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完要说的话,她扭头就走。身后,钟国自始至终没有说一句话。检完票进站前,她忍不住回头最后张望了一眼。看见他依然按着腹部蹲在原地,却抬头朝着她的方向看过来,隔得太远看不太清楚他脸上的神色,但他的姿势在说明他还没从痛苦中缓过来,一定是满脸痛苦之色吧?

看来她那一脚真是把他踢得够呛,这么久了还没缓过劲来。他要不要紧啊?这个念头刚在苏一心里浮起又马上被她忙不迭地驱散了。她还关心他干吗?她在北京的三天,还没受够了他的冷遇吗?还要这么贱地去心疼他。刚才那一脚应该要踢得更重一些,最好让他从此再也不能跟女人“煮饭”了,“饿”上他一辈子。苏一不无恶毒地如是想。

苏一买车票时只要越早上车越好,结果上了这趟开往重庆的列车后才知道这只是一趟普快车,速度慢得够可以,一路开到重庆足足要开四十几个小时。虽然她上车后就机灵地找到列车员,以身体不适为理由补到了一张卧铺票,在车上的几十个小时却也十分难捱。而更难捱的是,上了火车的第二天早晨,她每月必至的“老朋友”又跑来拜访她了。她真是欲哭无泪,怎么把这茬给忘了?完了,又是什么都没准备,一时也买不到卫生巾,只得用纸巾来救急。

这趟火车坐下来,苏一真是苦不堪言。等到第三天傍晚六点多,终于抵达重庆站可以下车了,她简直如蒙大赦。跟着旅客人群出站时,她盘算着一出去就打个电话给宋颖,让她今晚安顿她一宿,这个时辰只怕已经没有回南充的长途车了,等明天再回去了。

宋颖在重庆念了四年大学,现在毕业了又和重庆当地一家合资企业签订了就业合同,7月1日已经正式上班。苏一到了重庆自然打算去投靠她。

可是检票出站后,苏一又一次被拦住了,抬头看见程实那张冰雕般的脸时,她的惊愕程度比起上次在北京火车站犹胜三分:老天!他怎么又堵上她了?他就算要堵也应该在成都火车站堵吧?怎么这么神机妙算地堵到重庆火车站来了?他是神仙吗?对她的行踪这么了如指掌。

程实之所以会这么准确地等在重庆火车站,自然是原因的。

清晨,他在沉睡中被窗帘上透进的明亮阳光唤醒了。睁开眼睛的一刻有些迷茫,因为这不是他的房间。酒店的标准间陈设虽然都一模一样,但床椅桌柜有摆向的不同。他和苏一是相邻的两个房间,他房间的床是摆在右边的,现在床铺却摆在左边,完全换了方位。

一怔之后,他马上想起了昨晚发生的事。感觉非常恍惚,仿佛是做了一个梦,而且房间里也只有他一个人。为了证明那不仅仅只是一个梦境,他还多此一举地去求证一下门牌号。门牌号码再次准确无误地告诉他,他确实是在苏一的房间里过了一夜。昨晚他的迷乱、崩溃、冲动、狂热都是真实发生过的事情。他默默喜欢了那么久的女孩,连手都没牵过,却突飞猛进地有了最实质性的关系。昨晚发生的一切,是多么美妙的初体验。

可是现在苏一呢?苏一哪里去了?程实在房间里团团找了一圈,发现不仅苏一不见了,她所有的东西都不见——她不辞而别了!

她这是什么意思啊?程实突然发现自己的心放得太早了,苏一这么做,显然是想不声不响地把这件事就此略过不提了。

她想就这样算了,当没事发生过吗?——不,他绝不可能就这样算了,当什么事都没发生过。

程实急匆匆地找去了钟国上班的地方,这是他唯一可以来找的地方。如果是以前,他不会这么鲁莽地跑来找钟国要人,可是现在,他觉得他有这个资格与权利。

钟国却没有来上班,前台小姐说他请假了,不过看他找得那么急给了他一个手机号码。他毫不迟疑地打过去,刚刚自报家门钟国就主动问:“你是在找苏一吧?”

“是,你知道她在哪?”

“她昨天晚上11点半后上了去重庆的火车,临走前把我叫去火车站算帐。现在我和她已经两清了。”

无端端的,程实觉得钟国最后这句话特别悦耳。

有了苏一的消息,他立刻买机票从北京飞回成都,然后再驾着那辆红色GOLF来到重庆,和上次一样守在出站处等着她。

足有半分钟,苏一看着程实愣愣发怔,不知道要怎么办才好。好久才勉强一笑:“你…怎么也在这?”

他答得没头没脑:“总要负责任吧。”

她把他这句话在脑子里消化了一番,迅速做出判断,双手乱摆一气:“不用不用,我不是第一次,不用你负责任。”

他脸上冰一般的寒意更浓了,紧紧盯着她,声音平平板板:“我是第一次,我要你负责任行不行?”

什么?她一时消化不了他这句话,好半天才醒过味来,吃惊无比:“你是男的…这种事…哪有男的…要女的负责?”

他面无表情:“时代不同了,男女都一样。”

什么歪理呀!她又好气又好笑:“男女都一样?那好,等你怀孕了再来找我负责吧。”

她的气话却让他冰冻般毫无表情的脸上闪过几分震动,突然一把抓住她的胳膊,他几乎是急切地说:“苏一,如果你怀孕了你一定告诉我,不准自作主张知不知道?”

他手劲很大,抓得她胳膊有些发痛,用力挣开他,她没好气地说:“你瞎说什么呀!没有的事,我不会怀孕的。”

“你怎么知道不会?这是很有可能…”

她打断他的话:“我就是知道不会。我在火车上就已经来那个了。”

程实愣住了,这个消息显然让他很意外也很失望。在苏一却是无比庆幸,本来在火车上“老朋友”的到来让她很是唉声叹气,但这一刻她才警醒它的到来其实是福音。和程实的“生米煮成熟饭”已经让她很后悔了,要是“熟饭”再做出一个“小饭团”来,那她更要后悔死掉。

程实在重庆火车站的意外出现,让苏一没能去投奔成宋颖。他的车子就停在火车站外的停车场,直接开车把她送回了南充。

她起初还不想让他送,托辞说想去重庆一个老同学那里住上几天再回家,让他先走不用管她了。他告诉她之前已经给她家里打过电话,通知了她爸爸妈妈今天晚上他就能把她送到家。又说她实在要住上几天再走也行,他等她,因为他对她爸妈有承诺,一定会把她好好地带回南充。

“我说到就会做到。”

苏一没办法了,只有乖乖地上了程实的车。

7、

从北京回到南充后,苏一把以前钟国送给她的东西,全部找出来处理掉了。

他最初送给她的情人节礼物,那件印着流星花园图案的T恤衫,还有他买给她的向日葵泳衣,全被她用剪刀剪成了一堆烂布条;他那张写着“你是第一也是唯一”的生日卡片,他那幅一笔一划写着520个“我爱你”的长轴,他寄给她第一次打工赚到的四张百元大钞,她一直舍不得用,小心翼翼地保存至今,还有他和她照过的所有全影,都被她撕成碎片后再付之一炬;他排队买来的奥运会徽纪念章,以及之前托徐文亮买的会徽纪念钥匙扣,她找出一把铁锤砸得不成形状;还有那座可爱精致的小别墅建筑模型,也被她用锤子砸成了稀巴烂。婴儿房的部分尤其加重砸几下,去他妈的“钟共钟央他妈”。

最后砸烂的是那块情侣手表,看着表盘上两个笑吟吟搂在一起合照的人,还有那“分秒同心”四个字,苏一觉得无比讽刺。恨恨地一锤砸下去,砸得它粉身碎骨:“去死吧,统统去死吧。”

所有钟国送的东西,甚至是他陪她一起去买的东西,全部被苏一宁可错杀三千不可放过一个地统统消灭了。因为她恨他,恨透了他的决绝无情,遂决定要比他更决绝无情。所以处理与他相关的一切东西时,剪、撕、烧、砸…都是非常激烈的方式。

激烈是因为恨,而这恨,却是基于爱。因为曾经深爱过,爱得刻骨铭心,才会恨得摧肝裂胆。爱到深处恨转多,爱与恨是成正比的两种感情。

钟国和苏一之间发生的事,让钟氏夫妇十分过意不去。苏妈妈从南充参加了苏一的毕业典礼回来后,气呼呼地对他们说起这场变故时,钟国的妈妈都懵了:“什么,钟国在北京另外找了女朋友?我们都不知道呀!”

她打电话向儿子求证,钟国二话不说就承认了。她狠狠数落了他一番,说他怎么能这样呢?苏一多好的女孩子呀!也是他自己好不容易才追到手的。他们都已经拿她儿媳妇看了,他倒好,说甩就甩,这样做实在太不道义了。

做母亲的苦口婆心,做儿子的闷声听了半天后,以一句“这是我自己的事”就算了结了。挂了电话,她十分尴尬地对苏妈妈僵笑:“这个死小子…真是儿大不由娘。”

苏妈妈脸色自然不好看,但也知道这事怪不到钟国父母的头上去。只是实在咽不下这口气,便哼一声说:“你们家钟国看不上我们家苏一了没关系,自有看得上她的人,未必就比钟国这小子差。”

这话当时钟氏夫妇没会过意,直到程实把苏一送回南充并在苏家住下了,他们才后知后觉地明白了。钟妈妈赶紧给儿子打电话,警告他苏一可是这么快就有男生追上门了,如果他还执迷不悟不快点回头,到时候想回头都晚了。

钟国清晰肯定地回答他妈妈:“我和苏一已经结束了,她有新追求者不关我的事了,我祝她幸福。”

事已至此,钟氏夫妇也没辙了。算是彻底断了还指望他们能重归于好的想头。这头没戏了,做母亲的本能地关心起那头来,询问儿子到底新找了一个怎么样的女友。钟国没有细说,只说过年时带回家他们见了面自然就知道了。

最最郁闷时,苏一给身在南昌的许素杰打电话诉苦。她是她最好的女友,也是最合适的诉苦对象,因为她对她和钟国程实都熟悉,不用再费事解释那么多。

对于程实的表白,许素杰倒并不惊讶,她说其实后来她已经有点看出来了,那封信她也猜到了是程实寄的。不过因为那时苏一已经决定一毕业就去找钟国,而且看程实那封信里的意思也是不准备再打扰她,于是她也就什么都不说了。后来苏一和钟国闹翻了,拍毕业照遇到程实时,她见他还是那么关心苏一,便把钟国提出分手的事告诉他。

“没想到他不出手则矣,一出手就是大手笔啊!居然追你追到北京去了。”

“你还说,他干吗跑到北京来呀!结果让我犯了大错误。”

苏一吞吞吐吐说出的大错误让许素杰也很意外:“真有你的,和钟国在一起那么久你都不准他越雷池一步,怎么在北京这么几天就和程实进展这么快?”

“许姐姐你别说了,我都快后悔死了。我不该赌那个气去招惹程实,结果现在湿手沾上干面粉,甩都甩不脱了,他居然要我对他负责任。”

苏一苦恼无比的话,换来的却是许素杰忍俊不禁的打趣:“谁让你诱拐良家妇男,是该负责。”

“你别开玩笑了,我现在都不知道要怎么办才好。他送我回家后就在我家住下了,我爸妈简直拿他当未来女婿看待。”

“这也正常啊!像程实这样的男孩子,对你又这么死心塌地的好,你爸妈没理由不喜欢。你为什么就不喜欢他呢?”

“一来他不是我喜欢的类型,二来这个时候我也没心思再谈恋爱。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我总要有段过渡期吧。”

“你还是喜欢钟国那种类型的男生是吧?”

许素杰的话让苏一沉默了,她知趣地转开话题,说起她十一要结婚的事。尽管早知道她一毕业就准备结婚,但真正进入到这一步时,苏一还是十分难受。想起刚进大学时四个青春无敌的女大学生,彼此当年少,大把好时光,一段多么无忧无虑的日子。现在却死的死,走的走,嫁人的嫁人——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

程实把苏一送到家后,就在苏家住下了。这几天,他一直下榻在小书房,苏氏夫妇对他很好,简直奉若上宾。他千山万水追着自家女儿去了北京再把她带回南充,一片心意不必明说他们也非常明白了。

有了程实,钟国的见异思迁不再令他们那么气愤。做父母的更注重实际,失去的东西只要有更好的代替,那就没关系了。

背地里,苏妈妈对苏一打开天窗说亮话:“你要是有点脑子,就别再想钟国那个没良心的家伙了,程实哪点比不上他?”

她有气无力:“妈,您以为这是在超市买东西呀!喜欢的可口可乐没有了,就拿罐百事可乐凑合着喝。”

“百事可乐怎么了?我喝着觉得味道都差不多。你呀,你还不是因为钟国偏爱喝可口可乐,你也就跟着非可口可乐不喝。”

苏一心中一痛,确实,因为钟国喜欢,她也跟着喜欢上的东西有多少呀!他喜欢喝可口可乐她也就喜欢上了喝可口可乐,他喜欢吃鱼她也就喜欢上了吃鱼,他喜欢体育她也就喜欢上了关注体育新闻…他送给她那些有形的东西她可以统统一鼓作气处理干净,眼不见为净,可是这些无形的潜移默化,她却一时半会改不了,打个比方都把可口可乐顺口就说出来了。

“你不要这么死心眼,你也不是小孩子了,程实对你那么好,家庭条件也那么好,这样两全其美的男孩子打着灯笼也难找。”

程实这样的男孩,放到哪户人家都是上等娇客人选。有着丰富人生阅历的中年人万事讲究实际,最欢迎这样的未来女婿。这不是势利,是非常正常的倾向,哪个为人父母的会愿意让自家女儿嫁个穷小子天天吃糠咽菜?

她嘟嘟囔囔:“妈,您不就是看上程实家有钱吗?”

“有钱怎么了?有钱是错吗?有钱犯法吗?有钱低人一等吗?”苏妈妈一问接一问问得女儿哑口无言,然后她顿了顿,换成一种推心置腹的语气:“程实家有钱只是一部分原因,更多的原因是我觉得他人好。难道你妈我光图他家有钱吗?关键还是希望你能找个对你好的人,一起好好过上一辈子,让我们当父母的可以不用再为你操心。以前你和钟国在一起很开心很幸福,我和你爸也很满意呀!钟国家的条件当然比不上程实家好,可我说过半个不字没有?现在是钟国要分手,我才提醒你不要错过程实,你居然这样说你妈。”

母亲的话句句都是肺腑之言,她知道她也是为她好,却还是接受不了:“妈,我和程实也不可能的。他很快就要出国留学了,一个国内一个国外,这种远距离恋爱我算是怕了。钟国是和我一起长大的,十几年的感情基础都说变就变,何况程实,我甚至都不太了解他。没准去了加拿大不到两个月,就告诉我他已经有洋女朋友了。我要是在同一个地方跌倒两次,那我还活不活了?”

苏一的话说得苏妈妈也有些吃不准了:“这个…倒也确实是一个问题。”

可是程实却让这个问题根本不成问题。他显然已经认真考虑过了,苏氏夫妇提出这个问题时,他慎重回答:“苏一可以和我一起去加拿大留学呀!”

苏一愕然:“我学中文的,去加拿大留什么学?难道那边还有中文系让我深造不成?”

“你可以换一个专业,在加拿大另修一个学位。有国内的本科学历再去国外修双学位,两三年的时间就能拿到学位证书了。”

苏氏夫妇异口同声地赞成程实的建议,说有机会出国见识一下也好,喝了洋墨水再回来找工作也更上一层楼,到底是镀了金的海归。

这年头出国留学是持续升温的热门现象,但苏一却从没有过远渡重洋去到异国他乡的打算。求学哪里不能求,非要花那么多钱跑去那么遥远且举目无亲的地方吗?又不是昭君和番。

“爸,妈,出国留学要花很多钱的。”她给他们泼泼冷水。

“这个不用你操心,咱们家的条件比上不足比下还是有余的。我和你爸这半辈子也存了一点钱,就你这么一个女儿,不花在你身上花在谁身上?如果你再多一个弟弟或妹妹我们就供不起了。”

苏妈妈说完,苏爸爸又看着对女儿意味深长地说:“苏一,去换个环境吧,对你绝对有好处的。”

这话让苏一心里一动。虽然她把所有和钟国有关的东西都处理掉了,也发誓一定要把他忘掉,但在熟悉的环境里,处处都有他的影子让她触景生情。或许,换去一个全然陌生的地方,重新开始会比较容易。

“可是…现在报考和申请学校都来不及了。”

她的话意有些松动了,程实眼睛里闪过一丝喜色:“现在申请今年的秋季入学确实来不及了,但你可以申请明年的春季入学。加拿大春季开学的专业不多,学生也相应要少,留学签证反而更容易办下来。我再找一家最好的中介公司来代办,一定没问题。”

苏一还在迟疑,苏妈妈已经拍板了:“程实,那就按你说的办,帮苏一申请明年春季留学的事。”

回到房间苏一抱怨妈妈:“我还没完全想好呢,您怎么就答应了。”

“你还要想什么?出国换个环境来个新的开始不好吗?走吧苏一,别留在家里触景生情了。对门就是钟国家,我不信你看着心里会好受。你知道吗?钟国他妈妈跟别人说钟国过年会带新女朋友回来,到时候你看着就更难受了。”

钟国会带新女朋友回家过年,还没看到光是想像一下那场景,苏一就已经满心难受。低下头去,她在妈妈面前再也没什么话可说了。

但她还是有话对程实说,吞吞吐吐地,她对他婉言表示她打算出国跟他没关系,关键是她想换个环境重新开始。他似是有心理准备:“不是说一起出国留学你就一定要答应我什么,你放心吧,我不会对你提任何要求的。”

顿了顿,他又低声说:“我也知道,一时之间你很难这么快开始第二段感情,我只是希望我们能有时间慢慢来。”

***

苏一出国留学的事情办得非常顺利。看什么书,参加什么考试,申请什么学校…有程实这个过来人的经验,事事事半功倍。8月份时他没有动身去加拿大,而是申请延期入学,决定等明年春季和苏一一起走。他延期入学的事情事先没有告诉她,等她知道木已成舟为时晚矣。

苏一什么也没有说,因为说什么都那么苍白无力。

11月份的时候,她的留学签证办下来了。同月11号的晚上,北京2008年奥运会吉祥物在工人体育馆正式公布。五个吉祥物形象分别为鱼、大熊猫、奥运圣火、藏羚羊和京燕,名字是贝贝、晶晶、欢欢、迎迎和妮妮,即“北京欢迎你”的谐音。

——北京欢迎你。

——Wel e to Beijing。

苏一对这五个号称五福娃的吉祥物怎么都喜欢不起来。为什么要叫“贝贝、晶晶、欢欢、迎迎和妮妮”呢?这个“北京欢迎你”的谐音名字就足以令她恨屋及乌。因为她去过北京,而北京没有欢迎她,北京让她怀着一颗破碎的心离开了——她恨北京,恨这座令她失去爱情的城市。

1月初开学,12月份就要准备启程出发。这一年的春节,苏一将要在异国他乡度过了。

由上海出发直飞多伦多,飞机上落泪的女孩不止她一个,毕竟都是背井离乡去国万里,但她却是哭得最伤心的一个。她明明不想哭的,飞机起飞的那一刻,眼泪却不由分说地往外冲,一串串前赴后续。

只因有几句话,在记忆的河流中如鸥鹭般惊起。

“我也没坐过飞机,以后我们一起坐。起飞的时候如果你害怕,我可以无偿提供怀抱让你依靠。”

言犹在耳,可是当初情深款款说这话的人,已经毫无眷恋地弃她而去。现在陪着她一起坐飞机的是另一个人。往事种种,仿佛是皆如梦,何曾共?

飞机越飞越高,越飞越高,机窗外,故国河山渐渐缩小,渐渐模糊,直到被万尺高空的云海隔绝到再也看不见。

中国——再见。

钟国——再见

8、

来到加拿大,来到一个全新的天地。

加拿大是一个美丽的国家。四季分明,风景如画——如一幅色彩斑斓层次分明的油画,而非中国那种写意的淡墨山水画。中心城市多伦多是这幅油画中最点晴的一笔,湖光山色美不胜收,处处鸟语花香。

虽然这个陌生的国度有很多方面都与国内大相径庭,不过对于适应能力强的年轻人而言,都不是什么大问题。更何况,多伦多还是公认的海外最适合华人生活的城市之一。在这里,中国人随处可见,中国话随时可听,商场里“madeinchina”的商品比比皆是。

苏一入学的学校,据说有超过两百名来自不同国家的国际学生,其中华人学生的比例逐年扩增。报到那天她搬进学校的学生公寓时,有一位去年秋季先入学的中国女生很热心地跑来给她介绍多伦多的情况。比如如何乘坐公交车方便、去哪里的超市购物划算、哪家餐馆的味道好又不贵…林林总总,对初来乍到的留学生而言,全是切实可行的日常生活注意事项。在大洋彼岸全然陌生的环境中,能够遇上这么热情的同胞,那种异常亲切与温暖的感觉,没有出过国的人是很难理解的。

学生公寓的条件很不错,每人一间配备齐全的单人房间,床椅桌柜的基本陈设外,还有冰箱、电视和电话,以及能够连接Inter网络的线路。窗户采光效果极好,晴空丽日的好天气,阳光如泼金般地洒满一室明亮。

苏一很满意,觉得这间宿舍对得起她那笔不菲的住宿费,算是物有所值,可惜只能住一年。

加拿大的大学虽然在校园内能提供宿舍,方便学生上课也便于学生们交流。但因其数量有限,优先提供给大学新生或者研究生新生,提前申请先到先得,一年后要让出来另觅住处。或是在当地居民家中寄宿;或是与同学或朋友合租房子。

比苏一早来的那位女生刘畅却说,就算学校没有这条规定,留学生们也多半会主动搬走。初到加拿大的留学生虽然一般都会选择住进学校提供的宿舍,但因为学校的住宿费很贵,再加上学校食堂的伙食也不合胃口,留学生们对当地环境渐渐熟悉后,大多数都会改弦易张地搬出学生公寓,选择相对便宜的住宿方式——租房。尤其是合租,几个学生一起合租一套房最为经济实惠。

在学生公寓安顿好后,苏一跑出去在学校前前后后转了一圈。这个学校简直像公园,景致优美就不必说了,那树枝上蹦跳的松鼠,草地上踱步的白鸽,与来来往往的年轻学生们相映成趣。好一幕人与大自然和谐共处的诗意画面,实在让她叹为观止。一边感叹她一边很煞风景地想:如果在国内,这些松鼠白鸽肯定早就被人抓去或清炖或红烧吃得一只不剩了。

来到新环境,苏一有许多新鲜新奇的新感受。她在网络上和许素杰或宋颖聊起多伦多时口惹悬河滔滔不绝,让她们只有侧耳倾听的份。

宋颖半真半假地打过一行字问她:“看你在那边好像如鱼得水,家乡人家乡事还惦记吗?”

她搁在键盘上的手停滞片刻,又运指如飞:“此间乐,不思蜀。”

相传三国时期,蜀国被魏所灭,蜀国国主刘禅成为俘虏。在一次宴会上,司马昭当着刘禅的面故意安排表演蜀地的歌舞。蜀国旧臣们想起灭亡的故国,都感伤得涕泪俱下,而刘禅却对司马昭说:“此间乐,不思蜀。”

家乡人家乡事——苏一很明白宋颖在含蓄地问什么。然而那段已经决裂的感情,如同刘阿斗已经灭亡的故国,不堪回首明月中。念念不忘只是徒增烦恼,不如“此间乐,不思蜀”。

许素杰则更关心另一方面:“你和程实现在怎么样?”

她如实相告:“我们不在一个学校,一周才见一次面。不过每次他来了我都很高兴,在这个举目无亲的地方,他简直就是我唯一的亲人。”

当初申请学校时,苏一刻意地没和程实申请同一所大学。他在多伦多另一所名校读硕,两所学校的距离相隔甚远,交通也不太方便,再加上入学初要突击强化过语言关,课程时间都很紧张,他一周才能过来看她一次,每次来了都会带她去唐人街的川菜馆吃上一顿好饭。

远渡重洋来到异国他乡,游子们都同样面临着最难过的两关——语言关和饮食关。说了几十年的中国话和吃了几十年的中国菜,已经是“积习难改”,但又不得不改。因为只能人去适应环境,不可能是环境适应人。

对于苏一来说,语言关还好过一些,那是脑子的活计,脑子就是学东西的,要熟练掌握一门语言只要肯勤奋用功就没有过不去的坎。可过饮食关那是胃的差事,而且绝对是苦差。虽然她在饮食方面并不是诸多挑剔的人,一向有什么吃什么,但作为一个四川生四川长的地道川妹子,她吃惯了麻辣鲜香的川菜。如今日复一日在学校食堂以洋人的三明治土豆条炸鸡块填胃,头两天还能消受,多吃上几天后,实在越来越倒胃口。

她为此在MSN上对宋颖诉苦,借用了鲁智深一句话:“洒家嘴里都快淡出鸟来了。”

乐得宋颖一口气发出好几个哈哈大笑的表情。

程实有过异地求学的经验,初到成都时,他亦很难适应口味麻辣的川菜,满大街找江浙菜馆安抚肠胃。所以他能预料到苏一在这方面的难以适应,头一回去学校看她,二话不说就带她去了唐人街,找到事先跟学长们打听过的据说是味道最正宗的一家川菜馆。

多伦多Spadina街一带有着城中最繁华热闹的华裔社区——俗称唐人街。满街都是黄皮肤黑眼睛的东方面孔,四面八方声浪如潮,皆为南腔北腔的中国方言。粤语和闽南语是主流,京片子、宁波话也时时可闻。街道两边的店铺都是中文招牌,方块字怎么看怎么赏心悦目。苏一跟着程实来到这里,恍惚中都有一种身处国内的感觉。

唐人街包罗万象,满街店铺中酒楼饭馆却起码占去半壁江山。川、粤、鲁、闽、苏、浙、湘、徽八大菜系几乎全了,各地风味应有尽有。虽然未必赶得国内那么正宗地道,但跨越千山万水而来的家乡菜,多少还是有着几分家乡的味道。哪怕是点到为止,也聊胜于无。

程实带苏一找到那家川菜馆,还没进门,她先看到竖在门口的偌大菜牌上辣子鸡水煮鱼等一道道无比熟悉的菜名。对于思乡的肠胃而言,这是多么强烈的诱惑,光看那张菜牌她几乎就要垂涎三尺。

一盘辣子鸡端上桌后,她风卷残云般三下两下就干光了。水煮鱼又辣又烫,她烫得滋滋吸气,却又舍不得放下筷子,真像从饿牢放出来的人一样。

“鱼要慢点吃,小心别被鱼刺卡到了。”

程实的提醒,她一口鱼肉塞进嘴,含糊不清地回答:“放心吧,我知道要怎么吃鱼。”

话刚说完,心突然一痛,像是有根鱼刺被误吞下去梗在心头。

是谁教会她吃鱼的?是钟国。因为钟国特别爱吃鱼,她也随他爱上了吃鱼。多少个盛夏的夜晚,他们像两只猫一样到处找鱼吃,吃遍了南充的大街小巷。那时候她还不太会吃鱼,曾被鱼刺卡到过,是他带着她去医院解决了那根“如鲠在喉”的鱼刺。从那以后,他再带她吃鱼都很小心,总是把鱼肉剔去刺后再给她吃,让她吃在嘴里甜在心里。

苏一放慢了吃鱼的速度,最后那盆鱼甚至没吃完。程实问她要不要打包带回宿舍去吃,她摇摇头:“不用了。”

再来这家川菜馆吃饭时,她不再点水煮鱼,改为水煮肉。鱼——曾经是她所欲也,但现在,她决绝地决定从此对它不再问津。

如此决绝的方式,只因为它代表着她最深刻的…

来到加拿大几个月后,苏一度过了最初最艰难的语言关,学习成绩开始渐有起色。中国学生的勤奋用功基础扎实一向是有名的,老外教授们都说对于中国学生他们基本不用担心会跟不上。而洋学生们也知道中国留学生的厉害,甚至有人选课前会先去查一下,如果选这门课的学生以黄皮肤居多,那就另选一门课为上策,免得到时候竞争不过。

语言关一过,数月来紧张忙碌的学习状态总算可以松驰片刻,加上初到多伦多的新鲜感也过去了,寂寞,就轻而易举地缠上身来。

留学生对于异国的求学生活,绝大多数人的感觉是相同的——寂寞又单调。在国内熟悉的环境里,在家有父母,出门有朋友,可以经常呼朋唤友一起开心一起玩。可是在多伦多,几乎没有熟悉的朋友,出行也不太方便,每天的生活于是过得一成不变。除了上课,就是在宿舍里看看电视,或是上网聊天、打游戏。日久天长,真是闷死人了。

因为过于沉闷的生活,有些留学生开始尝试带点刺激性的新鲜玩意。有些在国内被明文禁止的东西在国外是大开绿灯的,年轻人本着强烈的好奇心去尝试,却往往一试就泥足深陷。

比如在国内赌博是被明令禁止的,但在加拿大,人们逛赌场就像逛超市般寻常普遍。不少留学生也带着好奇心跑去逛,自然是赢少输多。却有那不信邪的不相信自己会总是输,一而再再而三地光顾,从而上了瘾,变成地道赌徒一个。还有因为好奇吸食大麻的学生,一口下去万劫不复,不但荒废了学业,连整个人生都眼看着要荒废了。

不少留学生们在异国开始了同居生活。年轻的男生女生们一个个孤身在外,天堑的隔绝加重了寂寞的份量,寂寞难耐让他们选择两个人在一起彼此慰藉与依靠。既分担了经济上的负担,也弥补了情感上的空虚。只是对于女生来说,意外怀孕是最大的麻烦,毕竟任何措施都不可能百分百的可靠。流产的危险与危害,也不知给多少女生留下了身体与心理的双重创伤。

种种前例,让苏一暗中告诫自己绝对不能重蹈覆辙。要沦落也在国内沦落,何必万水千山跑到国外来丢人现眼。出国的留学生在外国人眼中往往代表着中国的一个方面,个人的过失有时会招来对整个国家形象素质的批评与非议。

苏一也不知怎么回事,出国后爱国心空前高涨。自知资质平平,很难做出什么杰出成就为祖国添光加彩,但起码她要努力做到不为祖国丢脸抹黑。所以寂寞再难耐,她也还是百般忍耐,无论为国为家还是为自己,她都不能一失足成千古恨。

休息天,好几次有同学叫她一起去赌场逛逛,坚决不去,免得一时手痒误入歧途;在路上看到成群结队在一起抽烟的年轻男女,她总会绕道而行,因为有学姐曾经提醒过她,这种场面很有可能是聚在一起吸食大麻,千万不要去招惹他们;而对于那些向她表示好感的男生,她客客气气地保持距离。尤其是老外男生的热情邀请,她绝对不敢轻易接受。在加拿大,你如果接受一个男人的邀请就是答应跟他约会,如果约会完他再邀请你是否去他家坐一坐时,你觉得却之不恭地也答应下来的话,那就等于答应了跟他上床,进去了就很难全身而退。

因为诸事小心谨慎,苏一虽然性格开朗,在学校里交到的新朋友却十分有限。除了和刚到校那天认识的女生刘畅来往较多外,基本上没有太熟络的朋友。

9、

刘畅是广州人,身材小巧容貌清秀肤色偏黑,一颗黑珍珠般的典型南国女孩。她前年高考发挥失常,没能考上理想中的大学,不甘不愿地在第二志愿那所学校读了一年后,改弦易张来到加拿大重读大一。她比苏一年纪要小两岁,但看上去却比她更成熟。来多伦多将近一年后,她准备搬出学生宿舍和男朋友一起合租。

她男朋友也是一位来自广东的留学生,苏一见过好多次了,他个子很高,相貌一般,但在刘畅眼中却是“好靓仔”的。想起“情人眼中出西施”这句谚语,她笑着点头附和:“系呀,好靓仔。”

和刘畅的频频来往,苏一不知不觉跟着她学会了不少粤语的日常会话,口音十分纯正。有时去唐人街,遇到有小摊小贩操着一口粤语叫卖的,她能用粤语跟他砍价。让对方误以为是自己人,慷慨地算她便宜点,她满口“多谢晒”地道谢而去。

刘畅搬离宿舍那天,苏一专程去帮忙。她男朋友“好靓仔”也叫了两个男生来帮忙,三个人开了两部车过来,简直是杀鸡用牛刀般轻轻松松地就把搬家的事情给解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