乙弗涣当真慌了,一脸又要哭的模样:“皇上他。”
冯善伊沉吟半响,心想着乙弗涣虽然从来不肯说出那个男人的名字,可是如今她多少猜到了。自是从那一日见到拓跋云之后便全然明朗了,拓跋濬那样宠自己的弟弟拓跋云,恨不得兄弟齐享尽天下一切,如若是拓跋云心爱的女人无奈于她哥哥的逼迫嫁入宫中,而拓跋濬又知悉这其中内情,索性暗中成全了这二人,依拓跋濬对女人之事的全然不在意,这么做似乎也在情理中。而后崇之又在席后有意无意地提醒,四个月前,兄弟俩也是大罪,弟弟扯着哥哥的袖子恸哭,哭的必然是夺去心上人的情事。四月前的那一夜,也就是拓跋濬酒醉要自己服侍的那一夜,更是彤册所记乙弗涣受孕的日子,这孩子是拓跋云的。那一夜,也是拓跋濬命人将同是大醉的拓跋云送入乙弗涣的宫中。所以,对于这个意外而来的孩子,拓跋濬几番思索后仍是允肯留下。
“你有没有想过,皇上是故意成全你和他?那一夜是皇上的特意安排。”冯善伊一叹气,心道乙弗涣当真是傻啊,真不知拓跋云此时是不是仍埋在鼓里糊涂着。拓跋云确一心一意思虑弟弟的好哥哥。
猛听得她这般劝解,乙弗涣忙抬起头,目中夺出泪:“您是说。皇上把我让给......”
“让给他的好弟弟。”冯善伊点点头,“成全你们这一对青梅竹马的苦命鸳鸯。”
乙弗涣仍是不能信,满心纠结着,若是皇上真能如此宽和,为何当年不把自己转赐给拓跋云,于是也不该有拓跋云这四年的辛苦流荡了。可是转念一想,是啊,她的哥哥,乙弗浑大将军又是何其重要的人物。
冯善伊见她多少能想明白,一语提醒着:“拓跋濬确也想撮合你们。可你是乙弗浑唯一的妹妹,你哥哥将你献给皇家有他的意图,而皇上既是顺了你哥哥的心思,又能以你牵制你哥哥。说白了,皇上一面要想成全你的心意,一面要当着你哥哥的面对你好。”可拓跋濬心疼自己的弟弟。拓跋云为了乙弗涣与兄长决裂,不惜远走异地流浪四年不归,如今好容易回来了,借着酒醉必是把能说得都说了。而那一夜,拓跋濬必然有所触动,也是诚心诚意想留住拓跋云,所以才想出了这么个不是主意的主意。
乙弗涣总算明白过来,一颗心终于平稳落地。冯善伊又安慰了她番,俱是劝她要如何注意身子。昏时,宫人来请乙夫人回去,乙弗涣走了不多久,天即暗下,小公公来添灯,又送来几卷新经,说是拓跋云中抄的。她便坐在蒲团上一页页地翻着经卷,看得太入迷,连晚膳都忘了用。再扬起头来,竟是入更,微风扬起长幔飘浮,身后长长的影子漫入,那身影似乎是站了许久。
她初以为是李弈,转首扬起目光,唇边平淡的笑色僵了僵,有些拘谨。
拓跋濬缓缓迈了入,眼中是微醺的醉意,淡淡的酒气萦绕周身。
冯善伊立起身子,退至一侧,知他一旦喝酒,便是心情不爽。
他上了一炷香,垂首淡声问了句:“你领朕乔装出宫,便是为了让顺喜借去御令。”
冯善伊点头,心中暗念,他没说偷,已是极善的态度。
拓跋濬皱紧了眉,脑中全是她船舱中的那番话,果然她诚实极了,无论如何都不肯说爱,是因为真的没有爱。只是在用。
“去阡陌楼下棋,是为了会高允。你所做的每一件事,都不虚空,凡事都有自己的意图。”拓跋濬随着点头,胸口很沉,静静走到她身前,深深地看入她眼底。
她以为他要用问,在她眼中,他到底又是什么。
可他一开口,是说:“我倒是想知道,你还能如何伤我。”
胡笳汉歌 037 君子守诺
037 君子守诺(补更)
她如何是伤他?
诚实坦然果真也是错吗?
她摇头,一字一字言得认真:“我不想伤你,这世上我最不忍心伤的人也是你。”
他微微点头,满是平静,言语却载尽疏离:“那么告诉我,李婳妹现如今何处?”
她必须交出李婳妹,给天下人一个交代。小小一个李婳妹,竟被太后掀起满宫风雨,如今朝臣无不是翘首以待,等待一个结果。等待这天子帝王是顺应宫训,抑或是覆了祖制。
她想笑,却已无力展颜,齿中脱出一句:“婳妹就不能活着吗?”
“依祖制,不能。”拓跋濬言得极其坚定,不容质疑。
她重重点头,冷涩浓尽眸眼,欣然微笑:“依祖制,郁久闾氏也不能。”
他的生母,郁久闾氏依宫规,也当死在二十年前,而非如今静守七峰山的安详。那个祸连三朝的女人,尚有活下去的资格。更何况一个本是无辜却由人推入深宫之中的李婳妹。
拓跋濬瞬间怔住,寒凉的双目,隐隐作颤的袖袍。
她第一次在他面前谈起他的母亲,郁久闾氏,却是在如此剑拔弩张的争锋时刻。这四个字便似一把冷剑狠狠地扎入拓跋濬的胸口,她亲手捅进去的。可她不能输,输了李婳妹就会死。
“你有没有对人许过诺言,哪怕一句承诺?”她静静扬起头来,淡若无息的语气轻轻浮动,那声音很轻很低,是由心底飘出的音响。
诺言,她许过。
她曾经确实答应过玄英,李婳妹不会死。这就是许诺,不染任何虚假的承诺。
李婳妹只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她的心机单纯得可笑,她的野心更是简单得要人心酸。“只要弘儿好,我这样卑微的女子死又何妨。”这一声充斥着心头,如同坠入噩梦般生生将自己撕裂,在那些梦中,梅树下纷纷扰扰的梅精嗤笑自己,她们笑她的前半生是借着冯希希活,下半生又由李婳妹代死。她想自己一定是这世上最自私胆怯的女人,只要小雹子好,自己死又何妨的言语,她必是说不出。
李婳妹,只是一个代替自己接受立子去母残忍命运的女子。
如此想,她一世难安。
“朕,从不许诺。”他开口,自称中又是重回了朕,一时间,她们之间似又回到疏冷冰凉的从前。
“赐死婳妹死前,先予七峰山上一杯鸩酒。”她也不知自己为何要如此执着,或许是因为太恨了,这一世中她没有如此憎恨过其他。只有那一人,想起那一双极媚极艳的眸眼,便觉心中刻骨疼痛。
拓跋濬不动声色地凝着她,试图读懂此刻她每一分的情绪,只仍是糊涂。于他眼中,她也会迷茫,也会市场任性,更会有爱而不得并因之嫉恨的女子。自己心爱的男人魂牵梦绕的郁久闾氏是冯善伊挥之不去的伤疤,他仅能理解至此。所以他看不透她,永远难以勘透的笑色,深藏于浮华苍凉之后的静谧,属于她一人舔犊伤痛的隐秘角落,沉锁长闭,永远不肯迎向任何人。所以他始终不知,郁久闾氏附赠予她萦绕一生的沉痛。
“你以为你无比尊贵美丽的母亲殿下一辈子只——”扬起的声音猛然止住,她是想说下去的,郁久闾氏不仅仅只同拓跋余一人有染。然当着拓跋濬,有些话终究是一寸寸凉去,她言不出口。想着会将他缝愈的伤口狠狠地撕裂张开,她便不忍。她没有撒谎,这世上最不忍心伤的人是他。
转过头,微微垂下,闭了闭眼睛,冷然一句:“郁久闾氏比婳妹更当死,一千倍一万倍。”
由言激怒,他终于忍耐不住,猛抬一手扯上她的襟领,大掌狠卡紧她素弱的脖颈
出力地攥握:“她是我的母亲,你不该这样对她,这般言她”
窒息的刹那,她袖手轻放,微微地笑。可是,你的母亲又是如何对我?这一言深深流淌蔓延在心底,静无声息,一路蜿蜒疼痛。
她不知退让,分毫必争,喉咙因被困住只能发出喑哑奇怪的音调:“她真悲哀,生了这么个好儿子却也不知道惜福。”郁久闾氏认为自己最不该生下拓跋濬这个皇世孙,可偏偏这一生中将她看得最重之人也是他。她生了个好儿子,却不愿做个好母亲。
“你嫌弃她?嫌她脏吗?嫌弃生我的那女人千夫所指人尽可夫?”拓跋濬恼极,一丝凝于心头的怜意此刻荡然无存,满心满意的痛,甚比她重。长指滑过她素白的颈口生生勒出凄艳的红痕,触目惊心,他猛地抽力松开冷腕。
一股强力释放间,脚步不稳,她茫然跌落地间,寂寂扬起头来,凝染坚毅如冷梅的素颜苍容抖出:“同她有关的一切,在你眼中都可以善恶不分吗?”
他一掌扯紧她拖入帐内,一手划裂肆飞的长帐垂幔,抖入的寒风染着月光萦绕周身,他似受了伤的幼兽,那样执拗的坚持,长幔的帛丝割裂他的手背,嫣然黏稠的血色顺着苍白五指坠下,这便是时而最柔软的丝绸也会化身为最尖利锋刃的武器。
他箍紧她的腕子,狠狠搂着她,一手贴去她额前,猩红的血沿着她素洁的颜面滑过,滴落她胸前。他气息间浓重的酒气很苦,更涩。
“我是她生的,你若嫌她脏,必是也嫌弃我”他痛念一声,低沉喑哑。伸手探入她腰身胡乱扯下阻挡在二人之间的丝质长衣,华袍锦缎碎了满地。流曳寒冷赤红的双目间,是她长发飞舞,是他醉意沉迷。
“倒要我看看你如何比她干净”
第一次如此粗暴地强压她于床榻间,箍起她一双挣扎的手腕,不顾她眸眼中的痛色。他竟有些口不择言。任凭酒醉便可以随意,任凭迷离能丧失一切清醒的认知,忘了自己的母亲是怎样的一个女人,就可以不痛不耻。
是耻的,对于那个女人,他亦觉可耻,只当他将自己因她所受到的一切耻辱强加于身下另一个无辜的女人,又是何其残忍。
“至少,我只让你一个男人碰过”从前是,以后也是。然而郁久闾氏不是,他又有什么资格拿她们二人相比较
风入清冷,酒醉一丝丝醒转。
佛堂的檀香一时慑人心魂的寂静。
长睫抖出水珠,她忙覆眸躲闪。他抬手缓缓扬起她的下颚,夺目红痕看得他瞳光紧缩,黯然阖目,他坐于榻侧垂下身后长帐,遮蔽她的身影。
“一定要在爱上之前先恨过吗?”她空冷的声音徐徐飘出。
他握紧一只拳重重击落,适才便是这只腕子伤了她吧。
长帐内中,她已坐起身,声音朝外隐约模糊着:“是要我在爱上一个人前一定要先恨过他吗?”
落寞离去的步伐因这一声僵硬呆立,他静默良久,寒凉出声:“如你所言,已是不能爱上我了。”
她满眼皆是长帐间璀璨的金丝银线,夜色月光中绽放出曼妙光辉,映着这一室清澈落寞。
是否就快爱上了,否则心也不会那么痛,更不会如此委屈。
一步一步,她已是努力走向他,虽然口上从来不说。只她的心确实在试图着贴近他,似乎只差一点点。
倦极,沉沉睡去,连番的噩梦惊得满身冷汗。
清晨宫人只唤了一遍起,她便忙睁开眼睛,盯着满窗明色恍恍惚惚。
昨夜,昨夜。
头疼的记忆翻腾覆来,她果真也想把它当做噩梦。宫人送来新衣,默无声息地拾捡昨日的旧衣。冯善伊出帐,踩过那些碎衣的琐碎,抬了一角帘幕,诧异于眼前立于清爽明光下的身影。
拓跋濬昨夜不是走了吗?
那眼前所立之人又是谁。敛息犹豫着可否要步上去,她终是默默地转身,欲将他视作空气。只拓跋濬突然回过身,循着她的步子走来,他面上隐约的苍色似是一夜未眠的倦怠,身影落在她之前,微微叹了口气。
“还疼吗?”一手探入她脖间,低哑的声音隐约透漏几分拘谨,说着递上来一樽精致的玄纹瓷瓶。
她忙躲了半步,抬手即是接过,毫不客气地转身挨着桌边落座:“这就是所谓的打个巴掌赏个甜枣吃吗?”
拓跋濬同是稳稳坐落,握了盏茶,仅是握着:“昨夜那是醉了。”
“您没醉,声声叱问都不带咬舌头的,十足的清醒。我见您醒着也没那么伶牙俐齿。”她打一起来就憋着昨夜的火,如今好发散出去才能舒服。
拓跋濬转着杯子,神色淡定:“为了一个李婳妹,我们这么吵。值得吗?”
冯善伊不语,只埋头喝茶,嗓子眼发痒。
拓跋濬又道:“此事你大可以先同我商量。总要比自己拿主意来得稳妥。”
“你的稳妥,不就是杀嘛。”她闷声一句。
拓跋濬放落杯子,瞥了眼她,心中有话,却压着不能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事,为她,他做得还算少吗?转念又想,这算也是他们第一场争执,前所未有过。老人们都说吵吵闹闹方有些夫妻间的默契。如今他们这也算是入了默契这一层吧。思及此,他悠悠然然举起茶盏含了一抹淡笑用心品着。
如今吵也吵过,逃走的人追也追不上,他罚她,也算是十日禁闭罚过了。索性和好,就此再不谈李婳妹之事则好。只冯善伊紧锁着眉头似入思考。
许久,她扬起头来,看着他肯定言:“我们约法三章。”
他一挑眉,询问的目光示意她言下去。
“自今而后,我们之间的话题永远不能有郁久闾氏这四个字。”在无能解决又必然引发争端的话题上,既然没有人愿意妥协,便只能选择永远的刻意逃避。
拓跋濬点了点头,以示应允。
她猛站起身来,突如其来的眩晕冲上,几步即是摇摇欲坠。这番场景,惊得拓跋濬连起身环住她,满眼紧张地盯着她:“如何?”
她扶着额头狠狠皱了皱眉:“如今时常晕着,恐是染病,我的日子一定不长了。”
“胡说。”他扶她坐稳,令宫人传唤太医来,目光看去周侧,淡淡道,“今日回昱文殿吧。这地方阴冷了些,你夜里也是不停地出冷汗。”
他竟真是守了她一夜?她俨然有些冲昏了头,揉着额头缓缓平静,瞧着他道:“我们昨夜闹得这么凶,你怎么还守着不走?”
他并未理她,只是坐一侧,装模作样地将奏折由袖子里扯出来作势要看。
“你不会是昨夜一直在想同我言歉,不好开口?”她一笑,等着他开口。
他落寞垂下眼,看也不看她。
她又道:“难不成是一夜琢磨着要杀掉我解气,又没胆量出手?”
越说越离谱,拓跋濬闻听只稍蹙了蹙眉,仍是不想理她。
她拉着他一角袖子,轻问:“你说说嘛,倒是怎么想的。你这个怪人,我从来拿不准你的脾气。你一会发火一会温和的,我瞧着瘆人不安心。再以后,也好心理准备不是。”
自奏折中扬起头,他目光沉了沉,淡淡一句:“我十日未见你了。”
这理由果然听得满心暖暖。
他扬眉叹了口气:“这番理由便听得舒服?自在了?”
她正一脸欣慰要点头,房门由外推开,前来的是顺喜,匆忙添上来一言:“娘娘。李御女竟是回宫了,此时正在太和殿,在太后娘娘面前。”
冯善伊瞬间反应即是冷眉迎对身侧的拓跋濬,拓跋濬一时更是迷茫,恍然不知的神色确实不像是佯装。他只凝眉思索片刻,镇定坦然地命顺喜先去前面盯着。转首与身侧人相对时,竟是无语。
如今李婳妹自己回来了,只怕睁一只闭一只眼也做不到了。
冯善伊扶着桌子立起身来,慌乱地摇头,俨然一脸不能信:“她疯了吗?”言着几步冲出佛堂,朝向太和殿的方向追了过去。
太和殿前高耸入云的玉阳台架起风卷长幔,气势压人。
李婳妹便立在那高台之上,持这一身杏花黄的绸衫,在风中飘摆如凌乱的菊朵。梁架上扶摇垂摆的长绫飘荡眼前,远远地,她自台上那一束衫影由西首疾风而来。冯善伊身后是尾随奔跑的众宫人,却没有一人能追得上她的脚步。她跑得那样快,一连奔上数级玉阶终是扶着栏杆喘息换气。
李婳妹榻上那一级高案,手探到冰冷凉滑的素白长绫,卿然微笑时,迎着阶下的人影扬了声音:“这辈子再也不想欠人情了,我不能连累皇后娘娘。”
冯善伊听见她的声音,扶紧栏子又撑着迈上一步,连连摇头。
胡笳汉歌 038 杏花黄雨好时节
038 杏花黄雨好时节
这辈子再也不想欠人情了,我不能连累皇后娘娘......
冯善伊听见她的声音,扶紧栏子又撑着迈上一步,连连摇头。
“婳妹就是想回来告诉姐姐,我是真心的。”第一眼见到她,是真心喜欢的,阴山行宫朝夕相处的岁月不是虚情假意,她是付出了真心。虽然知道真心在魏宫而言荒谬的可笑,然她,仍是又一次选择了真心。
李婳妹在入宫前,不过是平凡的乡间小女,借得一脸花容月貌也曾想凭此换了富足的后半生。一场瘟疫袭来夺走了她的双亲姊妹,沦为酒家卖歌女是那场灾难中存活下来的少女们的求生方式。她算是好的,只不过卖歌卖舞,同行的小姊妹中甚有卖身。不卖身,或许是她最后的坚持。无论再贫穷,少时的梦仍在。不是所有人都能生得她的美貌,她要留存着最美好的自己为日后的人生寻找出路。她终于等到了命运中迟迟至的那一位贵人,玄宫人高贵又神秘,她身后的一切都是那么美丽。她予她这个名字,李婳妹,还有那南国西城酒家小女的身份。自那之后,她便许给自己这个梦,梦中持着华衣缎服,屹立巍峨高耸的云台上,人海翻滚,众人连连跪拜,唤声震天动地,自她身后初升的明日朱红明亮,她忽而成为这世上最尊贵的女人了。
然而,此刻,梦醒了。
云台缭绕蔓延的沉雾间,清冷的寒风扬起她精致的衣袍,明媚耀眼的杏色莲纹盏袖,她想,这是自己最后一次起舞。燕舞莺歌之后,她是要离开了,带着她所有的梦,与所有的醉人的微笑。那长长一束将要夺去自己性命的白绫此刻幻化为水袖间最美丽的素白花盏,摇曳着飞出,旋转,化作凄美的姿态一丝丝绽放......
“我一生中最爱的人,我们相识在遥远的南国那一场沁染醉香的杏花黄雨间。临别时,我依然穿着这一身杏黄轻衣,只如今我的怀中没有陈香满溢的的酒坛子,他清隽的容颜上也失去了曾经的温婉笑色。我这样卑贱的女子怎能蒙受帝王的宠爱呢?我想,便是因为我爱上了一位帝王,所以折了我的福气。”
幽幽曵曳缱绻的舞步间,是李婳妹浅浅的低吟沉回。她这一生,再没有如此清醒,再没有如此轻松过。裙尾飞摇,脚尖离地,她似一只云雀伴随白绫飘绕的旋转飞入长空,她轻轻闭起眼,享受着最后一次腾空跃起又落下的愉悦。云淡日出,晨曦明辉的流醉中,杏花暖黄的盏衣在下坠的瞬间散逸举世的光华灿熠......
刺耳的尖叫声,撕裂人心,冯善伊扬起头来,迎去东首那扬起又飘落的身影无声无息地归于平静。杏花暖黄,恍恍惚惚的明色,闪烁在浮满水汽的视线中,李花白来杏花黄,只笑人间太痴狂。
身后清冷的腕子握了自己,风中依稀能感觉到身侧人隐隐的颤抖。
冯善伊渐渐回首,凝着拓跋濬,幽咽出声:“你听到她最后的话了吗?”
拓跋濬淡淡点头,没有出声。
李婳妹最后说,她不该爱上一位帝王。她爱的那一人是当年由酒巷深处踩着黄华落叶含笑而来的清俊男子,可她知道自己并非真正的酒家妹子,而他也不会只是路经而过顺手讨口酒吃的贵家公子。拓跋濬向她求一份与远离魏宫的纯真,而她索求的是沉甸甸的爱意,总有一人终会负了对方。
冯善伊叹了一口气,声音有些薄:“她说南国杏花黄雨中,她遇到了这一生最心爱的男人。”重复这一言,恍恍惚惚,亦真亦幻的熟悉由心底涌发。
她逼着拓跋濬的目光一紧,幽幽念着:“杏花黄雨......”
他的脸,一丝丝模糊不清,眩晕冲击着清醒的意识,顿觉天旋地转,无数盏星光亮起的明灯高高地扬在额定,晃得她无力睁开双眼,无力......一切光明戛然而止,团团黑暗刹那间涌来,翻滚如浪涛云卷烟波,一次又一次将她吞灭。
身子倾落,只跌入宽阔熟悉的胸怀。她沉沉睡去,梦中越发清晰的声音自心底流淌而出,缱绻依旧——
“傻姑,我的新衣服好看吗?”
“......不......不好......”
“傻姑,你为什么都只穿杏花黄的衣服?”
“穿着杏花衣,他便一眼识出我来。”
......
长殿静谧如鬼魅,一声连着一声的叹气静静飘来。
拓跋濬持章落座与内殿屏风之外,时不时地分心抬眼瞧看屏风内的动静。绿荷持步缓入,与他同是焦虑,捏着青竹的腕子心忐忑。
二位老太医由屏风中绕出,予他二人行礼,跪在地间头沉埋。
“莫虚礼,只说情况如何。”绿荷压低声音询问。
拓跋濬更是放下章侧握紧拳,淡淡道:“皇后也曾说她时来总是昏眩。倒是哪里不好?”
左侧的太医率先一叩头,扬起首似笑非笑老皮在颤:“回皇上。以臣听脉,往来流利,如珠走盘,当是二十七脉之一的滑脉。老臣多年经验以为,皇后娘娘是喜,莫非病。”
拓跋濬听着无反应,捏着奏章尚还在回味这老头的话。一个字一个字地品,直到最后那句,是喜非病,胸口猛然一轻,似何物轻轻剥落,既痒又暖。倒是绿荷立时反应过来,毫无顾忌地扯紧拓跋濬一袖,笑色难以掩饰:“恭喜皇上。”
拓跋濬唇角一颤,徐徐扬起。
“皇上,臣以为滑脉有许多种情况,喜不过是其中之一。依下臣的意思,娘娘滑脉虚弱,似有可能非喜是病。”右侧太医伏地忙又谏言一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