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话还没说完,苏一再一次呜呜地痛哭起来:“许姐姐你不要说了。”

这一夜,苏一和许素杰挤在同一张床铺上睡。各有各的伤心事,抱在一起哭了几乎大半宿。

第十四章旧欢如梦

旧欢如梦——多么令人黯然神伤的四个字。

欢,喜乐也;而旧,在此解为过去很长时间的;从前的种种喜乐如今都已经成为过去时,往事已成空,还如一梦中。

1、

毕业典礼一天天地临近了。

本来这是苏一一直急切盼望着到来的一天,可是现在,她不想毕业了,如果可能,她希望永远不要毕业。因为毕业后该去哪里,她已经完全没有目标了。

一直以来,她对于毕业后的人生设计与规划都是和钟国一起进行的。不,应该说都是钟国为她设计规划好的。一毕业她就去北京和他在一起,是他们早早就商量好的事情。可是现在计划不如变化快,他竟不声不响地就丢下她,和另一个“她”在一起。他不要她去北京找他了,她被他抛弃了,如同一个被无良司机中途抛下车的倒霉乘客,还是被抛在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荒郊野外,四顾茫然,根本不知道自己该往哪条路走,东南西北所有的方向对她而言全是迷途。

苏一不想毕业了,可是她爸爸妈妈却非常重视她的毕业典礼,当天特意双双请假赶早班车来参加。还事先不声张想给女儿一个意外惊喜,结果却在宿舍门前,被来开门的女儿吓了一跳。

“苏一你这是怎么了?脸色怎么这么难看,病了吗?”

看着从天而降的父母,苏一像个迟钝儿似的呆了半天才开口:“爸,妈,你们怎么来了?”

“今天是你的毕业典礼,我和你爸专程来参加的。看看你这付病怏怏的样子,怎么搞成这样,是不是肾结石又犯了?”

“嗯。”苏一有气无力地应一声,懒得多说话。

苏妈妈信以为真,又数落起她不会照顾自己。还说既然病了的话暂时就别去北京了,先回家休养一段时间再说,钟国也一定不会反对。

两个孩子毕业后在北京团聚的约定,是双方家长早就知道的事情。而苏一从都江堰回来后,更是打电话回家说过打算一毕业就直接从成都坐火车去北京找钟国,家都不准备回了。所以苏妈妈此刻会这么说,却不知自己是只知初一不知十五,事情已经另有变化了。

苏一烦躁无比地打断了妈妈的话:“妈你别跟我说钟国,我和他已经分手了,我现在不想听他的名字。”

苏氏夫妇双双愕然,面面相觑了老半天也说不出一句话。因为这个消息实在太意外了。

这时,许素杰正好买了早点回来。进门一愣后,马上叔叔阿姨地热情叫着,招呼他们坐下,给他们倒水。苏一面无表情地在书桌上趴着,无论妈妈再问什么她就是不吭声。

苏妈妈只有拽着许素杰细问究竟。得知钟国不声不响在北京另找一个女友同居了,她吃惊之极:“什么,钟国竟然会这样?我可还一直觉得这孩子不错,竟是走了眼了!”

苏爸爸也同样吃惊:“钟国不像这样的人,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许素杰轻声细语:“我也怕他们有什么误会,让苏一找钟国好好谈谈。可是他们谈话的结果,就是钟国承认他另外有了女朋友而且还已经跟她同居了,他让苏一别再去北京找他了。”

苏妈妈听得火冒三丈,大骂钟国是个混蛋,寒假时还和苏一好得蜜里调油,还引诱她和他一起偷吃禁果,幸好当时她这个做母亲的明察秋毫,没让他偷吃成。否则便宜都让他占了去,现在却说甩人就甩人,那她女儿岂不是亏大了。还有,他现在会跟那个女生好上并同居,十有八九是因为那个女生肯让他“吃禁果”。可是,女人如果通过身体来拴住男人,是不会长久的;而男人如果因为身体才迷恋一个女人,也是不会长久的。她气冲冲地预言钟国跟他的现任女友一定不会长久。

苏妈妈一席话说完后,苏一忍了又忍,终是没忍住,哇的一声哭成泪人一个了。妈妈不知道,她其实已经亏大了。她现在好后悔当初没听妈妈的话,在都江堰和钟国偷吃了禁果。结果这一吃让他吃“馋”了,回到北京吃不着她的“桔子”了,他就吃起人家的“桔子”来了。还吃得乐不思蜀——这可是实实在在的乐不思蜀,把蜀地的她都丢到脑后头去了。

苏妈妈不知道苏一心里这么多坎坎道道,以为她只是为钟国的变心而难过。只有许素杰才知道苏一是如何打落牙齿往肚里吞,说不出的苦,站在一旁长长地叹气。

毕业典礼,苏一是肿着一双眼睛去参加的。事实上她很想缺席,失去了钟国后,她对什么都失去了兴趣,芳心事事可可。可是父母专程来了她没办法不去,但整个典礼如何进行如何结束的,她自始至终都表现得懵懵懂懂无知无觉。好在她不是毕业生代表,无需她上台致辞,否则肯定要出洋相。

毕业典礼结束后,穿着学士服的毕业生们和一部分专程赶来参加的家长们纷纷在校园里四处拍照留念。苏一也机械地带着父母到学校各个标志性建筑前照相,许素杰拿着一架小巧的数码相机替他们拍照。

在图书馆门口,他们遇见了程实。他正和几个男生在一起合影,远远看见苏一和许素杰时他只是淡淡地点头示意,再一转眼发现走在她们身边的苏氏夫妇,他一怔后倒是快步走过来打招呼:“叔叔阿姨,你们也来参加苏一的毕业典礼。”

苏妈妈看见他很高兴,拉着他问长问短。苏爸爸也像看到子侄一样,亲切地问起他毕业后有什么打算,是不是会回温州加盟家族企业,上阵不离父子兵?他摇摇头:“毕业后我会去加拿大留学,已经申请好了学校,现在正在办理签证,一切顺利的话8月份就要走了。”

程实要出国留学,这事以前没有听他说起过哪怕一句半句。苏一乍一听有些意外,但想想他性格中一惯的沉默内敛,留学一事没有大肆张扬也就不足以为奇了。

许素杰也有些惊讶:“程实你要出国留学,之前怎么一点口风都没听你露过。毕业后就各奔东西,不可能去为你送行了,现在提前预祝你一路顺风。”

没精打采的苏一跟着重复一遍:“祝你一路顺风。”

“谢谢。”

程实转头看着她们礼貌地一颔首,直到这一刻,他才正眼看了苏一一眼,眼光深深。一看之后,满脸惊讶地脱口而出:“你的眼睛怎么了?”

苏一知道是自己两只肿成桃儿似的眼睛让他吃惊了,不自然地一扭头:“没事。”

与此同时,苏妈妈也说:“没事,就是刚刚哭过了,过几天就好了。”

程实脸上的惊讶之色更浓了,他很清楚苏一不是动辄哭哭啼啼的女生,而且能把眼睛哭得这么肿,肯定哭得很厉害也很久。是什么事让她哭了?下意识地,他看了许素杰一眼,眼光是无声地询问。

趁着苏氏夫妇和苏一一起走去图书馆正门前照相,许素杰十分简洁地低声给了他三个字:“失恋了。”

失恋了——程实一震,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苏一怎么会失恋?她和钟国的感情不是一直稳定良好吗?五一期间,他还千里迢迢从北京特意赶回成都,和她一起双双去都江堰共度甜蜜假期。才时隔一个多月,这是出什么状况了?

程实满腹疑问,许素杰没办法跟他细说,只是简单地概括:“苏一和钟国已经彻底闹翻了。因为钟国在北京另外有了女朋友,他打电话告诉苏一时,她气得把手机都砸了。”

程实迅速地捕捉到一个重点:“她把手机砸了,什么时候的事?”

“一个多星期前的事了,那个手机当初是钟国送的情侣手机,一直被她当宝贝。这次却砸得像五马分尸过,我还特意捡了想替她送去修,却根本办法修了。”

许素杰说的话,程实已经不再注意听下去。他的心里,有一束原本极力想要熄灭的火苗,倏地一下又亮起来了。

给苏一寄出那封挂号信后,过上几天,程实又试着给她发了一个短信,问她有没有空出来一起吃顿晚饭。毕业在即,平日常有来往的同学们都会呼朋唤友地叫在一起吃顿散伙饭,他想这样的邀约她应该不会拒绝。

可是发出去的短信却迟迟没有回复,他想难道是她的手机又欠费停机了,于是试着打过去,拨通了那个无需铭记也烂熟在心的号码,却打不通,一试再试,试拨了好几遍也还是打不通。

怎么会打不通呢?不可能不在服务区的,她这几天都在学校。想想之前给她发过一条短信,她没回复,然后电话就打不通了。程实十分敏感地猜测:她是不是故意不接他的电话?

他曾听班上一个女生说过她是怎样对待不想接听却又不能露骨地不接听的电话,办法就是把电池板拿掉,手机就始终处在一种打不通的状态。这样就可以理直气壮:“你打了电话给我嘛,我不知道。”

难道苏一也是这样吗?她为什么要故意不接他的电话?是不是他寄给她的那封信,信中的那首诗,让她猜到了寄信人就是他?没理由吧,整张信纸除了那首打印的信,他没有留下任何只字片言,她怎么会猜测到他身上去呢?但是,现在她很明显的回避行为,除此以外不能再作其他解释了。

窗外,黄昏已老,天光一分分暗下去,暮色一寸寸涌上来。无法言喻的失望与难过,伴着越来越浓的暮色一起淹没了程实。看着手里握着的手机,他的心一阵又一阵抽搐般地疼痛。为什么?为什么她要这样躲避他?她一定觉得这样做是为他好,不给他一丝一毫虚幻的错觉,好让他尽快清醒。可是,他是真的真的、不需要这样的好。

毕业在即,一朝离别后,各在天一方,再重逢的机会几乎是零。为什么离别前,约她最后在一起吃顿饭都不可以呢?有必要这样子坚壁清野吗?

这一夜,程实又坐在黑暗的客厅中孤独地抽完了一整盒香烟,烟——已经成了他漫漫长夜里最忠实的伴侣。

最后一支烟在他指间渐渐短去,捺熄烟头的那一点微红时,他无限怅惘忧伤:如果感情可以像香烟一样,想点燃就点燃,想熄灭就熄灭,一切尽在掌控之中,该多好呀!

心如果曾经像支烟一般的渐渐成灰,那么这一刻,灰烬里又重见火星闪烁。

许素杰简简单单的几句话,让程实知道了自己那天的猜测完全不成立。苏一不是故意回避他,而是她的手机被砸坏了所以才打不通。而她砸手机,是因为她和钟国闹翻了,钟国在北京另外有了女朋友。

一个接一个的消息,对于程实来说——都是好消息。世事有时就是如此矛盾,对这一个人来说是坏消息的事,对那一个人却可能是好消息,好得不能再好的好消息。

2、

毕业典礼的次日,苏一和许素杰一起办妥最后的离校手续,要正式告别呆了四年时光的大学校园了。

许素杰订了飞机票,苏一送她到校门口等出租车。临别前,她迟疑再三还是说出来:“许姐姐,婚姻大事,你还是再慎重考虑一下吧。”

她沉默片刻:“苏一,你还记得我最喜欢的世界名著是哪一本吗?”

苏一当然记得,大学四年,许素杰是她自始至终的密友,她们彼此了解对方的喜好,却不明白她这个时候怎么会问起这个。

“《傲慢与偏见》,你和我一样都很喜欢伊丽莎白。”

“你知道吗?现在这本书中,我最喜欢的人物已经不是女主角伊丽莎白了,而是她的好朋友夏洛特。”

夏洛特,一个二十七岁的不够美貌的老小姐,出身破落贵族家庭,受过良好教育,绝不是一个没有头脑的傻姑娘,却在伊丽莎白拒绝表兄柯卡斯的求婚后,她接受了那个无知又自大的牧师的求婚,开始了一桩没有爱情的婚姻。苏一一直都对这个角色嗤之以鼻,她无论如何理解不了,一个女子怎么能够为了谋一张“长期饭票”而嫁给一个那么令人讨厌的男人呢?

“其实夏洛特并没有错,她早已过了做梦的年龄,要为自己的后半生打算,在她能够选择的东西中,她聪明地选择了最好的。毕竟不是每个女孩子都能像伊丽莎白一样幸运,我现在就是另一个夏洛特,把婚姻当成了‘保险箱’,这是一个毫不浪漫但非常理性的选择,我对此并不后悔。真的,苏一,比起夏洛特我还是更幸运几分,因为爱情是什么滋味我曾经体验过,我没有遗憾了。”

苏一愣愣地听着,说不出一个反驳的字来。

“苏一,虽然你和钟国分手了,但你还有机会成为我们当中最幸福的人。也许你的下一个男朋友,会强过他百倍千倍,到时候说不定你会庆幸当初和他分了手。所以,你不要再继续难过了,也别老想着要怎么让他好看了。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学会要一切向前看。”

这些天,苏一已经不知听了许素杰多少这样类似的劝解之辞了,始终是听若罔闻。但这临别前的最后叮嘱,她怎么也要点点头。

许素杰走了,义无反顾地去走她选择的人生路。上出租车前她最后拥抱了一下苏一,然后她哭了,苏一也哭了。

***

苏氏夫妇参加完女儿的毕业典礼后,决定在成都住一夜,等她次日办妥离校手续一起返回南充。这一夜,程实又盛情邀请他们住在他的小公寓,正好还有最后几天的租期才退房。

苏妈妈已经是第二次住进这栋小公寓了,她满口道谢,让他以后有时间就到南充家里来玩,她一定会好好请他吃顿饭。苏爸爸是头一回来,四处看了看,看到摆在阳台上的那盆假山盆景还是当初他慷慨相赠的,被照料得很精心,费尽心思植在山石上的草木依然长得欣欣向荣。心里非常高兴:“程实啊,有空再来我家做客,我送一盆更好的盆景给你。”

程实不假思索:“好啊,正好毕业了有空,明天我开车送你们回南充好了,顺便打扰叔叔阿姨几天。”

苏妈妈一迭声地笑道:“好哇好哇,欢迎欢迎。”

他们计划得很好,第二天上午去学校却找不到苏一了。本来头天晚上说好了,让她办完离校手续后,整理好行李在宿舍等着和爸妈会合一起回南充。结果宿舍里只见打包得好好的行李搁在地板上,就是不知道人上哪去了。

自从苏一把手机砸坏后一直没买新的,现在要找人都无从寻找,想着她可能是离校手续还没办好,程实让苏氏夫妇在宿舍等着,他出去找找看,如果她回来了就给他打电话。结果他走了没多久,苏爸爸的手机上有个陌生的市内电话号码打进来,他纳闷地接听,听见女儿的声音:“爸,你和我妈先回家吧,我今天不回南充了。”

“你不回去,那你去哪?”苏爸爸话音未落,突然听到电话那端一声长长的火车鸣笛声。“苏一,你这是在哪?火车站吗?”

“对,我在火车站,我马上就上火车了,你们快回去吧。”

苏妈妈抢过电话大吼:“苏一,你要坐火车去哪?”

“我要去北京,我要去找钟国算帐,我要让他好看。”

三句话,一句更比一句愤恨伤心,然后电话啪的一声挂断了。苏妈妈只能徒劳地对着话筒嚷嚷:“喂喂喂,苏一,苏一…”

电话已经挂断了,千唤不一回,苏妈妈气得只能朝丈夫抱怨:“你看看你这什么女儿呀——”

苏爸爸也又急又气,但面对妻子的埋怨,他十分哭笑不得地一摊手:“别全怪在我头上,她也是你的女儿好不好?”

苏氏夫妇互相抱怨的时候,苏一已经挤上了开往北京的列车。

许素杰临走前的叮嘱算是对牛弹了琴,苏一听在耳中却压根没有放进心里,反而越发激起了要去北京找钟国算帐的念头。说干就干,她回宿舍随便收拾两件换洗衣物塞进背包后就直奔火车站。上午就有一趟开往北京的列车要发车,临时去已经买不到车票了,她就先买一张站台票混进站台,然后不管三七二十一地跟着人流往车上挤,挤上车再补票好了。

苏一顺利地上了车,然后主动去找列车员补了票,当然只有站票了。这可是长达二十几个小时的长途列车,要一路站到北京去是非常辛苦的,事实上她站了不到一个小时就受不了了。这些天她因为受了打击心情很坏,一直吃不下睡不着,从身体到精神都状态不佳,加上炎热的盛夏天气,列车虽然号称空调车,车厢里挤得满满当当的一车人却让空调根本起不到什么效果,密封的车窗却让车厢像闷罐车一样闷得人发晕。站着站着,她觉得头越来越晕,眼前的东西越来越模糊,然后就眼睛一黑什么都不知道了…

恢复意识后,苏一发现自己躺在乘务室,列车员看见她醒了松一口气:“还好醒了,再不醒的话下一站就要联系救护车把你接下去治疗了。还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她赶紧翻身下床:“阿姨我没事了,我应该是有点中暑,车厢里人太多也太闷了。”

列车员表示理解地点点头:“硬座车厢就是这样了,要不你补张卧铺票去卧铺车厢躺着吧,现在离北京还远着吧,你再站下去肯定还要晕。”

苏一一开始就想补卧铺票,可是列车长说没有卧铺车票了。列车员微微一笑:“我去帮你补,会有的。”

她求之不得:“那太好了,谢谢阿姨。”

苏一因祸得福,由硬座车厢换到了卧铺车厢,有了一张中铺可以躺着。她对面那张下铺也是一个女大学生模样的女孩子,斯斯文文的不怎么说话,带了好几本杂志倚在床头安静地看着。

枯坐无聊,她便跟她借了一本杂志随手翻翻。看到有篇爱情故事中,女主角因为身患绝症一再忍痛拒绝男主角的求爱,这种桥段实在是被小说和影视剧滥用得太多了,她索然无味地扫上一眼就翻过去。

但书页翻动的那一瞬,心也莫动地随之一动。苏一突然间产生一种新的设想,钟国的变心会不会另有原因和苦衷呢?或许他其实并没有那一个“她”,或许他也只是像小说中的主角一样,因为身患绝症而不得已忍痛拒绝爱人。

这个设想有点类似像偶像剧剧情,绝症车祸失忆之类大同小异的情节,由不同的俊男美女来演绎,还是照样很受年轻女性观众的热烈追捧。苏一也曾经很喜欢,还拽着钟国陪她一起看过几部偶像剧。当年她看《薰衣草》时,还问过他如果她也像女主角一样得了绝症…话还没说完就被他打断了,说不吉利不准她再说下去。

因为偶像剧中,几乎都是女主角患了绝症,楚楚可怜地和男主角谈一场感天动地的生死恋。所以苏一设想过如果自己也得了绝症该怎么办,却从来没有设想过如果钟国得了绝症该怎么办。

钟国曾经笑道凡夫俗子如他和她,是不会得绝症的,偶像剧中的俊男美女才有资格一边患着绝症一边唯美地谈着恋爱。当然这只是说笑,病魔才不会那么挑剔,非俊男美女不可,凡夫俗子它也照样临幸。

钟国是不是被病魔缠上了?苏一被自己的设想吓了一跳。如果这个假设是真的,那么他另有新欢就是假象,就是故意用来气走她的。是不是这样呢?

火车上这一夜,苏一几乎彻夜未眠,反反复复地思索这件事。钟国可能患绝症吗?似乎不太可能,他一向喜欢体育运动,身体倍儿棒,长这么大伤风感冒都很少,会突然患上绝症的可能性基本不成立。而他的出轨却很符合逻辑,他承认是告别球赛那天和那个她有了亲密关系,那晚散伙饭他喝了很多酒,本身就是个欲望强烈的人,再加上酒这个色媒人,所以发生了“保不住的事”,十分合情合理。她最气愤伤心的是他不仅仅只是一时“保不住”吃了别人的“桔子”,还一吃就吃上了瘾,最后竟租了房子跟她同居了。

想到钟国现在一定是天天晚上和那个她在一起“煮饭吃桔子”,苏一的心像无数把刀戳着般难受。虽然理性分析与判断告诉她,钟国得绝症的可能性不大,出轨更符合逻辑,她却宁愿选择相信他其实是得了绝症,所以不得已说谎来善意欺骗她。

这一刻,苏一宁愿钟国患上不治之症,也不愿意他抛下她跟另一个女孩亲密生活在一起。换而言之,她宁可让他死,也不愿让他爱上别人。

苏一并不是一个残酷的人,可是此时此刻她的想法就是这么残酷。一种不自觉的残酷,只因绝症的设想,是她抓住这份感情的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漫长的旅程终于熬到了终点,列车徐徐驰入了北京站。苏一急急忙忙地下了车,急急忙忙地奔向出站口,她迫不及待地想找到钟国问个清楚。验完票刚一出站,始料未及地有人迎面拦住她:“苏一。”

她抬头一看,意外得无以复加:“程、实——你怎么在这?”

3、

苏一乘火车离开成都的当天,程实也登上了开往北京的飞机。原定开车送苏氏夫妇回南充的计划,他请王烨代劳了。临行前他满脸慎重地向他们保证:“叔叔阿姨,你们放心回家吧。苏一的事交给我,我一定会把她好好地带回南充。”

非常信任地,苏氏夫妇一起朝他点头。他主动请缨上北京找苏一,他们没有问他原因,他也没有解释原因,彼此之间却有着心照不宣的默契。

如此,程实飞到了北京。比苏一晚出发,却因交通工具的便捷比她先到达。次日他早早地就等在火车站出口处,在一阵阵涌出站外的熙攘人群中,目光如网,终于网到了他等待已久的那个身影。

程实意想不到的出现,让苏一真如看到火星人般惊愕万分:“你怎么会在这?”

“我特地在这等你。”

她更吃惊了:“你干吗特地在这等我?”

“我不放心你这样莽莽撞撞地冲到北京来,所以特地赶来等你。”

你干吗要不放心我——苏一的嘴唇翕动了一下,已经冲到嘴边的话却又极力咽回去了。因为吃惊之余,有一丝隐约的明了,蛛丝般细密地萦绕上心头。不由自主地,她瞪大眼睛看着程实发怔。而他像是听见了她未出口的问话一般,迎着她的目光,一瞬不瞬:“我喜欢你,所以我不放心你。”

我喜欢你,所以我不放心你——喜欢一个人,往往就是如此,总是对他(她)不放心,诸多牵肠挂肚。仿佛他(她)是又弱又小的婴儿,情不自禁地想去百般呵护关爱与照顾。

程实的话仿佛是一剂凝固剂,让苏一陡然凝固成了一具活体雕塑。

出租车奔驰在首都北京宽阔平坦的马路上,车窗外现代化大都市的风光一幕幕电影画面般流过。

北京的街头处处可见美轮美奂的绿化花坛,是钢筋水泥的森林中一道道绿色风景。沿途时常可见的2008北京奥运会宣传牌宣传画也频频吸引路人的目光。距离2008年还有3年多的时间,首都却已经有一种奥运氛围扑面而来。

出租车经过一个特别漂亮的巨幅宣传画时,司机主动介绍:“看,北京奥运主题口号——‘同一个世界、同一个梦想’。”

2005年6月26日,在北京工人体育馆举行的发布仪式上,北京奥组委正式宣布第29届奥运会主题口号是:“同一个世界、同一个梦想”(One World、One Dream)。

苏一看着车窗外的宣传画发怔,什么时候宣布的奥运主题口号?她竟一点都不知道。因为钟国的对北京奥运持之以恒地高度关注,她也爱屋及乌地随着他关心这桩百年盛事的点滴进展。6月初北京奥组委正式启动志愿者项目时,她还跟他说等她来了北京后他们一起去报名参加招募,看有没有机会加入奥运志愿者行列。可是现在…她和他还能继续“同一个世界,同一个梦想”吗?

窗外风景优美,心乱如麻的苏一却实在没心情欣赏。瞥一眼坐在身旁的程实,她欲言又止了大半天,终于嗫嚅着说:“你…非要跟我一起去吗?”

“我说了,我只陪你到门口,你和钟国的谈话我不会介入。”

她叹口气,知道是甩不脱他了。

北京火车站出口处,苏一当了半天活体雕塑后回过神来,假装没有听到程实说过那句话一样,顾左右而言他,结结巴巴地说着北京真热之类的废话,极生硬地要转移话题。这么多天来,她的心一直是乱糟糟的,程实的意外出现和突然表白,让她的心更乱了。乱得她根本没办法理出头绪,只得由着一团乱麻不管了,先顾着她最关心的事,去找钟国问个清楚。

好在程实也十分配合地不纠缠在原话题上,只问她累不累?饿不饿?要带她去吃饭休息。正是中午的时候,她也确实饿了,顺从地跟着他去吃过午饭后,看着时间差不多了,从餐厅一出来她就拦辆出租车急着去找钟国。他也并不劝阻,却坚持要跟来,理由就是那三个字——不放心。

无端端的,她为这三个字气短,拒绝不了他。只因曾经深爱过,她深知这种‘不放心’是什么滋味。

只是,程实是几时喜欢上她的?她竟一点都没察觉到。对于爱情,她一直都不是敏感细腻的人。最初的最初,钟国悄悄喜欢她时,她也一点都没感觉到,她大大咧咧的性子只能看到做在明处的感情。而程实却是那么内敛的一个人,加上又一直知道她有男朋友,他始终小心谨慎地隐藏起他对她的这份感情。

我曾经爱过你

爱情,也许

在我的心灵里还没有完全消失

但愿它不会再打扰你

我也不想再使你难过悲伤

我曾经默默无语、毫无指望地爱过你

我既忍受着羞怯,又忍受着嫉妒的折磨

我曾经那样真诚、那样温柔地爱过你

愿上帝保佑你,另一个人也会像我一样爱你

直到今天,苏一才真正知道了那封挂号信的主人是谁,当然是程实,只能是程实,甚至无需求证。她起初还猜测是一个条件不怎么优越的男生,真是大错特错,怎么就没有想到是程实呢?他的暗恋不会、也不敢让她察觉到,因为他是那么地害怕被拒绝,尤其是这样可以预见的拒绝。有道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他却几乎是连井都不敢靠近了。

出租车在苏一的思绪万千中抵达目的地,钟国已经正式就职的那家建筑事务所所在的办公大厦楼下。他在这里兼职两年,她早已听熟了这家事务所的名称,百闻终于到了一见的时候,在楼下可以看到四楼整层都是建筑事务所的招牌,看来规模确实不小。

深吸一口气,她下车朝着大厦门口走去,有一种如赴战场般的感觉。她这次千里迢迢赶来北京是准备打战的,为爱情而战。

一进建筑事务所,迎面就是擦得光可鉴人的大理石前台接待处。笑容可掬的前台小姐接待了苏一,得知她的来意后,安排她先到会客室去等着。

钟国很快来了会客室,苏一看着他,感觉像在看一个熟悉的陌生人。他的眉他的眼他的模样都还是她所熟悉的,但他脸上的神色前所未有的陌生。

以前他只要看见她都会笑,笑意不只如水一般漾在唇角,还会漫过眉梢眼角,流动在晶亮的眸中。那是从心底发出的笑,折射在眼底,从心到眼笑出一朵爱的花。此刻他看见她也笑,但只是微微扯动一下唇角,眼睛根本没有丝毫笑意,完全是一种客气礼貌的笑。

苏一顿时心凉了大半,看着他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在她对面坐下,很镇定地看着她:“你还是来了。”

他的镇定让她按捺不住地生气:“我当然要来,北京城又不是你的,难道你说不让我来我就不来了,凭什么?”

“是,北京城任你来去,我没有干涉的权利。但是苏一,你是冲我来的,我知道你很生我的气,我也知道很对不起你。你说吧,你要怎么样才能解气?要杀要剐不太现实,要打要骂的话我随便你?”

钟国到底是了解她的,知道她是来者不善善者不来,自己先摆出一付任她发落的架势,俨然是死猪不怕开水烫,倒让她上火车前酝酿的一番狠话英雄无用武之地。

深吸一口气,她竭力平静自己:“钟国,你是故意想要气走我是不是?”

如同驼鸟般,她不愿正视他告知的事实,而是选择自己认定的平安无事的假想。

他似是莫名其妙:“我为什么故意要气走你?”

“你是不是…是不是…是不是突然查出得了什么病,不想拖累我了,所以故意要气走我?”

她说得有点含糊,但他却一听就懂:“苏一,你不会以为我身患绝症吧?老天,你真是偶像剧看得太多了,你看我的样子像绝症患者吗?”

她盯着他一眨不眨:“像,你比五一见面时要瘦多了,是不是生病的原因。”

“拜托,瘦了就是生病吗?那街上那么多骨感美女个个都是病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