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话音甫落,我的眸子动了动,望向那冰塌之上的美人——

那般绝代的风华,妲己,竟已是一具散了魂魄的躯壳了么。

“你欲取我性命,是因了要用我的精血养你夫人的魂?”我微微蹙眉,轻声道。

重殇喉间溢出几声苦笑,说道,“说来我是惭愧得很的,纵是你轩辕荆和的仙血确有奇效,也不过是延延她魂魄消散的日子罢了,若不施以‘牵魂补魄’之术,妲己终究亦是要灰飞烟灭的。”

“牵魂补魄之术?”我骤然一惊。

重殇微微颔首,复又一笑,“轩辕荆和,你应当是晓得的,这四海八荒里会使‘牵魂补魄’这档子法术的神仙,只堪堪一个。”

闻言,我垂下眼睑,心道这重殇君所言倒真是半分不差——三界之中,上穷碧落下尽黄泉,确然是只有一个神仙会使‘牵魂补魄’之术,那便是本上仙的好友桑萋的母神——大地之母女娲娘娘。

当年混沌初开,女娲捏土造人,便是使的这法术替那些个人偶灌的精魂。

“荆和上仙,还望你将我夫人的三魂七魄交予女娲娘娘,请她救活我夫人妲己。”重殇此番终是缓缓抬起了头,一双血色的瞳孔平静无波,他唇尾微微上扬,定定望着我,将手中的锦盒递了过来,“这世间诸事皆逃不过一个因果轮回,我自知罪孽深重,欠下的孽债,终究是要还尽的。” 

自重殇手中接过那方锦盒,我的心头升起一股子难言的滋味,堵得慌。我觉着本上仙身为一介师承梵天的上仙,在这般的悲戚情境下,应当同重殇君说些话宽慰宽慰他的。

然而,“书到用时方恨少”这句话始终是本上仙多时候的心境写照,是以我琢磨良久挣扎半晌,终是决意朝他道句这世间最为俗气狗血的话——

“——何苦呢?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重殇微微一笑,双眸清明神色从容淡然,他微启薄唇,朝我抱了抱拳躬了躬身,“有劳上仙。”

手中握着锦盒,我朝后退了三步,站定。

苍玄帝君仍是一言不发地默然立于我身侧,他素来淡漠的眸子仍旧是深不见底,教人瞧不出在想什么的样子。

重殇缓缓站起了身子,面容沉静,缓缓合上了双眸。

其实,当年在九重天上,神族的前太子重殇神君,着实是位极温雅清俊的男仙。只后来重殇君被打下了诛仙台,毁了仙身神体,遂沾染上了极深的泥瘴之气,是以

后来众人瞧着他,都觉着他身上总是透着股邪佞妖惑之气。

而现如今,他静静立于不远处,因闭着眼,便瞧不见那双血色的眸子,连带着那双血眸携着的妖肆之气亦尽数敛去,青丝飞扬间,竟是十分好看。

便像是他从未离开过九重天阙,便像是他仍是当年意气风发仙风道骨的神族太子,重殇神君。

重殇缓缓抬起右手,食指朝着眉心使力点了下去。

一道金光自他眉间发出,直直射向了青云九天,方圆数里都笼罩在了一层淡淡金光之下,竟是美得格外动人心魄。

我晓得,那金光是重殇的元神珠碎裂时迸射出的华泽。我更晓得,待到那金色的华泽暗下之时,这世间,便是再没了重殇这个妖神了。

一片金光之中是重殇愈渐透明的身形,他忽地出声唤了唤我。

“轩辕荆和。”

“唔。”我应声。

“小心着你长姐旱魃。”他轻声道。

我心头疑云顿起,心道旱魃被封印在尧光山已四万余年,如何也不可能兴风作浪才是,不过我却也没多大功夫多想,只因望着眼前那正渐渐羽化的重殇,本上仙委实是颇有几分伤怀。

往时他那张脸,我如何瞧如何的面目可憎,而现今再看他那张脸,我却觉着是甚耐看的。

这便约莫是应了那句佛语——相由心生。

方此时,耳畔响起了一阵脚步声,我转过头望了望,却见冰夷已走出了重殇布下的结界,面无表情帝朝重殇羽化处走来。

见此情形,不消去看,我也晓得——重殇,已完完全全地身归混沌了。

困住冰夷的结界消失了,那便定然是施下这结界的人没了,唔,便是,重殇君是真的没了。

“阿荆,当年摩柯大境之中,你终究是少看了一幕。”

我不解,却并未出声,只静静等着冰夷的下文。

“当年,重殇太子并未使我伤情,”他微微一笑,“由始至终,皆是我一厢情愿罢了。”

我双眸微动,抿了抿唇,仍是一言未发,仿若是生怕一开口便会使什么东西破碎一般。

冰夷抬头,伸出左手,缓缓张开,他左颊的三道银色鳞纹在华泽的余金下微微闪着。

“阿荆,你可还记得,文殊菩萨曾道,若一个人的执念深得极了致了,便可化虚无意识为有形之体。”

语毕,他将左手伸出摊开,只见一团晶莹剔透闪动着点点金光的物什横陈于那掌心之上。

“这、这是”我大惊,望着那团物什,本上仙觉着自己此刻定是讶然得很失态。

“重殇的执念。”

始终不发一言的苍玄帝君终于缓缓

开了口,他望着那团物什,朝我不咸不淡地解释道。

乍一听闻这番说辞,我心头便震了三震——能化虚无意识为有形之体,如此这般的强大执念

重殇同那妲己,究竟是有怎样浓烈的爱恨纠葛?

我一面思索着一面朝苍玄君颔了颔首,随后又觉着只颔首有些失了礼数——唔,无论如何,我也是怠慢不得这尊尊神的。

是以我思量再三,终是端着一副甚僵硬的笑容道了句,“兄长真真见多识广。”

冰夷缓缓踱步至我身旁,朝我道,“劳烦,打开锦盒。”

闻言,我望了望他手中的重殇的执念,又望了望手中的妲己的魂魄,终是缓缓将锦盒打开了。

冰夷遂将手中的物什缓缓放入了锦盒,口中似是自语道,“你便是希望如此的吧。”

徐徐扣上锦盒,他面上的笑极淡,噙着那抹极淡的笑容,冰夷转过身子望向那冰塌之上的女子,缓声道:

“便是早知了今日,重殇,你仍会如此,不是么?” 

作者有话要说:唔,这章是大伏笔啊啊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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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份

这人世间的诸多事,似乎都是冥冥之中有天意作祟的。

譬如说,重殇今时羽化,遗下了一份执念。

若是本上仙那时能未卜先知预见得之后的种种事,我私以为,自己绝不会听从重殇君的话,将妲己的三魂七魄交予女娲,也绝不会将他的执念同妲己的魂魄放在一处。

又譬如说,清素姑姑中了尸毒。

若是本上仙早知这以后会牵扯出这般多的恩怨纠葛,我便决计不会听信他人的“谗言”,带她去弥溪谷求医问药。

然而,若天机可揣,这世间便早没了“悲剧”一说了。

而这世间之事若没了“悲剧”,亦委实是桩颇大的憾事了。

唔,只是,本上仙此番来到凡界本是来寻剑的,现如今,剑没寻着,反倒因了我而牵连出了无数事,我觉着自己很是添乱。

我左手持着锦盒,右手捞起自个儿又长了不少的发,微微凝了眉宇——

这三千烦恼丝,兴许是当剪剪的时候了。

雪山山顶,处处皆是白皑一片,素裹银装,衬着天那方的一轮泣血残阳,竟是将整片银色天地生生勾出了几分离愁别绪。

望着那在落日余晖映衬下格外清秀的白衣男子,我有一瞬的恍惚,渀佛依稀间又回到了二万年前的那片曼珠沙华花圃,依稀又能忆起优昙婆罗糖团子在舌尖化开时的清甜滋味。

若换了从前,我定会热泪盈眶地奔过去同他抱上一抱,再一把鼻涕一把泪地道上一句,“七师兄,珍重。”接着便顺道将脸上的鼻涕同泪水毫不大意地拧在那身白衣上头。

然,如今终究不是从前,此处也终究不是摩柯大境中的那片花圃。

我同冰夷,终究也是回不去了。

是以我眼眶里头终是没盈上半滴水,脸上自然也没得什么鼻涕眼泪——此番送别冰夷,总体来说,本上仙觉着自己表现得颇淡定,颇自然,颇有风度。

“阿荆,”夕阳下的少年,唔,应当是貌似少年的青年,他轻声唤我道,“若是若是今后你记得起我这个师兄来,便到大沥山境来寻我。”

“嗯。”我应了应,觉着应当同他客套一番,是以我略微思索,随后便又客客气气地接了句,“若是少主你记得起荆和来,也是能到巨鹿王宫来寻我的。”

也正是此时,我极清晰地闻见边儿上的苍容公主呛了一声,她朝我走近了几步,接着便使力捏了我一把。

手肘传来一阵细疼,我不着痕迹地龇了龇牙吸了口凉气,正欲反手一把捏回去,却闻见一阵极轻极淡的男子嗓音不紧不慢地响起了。

“唔,冰夷少主来巨鹿做客,孤定是会好生招待的。”

此言一出,我只觉背脊一阵寒气冒了出来,抽了抽嘴角,我端起一副甚憨厚甚尴尬的笑颜望向苍玄帝君,“兄长真真好客。”

我面上笑着,心头却暗自饮泣不已。想来,方才本上仙邀请冰夷到巨鹿去,断然是没舀脑中想事儿的——

这四海八荒,但凡是个雄的,应当都是不能时常串儿巨鹿来仪宫的门子的。

“嗯。”冰夷显是更为尴尬,他微微颔首,又抬眼望向我,似是有几分迟疑道,“阿荆,这锦盒”

“少主不消挂心的,”我面上堆起一丝笑,说道,“方才我仰观天象,只见这周遭仙雾袅绕,定然是有仙人在附近,我已修书一封且请苍玄君为这锦盒落了印,届时只需请那仙人将这锦盒连着书简一并交予女娲娘娘便可。”

“只是”冰夷闻言微微蹙眉,踌躇道,“你不亲自交予女娲么?”

冰夷这话,着实是问得极好的。其实照着如今这情形,我既以应了重殇临了前的请求,自然便当尽心竭力为之。然而,本上仙可是断不敢忘了自己如今半分修为都不剩的境况。此事我本就不愿让九重天上晓得,若是在凡界里遇得个仙人,我尚且能一句“敛了气泽方便行事”糊弄过去,可若放在九重天上,且还是女娲娘娘跟前,饶本上仙扯谎的本事再高超,只怕也是无济于事的。

骤然间,我瞳孔微瞪忆起了一事——那时重殇将我击倒时,似乎是早便晓得了我修为尽失一事的。

思及此,我心头生出了几分懊恼与后悔,只恨当初没能将一切问个清楚——如今重殇君已然羽化,他所晓得的一切事,自然都无从知晓了。

“这便无需冰夷少主忧心了。”我面上的笑容淡了下来,沉声朝他说道,“重殇既将这东西交给了本上仙,这事我便会倾力而为。”

闻言,他垂了头不再看我,只缓缓颔了颔首,半晌后,便又听见他朝我唤了一声“阿荆”。

“你可会”他的声音微微发颤,像是下了莫大的决心鼓了莫大的勇气一般,吐出了后半个句子,“你可会原谅我?”

我唇畔轻勾扬了抹笑,抬眼望了望雪山上方的残阳,只见一行雁正徐徐朝天地另一头飞去。

“不会。”

俄而,我闻见自个儿平平稳稳的声音。

迟暮之时,整片雪色天地正是万籁俱寂的,是以我口中道出的这两个极轻的字,竟也平添了几分“掷地有声”的意味,霎是清楚明白。

冰夷的面上浮起一丝约莫是叫做“苦笑”的表情,他低低地笑了几声,喉间溢出的话语透着股涩然,“人生若只如初见我原是不该奢望的。”

道完这番话,冰夷缓缓旋过了身子,招来了朵祥云便站了上去,御着风便朝天际飞了过去。

青丝于那风中飘扬轻舞,左颊鳞纹流光灿然,我觉着,这应当便是冰夷留在本上仙心头的最后一幅丹青了。

我吸了口气望着金色的天穹,但见远方飘来了一朵五彩祥云,正渐渐朝我们这方靠过来。

“老七,”我口中最后一次唤出这两个字,心头涌起一股别样的愁绪,终是朝着他去的方向无声地道了句自以为颇有几分意境的话。

——“人生,到底是没法儿如初见的。”

“荆和上仙,别来呃,微恙啊。”

“青、青耕”

身后传来一道极尽风流妩媚的惑人男声,紧着便又是苍容清清亮亮的悦耳女音,听上去她倒是颇为欢喜的。

我顿觉额角抽了抽,印堂黑了黑,面色青了青,这才想起了那位从始至终都被本上仙忽略得很彻底的关键人物——

青耕公子。

唔,说来也真真是奇哉怪哉——青耕如何会将混沌钟还予苍玄帝君?这委实是不大符合那位花妖奇葩公子的行事作风啊。

心头虽是百般疑惑,此时,我仍觉着自己应当同那青耕招呼一声才是,是以我回了头,朝他和和气气地笑了笑,“哦呀,青耕公子,许久不见,您仍是这般美艳动人啊。”

周遭是满眼的雪景冷肃,枯木根根扎在地上,枯死的枝干朝天际伸着,着实有几分戚戚然的意境。

而正是这片冷肃的雪景下,方才将那一身白羽衣的男子的风华风貌衬托到了极致。

漫山的银雪之中,青耕手持五明宝扇翩翩而立,满头的银丝随风飘扬,眉间那滴朱砂痣将唇畔那丝浅笑勾勒得愈加风流明艳。

渀佛只是刹那之间,我望见那风华迫人的男子面上的笑容一僵,嘴角微微抽了三抽。

“上仙您着实过誉了。”他抖了抖脸皮,朝我干干道了句。

“一般过誉,一般过誉。”我颇客气地朝他又笑了笑,这才切入正题,“唔不知青耕公子,来此处是所为何事啊?”

唔,莫不是那混沌钟他只是借给苍玄君用用,如今又来抢了?

我被脑中这念头窘了一窘,悻悻然地朝苍玄君望了一眼,只见那厮素来没什么表情的俊俏脸上仍是一派的从容大定,便是连眼神儿也没起丝毫变化,望着青耕俨然是一副“老子早就晓得你小子要来”的礀态。

我略微宽心,随即便闻见青耕那厮风流又醇厚异常的男子声线悠悠响起了。

“在下为何而来——”青耕眼风一转,嫣然一笑间望向了立于我身侧的苍玄君,随即朝我走近几步,低了身子附在我耳畔吹了口气,说道,“你该问问你夫君才是。”

“呃。”我闻言又是一窘,只觉青耕这动作有些愈了礼数,正欲干咳一声退后几步,再端起一副“你们难道”的暧昧目光望向苍玄君时,我觉着腰间乍然紧了紧,接着,身量颇有几分长的应当颇有几分沉重的本上仙便被一股极强的力道拎小鸡一般带往了一旁。

“带上锦盒,滚回九重天。”苍玄君面色无异,手中拎着我朝青耕冷冷道了句。

青耕唇畔动了动,接着那道笑纹便愈加的大,直直大得笑成了一朵金菊花儿,他方才悠悠然启了唇,“哟,这么着紧啊。”

毋庸置疑,在整个过程中,本上仙是呈呆痴状的。

唔,究其缘由,本上仙有三个疑惑。

其一:苍玄君何时同这青耕这般友好了?往时不是见面便要打要杀么?

其二:方才苍玄君同青耕道的是滚回九重天,可一个花妖如何能上得九重天呢?且饶他青耕能耐大了些上得了九重天,苍玄用一个“回”字,未免也也显得他堂堂一尊神,忒没文化了些。

其三:苍玄君提着一个身量比寻常女子长上许多的本上仙尚且能如此毫不费力,真真是难得啊,不知东皇家是舀什么将他喂养大的咧?

“唔,帝君您叫的人还没来,却叫在下往何处走?”青耕漫不经心地打了打折扇,随意道。

苍玄帝君的面色愈加凉,一双清寒的眸子望着天际,沉着嗓子道了句,“来了。”

闻言,我颇疑惑地望向天际,接着便骤然大惊了——

那驾着仙鹤朝我们这边厢来的老仙人,瞬间大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