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固执地坚持:“不能跟她们比,反正我就是觉得你瘦多了,一定是生了病,而且很有可能是绝症。”

“我瘦了是因为刚从怀柔工地上来,工地条件艰苦,当然会瘦了。你干吗坚持认定我生病了,还是绝症,你简直就是在咒我死。苏一,我承认我对不起你,但你也不用这样咒我吧?”

无论钟国怎么说,苏一就是认定他身体健康出了大问题,这是她的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她绝对不会轻易松开。最后他可能被逼急了:“你实在不相信就这样吧,北京城的医院随便你挑一家,我跟你去做身体健康检查。”

这是将军的招式,他一下就把她将死了——你认定我有病吗?那我们去医院让医生来检查我到底有没有病。他这样坦然以对,她却仍抱着一丝侥幸心理,或许他是故意这样说,来一招置之死地而后生呢?好吧,查就查,让她弄一个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也好。

当天去做身体健康检查已经不能了,健康检查要空腹进行这是基本常识,而钟国已经吃过午饭了,况且又在上班。于是他们约定次日一早在某家医院碰头。

苏一离开事务所时,钟国没有送她,说是工作时间不方便。也没问上一句她到北京后的住处有没着落,就那么一转身走了,唯恐走慢一步会被她拖住似的脚步匆忙。

想想以前他对她那样无微不至的关心,再对比此时这般不闻不问的漠不关心,伤心、失落、愤恨、难过…种种情绪在苏一心里层层堆积,海潮般哗哗涌动,快要把她淹死了。

恨恨地看着钟国轻捷离去的背影,她用力咬紧下唇:钟国,如果身体健康检查你真是好好的,那我一定要你好看。我千里迢迢跑到北京来,可不是来跟你温良恭俭让的。

走出大厦,她一眼就看见程实依然笔直如杨地立在门口,见她出来,他的神色是明显地松口气。一个多余的字也没问,他扬手招下一辆出租车,带她去了一家酒店:“你一定很累了,好好休息一下吧。”

苏一确实很累了,如同刚刚打完一场艰巨的战役,筋疲力尽。顺从地让程实安排一切,她实在没力气再背着行囊四处去找地方住了。

4、

苏一在北京呆了三天。

第一天她马不停蹄地找到钟国。

第二天押他去医院体检,她还多留了一个心眼,头天约好碰面的医院突然决定不去了,临时电话通知他到另一家医院会合。振振有辞:“也许你已经预先找了这家医院的什么熟人医生也不一定,毕竟你在北京呆这么久了。”

他一派无所谓的口气:“随便你了,你说哪里就哪里,我反正真金不怕火炼。你要怕我串通医生来骗你,那多去几家医院检查也行啊!这样你总没话说了吧。”

苏一确实被他堵得没话说了,整整一上午,她跟着他在形形□的检查室走来走去,全部检查做完刚好是十二点。体检报告要后天来取,他随意地把单据递给她:“这份报告是你要的,到时候你来取吧。”

薄薄的几张单据捏在苏一手里,她却有一种重得快要拿不住的感觉。钟国能这么坦然地跟她来做检查,还让她自己来取报告,纵然体检报告结果还没出来,但她已经可以肯定这个结果不会是她所希望的结果了。

钟国的手机响了,他转身走开几步去接电话。她眼尖地发现他换了一只新手机,他原来的手机呢?那只挂着她送的生肖猪手机链,录着她唱的生日歌的手机哪里去了?

这个电话没接多久,短短几句话的功夫他就挂断了。然后他走过来对她说:“已经体检完了,没事的话那我就先走了。”

苏一想着刚才那通电话没准是那个她的“圣旨到”,他倒是很“奉旨行事”,马上就急着要走。恨恨然之极:“钟国,这时候正好是吃午饭的时候,我大老远地从成都跑到北京来,别说我们以前那么要好,就算是普通朋友,你也该请我吃顿饭尽尽地主之谊吧?怎么就这么唯恐避之不及地要走呢?”

他僵僵一笑:“苏一,真是对不住,今天中午真的有事,要不改天吧。”

她激烈地反驳:“虚伪,谎言,钟国你能不能说句实话来听听?”

他沉默片刻:“好吧,那我就实话实说。苏一,既然我们已经不可能了,我不想再和你过多接触,让你产生还能重归于好的错觉。我这么做也是为你好,让你尽快死了这条心,别在我这里浪费时间了。”

她听得出他这番话是真话了,对于感情上不可能的人与事,她也会这样拒绝得直截了当毫无转圜的余地。当初拒绝王烨就是如此,只是没想到,现在会轮到钟国这样坚决地拒绝她。

瞪着他的眼睛渐渐发红,她倔强地不让自己哭出来:“你说,你那个她到底哪里比我好?为什么你现在要她不要我了?你给我说清楚。”

再怎么倔强,最后一句她的声音里还是不可抑制地带上了哭腔。

钟国似是也有些不忍,低下头不敢看她:“苏一,这种事没办法比较,我也说不清楚。”

“你说不清楚,那你把她带来让我看看,我自己弄清楚。”

“不行,”他毫不迟疑地就拒绝了。“苏一,我不能让你见她,你那脾气能生吃了她。”

自始至终,他不肯告诉她那个女生的名字,现在更加不肯让她见她,只因他太了解她的脾气,怕她会找她的麻烦,所以十分妥善小心地把她保护起来,坚决不对她透露她一星半点的情况。

如果钟国真的带上一个女生来给苏一看,她可能还会怀疑他在演戏给她看,可是他却抵死不肯,反而更让她绝望。一个真正想演戏骗人的人绝对会演足全套,细枝末节无一疏漏,尽可能编得圆满,让人相信他导演的这场戏。可如果是事实的话,才不会费这种功夫,爱信不信随你的便,我才懒得去刻意证明什么。

“你不说我也知道,是叶珂是不是?”

“不是,苏一,我对天发誓不是叶珂。你不要胡乱猜测,她现在已经是徐文亮的女朋友了。”

居然不是叶珂?想一想也对,如果叶珂有这本事,一早就把他套牢了,何必还要迟到现在。这个半路杀出的“她”,真不知是何方来的“程咬金”。

“那你告诉我她到底是谁?我保证不找她麻烦,我只想知道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女生从我手里把你抢走了。我们从小到大这么多年的感情基础,她用一个月不到的时间就彻底颠覆了。我输得太莫名其妙了,我一定要知道我输给了谁。”

“苏一,你不是输给了她。为什么你们女孩子闹失恋就总想着是被另一个女孩打败了。其实这根本与别人无关,问题是出在我这里。”

她怔了半天,尔后咬牙切齿:“说得也是,一个巴掌拍不响,苍蝇不叮无缝的蛋,你如果是磐石一块,别人也转不动你。”

“是,苏一,我承认这件事都是我不好。我对不起你,我背叛了你,所以你有什么不满要发泄,只管冲着我来吧。”

她红着眼睛看着他,突然发问:“你以前的手机哪去了?还有,我送你的手表哪去了?”

发现他换了新手机后,她再注意地观察一下他,发现不只是手机,他身上凡是带有她印记的东西都没有了。

他露出一丝尴尬:“既然决定了要结束这段感情,与之相关的东西当然不会再随身带了。”

说完这话,不等她开口,他又急急忙忙地说:“苏一,我真的没时间了,今天先这样吧,改天我再请你吃饭。”

他一边说一边脚步飞快地往外走,简直如飞一般地快。她的运动神经本就不如他发达,再加上他存心要溜,自然更是追不上他。追到医院门口时,只见他已经弯腰钻进一辆出租车扬长而去,她只能徒劳地朝着一股汽车尾烟气冲冲泪汪汪地大嚷:“钟国,有本事你跑到月球上去。”

北京的六月底,炽烈阳光如一排排金箭射下。苏一还自虐般地抬头迎接那灼眼的光线,强光刺入眼中,汪了许久的两汪泪水痛快地泄出来,在脸颊上蜿蜒流淌。她一边流泪一边告诉自己:不是我要哭,是阳光太刺眼的缘故。

一个安全落泪的理由,一个自欺欺人的理由。

一只手默默地递过一张洁白纸巾,泪眼朦胧中,她看见程实的脸。和昨天一样,他把她送到了医院门口,然后她让他先回酒店,她保证自己会回来。可他显然一直在门口等着她,整整一上午。

在北京的第三天,整整一天,苏一呆在酒店哪都没去。程实的房间就在她房间隔壁,他不会随便过来打扰她,只是到了用餐时间就会来敲她的房门,叫她一起去餐厅吃饭。

酒店的食宿费用都是程实在付帐,她问过他花了多少钱,她带了银行卡,可以取出钱把自己应付的那份还他。他一脸淡然:“这些以后再说,现在你先解决你的问题吧。”

实事求是地说,苏一很庆幸追到北京来的人是程实,而不是她爸妈。他寡言少语,从不多问她什么,如果是她爸妈追来了,她一定会被他们罗嗦死。

程实只是每天问她一次今天打算去哪,然后把她送过去,再把她带回来,中间她和钟国的见面过程他一字不问,似乎丝毫不关心她与他和解得怎么样。

后来他才对苏一吐露:“我什么都不问,是因为我不关心过程,我只等待结果。结果无非就是两个,一是你们和好了,你继续留在北京和钟国在一起,那我就一个人离开;二是你们没法和好了,你返回南充,那我就和你一起回去。”

苏一一个人在酒店的房间里呆着,特别容易胡思乱想。酒店宾馆的标准间陈设都大同小异,她住在北京这家酒店的客房里,却不由自主地想起都江堰那家宾馆的客房,想起她和钟国那几天“只羡鸳鸯不羡仙”的好日子。

如果时光可以倒流多好哇,她真希望可以回到那几天,可惜世间无人有此神通。不过,时光虽然不能倒流,但是美好时刻,或许可以试着复制。

晚餐苏一吃得心不在焉,匆匆扒了几口饭就回房了,告诉程实她今晚打算早点睡,让他不要来打扰她。其实程实从来没有在夜里来敲过她的房门,和她同住一家酒店,他表现得十分谨言慎行。但因为她晚上有计划,所以宁可多嘱咐一句,不要坏了她的事。

回到房间后苏一就开始洗澡,洗了很久,把自己从头到脚洗得干干净净清清爽爽,浑身洋溢着一股沐浴露的清香。然后她给钟国打电话,说她病了,来到北京水土不服,现在发着高烧难受极了,让他马上过来送她去医院。

他似乎不相信:“昨天不是还好好的吗?”

她尽量让自己的声音软弱无力:“昨天好好的,今天就不能病了?都是让你昨天气的。我孤零零一个人跑到北京来找你,你却压根就不管我。这几天我住得好不好吃得惯不惯,你一句都没问过,现在连我病了你也想推脱不管。好,你实在不想来就算了,等我病死在北京,你就一了百了再没麻烦了。”

一番话说到最后,她百般委屈,声音中又有了一丝哽咽。他在电话那边迟疑半响,终于心不甘情不愿:“那好吧,我现在过来一趟。”

房门被敲响时,苏一对着镜子做最后的审视,一如战士出征前检查铠甲装备。她对镜中的自己很满意,刚刚洗过的长发又黑又亮,皮肤白里透红,身上穿着的那件粉色碎花睡裙,是在都江堰时穿过的。那时她天天都穿着这件睡裙和钟国住在同一个房间,他一定不会忘记吧?

果然,她打开房门时,钟国一眼看见她,脸上有丝触动的神情浮现。她心头压抑不住的暗喜:“快进来。”

他迟疑着:“你不是病了吗?”

她不由分说地一把将他拖进房间,急切得有如在拉郎配:“进来再说。”

5、

人一进房,门一关上,世界仿佛就缩小到只剩他们俩。苏一很满意这个二人世界,钟国却似乎感到局促不安,不肯再往里面走了。僵立在入门处的壁橱前,目光躲闪着不看她:“你要是没病我就走了。”

好不容易才把他诓了来,她怎么肯放他走,两只手死死地抓着他,她大胆地把整个身体贴上去:“钟国…我想…和你一起‘煮饭’!”

她打定主意了,要把年轻女孩的矜持作派统统抛到脑后,然后不管不顾地像个□那样去挑逗他引诱他。这是她最后一个‘收复失地’的办法,那个“她”能用这一招把他从她身边抢走,那她也要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地把他抢回来。

她柔软的身体贴上他的那一刻,他整个人像被烫着了似的往后退:“苏一,你别这样。”

过道窄小,他退不开,她豁出去抱紧他踮起脚尖吻他的唇,前所未有的大胆主动。性的方面,年轻女孩总是比男孩要羞涩保守,每每处于被动状态,由男孩担任主动的进攻方,然后半推半就地红着脸接受。以前苏一也是如此,可是这一次,她却厚着脸皮担任了主动进攻方,率先打响战役。

她像蜘蛛精一样缠在他身上,明显感到他的气息急促起来。势头发展良好,她再接再厉,一不做二不休,原本搂在他腰间的手往下一滑,红着脸想伸进他的牛仔裤中去摸他的那个地方。那个地方是男人的欲望中心,在都江堰的时候,每次她只要一抚摸那里,他就会无法自控地兴奋:“这可是你让我犯馋的啊!我要吃你。”

然而,她的手还没来得及伸进去,就被他反应迅速地一把抓住了。然后,他十分用力地推开了她,推得她踉踉跄跄地差点摔倒在地。

他推开她,他居然推开她——难以置信地看着他,她整颗心仿佛是冰海夜航的泰坦尼克号,迅速地沉没,没入一片无边无际的冰冷黑暗。当初在都江堰,初识她身体的那几天,他没日没夜天天腻着她,简直恨不能长在她身上。现在,她主动献身他竟不要,如此坚决地推开,像推开一付肝炎病人用过的碗筷,唯恐避之不及。

不由自主地,苏一想起曾在某本杂志读过一篇教妻子如何捕捉男人外遇的蛛丝马迹的文章,其中一条就是床第间的观察。男人在性方面最诚实,如果他厌倦了一个女人,他的身体会忠实地反应这一点,不但不愿主动与妻子同房,就算是妻子刻意去挑逗,他们也没“性趣”。这一点不比女人,再怎么厌倦一个男人,也还是可以被动接受。

而她虽然还不是钟国的妻子,但他们曾经亲密如夫妻,现在他对她显而易见地没“性趣”,他的“性趣”都给了那一个她吧?

羞耻与愤恨,让苏一的身体不可抑止地颤抖起来,瞪得圆圆的眼睛里既有泪水亦有怒火。

推开她后,钟国慌张匆忙地打开房门走出去,站到门外的安全地带了,才回头看了她一眼,表情异常复杂:“苏一…这个…我们已经不是恋人关系了…再这样不太好。”

苏一站在房门内,看着房门外立着的钟国,不过相隔短短几步之遥,感觉上却仿佛隔着千山万水,咫尺间的天南地北。她定定地看着他,眼睛越睁越大,视线却越来越模糊,只因眼中泪水越蓄越多,他的身影在泪光中摇摇晃晃。

他应该是很怕她会大哭大闹吧,赶紧三十六计走为上计:“我还有事先走了,你好好休息吧。”

一边说他一边忙不迭地带上房门,看着那扇房门在眼前紧闭,苏一仿佛看着钟国的心门对她密丝合缝地关起来,把她彻底关在他的心房之外。以前,他的心房只允许她一个人住,现在她却被驱逐出境了,成了爱情的流浪者,无家可归。

抓起壁柜上摆着的一只茶杯,她使尽全身力气,朝着房门用力砸过去。啪的一声脆响,原本精致细巧的白瓷茶杯在她面前碎成一地碎片。

缓缓蹲下去,她看着眼前一地大大小小的茶杯碎片,仿佛看着自己爱情的残骸,如此粉身碎骨,难修难补。眼中蓄了许久的泪水,顷刻间,决堤般地急涌而下。

一墙之隔,程实敏感地捕捉到隔壁有易碎物品清脆的破裂声,紧接着是苏一呜呜咽咽的哭声。他第一时间打开房门想冲过去察看发生了什么事,脚步刚迈出去就顿住了,因为他看见苏一房门前有一个人正转身朝这边走过来,高大身形挺拔如青松。

这个人他认识,虽然只在成都火车站远远看过一眼,就已经清晰无比地记在脑海中。他是钟国,他怎么会在这出现?想起晚餐时苏一对他的叮嘱,说她要早点睡叫他不要来打扰她。程实恍然大悟,原来她是约了钟国来酒店,怕他会不知就里地过来影响到他们。

不过看来他们刚才的谈话并不愉快,否则苏一不会在房间里又是摔东西又是哭,而钟国走得也并不轻松,眉头皱得紧紧的,嘴唇也抿得紧紧的,一脸风雨如晦的表情。没走两步,可能是察觉到他的目光,他抬头朝他的方向看过来。

程实转开视线不打算跟他打招呼,反正他也不认识他。

却没想到,钟国的脚步一顿,看着他问:“你是程实吧?”

他愣了片刻:“是…你是钟国。”

钟国点点头,目光深深地看着他,似乎在仔细审视他。程实有丝不自在从心底生出来,不光因为他的审视,还因为他的身高。

钟国高出程实好几公分,面对面地相视而立,他的高度简直在无形地压迫他。下意识地,他退后两步拉开距离,不想成为如此明显的对比。

“你怎么知道我是谁?”

“苏一的妈妈打电话来臭骂了我一顿,说我让她发了疯似的跑到北京来找我,又说还好有你跟过来让她可以放心。所以,我不难猜出你是谁。”

原来如此,程实就奇怪他怎么会叫得出他的名字,他以前又没见过他。原来是苏妈妈打过电话给他了。

似是有些迟疑,但钟国还是问出来:“你喜欢苏一很久了吧?”

程实没有即刻回答,半响后才轻轻点了一下头,钟国看着他也良久无声。幽深安静的走廊里,他们沉默相对,隐隐约约可闻苏一房内传出的呜咽哭声,丝一般细细袅袅钻入耳中。

“苏一在哭。”程实简单的一句话,似是在陈述事实,又似是在谴责钟国。

“没事,她那个脾气就是这样。爱使性子爱斗气,闹上一阵过去了也就没事了。”钟国说完,看着程实不放心的表情又补充一句,“当然,如果你不放心就过去看看她吧。”

程实确实不放心,抬足朝苏一的房间走去。与钟国擦身而过时,他对他说了这场交谈的最后一句话:“我走了,她就交给你了。”

程实闻声回头,看见钟国已经朝着走廊那头大步迈去,轻捷飞快的脚步,迅速地带着他消失在走廊转角处。自始至终,他没有回一次头,背影坚定无比。

苏一蹲在地上伤心地呜呜哭着时,突然听到房门被轻轻敲响的声音。谁在敲门?是不是钟国,是不是钟国又回来了?这个念头让她整个人如弹簧般地弹起来,扑过去开门。房门一开,门口站着的人却是程实,她像被人点了穴似的愣着发呆。

程实眼尖,门一开就看见过道地板上一地尖利的茶杯碎片。他只当看不见苏一满脸的泪痕,什么也不问,只说怎么不小心把茶杯打碎了,走进来蹲下去一片片小心捡干净。酒店提供的一次性纸拖鞋鞋底薄,碎片不捡干净,一脚踩上去很容易割破脚板的。

苏一怔怔地看着他细致地捡完碎片,看着他把碎片扔进卫生间的垃圾篓,再看着他洗干净手从卫生间出来,准备离开。

“你今天也累了,早点休息。”

用力地一咬下唇,她拦住不让他走,定定地看着他问:“程实,你喜欢我是吧?”

“是,我喜欢你。”清晰无比的肯定回答。

“那你…想不想…想不想…”她不知道接下去要怎么措词才好,吞吞吐吐了好几次,最后心一横:“你想不想跟我睡觉?”

《阿Q正传》中阿Q骚扰吴妈时,天真又无耻:“我想和你困觉。”现在她刻意套用这句话,心里有一种破罐子破摔的痛快感。

她□裸的邀请,让程实呆住了,良久他才挤出一句话:“苏一,别怄这种气,早点睡吧。”

话一说完他就伸手去开门,手刚抓上门把,被苏一眼疾手快地按住了。她盯着他,胸脯急促地一起一伏着,牙齿把下唇咬得紧紧的。这一刻,她无比地恼羞成怒,连他也不想要她吗?一个是这样,两个还是这样,她就这么一再地主动送货上门都送不出去吗?

“你不想?你真的一点都不想?”

不由自主地,她想起那个她,她为什么会那么吸引钟国?想像中,她认定那是一个如电影《青蛇》中白蛇精那般妖娆妩媚的女子,所以能那么紧那么紧地缠住钟国,让他越陷越深,脱身不得。他简直为她神魂颠倒,把她忘得一干二净。

妖娆妩媚是一种风情,苏一知道自己是没有这种风情的,她从小是个争强好胜的脾气,几乎跟钟国打架打大的。用她妈妈的话来说:哪有女孩家的样啊!渐渐长大后开始学着做淑女,笑不露齿行不摆裙的基本功,很是费了她几年时间才修来几分形似。而风情是神似的东西,她先天悟性不够怎么修也修不来。女人没有风情还算什么女人,活该她到手的男人都被人横刀夺了爱。

越想越恨,越恨越钻牛角尖,她几乎是揪着程实的衣襟问:“我就这么让人无动于衷吗?”

“苏一,你别这样。”

不约而同地,程实和钟国说了同样的话,并且同样地试图推开她,更加惹得她伤心气愤,气得她不管不顾了,抓过他的手就往自己胸脯上放。

手掌上柔软温暖的触感让程实陡然哑了,没说完的话消失在半张的嘴里,他就那样傻傻地张着嘴发呆。

他的反应让她有了一点成功的感觉,决定扩大战果,索性抓着他的手往她睡裙领口里塞。这个动作让他的脸蓦地红透了,她的脸也不由自主地胀红。深吸一口气,闭上眼睛,她义无反顾地把他的手塞进去了。

这一刻,苏一不顾一切地想要诱惑程实。之前诱惑钟国的失败,让她无比地伤心愤怒与羞耻。主动投怀送抱竟然被斩钉截铁地拒绝,这简直是身为女人的奇耻大辱。她决定要在程实身上一雪前耻,再一次发起的进攻绝对要只许成功不许失败。如果这次还失败的话,她觉得自己都不够资格再继续做女人了。

她的睡裙下没有戴文胸,程实的手直接触摸在她□的胸脯上。他似是被她如此大胆的举动吓到了,整个人傻站着发呆,放在她胸前的手毫无作为地一动不动,呼吸仿佛都停顿了。

程实木木呆呆的反应,自然不会是苏一想要看到的局面。她像一个输红了眼拼命想要扳本的赌徒,已经输了很重要的一局,无论如何再输不起了。她绝对无法接受在钟国的弃若敝履后,程实也对她这么无动于衷。因为求胜心切,她太过心浮气躁,完全没有感觉到贴在她胸口肌肤上的那只手虽然安静无比,但指尖却在微微发颤。

她决定加大进攻火力,程实性格偏冷,可能得把火烧得旺一点才能融化他。更紧地闭上眼睛,她暗中一咬牙一跺脚,一只手飞快地越过他长裤上皮带的阻碍伸进去——她彻头彻尾地豁出去了。

程实的脑子瞬间空白一片,全部的意识,所有的感觉,都只剩下一点——苏一的手。

她那丝绸般光滑柔软的手,隔着一层薄薄内裤按住他最敏感的部位时,仿佛是触动了某个开关,强烈的□像一头被禁锢已久的猛兽咆哮着冲出来。他之前勉强维持的自制力终于全面崩溃…

6、

人在气头上做下的事,气头一过多半都是要后悔的。因为气得失去理智时做的往往都是蠢事傻事,等到恢复了清醒,再回头审视自己丧失理智的行为,没几个人能拍着胸膛说“我不后悔”。

苏一就后悔了,简直要悔青肠子。她在钟国那里吃了瘪,为什么要在程实身上找回来,这能是一码事吗?程实再怎么抗拒不了她的诱惑,也抵消不了钟国对她的毫无“性”趣。

不顾一切地引诱程实,完全是苏一在赌气——跟钟国赌气,也跟自己赌气。结果成功地让他失控后,她却开始萌发了后悔。

程实不比钟国,她和钟国在第一次的正式“结合”前,有过无数次不涉及实质内容的亲密接触,她一点点循序渐进地熟悉了他的身体后,最终才接纳了他的全部。

而她一点也不熟悉程实,他不是一个陌生人,但他的身体对她而言是一座完全陌生的城。是她费尽心思闯进他的城,但进来后却又惶恐不安地想出去。在他身下她不由自主地紧张、胆怯,打起了退堂鼓。在她迄今为止二十二年的生命中,自始至终只有过钟国一个男人。失去了他,无限伤心委屈愤恨之下,她信手抓过身边最近的程实来填补空白。可是事到临头她才发现,她还没有办法这么快就接受钟国以外的男人,哪怕这个男人是她没脸没皮没羞没臊拼命“勾引”到手的。

只是“战役”一旦打响了,想要撤退就不是她单方面可以决定的事。程实冲动起来似乎比钟国还要激烈几分,她还来不及逃脱他就已经势不可挡地攻城掠地了。平时他是那么冷淡如冰的一个人,这一刻却热烈如火——那种燎原之势的熊熊烈火,根本没办法可以立时三刻就熄灭。

承受着程实凌空压下的火热身体,苏一有一种浴身火海的感觉。她很后悔自己的引火烧身,可是事已至此,悔之晚矣…

结束后,程实很快就睡着了。他刚才火山爆发般的激情很大程度地消耗了他的体力,而且这几天他在北京也过得一点不轻松,口中虽然什么都不说不问,但始终悬着一颗心在等待。现在已经和苏一发生了这么亲密的关系,在他看来终于可以安心了。心理和生理都一起放松后,他很放心地熟睡过去,一点都不知道苏一此刻心中的后悔。

后悔这个东西好比传说中的仙家奇藤,只要有一粒小小的种子,马上能见风就长,眨眼间就能长到天上去。苏一有了后悔的念头,就越想越后悔,越想越后悔,整颗心整个人都被后悔的藤蔓缠住了。

她好后悔一时气晕了头硬拖着把程实留下来,原来的初衷是想和钟国“煮饭”的,结果最后却把程实的生米煮成了一锅熟饭。她吃着这锅里的,想着的却是那锅。

现在怎么办?她不想吃这锅饭啊!悔到极处,她甚至痴心妄想能有位神仙可以出来帮个忙,把熟饭倒回去变成生米。可是这个世界从来就没有什么救世主,自己的问题只有自己解决。

思来想去,苏一决定三十六计走为上计。爬起来轻手轻脚地收拾好简单的行李,她丢下熟睡中的程实悄悄溜走了。她不知道第二天要怎么面对他,只有走,走得越快越好。

苏一来北京是为了找钟国而来,结果最后弄成为了躲程实而走。人生就是如此,总会发生一些令人无法预料的变数。计划总是赶不上变化快,永远不知道下一分下一秒等待自己的是怎么样的际遇。

苏一背着简单的行囊跑出酒店时,时间已经将近夜里10点。她直接叫辆出租车去了火车站,唯恐迟了一步会被程实追出来。在售票窗口买票时,她没有明确的要求,只要是最快一趟去四川的火车票,无论是去成都还是重庆都行,反正这两个地方转车回南充都很方便。正好当晚11点半后有一趟去重庆的车,她二话不说买了票。

掏出钱包付车票钱时,她看到夹层里钟国的那张体检单据。明天下午可以去医院拿体检报告了,但是她知道已经不必去了,当他把单据无所谓地交给她,让她自己去取的那一刻时,她就已经知道这张报告肯定没问题了。

把单据揉成一团扔进垃圾箱,苏一最后给钟国打了一次电话。响了很久都没有人接,他一定是故意不接。她不管,一直打一直打,非要打到他接通为止。

可能是被她烦得实在没办法了,电话终于被接起来,却是一个动听的女孩声音,直截了当:“钟国让我告诉你,他现在不方便接电话。”

这个声音确实不是叶珂的声音,非常的柔媚,很符合她脑海中那个白蛇精的想像。看来钟国离开她后,就马不停蹄地回到他新女友身边去了。刚才一直不接电话,一定是在一起那个缠缠绵绵吧?

苏一几乎把手里话筒狠狠摔出去了,幸好理智坚守岗位地告诉她:这是公用电话,不是她的私人手机,可以任她摔来任她砸。

她竭力让自己冷静:“我也请你告诉钟国,我现在就要离开北京了,他跟我还有笔帐没算清。他答应过我要算清的,所以我希望他能马上来火车站跟我清算一下。”

电话那端的人终于换成了钟国:“你要走了?现在?”

他显然非常意外,一连用了两个疑问句。也是,傍晚时分她还穿着睡裙在酒店等着他,这会却突然打电话来说马上就要上火车,任谁也得吃惊一下不是?

听到他的声音,苏一的嗓门一下就拔高了:“对,现在,11点半的火车。你马上给我滚过来,你说过要打要骂随便我的,在我走之前我要行使我的权力。”

愣了半天,钟国才干巴巴地回应:“那…好吧。”

他来得很慢,等他赶到时,候车室通往站台的那扇门都已经打开让旅客们检票进站了。

苏一猜他是在故意拖延时间,卡着钟点过来,过来是挨骂挨打的,当然是能少捱一分钟是一分钟,在房间里陪着女朋友多温存一阵岂不更好。

想着在酒店里,他那么决绝地推开她,那么匆忙地离去,她应该还是撩拨起了他的欲望,但他却不肯和她继续,而是赶回去找他的新女友。苏一心中恨极,为什么当初他不能为了她这样坚拒那个她?那半路杀出的女子难不成那真是一条蛇精,所以轻而易举就迷得他不知东南西北。

她奈何不了那条“美女蛇”,但她绝不会这么轻易放过钟国。看着他唇角挂着一丝僵硬的笑走过来,她二话不说冲上前就是一脚。正踢中他的小腹,疼得他捂着腹部缓缓蹲下去,脸色都变了,嘴里一个劲倒抽着冷气。

“好了,我和你两清了。现在滚回你新女朋友身边去吧,继续和她恩恩爱爱——如果你今天还能继续的话。”

苏一这个清算方式非常的“姑苏慕容氏”——以彼之道还治彼身。她觉得既然他是因为克制不住自己的欲望背叛了她,那么她踢他的欲望中心一脚才算是冤有头债有主地报了仇。当然,她会这么做,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因为不忿于他刚刚和那个“她”在一起。他们在一起干什么?她用脚后跟都能猜得出来。她嫉妒她愤怒她抓狂,这一脚起码要让他几天内都休想再尝到“桔子”的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