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抬手探着他侧鬓,微微笑:“你以为我在跪他吗?”说着摇头,目中闪烁,“我跪的是天下。”

拓跋濬凝着她,眼中深色沉沉,微微叹口气,凑了她眼色便欲吻。只轿子突然一抖,惊得他忙探臂握紧她,不满地喝声向外。

这猛然的晃动,忽引冯善伊觉得目中闪抖,眩晕得紧,捏紧他的手闭了闭眼睛,昏劲仍在,呼吸有些紧,冷风扫入后脊,激起一身汗落。

他见她面色有些苍白,探了她额前摸了摸,环她一紧:“似乎有些发烫。是昨夜里受凉了吗?”

她闭上眼睛,依在她肩上微微点头:“许是吧。有些困,有些晕。”

胡笳汉歌 034 山雨欲来风满楼

034 山雨欲来风满楼

冯善伊近来面色不善,自那日宫外归来,拓跋濬却有几分担心想着要关怀,却立时由二日来积压的国事缠住,云中的败仗,朝内胡臣的阴阳怪气,甚有汉族大臣的不能齐心,繁琐的政事拖得他寸步难行,夜守宣政殿埋在奏折里一过数日。

她道自己是在宫外玩野玩倦了,睡个一两日便能好,却是越睡越困,时而拓跋濬白日来转一圈见她在睡,即不忍心吵醒,落座她床头盯一阵子又匆匆而去。

春倦几日过去,平城早早入了夏时。冯善伊果真添了几分精神气,正常行走于内宫打理上下。所做的第一件事,便是消减内宫女眷的脂粉钱。民间作坊只需几钱的胭脂,到了宫中脂粉来报便是数两银子流出,其间内眷借机中饱私囊早成风气。

如今云中在战,军饷食粮叫缺,国库越发空虚时,内宫的奢侈风仍只涨不消。她看不过去,便差使内侍府将各宫所报的脂粉装置的银薄报上来,览后即是找上了常太后先予她打了报备,而后展开削减支出的手脚。一时来内宫女子抱怨声不断,却碍于皇后颜面不敢肆意。

午后暖风袭入时,冯善伊阖上帐簿,颇为满意半月来的节省。绿荷转来她殿中看望,正命人端了新摘洗好的果子。

“你瘦了。”绿荷见到她的第一句话便如此言。

青竹迎上奉茶,添了一句道:“许是入夏失胃口,我们主子近来用膳不若往前。”

绿荷只翻开眼前账簿随意翻看,叹气摇头道:“你啊,总是做得罪人不讨好的事。”

冯善伊笑了笑,捏来盘中的果子入口吃得津津有味。就着帐簿的事说起自己从前便是在宫里放高利贷起家的,追债要钱这档子事从来是手到擒来不费心力。二人正说说笑笑间,门外软竹帘一扬起,顺喜钻进来言玄宫人求见。

绿荷立时冷下脸来,沉声道:“她来做什么。”

冯善伊揉着额头,自是知道来由,拓跋弘册封为世子的前夜,李婳妹便依祖制被软禁于暴室中,等待她的是这个皇族最残忍的命运——立子杀母。而此事,也是经由拓跋濬点头默许,以常太后出面做得干干净净,滴水不漏。如今玄英不见李婳妹足足半月,必是起了疑心。如此急急寻来,不出意料。

冯善伊允顺喜引玄英入,扑入帘中的影子一晃,即是跪在殿中。玄英一身凌乱,瑟瑟发抖地扬起头,冷冷的寒意逼上,目光紧紧攥着冯善伊,唇发白,毫无血色。

“李婳妹死了。”冯善伊直接予她道。

“你说过,只你做皇后,便能保婳妹不死。”玄英

“那个时候你在试探我。”冯善伊端起一樽凉酒慢慢用,“或者说在试图博得我的同情与合作。”

“婳妹,婳妹她是无辜的。她所做一切都是为了还报我对她的恩情。不。该说是我利用了她。”玄英目中晃出一丝戚色,就好似是自己亲自推李婳妹去死一般,内疚缠绕满心。

冯善伊摇了摇杯中物,缓缓扬声:“玄英。我今日才觉得你是个人。”

玄英仰首,狠狠咬紧唇。

冯善伊放落杯盏:“心尚在。”

玄英愣愣立身,踉跄着退了几步,落寞出声:“还是没心的好,没的好。”她别过脸,不让任何人看出自己陡然落下的冷泪,强装镇定之后猛回身,恨恨盯紧身后的冯善伊,“可你不要忘了。冯善伊。婳妹的死,你我各占了一半”

一时间溪云初起,风雨欲来,天边晴朗由阴霾压绕,冷风逼入,窗外连盏宫灯飞摇而起。翠枝落夜铺入殿门,冯善伊迎风步出,只稍稍扬起平静的笑意,转身时向一侧玄英探出双手:“我这一生最问心无愧便是一双手尚未染却半丝无辜血腥。”

“你如何没有害死她”玄英猛近一步,握紧她一袖忿恨扬起,“你统领内侍府,握彤册在手。年前大雪时你便知道乙弗涣有喜,却强压住消息。你是要等婳妹回来再放出这消息,你让她慌了,让她以为自己的儿子再无立足之地。你的目的达到了,她手足无措,连我的劝慰都不听便急急来求你领下弘儿。想来,你才是真正高明,不说一个字,就能让人把太子塞了自己怀中”

玄英口不择言,尽捡着大逆不道地话。她是疯了,由李婳妹的死,由自己满心的愧疚不安逼疯了,她哭哭笑笑,只恨不得将这些罪过都推给冯善伊一人,好让自己解脱。

冯善伊微微抬眼,墨黑的眸眼映出凄绝的笑意,以波澜不惊予身前人缓缓道:“你知道。若我只想做东宫太子的母亲,未必一定要立拓跋弘。”她若真有那般心机,不说借口拥立拓跋云中为储,便是乙夫人日后生下的皇子都会只认自己为母

狠甩落玄英的手腕,任凭她跌落眼前。玄英怔愣地撑扶着清冷的地砖,冷泪刷得滑坠满面。冯善伊凝着她的泪,忽而觉得可悲又可笑,原来......她玄英也会落泪?

“拖下去”骤然而起的冷喝声由自己喉中滑出,恰是今日,让冯善伊看清了眼前的玄英有多不能原谅。带着满身惊痛,身体一丝一丝发紧发凉,胃中翻滚纠结,翻来覆去逼涌着针刺般的疼痛。

殿外侍卫得言,二人分别拖起玄英一只臂肘拖下殿,只玄英奋力挣扎,身体突然向前一扑,战抖的哭音压抑在喉咙中,她哀哀地仰着头,含糊不清的声音涌出:“婳妹对你是真心的。直到那次你晕倒雨中她为你求佛问组之前,她尚什么都不知道。是我告诉她,你的孩子就是皇上的,我让她不能输给你,就算输了,孩子也不能输。是我教她装出那些虚假的笑容,她每日对着你笑过,又转过身对我哭,她说她装不来,她是那样喜欢你,想和你做一对真正的姊妹......”声音越来越弱,他们扯着她往外拖。

远远的,最后传来她一声长唤——

“娘娘,婳妹的心,你真的看得清楚吗......”

冯善伊扶着圈椅缓缓坐落,干涩苍白的唇抿了口茶,胸口憋闷。

绿荷散去众人,只轻轻蹲在她脚边,握起她一只腕子暖着:“你为何不告诉她真相。”

冯善伊垂下目光,坚定言:“这是玄英应当受到的折磨。她欠婳妹这一份自责。”

“皇上那里,你又要如何应对。虽然我不赞同你的作法,可你既然做了,我不免警告在先,触犯祖规,你逃不掉的。”绿荷隐隐约约的担忧并非空穴来风,便如这一场山雨欲来,整座魏宫似乎再次沉浸于阴霾之中,压抑得不得喘息。

殿外扬起崇之的传唤声,是拓跋濬传她去太和殿。殿门开启时所见崇之脸色并不好,冯善伊只道回内殿换身衣服再随他去。崇之有些急促,说是常太后与皇上及众嫔妃皆是等候着。

冯善伊只低低一笑,这一去,更不知道什么时候才可以换身衣服。她不过是已经做好了此去最坏的打算。

内殿中小雹子在一片安详中静静午睡,匆忙换衣后,她情不自禁地蹲身凝了他片刻,好似忘记了时间在流逝,直到外殿的宫人又催了催,才含笑转身离开。

然而小雹子突然探出来的手猛地将她的裙摆紧紧扯住。

她回身,揽过他的腕子轻轻吻了吻:“母亲去殿前见你父皇,你安心睡。”

小雹子摇了摇头,眨着眼睛,突然执拗道:“我不要你去。”

她见小雹子突然黏紧自己实有些不正常,俯身抚弄着他的有些发汗的额头:“是发恶梦了吗?”

小雹子柔柔地点头,将脸贴在她胸前,泪水仍浮在长睫闪烁:“梦见父皇吼我们,父皇好凶啊。能不能不要他,娘亲和小雹子出宫去,我们坐在沙丘上看星星数月亮。”

她摆正他的脸,微微一点他鼻头:“是数星星看月亮。”

“都好”小雹子坐起身来,扯着她袖子就是不肯放。

冯善伊将他揽入怀中轻轻摇晃着:“我问你,除了梦里,你见过父皇冲你发火过吗?哪怕一次?”

小雹子想了想,缓缓摇头。

冯善伊又笑,安抚着他道:“他任你骑着他,领你去草原上骑马,批改你的文章,纠正你的笔法,还陪着你在后殿耍弄玩偶。你父皇他何时对你不是耐心温和?连一次当着你面重声说话都没有。”她极其耐心地疏导由梦魇镇住的小雹子,微微的笑容中掩饰着一丝不确定的情绪。

许是被梦吓得不轻,小雹子忙死死揽紧她的脖子,贴着她颈领落下委屈不安的泪水:“我就是不想看见他凶你。娘亲是最好的人,他为什么要凶你。”

“我不好。我一点也不好。”她放下小雹子的手臂,擦干净他的泪,“娘亲同你一样,总是不停地闯祸。可你父皇不会凶我。一辈子不会凶我。”

“真的?”

她静静点头,将他放平拉紧衾被,直到轻拍着他重入梦乡中才缓缓起身,猛烈冲涌的一阵眩晕昏得她几乎站不稳双脚。扶着榻帐舒了几口气,才坚持着走了出去。

一路上,崇之小心翼翼地提醒她说,皇上脸色并不好,常太后将此事挑得极大。她问是何事。崇之又言,是常太后一早发难于皇上,问他如何能不顾祖制放走李婳妹,皇上当时便愣住了,道不可能有此事。常太后又将方从宫外寻回来的一个守园子的侍卫拉了出来,那侍卫亲口承认当日是宫人持着皇帝的玉符送软禁中的李婳妹出宫。如此,太后怒了,皇上更是又惊又怒。常太后言要彻查此事,才将众宫人齐聚太和殿,处理这一件隐秘的家事。

胡笳汉歌 035 这件事上挺你

035 这件事上挺你

广和殿前百级长阶冷如玄冰,殿前侍卫宫人深深垂首。

崇之步在身前,稍转了步子予她道:“娘娘,您——”他欲言又止着,叹口气继续往上迈。

长殿玉阶,曲水映春景。青竹追随而来的脚步细细碎碎,她不放心,才追上来,于身后紧着冯善伊袖子幽幽道:“主子,我忽想来一事,恐是对您不好。”

“如何?”冯善伊一番审视,将她由殿前拉至隐蔽处,低声垂询。

青竹想而又想:“册封大典之后的转日,曹充华来过。当时顺喜正掏银子打发侍卫离宫,她怕是看见那侍卫模样了。所以,所以。”

冯善伊连忙压下青竹的腕子:“所以,无事。”

“主子,昨夜,昨夜顺喜即是不见了的。”青竹说时眼圈一红,自昨日午后便再没瞧见他人影,只以为他又鬼混了别宫。如今真觉得出事了。

冯善伊遣青竹回去,临别时嘱咐她但凡有事便先投靠南安公主宫中,见得青竹满心担忧的离开,崇之锁紧额头于前面又唤了唤声皇后。

她只摆正了衣襟,朝前一步,身侧人影漫上,是殿前羽林郎架着顺喜由她身后匆匆而过,顺喜双手反捆,满身凌乱,似是由人关押多时。猛一撞见她,只是目光沉沉,再同望去太和殿首门,此后要发生什么,他二人恐怕都心知肚明。

顺喜突然隐隐一笑,扬起头来坚定言:“主子,一切有小的在。”

冯善伊静静点头,任羽林郎押着顺喜疾步先入殿中。风袍转了转,缓步随入殿去。

殿上高灯齐举,一派死寂。

跪于下殿的侍卫哆哆嗦嗦言出当日是顺喜公公持着皇令前来放走李婳妹,又将自己打发出宫。众人视线这才冷对缓缓入步前殿的顺喜。

冯善伊前脚迈入殿时,便听太后喝问顺喜的厉声掷地有声:“好大胆的奴才,什么是你自己的主意”

昏黄的宫灯下,晃动着顺喜跪立的身影,便听他仰首时声音清寒:“只是小人的主子。与宫中其他人无关。”

“胡说”太后扶紧凤作撑起身来。

顺喜将头压下,喉中一滚,即道:“奴才追慕李御女许久,想放她一条生路。”

“你”太后当真气得颤抖,一手抬袖遥遥指去,“施刑”

如此心急的太后却也让殿上持盏久久默声的拓跋濬有些惊诧,再抬眼望去殿门,那清丽身影扑入眼中,他略垂了垂眸,看着殿下面色无惧的顺喜,只想尽早将此事了了。只那女人迈入殿中便扬起声来,冷冷朝向常太后。

“打狗,还要看主人不是?”冯善伊自殿门转来,檀裙逶迤身后,长风直入,软袍两袖飞起,站稳又道,“太后娘娘是要打我的脸吗?”

一缕光线浮动于她右鬓间,冯善伊扶起一盏袖,略低了声音,冷笑:“您不就是想听到那一句是我指使的吗?”

太后咽了喉咙,攥紧扶柄,抖动长睫,起步行来,目光越发靠近。

“皇后。”咬牙之音有些紧涩,她缓了口气,“大魏皇室几代祖规不可违。”

冯善伊垂首揉揉额头,又一点头:“人我放的,令牌我偷的,宫规我违的。太后娘娘想听的话,我都说了”

一番话言罢,她气也不喘半口,只顿了顿,缓了语气,幽幽笑:“您满意了?”

气氛一时窒息的僵硬,两侧宫人深深埋头间,曹充华几步而出,跪于大殿瑟瑟发抖求情于上殿:“皇后娘娘所做之事,并非一己私利,而是为我宫妇着想。恳请皇上、太后开恩。”

冯善伊冷一抬长睫,未有半丝感激地出声:“曹秋妮,你闭嘴。”

曹充华只是稍怔,而后垂下头隐隐地抽泣,断断续续地哽咽悲戚,飘荡在寒寂的宫殿中,窒息的闷燥,窗**霾压抑的乌云逼入,山雨欲来,风却迟迟不入。

大殿之上,拓跋濬半阖着睫毛吃茶,静无气息。

裙尾细碎摩挲的声音滑出,那是绿荷徐徐步上正殿中,她立在中央,回首看了看冯善伊,又抬眼看着拓跋濬,淡淡道:“皇后娘娘有什么错?皇后之职,便是替皇上守护六宫。皇后娘娘不过是做了她应当做的事。何来问责魏宫之中滥杀无止便是规矩,她只让一无辜女子苟生便是罪过了吗?”

绿荷信步走着,率先由太后面前停稳步子,冷念:“兴安元年,太后问责李夫人小产之事祸连百位宫人,有多少冤魂不计?敢问,杀人便可无事,如今放人一条生路,就是大罪吗”掷地冷声,绿荷抛尽一切,斥骂着这些可笑妇人恪尽职守遵守的惨绝宫规。

率先以一身,胆敢重装百年祖制的女人,并非冯善伊,而是绿荷。常太后俨然有些失望。只可惜绿荷比任何人更清楚自己要先挡冯善伊一步,将这些话说清楚。

冯善伊静静凝向残灯下挺直身子的绿荷,绿荷同朝向她微笑,略低的声音夹杂着心疼:“得罪人的事,总不能让你一人扛。”

再行入宫人前,绿荷挨个地审视着每一位宫妇的神情,只不屑瞧那地上跪哭的曹充华一眼,她将她们一一看遍,扬了声音:“三夫人九嫔妃,我问你们。你们心中的魏宫主人是当拥有随时送你们入黄泉绝境的权柄,还是这个能在危难时替你们承担开脱,甚至不惜于皇族宗规为敌的女人?”

森然清冷的声音升腾于大殿,绿荷镇定地看过她面前所有面露犹豫又不忍的女人们,她想相信冯善伊的那句话,这些女人都是可怜的。她却也想像相信她一样相信她们。可是她没有足够的勇气愿意承认,这些可怜又无知的女人是否可以放开常太后予他们的威逼利诱,她们的心飘摆无定,无处可落。

一个一个垂下茫然无助的脸,没有回应。

绿荷闭了闭眼,望去常太后对峙的目光掺有一丝冷笑。

“立子去母什么的,真残忍”身后闷浊的声音忽而亮起,靛色长袍由人群中挤出来,是沮渠福君。她由众人中走出,好整以暇,倔强的目光迎去上殿的拓跋濬。

“动不动就立子去母,以后谁给皇上生儿子传宗接代啊。大魏的香火不就断了吗?这点道理都想不明白,吵什么吵。”

殿首的四王爷听过这番话,险些将满口茶喷出,怔怔仰头看着殿下这个异族来的公主的,当真悍气

拓跋濬咳了咳,甩了袖子:“你,退下。”言是冲着沮渠福君。

沮渠福君皱了皱眉,扭头走回,只经过冯善伊身前时,轻了一声:“别谢我。我可不是替你说话。你这个皇后当得一般般吧。换我做,绝对比你好。我就是说立子去母不地道”

冯善伊看她一眼,无奈地叹笑:“你懂什么。”

沮渠福君拍了拍她肩,声音更低:“这件事上我挺你。”

胡笳汉歌 036 两件真相

036 两件真相(补更)

“皇上。”众人转过身,只跪向高殿上的那一人求个决议。

拓跋濬拖着茶盏立起身来,负手走了几步,揉着额头。

常太后无所顾及地当殿而跪,目光紧紧逼向殿首那来回走动的人影。一时紧张又静谧,静得只剩拓跋濬微弱的脚步声。他步下殿,将茶盏推了崇之,将常太后恭敬地扶起,隐隐目光落了一侧的冯善伊,有太多不能言的情绪。

冯善伊闭了闭眼睛,只等着他说出那些言不能由衷的话。

这一次,她发誓绝不同他吵,无论他做怎样的判罚,自己也接受。身为皇后,理解帝王的万难,是首要之责。她想,她总能做好这一处。

拓跋濬清了清嗓子,捏紧的拳手微有些汗湿。

宫妃中一时推攘起来,小宫女尖叫着唤了一嗓子,所有人忙慌乱地撤下视线,循着视线望见众妃中似乎有一人率先晕了过去。

“乙夫人乙夫人”众人连连唤出声。

一侧宫人忙拥上去围了个水泄不通,又有人唤着别围着,抬出去空气新鲜着。

冯善伊扭头时亦有一惊,竟是乙弗涣率先晕过去了,她自己正琢磨着晕,反由那丫头抢先了。不免有些失望着。然而见这一团乱嘈嘈,景况反没有半刻前的紧张。

拓跋濬更是大步出,与宫人架走乙夫人的步子同出,临转殿时,只步子一沉,回首忘了殿内,看了常太后冷色,冲着冯善伊甩了甩袖子:“皇后先,佛堂里闭着。”

言罢,即是有两个公公前来请冯善伊,她立起身来,转眼看了常太后,自是坦然而出。

殿外追上来的顺喜已是憋红了眼,紧着她袖子就哭:“小的都说了一人承担,要不得娘娘说话。”

冯善伊自觉好笑,一巴掌拍他额头,倒也没使上气力:“德性,你以为自个算哪门子英雄好汉啊。回去,给娘娘宫中报个信,说我和佛祖他老人家说叨两天则回归。”

顺喜抹着泪连连点头退下,冯善伊一抬眼,看着身前为自己引路的两位公公,只一笑:“二位公公别客气,请吧。”

一日三餐有人送,从早到晚不用听人叨念。

禁闭佛堂的日子倒也不难过,只是过分闲在,能抄的经她多少也摸过一遍。早上盯着月亮消去,夜里守着星星升上来。斋膳用得不对口,偷偷让李弈送来些荤食,只用了三两口胃里不舒服又紧忙收拾干净。掰着手指头算日子,十日了,整整十日,拓跋濬也不说拿个罪名,或是先把自己放出去。

第十一日,佛堂门启,刺眼的阳光射入,她扬手去挡,隐约的视线中探出前来的人是乙弗浑。她持着一身略显轻薄的宽衣,腹已显出怀,小心翼翼地坐了冯善伊身侧的蒲团。

冯善伊一手放下木鱼,探入她腹部揉了揉,颇满意的笑:“嗯,小家伙很富足。”

乙弗涣握住她腕子,垂眉咬了咬唇。

“你那日,无碍吧。”冯善伊问了她一声。

“我晕倒是装的。”已弗涣压抑着声音,稍扬起头又羞涩地垂下,下巴几乎要贴在胸前,“涣儿,涣儿嘴笨。不知道能如何帮娘娘。所以——”

“你是笨。”冯善伊笑着吸了一口气,揉着她额发道,“也不顾这一倒地是否当真要伤到自己。”

乙弗涣笨拙地不知如何言语,眼圈发红着:“我本就是该死的人。犯了那么大的错。您还,还。”她越说越弱,扯着衣袖一个字也发不出音来。

冯善伊摇摇头:“皇上都不说是你的错,你为何要自己揽错啊。”

“哥哥。我哥哥他送我入宫是为了要我忠心侍奉皇上,可我却,却怀了任城王的孩子。这是要命的罪。幸得娘娘替我遮瞒。否则我......必死无疑。”乙弗涣哀哀地说着,一手紧紧着隆起的腹,时而觉得羞耻,又觉安慰。

乙弗涣实在与与他那个英勇威武又奸诈多谋划的大将军哥哥乙弗浑相去太远。她不仅老实,更是显得有些笨拙,过于恪守礼教,哥哥说的便是大,兄长为父,夫君是天,活得无一丝是自己。

冯善伊看着这样的乙弗涣便想起自己初次与她打交道时,乙弗涣低眉顺眼羞涩紧张的模样,那时乙弗涣已是有孕近两个月,反应有些明显,所以在自己面前处处提防小心翼翼。冯善伊多少也是过来人,连着见了几次共膳时乙弗涣面色不堪,又一脸疲倦。那个时候她仍是昭仪,内侍府的册子不免翻看了几遍,都寻不到乙弗涣受孕的记录。如若没有记录,帝妃却珠胎暗结,那便是内宫的笑柄了。她起先压下这事,并非为以后权衡,多少是在意拓跋濬的脸面。

她也曾按照老规矩将乙弗涣肚子的孩子拿了,又看这乙夫人老实本分,也算是个打一棒子也不吱声的闷人。直到......半月后,她忽然看到彤册上由人添改了记录,能做假记录的只有二人,一是自己,另一个是替拓跋濬掌握幸事的大公公。

冯善伊反握着乙弗涣的腕子,缓缓道:“替你隐瞒的人不是只有我。内侍府的册子,你真的不知道是谁帮你添上去的一笔吗?”

乙弗涣摇头,紧抿的唇紧张得发白。

“是皇上。”冯善伊重重点了头,她所猜到的那人,也只有他。拓跋濬如此做的意图,如果不是欲盖弥彰,便是准了这孩子留世。她于是才摸着拓跋濬的性子,暗暗继续将此事压着,待到拓跋濬什么时候觉得好放出话来再做相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