长辈们对年轻人的风流韵事还是抱着比较和善的态度。

也是,谁没有年轻过呢。

殷渺渺津津有味地翻阅着,时而抬起眼眸,与站在身边的云潋交换一个眼神。

春光正好。

春梦与秋云,聚散真容易。

无须伤别离,相逢自有期。

本卷完

第186章186

十四洲中,东三洲,北三洲,南二洲,一中洲,一魔洲,西边却有四洲。人们一提起西洲,就会想起混乱、危险、复杂这样的标签来。

但秋洲是个例外。

秋洲的别名叫做“芳洲”,盖因其多芳菲。与常年温暖湿润的青龙城不同,芳洲四季分明,每季有不同的鲜花盛放,无论什么时候到达秋洲,都能看见一望无垠的花海。

不止如此,从地形上看,秋洲的陆地恰似一颗爱心。

可以说,秋洲简直把“浪漫”两个字演绎得淋漓尽致。

而作为秋洲的核心,仙椿山庄更是闻名天下。它经营着种植培育灵植的生意,客户遍布十四洲,与各大门派的关系十分融洽,绝对是个入世之地。但是,多年来,它从未参与过势力纷争,不入天义盟,偏安一隅,又有出世的超脱自在。

当然,真相并没有这么美好。

仙椿山庄能超脱世外,主要原因是庄主的修为已是元婴大圆满,离化神不过一步之遥。而山庄内的“仙椿”(是的这是一棵树)虽然没有化形,却有相当于化神期的修为。

因为实力足够强硬,仙椿山庄才能使得秋洲成为世外桃源。

飞舟在秋洲的落英城降落,一般飞舟会悬浮在月台之上,再垂下云梯,方便乘客离去。但今天,飞舟的降落地点是一朵硕大无比的花瓣。

站在云端往下眺望,这个特殊的月台迎风招展,金色的花瓣舒展,表面油亮光润,在阳光下流光溢彩,极似黄金。

“原来这就是‘黄金台’啊。”殷渺渺顺着云梯拾级而下,举目四望,只见隐隐苍翠的树冠,忽而恍然,“师哥,这是在森林上面。”

云潋望了望,点头:“嗯。”

其实,“黄金台”是一朵极大极高的灵花,一枝独秀,作为地标指引着飞舟的降落。而它之下,是无边无际的树海,庞大的树冠在脚下绵延开来,接连无穷尽。

这可比去热带雨林都要刺激。

殷渺渺看远处隐隐有屋檐,起了在此地过一夜的想法:“我们休息一晚,发个帖子过去。”

云潋道:“都听师妹的。”

殷渺渺便找了个小童,拣了处有名的客栈住宿。

果不其然,这儿的客栈全是树屋,有的是在枝桠间建了木屋,有的直接掏空了树干做房间,有的是在湖上建了移动的小屋,能随波逐流,不是同鸟和松鼠做邻居,就是和鱼儿同床共枕,端得有趣极了。

殷渺渺二话不说,指了家以树干为屋的客栈:“师哥,住这儿。”

云潋含了笑:“好。”

苍雾林里,他们就是以树干为家,阔别多年,今日是要重温旧梦了。

又说秋洲如此幽美浪漫,是道侣们出游(就是度蜜月啦)的首选,客栈不知接待过多少爱侣情人,见他们二人姿态亲密,衣着不凡,不用殷渺渺开口,主动道:“两位住我们这儿最有名的‘于飞屋’如何?”

凤凰于飞,翙翙其羽,是什么意思需要问吗?

殷渺渺乐了,欣然同意:“好啊。”

修真界的大树生命力旺盛,被掏空了截树干也无妨,仍旧噌噌噌往上涨,树干内灵力浓郁,做成房间事半功倍。楼梯沿着树干盘旋而上,在一侧开扇小门。一进屋,大半是柔软的床铺,朝阳处向外延伸搭建了个小露台,正对着远处的湖泊,风景独好。

然而,真正的妙处却不在此。

殷渺渺转了圈,发现地板上有处暗门,拉开一看,是个小口子,正对着下面的浴室——没错,这屋有两层,底下可以沐浴洗漱,楼上才是卧房,偏偏又暗凿窗口,叫楼上的人能窥视下面的人沐浴更衣,怎一个巧妙了得。

这种客栈,一般叫“情趣酒店”。

殷渺渺捂住胸口:“…吃不消。”太刺激了。

云潋:“嗯?”

“没事。”殷渺渺平复下心情,觉得这个设计和自己没多大关系,“我去沐浴了。”

如她所料,她师哥完全Get不到“兰室帏中窥合德”的精髓,洗澡的过程平静万分。

殷渺渺换了寝衣,取出笔墨与好纸,端端正正地写了封拜帖,唤出灵兽袋里的灵鸟,把帖子送去仙椿山庄。

办完正事,云潋还没上来。她见露台旁的一树梨花开得正好,一时兴起,趴在阑干是撸了一把,抓了满满一手的花瓣。然后悄声屏气走到床边,拉开小隔板,往下觑了眼。

窗口的位置经过进行设计,不管沐浴的人朝向哪处,都能看得清清楚楚。

水波粼粼,清澈透明的水中,躯体的线条一览无余,墨发浸润在水中,缕缕溢散,若隐若现。

殷渺渺探出手,想要把手心里的梨花洒他一头。

可是五指还未展开,就被握住了:“师妹。”

殷渺渺:“…”恶作剧失败。

云潋轻轻笑了起来,身化蝴蝶,从小窗口中飞了上去,凝而成人:“顽皮。”

“又没成功。”她清了清嗓子,“衣服。”

云潋挥了挥手,丢在下面的衣衫被灵力卷了上来,委委屈屈地团缩在地上:“在这里。”

殷渺渺:“…”她说得是让他穿上衣服,“我的意思是…”

“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