烘衣服要一个小时的时间,她趁这个空档回屋准备午饭,程实这些天因为行动不便,每天就近订公寓楼的洋快餐吃,已经吃得快要反胃了。她夸下海口:“可怜的娃,等我做顿好的给你吃啊。”

她事先买好菜过来的,在厨房里鼓捣半天后端出了两菜一汤。糖醋排骨,酸辣土豆丝和西红柿蛋汤。

自从苏一搬出学生公寓租到刘畅和“好靓仔”隔壁后,三个人就一块搭伙买菜轮流做饭吃,比起吃学校食堂又便宜又好吃。

她和刘畅原本在国内都是油瓶子倒了都不会扶一下的主儿,如今却学着自己下厨做饭了。一开始她只会炒最简单的蛋炒饭,刘畅比她更低能,只会一道毫无技术可言的荷包蛋,水开了敲个蛋下锅就行了。“好靓仔”倒显得比她俩要强些,有次居然煲了一锅好好喝的汤。那是一锅让苏一觉得复杂无比的汤,名字叫做“无花果玉竹老鸭汤”,玉竹是什么东西她都不知道,不由把“好靓仔”佩服得五体投地,真是太神奇了,一个男生居然这么懂煲汤要用的材料。后来才知道他其实是在中国超市买了一包配好的汤料再搁上半只鸭,放进电砂锅里煲上几个小时就OK了,而这些程序还是他从小看妈妈煲汤看惯的。却唬得她一愣一愣的,差点要把他当成大厨来膜拜了。

那锅汤在苏一喝来相当好喝,“好靓仔”却说比起他妈妈煲的汤来水准差远了,无非就是煲熟了而已。刘畅也怀念起她妈妈素日煲的汤汤水水,结果打电话回家哭了一鼻子:“妈妈,我好想喝你煲的汤。”

苏一也想妈妈了,无比怀念妈妈做的菜。山水迢迢路遥遥,吃不到妈妈的菜,只有在厨房里凭借记忆自己动手复制,动不动还上MSN找妈妈请教如何做菜。她出国留学的第二年,家里添了一台电脑。苏氏夫妇可以通过这台“千里眼顺风耳”,时时看到女儿的模样听到女儿的声音,老怀大慰的苏妈妈大唱网络时代的颂歌:“现在有电脑网络真是好哇真是好。”

为了女儿,四十多岁的苏妈妈开始学习上网,在MSN上通过耳机远程授业开设厨艺课。起初苏一学得不是很好,用“好靓仔”的话来说,无非就是把东西做熟了能吃而已。不过有失败乃成功之母,一次两次三四次…她的厨艺眼看着大有进展,最后吃得刘畅和“好靓仔”不亦乐乎了:“川菜虽然辣点,但吃起来真是好吃啊。”

这会在程实面前献艺,苏一更是拿出十成本事铆足了劲干。两菜一汤一端上桌,看着好看,吃着好吃,他一口气吃了三碗饭。看着他吃得那么香那么高兴,她很得意:“怎么样,好吃吧?”

“好吃,太好吃了!”程实的声音透着由衷的欢喜,苏一不但过来看他,还像个小主妇似的又是洗衣又是做饭,小公寓里油然而生一种温馨的家常气息。顿了顿,他又加重语气强调:“我从来没有吃过这么好吃的饭菜。”

一问一答间,苏一忽然有种异样熟悉的感觉,心里蓦然一动——是尘封的前尘往事被触动。

记得那年夏天,她缠着妈妈教她做清蒸鱼,女不仅仅只为悦已者容,也同样为悦已者“厨”。为心爱的人洗手做羹汤,每个女孩子都有过吧?那次的清蒸鱼是她在厨房世界的“首度巨献”,献给了钟国。当时他是那么地又惊又喜,笑颜逐开。如此屈指算来,那已是四年前的旧事。时光已逝永不回,她与钟国的过往一切都已然繁华事散,往事——真的只能回味了。

而苏一却连回味都不愿意回味,甩甩头赶走脑子里不请自来的记忆,她把盘子里剩下的几块糖醋排骨全拨到程实碗里:“全部吃光,不吃光下次就不做给你吃了。”

不吃光下次就不做给你吃了——她说下次?还有下次?不是只此一次下不为例?那么以后她会经常做饭给他吃了?这些疑问似乎完全不成疑问,程实眼睛里绽满亮晶晶的喜悦。

12、

程实的烫伤恢复得差不多之后,动不动就往苏一这里跑,不再像以前那样局限于每周一次。本来买车后交通方便了,他就打算经常来看她,但之前因为方中华的缘故,他默默地维持原状。而今时不同往日,只要下午没课他就驾车过来了。刘畅打趣他:“你最近跑我们这边跑得很勤啊!门槛都快被你踩平了。”

打趣完程实她转为打趣苏一:“现在是不是还坚持说他不是你男朋友?”

当着程实的面,苏一不好说什么,只能笑而不语。刘畅当她默认:“那你是不是很快要搬去他那里住了?我可真舍不得你的川菜呀!”

一句话让程实和苏一一起红了脸,她尴尬万分地顾左右而言他:“刘畅,你不是说买了新衣服吗?走,去你房里看看去。”

一边说一边推着刘畅走,进了房间她一脸莫名其妙:“怎么了?问一声你是不是要搬家你那么慌张干吗?”

她斩钉截铁地否认:“我是不会搬去程实那里住的。”

“为什么?”刘畅很吃惊,在国外年轻男女未婚同居是非常正常与普遍的现象,就算在国内也已经越来越普遍了。成年人有权利选择自己喜欢的生活方式,你情我愿的话,同居实在没有什么可批评的。

“不为什么,我不喜欢。”

她的理由让刘畅有所误会,当下惊呼:“苏一,你不会真是性冷淡吧?”

不同居就是性冷淡?苏一又好气又好笑,懒得跟她多作解释:“那就算我性冷淡好了。”

苏一现在的的确确对性有些抵触排斥的心理了。虽然最初偷食这枚“禁果”时,她的感觉非常好,在都江堰的那三天真正是“只羡鸳鸯不羡仙”,但最后却因此毁了她的爱情伊甸园。因为这“禁果”让钟国食髓知其味,越吃越想吃,吃不着她这锅里的就去把别人的生米煮成熟饭吃了。据成龙说,这是一个大多数男人都会犯的错误。

这个错误,却让她原本如美玉无瑕般的初恋碎成一地渣滓。有时候她会忍不住想,如果当初她听妈妈的话,不到结婚时坚决不“乱来”,没给钟国那个“尝鲜”的机会,也许他们还好好地在一起吧?

MSN上,她对许素杰说起自己的这种想法时,被她不客气地训了一顿:“事已至此你还假设这些不可能的事情干吗?既然钟国在这方面意志力如此薄弱,早发现难道不比晚发现更好?”

她底气不足:“我也就是随便这么一想。”

“已经分手了就别想那么多了,你爱的人已经飞走了,你还是现实一点抓住爱你的人吧。我再跟你说一次,不是每个女孩都能像伊丽莎白那么幸运的,大多数人都只能当夏洛特,在可以选择的东西里为自己选择一样最好的,程实就是你的最佳选择。”

许素杰的话,实在得不能再实在,越来越有一个做大姐的范儿了。苏一只有聆听教诲的份,为免继续挨训,她赶紧转移话题:“你现在怎么样?还在吃中药吗?”

许素杰05年国庆结婚后,至今还没怀上孩子,而她婆家想孙子都快想疯了,催着他们两口子去医院检查身体。她丈夫的检查结果没问题,她的检查报告医生给出子宫内膜薄的诊断结果。她自知与以前两次人流有关系,郁闷极了,不想生的时候偏偏那么容易怀上,现在想生了偏又怀不上,老天爷实在太能折腾人了。

为了早点生个小宝宝,许素杰踏上了漫漫求医路。什么西医中医偏方秘方都拿出神农尝百草的劲头去逐一尝试。现在正喝着中药,每天早晚两大碗黑药汁,她说都是闭着眼睛灌下去。

“今年争取一定要怀上,明年正好生个奥运宝宝。”

2008年展目在望,很多年轻夫妇希望在明年生个“奥运宝宝”。许素杰说她去做检查的那家市妇幼保健院优生优育门诊处,经常有很多小夫妻去咨询如何怀上一个健康的“奥运宝宝”,还有人专门询问如果希望预产期是明年8月的话,那么今年几月怀孕最合适?如果能刚好赶在2008年8月8日晚上8时8分出生更好,这个“奥运宝宝”的头衔就更加名至实归。

苏一听得大呼小叫:“有没搞错,哪有生孩子这样刻意的。”

“你知道什么,问这个问题的人多着呢。明年正好是北京奥运年,生个‘福娃’又喜气又有意义呀!医生说今年10月怀孕就差不多能赶上明年8月的预产期,我也赶紧治病,治好病再用半年时间调理一下身体,等到金秋十月开始积极造人。”

许素杰说得兴致勃勃,文字一行行蹦出消息框,苏一却无心继续看下去。现在对于奥运会的相关话题她都没兴趣,最初的最初她就对这桩盛事不热心,后来都是因为钟国才爱屋及乌,而如今,已经是恨屋及乌了。

可是随着2008奥运年的逐渐接近,北京奥运的相关消息也越来越多,哪怕苏一不想知道也不可避免地耳闻目睹。

2007年3月27日,北京奥运会奖牌正式发布。金镶玉这种中国特色十足的奖牌设计,一亮相就博得满堂彩,被冠以“金玉良缘”“金玉同辉”种种美誉。

与此同时,港澳台侨胞以及外籍志愿者的招募工作开始进行。

苏一所在的学校,有个加拿大男生对中国文化非常感兴趣,学习中文已经有半年了。得知北京奥运会招募外籍志愿者的消息,他第一时间在网上报名申请成为北京奥运志愿者。刚报上名,录取的事还没影呢,就以每小时25加元的价格,请苏一这个原专业为中文的中国学生课余时间做他的家教,以提高他的中文水准。

沾北京奥运会的光,苏一有了来加拿大后的第一份兼职,为一个名叫丹尼尔的加拿大男生做中文家教。他很喜欢那个金镶玉的奖牌设计,赞不绝口:“我知道中国的玉石文化很古老,奥运奖牌设计把玉镶在金牌上,实在很有特色也很有意义。”

苏一不想对此发表任何意见,但又不好意思听若罔闻,到底人家是雇主,于是皮笑肉不笑:“中国产玉也重玉,所以奖牌上就镶玉喽,再就地取材不过了。以后奥运会要是在南非举办,估计就要镶钻石了。”

2007年4月15日,北京奥运门票第一阶段预售启动,一时间成为热门话题。方中华他们那几个公子千金特别高调地声称已经在网上申请购票了,开闭幕式的门票都订了,2008年要专程回国去看北京奥运会。

苏一嗤之以鼻,预售申请而已,能不能真正预订到门票还要等北京奥组委的分配或抽签决定。尤其是重中之重的开幕式门票,绝对是僧多粥少,想要买到不亚于买彩票中头奖。他们倒先牛皮烘烘起来,仿佛探囊可取似的。方中华老爸虽说是天津一个什么局的头头,也不至于会这么手眼通天吧?除非他是北京奥组委的头头还差不多。

2007年4月26日,北京奥运会火炬及传递路线在北京中华世纪坛隆重发布,红银相间的火炬“祥云”将把代表和平与光明的奥运圣火传遍五大洲。

在公布的19个境外火炬传递城市中,刘畅找来又找去也没找到加拿大的城市。“祥云”不会来到加拿大,北美洲唯一举行圣火传递的城市是美国旧金山。她十分心不甘:“要不到时候我们跑趟旧金山去迎接祥云吧?这可是咱们北京奥运的圣火呀,怎么也得去捧个场。”

苏一可没她那么高涨的兴致,一口回绝:“我不去,你叫‘好靓仔’陪你去吧。”

只有程实,从不在她面前谈起这类话题,似乎知道她不爱听一般。于是,她越来越愿意和他在一起。

5月一过,加拿大的夏季又来了。天空分外湛蓝,阳光分外明媚,又是黄金假期的好日子。

整个夏季,苏一跟着程实去了加拿大不少地方游玩。有了车如同有了翅膀,他们要出游方便极了。一个夏天下来两个人都晒黑了好多,只因多伦多入夏后的阳光实在太热情,早晨五点多就当空照耀,到晚上九点它还恋恋不舍地挂在天空上。再怎么搽防晒露,也还是挡不住它这么持久的热力四射。

在加拿大走过的风景名胜地,让苏一印象最深刻的,当属被誉为世界七大奇景之一的尼亚加拉大瀑布。

尼亚加拉大瀑布很高也很宽,高度有50多米,岸长有6百多米。充沛浩翰的水流从几十米高处呼啸而下时,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声,飞溅腾起的浪花水雾比瀑布还要高,在阳光晴好的天气里会幻出一弯七色彩虹。

如此壮丽的自然景观,每年都吸引着成千上万的游客到此一游。苏一看那澎湃水势,听那如雷水声,无意识地竟联想到了都江堰。虽然瀑布与江流是两种不同的水状态,但岷江江水奔涌到都江堰时,水声轰鸣的雷霆万钧之势,与此刻的瀑布飞流声相仿相似。

“这江水的奔腾气势,像个热血沸腾的男人。”

钟国曾经这样比喻过都江堰的水,此刻借来形容尼亚加拉大瀑布也是十分贴切的。

苏一很快回神,她为什么还会想起钟国呢?而尼亚加拉大瀑布又怎么被她跟都江堰扯到一起去了?一东一西隔着万里关山,她也太能扯了吧?或许是天下水流万源同宗吧,所以让她看着这河想起那江来了。而睹物,又难免思人,尽管是一个极力想忘却不愿再想起的人。

彻底地忘记一个人需要多长时间?——谁能告诉她这个答案。

13、

夏季结束后,秋季是赏枫的最佳时节。枫叶飘零的时候,多伦多漫长的冬季随之降临。多伦多的冬天十分寒冷,经常是大雪纷飞的天气,将大街小巷银妆素裹。严寒的隆冬,露天公园与游乐园等地方几乎“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但滑雪场地却迎来了生意兴隆的时候。

滑雪场这种地方赚不到苏一的钱,她跟着程实去过一次就再也不去了。一来她怕冷,每到冰天雪地的日子就不想出门;二来她的运动神经实在太不发达,上了滑雪道连二接三地翻跟斗,与其说是滑下去的不如说是滚下去的。吃过一次苦头的她还会去自讨苦吃吗?

漫长的冬季里,她的生活是标准的两点一线——学校与宿舍间的来回往返。穿着厚厚的衣服,再戴上帽子围上围巾,把自己裹得像只肥肥的企鹅。饶是穿了这么多,在室外寒风刺骨的天气里,还是要缩着脖子打着寒战匆匆来去。

白雪皑皑的圣诞节这天,苏一迎来了她的二十四岁本命年生日。

刘畅送了她一套鲜红的内衣做生日礼物。这是中国人独有的说法,本命年一定要穿红或戴红,因为红色辟邪红色吉祥,可以起到趋吉避凶的作用。

12月初程实过生日时,苏一送他的礼物也特意挑了一条红色羊毛围巾。那条围巾是和刘畅一起去买的,她十分不以为然:“送男朋友的围巾应该要自己亲手织的比较有意义。”

一句话,让苏一顿时想起自己以前当“织女”的那段日子。由一条围巾开始,她逐渐成为编织高手。一针一线密密织,她给钟国织过多少东西呀!围巾手套毛衣毛裤毛袜…让他在北京的寒冬里从头武装到脚。可是她织就的千丝万缕却没能如传说的那样缠住他,毛线是太柔太软的一种线,根本无力羁绊束缚谁,只有恋爱中的女孩子才会那么迷信它的缠缚能力。如今,她不做“织女”已经好多年。

程实很喜欢她送的礼物,虽然发现围巾末端上的商标时,他眼睛里闪过一丝明显的失望,但还是马上围在脖子上。

“谢谢你,我非常喜欢。”

苏一看出了他眼中一闪而过的失望,可能他一开始还以为这条围巾是她亲手织的吧?他不知道,她是再也不会拿织针织毛线了。

还记得当年为了给钟国织上一件温暖牌围巾作为生日礼物,不谙织艺的她笨手笨脚地拿起了织针,那般地日织夜织。那时她还不到二十岁,在很年轻很年轻的年龄,为生命中那份天地初开的恋情全心全意地付出。那样年少炽烈的爱,是一生一次的花开——初恋这朵纯白的花,永生永世不会再有第二朵。

虽然程实嘴里什么也不说,但苏一心里却有愧疚丝丝缕缕缠上心头。她知道他对她的好,但却回报不了他同样的好。她不可能会再像年少时那样,用极其热烈专注的激情去爱一个人了。

白色圣诞节顾名思义,有着白雪助兴的圣诞节。多伦多前几日的大雪下得铺天盖地,圣诞这天,天空总算转为晴朗,阳光映照着大地上的皑皑白雪,看起来十分有圣诞节的氛围。

刘畅和男朋友上午就出了门,热情高涨地去了市中心参加圣诞夜嘉年华活动,说要狂欢一天一夜才回来。另一个单间里租住的马来西亚学生早趁着圣诞假期回国度假去了。刘畅离开前朝苏一挤眉弄眼地笑:“这间屋子今天就留给你和程实单独庆祝生日了。”

程实是上午十点开车出的门,直到下午近三点钟才开到苏一门外。因为积雪天气的路面异常湿滑,开车是一桩真正如履薄冰的事。公路上每辆汽车都走得非常缓慢,简直比步行强不了多少。平时最多一个半小时的车程,在恶劣天气里竟多用了几倍时间。没办法,不但是泥泞路面让车子举步维艰,而且路上还遇到交通意外导致公路堵塞,能三点前赶到已经算是运气不错了。

苏一为此很是悬了好几个小时的心,多伦多每年冬天大雪肆虐的恶劣天气是交通意外频发的高峰期。入冬后但凡风雪连绵的天气,她都不让程实开车过来看她。可是今天她生日,他无论如何坚持要来,她费尽唇舌也拦不住。

风雪中近五个小时的长途跋涉,程实给苏一带来的生日礼物除了惯例的一盒蛋糕外,还有一串玛瑙珠子缀成的手链,殷红的玛瑙珠子颗颗玲珑剔透,不多不少正好二十四颗,象征着她的二十四岁生日。

“都说本命年要穿红或是戴红,所以就买了这串红玛瑙手链送你,还喜欢吗?”

如此精致的一串手链,更加精致的是它所负载的那份情意。苏一怎么可能说不喜欢呢?当下一迭声地说喜欢,拿了往手腕上试戴。手链扣是银制的小搭扣,她一只手戴有些不方便。程实看着她试了两次都没戴上,自然而然地伸手:“我帮你戴。”

他在她身边坐下帮她戴手链,两个人挨得很近,她身上散发着一种很好闻的气息,仿佛兰花初绽的馨香,让他心里一荡,一双手不自觉地微微发抖,银搭扣扣了好几次才总算扣进去了。

苏一早早就准备好了午餐,等程实过来一起吃。结果一迟迟到这会,等她把饭菜全部重新热上一遍后,窗外的天光都已经暗下去了。多伦多的冬天天黑得很早,一般下午四点多天就黑了。打开电灯吃完这顿迟到的午餐后,天已经全部黑透了。

饭后,程实拿起车钥匙告辞,窗外是漆黑如墨的夜色,天空中不知几时又零星飘起了雪花。风雪独自夜归,实在不是一件可以令人放心的事。他来时是白天还开了几个钟头的车,夜里的路就更不好走了。

苏一迟疑片刻,终是放不下心:“要不今晚你别回去了,路上太危险,就在这里住下吧。”

程实蓦然转身,眼睫一扬,扬出一双异常闪亮的眼睛,如同南非钻石般熠熠生辉的光芒。

他显然是有所误会,她赶紧亡羊补牢:“我…有个睡袋…你不介意…在客厅睡沙发吧?”

他眼睛里的光芒瞬间暗了,片刻的沉默后,他的声音若无其事:“我不介意。”

这天夜里,不知什么缘故,苏一睡下去一个小时了仍然迟迟没能睡着。一室相隔的客厅里,程实好像已经睡熟了,外面安静得似深山无人。记得那年在北京,他也是这样睡在她隔壁的房间…

苏一不敢再让自己想下去了,她一直不愿意去想在北京发生的事情。那三天,她实在是一错再错错得太多,最大的错误就是把程实卷进来了。

更紧地闭上双眼,她想让自己尽快睡着,却听到客厅里程实似乎起来了,虽然是极轻的动静,但在静夜中,哪怕只是一点点轻微的动静声都被放大了。她侧耳细听,听到那些细碎的声音终结于大门的一声轻响。

一怔之后,她整个人从床上弹起来。

客厅里,长沙发上已经只剩一个叠得整整齐齐的睡袋,程实竟不声不响地走了。窗外,有汽车发动的声音隐约传来。

苏一不假思索地冲去拉开大门,凛冽的寒风夹着雪花扑面而来。她只穿着睡衣,冻得浑身哆嗦了一下,却还是不畏严寒地冲到徐徐发动的汽车前:“你干吗?这么晚了你还开车回去,路上要是出了什么事,你爸爸妈妈第一个责怪的人就是我。”

程实的父母苏一只见过一次,在上海他们一起来为出国留学的儿子送行。她敏感地觉察出他们不太喜欢她,这也很好理解,换了是她恐怕也不会喜欢一个让自己儿子延期半年出国留学只为与其一起启程的女孩。

程实迅速下车,二话不说先拖着她进房间,进了屋一把关上门才顾得上说话:“你干吗?外面零下十几度你穿着睡衣就出来了。”

“你也知道外面零下十几度,那你睡得好好的怎么又爬起来要偷偷开车走?”

“我…”他迟疑再三,终究一横心不管不顾地说出来,“我如果不走,我怕我会控制不住自己去敲你的门。”

苏一听得一怔,呆了半响都说不出一个字。看着她发呆的样子,他勉强一笑:“如果我真去敲你的门,到时候肯定也是要被你赶走的,所以不如我自己先走的好。你快回房睡吧,别着凉了。”

她没有动,低下头没头没脑地问:“你…是不是很想?”

语焉不详的一句话,程实却一听就懂,深深叹口气,他的低语有如叹息:“当然想,怎么会不想?我是一个正常的男人。”

类似的话,钟国以前也说过,她心里顿时一酸:“男人都会这么强烈的想吗?如果我不愿意满足你…你会不会…找别的女人?”

程实一下子就急了:“你当我什么人?如果是个女的都可以,那我跟发情的动物有什么区别?”

他的急怒,让苏一知道自己说错话了。她不该用钟国犯过的错误来质疑程实,他不是那样的人,她应该比谁都明白。如果是他不喜欢的女生,他会像这多伦多的冬天一样冷冰冰,不给她们任何接近他的机会。而钟国截然相反,他像多伦多的夏天一般热情洋溢,走到哪就把阳光带到哪,所以他比程实更容易犯下男人会犯的错误。

而程实不仅仅是又气又急,眸中神色更多的还是伤心:“苏一,这么多年我对你…”

只说了半句话,他就死死咬紧下唇顿住了。一直以来,他从不对她说起他所为她做过的一切,因为那都是他自己心甘情愿的,有什么必要当成投资的资本般在她面前一五一十地列出来。夸耀他的付出吗?爱情又不是论功行赏。这一刻气急伤心之下,冲动地脱口半句后,他也还是马上控制住了自己。但激动的情绪被强自压抑住,让他的胸膛剧烈起伏着,眼圈不由自主地泛红。委屈——深深地委屈,这么多年,他对她…竟还不能让她完全了解他是什么样的人吗?

他伤心激动的神色让苏一吓到了,因为他极少极少会这样失态,这样如此软弱地流露情绪,迅速红起来的眼眶里有泪光在闪烁。虽然他飞快地扭过头不想被她看见,但她还是看见了,灯光下,晶莹的泪水折射出的光芒璀璨如钻。

他的泪没有落下来之前,她先哭了,抱着他热泪如倾:“对不起,程实。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一迭声的对不起,都是从她肺腑里掏出来的,对程实,她有太多太多地对不起。

喃喃不休的道歉声最后终止于他的唇——他薄薄的嘴唇猛然贴上,带着淡淡烟草气息,堵住了她一声接一声的“对不起”。

这个圣诞夜的晚上,程实在苏一的房间里留下来了。

14、

圣诞节后的第二天,刘畅笑问苏一:“准备什么时候搬家?”

以前她问过同样的问题,但是这一次却问得格外笃定,一双带笑的眼睛含着善意的挪揄。苏一被她看得有些难为情:“你说什么呀,我又没说过要搬家。”

“不是吧?你昨晚都留程实过夜了,关系有了质的飞跃,我看你在这里是住不了多久了。程实看来挺害羞的,他应该更愿意有个私人空间和你在一起,而不是在合租公寓当着好几双眼睛别别扭扭地留宿过夜。”

刘畅和男友圣诞夜通宵狂欢回来时,正看见程实从苏一房里出来,一个照面他就面红耳赤,她自然不难猜出昨晚发生了什么事情。

“搬什么搬啊,他的学校和我们学校距离那么远,怎么租在一起住呀?”

“这倒也是,看来只有辛苦他来回赶了。反正到明年六月你们也就毕业了,干脆回国直接结婚好了,还能赶上举办一个奥运婚礼。”

奥运婚礼——苏一的眉头不易察觉地一蹙,唇角一弧浅笑悄然褪去,十分淡漠地说:“我对奥运会没兴趣,才不会凑那个热闹。”

半个月后,苏一到底还是搬了家。

周末程实来找她,告诉她另外替她租了套房,她起初有些吃惊:“为什么?我在这住得好好的。”

“这里是几个人合租,不太方便,我另外替你租了一套单身公寓。去看看吧,你会喜欢的。”

她一句“怎么不方便”几乎要问出口时,突然反应过来,刘畅对程实倒真是看得很准,他十分不愿意和她在同租房客的眼皮底下过二人世界。

于是一起去看了房子,很干净整洁的一间小公寓,距学校也不远,苏一实在挑不出什么不满意的地方。程实说是一眼就看中了,马上就付了押金和头一个月的房租:“钱已经付了,你不来住就白白浪费了。”

他这是用木已成舟的方法来说服她接受搬家的安排呢,苏一不由好笑:“你这是逼我就范呢?”

他凝视着她,微笑的眼眸:“不是,我只是想方设法让你不会拒绝。”

圣诞节那晚过后,这个多伦多的冬天在程实眼中感觉格外漫长。频繁的大雪让整个城市长期处于厚厚的冰雪之中,而这样天气至少要持续到四月份才会好转。因为雪天泥泞的道路是所有驾车族的噩梦,苏一总是不准他开上几个小时的车过来看她。可是他怎么做得到不去看她?一周一次是无论如何风雪无阻的。

而每次去了她那里,刘畅总是一见他就笑,一种含意深深的暧昧笑容。他知道她没有丝毫恶意,但那样的笑容就是让他浑身不不舒服,进了苏一的房间仍然感觉如芒在背,仿佛还有无形的眼睛钉在他身上。所以他一定要另外给苏一找房子,他要一个完全属于他们俩的空间。

当天下午他就帮着苏一把行李收拾好搬过去了。和刘畅告别时,她毫不惊讶,朝着苏一眨眼一笑:“到底还是搬了吧。”

这天晚上,在新租的公寓里,程实格外激情难捺。屋里的暖气很足,他的身体很热,她在他紧拥的怀里,感受着他周身仿佛几千度的高温。他满额的汗如雨下,有一滴正落在她的唇,微咸如泪。

那一瞬,苏一有片刻恍惚,不由自主地想起钟国…

钟国和程实是性格截然相反的两个人,但是对于性——她其实并不想把他俩拿来做比较,但情不自禁地会下意识对比一下她经历过的这两个男孩。虽然个性不同,他们在这方面却有着同样的热烈激情。拥紧她时,都仿佛是一座即将爆发的活火山。有那么一刹那,她甚至会有一种分不清眼前人的错觉…

但也只是那么一刹那,她清楚分明地知道现在和她在一起的人是程实。他和钟国到底还是不同的,钟国在这方面喜欢和她交流,询问她的感受,也告诉她他的感受。记得都江堰的初夜,擅入桃源的激动新奇与惊喜,让他们几乎整晚都在尝试与探讨,像两个得了新玩具的小孩子似的开心得乐此不疲。

而程实在这方面却和他平时的为人一样沉默,整个过程中他几乎不出声,越是激动就越是无声,只是一声更比一声急促地喘息着。

终于平静下来,他急促的喘息过了好一阵才渐渐恢复均匀。她用手拨开沾在他额头上一绺汗湿的发丝:“你今天好像特别冲动。”

睁开眼睛,他有些赧然地一笑:“是啊,今天这里只有我们俩。”

迟疑了半响,她小小声地说:“我问你一个问题行吗?”

“什么问题?”

“我们…在北京那次…你是第一次…你的感觉…是什么样的?”

他毫不犹豫:“感觉非常好。”

她斟词酌句:“那…后来你想不想再…”

他听懂了她的意思:“当然想了,可是你肯吗?我知道…那晚你完全是赌气才不让我走的。”

“我不肯…而你又很想…那你怎么办?”

苏一问来又问去,其实就是一个问题。初尝禁果后却不能继续品尝这种“美味”,作为“馋嘴猫”似的男人该怎么办?钟国就保不住地去偷了腥,而程实却没有,他是怎么做到的?

他被她问得有些尴尬:“你为什么问这个?”

“我就是想问这个,你不能说?”

沉默片刻后,他突然坐起来探身拿过扔在一旁椅子上的长裤,掏出裤兜里的钱包。她不解地看着他,不明白他这个时候翻钱包干吗?直到钱包打开,他从夹层里抽出一张她的照片。她惊愕地睁大眼睛:“你哪来的我的照片?”

“第一次去你家时,偷偷在你家相册里拿的。”

他第一次去她是什么时候的事?她用心想了想,那是2004年的初春。她带许素杰和他一起去她家做客,满心当他是普通同学,却不知道他其实已经在悄悄喜欢着她。

“每次在我很想很想的时候,是你的照片陪着我。”

北京之行后,领略过了□滋味的年轻身体开始频频会有激情燃烧的冲动。无数个欲望难耐却又寂寞难耐的夜晚,程实总是把苏一的照片贴在胸口,闭着眼睛反复回味着北京的那一夜。那夜发生的每一幕情景每一个细节,如同电影画面般在他脑海中一再重现。在一次又一次地回味中,他重新体验着那种令人沉醉的美妙感觉…

程实的回答,让苏一不由自主就哭了。同一份试卷,为什么钟国交出的却是那样一份糟糕的答案?本来他才是她最想与之长相厮守的那一个人啊!

她无端而落的泪水,让他慌了:“怎么了?”

抽抽噎噎地,苏一把她和钟国分手的原因三言两语笼统地告诉了程实。他若有所思了片刻,缓缓开口:“苏一,你还记得那个佛教故事《谁是前世葬你的人》吗?”

那个故事她当然还记得,却一时间不太明白程实此刻为何会提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