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之后,岑如烟清醒过来,情绪稳定,但拒绝回答警察的任何问题,只说什么都不记得。后来,她的家人托人转告乔筱木,说希望能来见一见如烟,如烟总是念叨着你。

乔筱木冷笑,看来她的家里人都认为岑如烟念叨她是因为两人是朋友,其实完全不是。都说一氧化碳中毒之后可能会有后遗症,不过见此情况,乔筱木想岑如烟应该很健康,在某些方面,她的脑子还是清醒的。

她的家里人,亲戚朋友,稍微沾点亲的人,都来看她。她的病房,探望者不断。

岑如烟见到她,对正在给自己削水果的佣人说:“我要跟我的朋友好好聊聊。不要让别人进来。”

她对乔筱木说的第一句话是:“乔筱木,很好,我没死。”乔筱木看着她,从她的眼睛里看到苍老,没有生机。

十七 须臾天换

约莫有十秒左右的安静。

岑如烟优雅地用叉子叉起削好的水果,缓缓送入嘴里。细细嚼着,发出很轻微的声音。

乔筱木坐在离她不远不近的沙发上,目不转睛地看着她。脸上的淤青已经看不出来,耳根有一道红印,许是遗留下来的疤痕。睡衣宽松肥大,每次抬手,乔筱木都能看到她手臂上的两道伤疤。

岑如烟吃了一会,觉得了无趣味,便停下来,看着乔筱木,幽幽道:“我以为我死定了…”

乔筱木轻笑:“你也会害怕?都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你一定长寿。”

“不是害怕,是觉得太可惜了,就这么死了,很冤枉…”她拿起纸巾,轻轻擦手,没有继续说话。

乔筱木也无话可说,此时此刻,忽然觉得与自己讨厌的人在一起的感觉比等待还要难受好多倍。原来是怀着一肚子问题来的,现在看到岑如烟,却不知道怎么问出口。躺在对面病床上的女人,何止令人费解。

岑如烟道:“遇见你我就不会走运。你说这是为什么?怎么会这样?”

乔筱木回答她:“别问我这是为什么怎么会这样的问题。我还想问你呢。我倒觉得遇见你我就倒霉。处处想方设法伤害别人,最终伤害到的还是你自己。”

岑如烟哈哈笑着,拍手给她鼓掌,好不容易才遏制住笑容,说:“说得真好,建议你去当知心大姐。”

弄得乔筱木只想问她:又那么好笑吗?还是你太缺少笑了?

乔筱木是抱着岑如烟会跟她说点什么关于袁磊的话而来。她总是无法相信,袁磊是那样的人,想知道更多,也只能通过岑如烟了。

过了不一会,岑如烟果真讲到了他。

她以前一直是在网上跟刺心聊天,从未想过见面,也不知道彼此都是谁和谁。除了两个人聊天所用的MSN外,没有任何联系方式。因而在她接到一个自称叫刺心的电话的时候,她只有吃惊的份。刺心说要见她,想跟她商量点事情。从对话中她知道刺心对她了如指掌,便知道自己也不需要弄个假身份去见刺心。见到刺心本人的时候,她的第一感觉熟悉,自己仿佛在哪里见过。看了又看,她非常确定自己一定在什么地方见过他,只是想不起来究竟在什么地方见过他。现在,她知道,一定是在林渊的公司里见过他。

刺心所要商量的事情竟然是要她永远不要伤害乔筱木。她问刺心:为什么?难道是因为你也发现了我要对付的人是乔筱木?你别告诉我你认识乔筱木?

刺心说:是的。

是的。他认识乔筱木,跟她还是大学四年的同学。她用很惊悚很诡异的眼神盯着刺心,然后问他,你千万别告诉我你也喜欢那个女人?

刺心的表情让她捉摸不透,过了一会,她看见刺心很用力的点点头,嘴里冒出许多她不明白的话。如今她也忘了当时他都说了什么。

她记得自己当时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笑这个世界的可笑,一切就跟的宿命一样。简善博是这样的,她认了,凭什么刺心亦是这样的?

她自然不同意,跟刺心争执。她跟所有的女人一样,争吵起来像个泼妇,全无形象可言。然后刺心就把她的嘴巴封上,把她捆绑在凳子上。

她觉得自己再一次跟无根的浮萍一样,飘在肮脏的被污染的水面上。毫无还手的能力,任由别人摆布。

“一身霉气,所有的是事情都不能如我所愿。一直帮助我让我站起来把林渊夺回身边的人是刺心,要我放手的还是刺心,最后居然想要我命的也是刺心。以前我觉得…我觉得他是我寻求心理支柱的一剂良药。”

像在自言自语,乔筱木亦不打搅,默默听着,任由她说继续下去。

从岑如烟嘴里,她觉得自己听到的那个人不是袁磊,是刺心,一个喜欢用非常激烈的话语评判别人的人。

“你什么时候认识他的?”乔筱木问。

“早忘了确切时间,大约一年多,或者更长一点。”稍顿,又说,“他也知道我太多的秘密,死了挺好的。”

“你们,都让人无法理解。”乔筱木忽然觉得自己并不是特别想知道所有的真相,真相有时候沉重得让人晕眩。她在心里一遍一遍地对自己说:不是这样的,一定不是这样的。袁磊,简善博,岑如烟,这三人之间有别人尚不清楚的奇怪关系。

嗓子忽然间干涩不已,拼命咽口水,问岑如烟:“是他…亲口跟你说他跟我…”

“是的。”岑如烟捏起一片芒果,用指尖轻轻蹂躏,汁液顺着手指滴到盘子里。

乔筱木猛地站起来,向门口走去。

“这么急着走?”岑如烟问她,“这火才刚烧着。”

乔筱木冷冷地提醒她:“奉劝你一句,玩火自焚,趁早收手。不是每次你都能这么幸运的。”

岑如烟露出一副完全不在乎的表情,说:“我早就想放弃自己的生命,所以根本不在乎后面会发生什么。很早之前,应该说在你们结婚的前夕,我就已经残缺了,那对我而言,也是一场噩梦。”

是一场噩梦。乔筱木,你明白吗?

最后的挣扎同样无济于事,她深爱的人还是要跟别人结婚,别人的婚期逼近,便离她的悲伤越来越紧。

这是她一个人的痛苦,没有人帮她分享,便想找一个没人的地方,偷偷把眼泪掩埋。于是买了一本世界地图,闭上眼睛随手点了一个地方,看清楚地名,便开着车子,顺着国道,独自前往,没有目的。这也是她第一次单独旅行。

第一天就走错了方向,第二天到了一个小镇,找个旅店睡了好长时间,醒来的时候下午三点多,吃了几口旅店里油腻的饭菜,问老板娘买了两瓶啤酒,又继续前行。也不知道自己把自己领到了什么地方。

她只知道那个时刻,乔筱木跟林渊应该早就交换过戒指什么的。这一天还恰好是情人节。

天气并不温暖,开着窗户,凉飕飕的风直直地灌进来。

开着开着,原本平坦的路忽然横放着十几根粗树枝,车子不能驶过去。如果时空允许重新选择,她不会在那个时刻停下车。

那是一种空前的无助。

乔筱木,因为你俘虏了林渊,才让我无处安身,才会有那么一幕发生。如果没有你,我一定会得到林渊,也就不用伤心失意地随便乱走,也就不会掉进脏兮兮的泥淖中。这些事情,积淀在胸口,不敢对家人说,也不敢对认识的人说,只对网上那个叫刺心的人说过。

以为他是一个完全的局外人,不料世事弄人。

所以我要把这些通通“分享”给你。

乔筱木,让你做类似的噩梦,是我刚回来的时候唯一的念头。甚至超过了得到林渊。

乔筱木,你懂吗?

这些记忆,不能永远装在心里,会把自己生生逼疯。所以她选择讲述给乔筱木听,正如乔筱木选择讲述给翟琦听一样。

“我不屑知道你的事情,是你要告诉我的。我其实只想知道袁磊的事情,他是我朋友,你什么也不是。”乔筱木头也不回地走向门口。

岑如烟忽然把手里捧着得果盘砸向地面,同时说:“我诅咒你这辈子再也嫁不出去。”

乔筱木站在门口,身体僵直,忍了又忍,最后还是用非常平静的语气回敬她一句:“我诅咒你这辈子也得不到林渊。”

“那就谁也别想得到!

这时候,听到声响的特护赶紧跑过来,看是否发生意外。

乔筱木立马笑着对特护说:“我建议你们再请个心理医生。”

岑如烟也在瞬间恢复了平静,温和地对特护说:“别理她,她爱开玩笑。这是我刚才不小心碰掉的,快收拾了吧。”

乔筱木呵呵笑了笑,临走时留下两个字——“真的”,是对特护说的,表情非常认真。

等到背影不在岑如烟的视线里,她不停加快脚步,逃一般地离开这幢病房大楼。走过长廊,在前面的草坪与正扶着林母在外面散步的佟立涵不期而遇。没想理睬林母,倒是林母叫住了她。看着林母,她才恍然惊觉,距离上一次见林渊,已经是一周之前的事情。这段时间陪着她安慰她的是翟琦,不是林渊。林渊在哄眼前的这位夫人。

林母道:“立涵,你知道她谁吗?”

乔筱木看着林母那不安好心的嘴脸,心里十分不痛快,便说:“我正是林渊的前妻,也是袁磊的大学同学。”视线往下,看着佟立涵的小腹,她穿着宽松的衣服,看不出什么异常。

佟立涵脸色一阵青一阵白的,很是尴尬。

林母一怔,“袁磊?这人…就是那个跟如烟…”

佟立涵轻轻扯了扯林母的衣角,说:“伯母,我们回去吧。”

林母笑眯眯地说:“哎,好好,回去。”

于是这样擦肩分开。

佟立涵偷偷看了一眼乔筱木,欲言又止。乔筱木同样也是这样看着她。乔筱木以为多多少少能从佟立涵脸上找出点伤心来,可能因为对视的时间太短,她没有找到。

这时候,乔筱木又听林母对佟立涵说:“立涵啊,你这孩子,跟你说了多少次了,别在叫我伯母,你看你都要跟林渊结婚了,还一口一个‘伯母’。你得赶紧改口叫我妈!”

结婚?和林渊?和林渊结婚?

乔筱木猛然扭头,很轻声地问:“什么?”下意识的举动,连她自己都不知道这个什么问的是什么。

佟立涵此刻也扭头看着乔筱木。她对乔筱木轻轻摇头,目光焦急,似乎很想说什么,却又不方便说出口。

林母道:“哎,你回头看什么呐。我跟你说,以前我那个媳妇可没有你这么乖巧懂事…”她还故意扯大了嗓门。

乔筱木慢慢地别过脸,无法形容心里的滋味。佟立涵的摇头也许是要告诉她什么,她却懒得去想。

佟立涵的解释跟她乔筱木所想的一样。

林母把林渊逼急了,非要他去看望本次事件的受害人岑如烟,并且一再强调要他对得起人家岑如烟。林母的原话是:“以前你要是不认识乔筱木,直接跟她好就没这么多事,我也省得天天被你烦。”

林渊的态度非常坚决,就是不去理睬岑如烟。林母大怒,气得发抖,指着他骂要林家断子绝孙。气氛异常紧张。林渊很平静地说:“妈,这个世界上有那么多女人,你怎么就看中了岑如烟。我真的不喜欢他。”

林母说:“那孩子我知根知底,至少比乔筱木好多了。我跟你说,别动跟乔筱木复婚的念头,你们要是复婚了,就别把我当你妈。当初你们两个结婚的时候我就应该坚持反对。她如今又不能替你生孩子。我要这样的媳妇有什么用!”她激动得气喘起来。

林渊担心她再次出现意外,看了看佟立涵,灵机一动,赶紧拉着佟立涵的手说:“妈,我跟你实话说吧。佟立涵现在怀了我的孩子,如果你非要我娶跟岑如烟好,那么你可能会失去我,失去你未出生的孙子。”

乔筱木听完只“嗯”了一声。

佟立涵说罢,吧嗒吧嗒只掉眼泪。她道:“我肚子里的孩子是袁磊的,不是林渊的。我跟林渊在一起只是为了哄伯母。”

乔筱木握紧了佟立涵的手。几个月前,佟立涵还是跟袁磊在一起的甜蜜画面她还历历在目,如今却物是人非。

“刚才,对不起,我不应该故意提到袁磊。”

“没事。其实一个月前他还没失踪的时候我就觉得袁磊他并不是真的喜欢我。”佟立涵忽然说,“他不喜欢女人。”

“啊!”乔筱木不可能听不明白佟立涵最后这句话。

佟立涵,袁磊,简善博,岑如烟…

这些人的面孔又一次在脑子里闪过。

看着佟立涵,她笑了笑。这短短的一周时间,很多事情都变了。一下子,全部冲出来,不容拒绝地要你接受。

一直没哭,等看到翟琦的时候,眼泪才滴下来。很奇怪,她想自己没有想要哭,怎么就哭了起来。

翟琦也正着急着找她,见她这副模样,吓坏了,边给她拭眼泪边问:“你怎么了,这么长时间你去哪了?也不知道接电话。”

乔筱木抽抽鼻子,笑了笑,回答他:“哦,我去岑如烟那儿了。”

“你去她那里干什么,这不是存心给自己找气受。真是…怎么说你。哪有你这样的,难不成你见不得自己开心几天?”翟琦埋怨地看着她,“乔筱木,这一回我可不白帮你擦眼泪。总有一天,你要把你欠我的情债一并还了。”

乔筱木用力点点头,用力,再用力。如此赞同。

“你点头什么意思?”

乔筱木又摇头。

翟琦晕了,又问:“你摇头又是什么意思?”

乔筱木笑了笑说:“没意思。”

“筱木,最近这两天你的状态很奇妙,思维是不是已经不会着陆了?”

她收敛笑容,“翟琦,我…要是欠你欠得太多了还不起怎么办?难道要以身相许?”

翟琦说:“那敢情好。我求之不得。”

“呵…”她再一次笑了,“到时候也就未必是这样的。你了解我多少啊?尽管你知道我很多事情,但肯定不是全部。”

她说罢,没在理会翟琦,自己掏出手机,一个字一个字很用力地敲出下面的话:

林渊,我想我们真的不可能回到过去,就算可以,也不愿意。最近发生了一连串的事情,对某些事情也能够看开。一些恨啊爱啊,是应该看开一点的。今天见到你妈妈,她状态很好,希望你们都能好好的。忽然觉得,佟立涵是一个很适合你的人选,林母喜欢她。我猜她也一定喜欢你,尽管她拼命掩饰,不让任何人察觉。感情是一触即发的东西,不需要相识太长时间。

短信发出去之后,她轻轻送了一口气,一场看不到未来的感情就此搁浅在某个角楼,希望再也不要重新拾起。

“我真的疲倦了,感情太折磨人。”

翟琦怔怔地看着她将这条打了好长时间的短信发出去。

“翟琦,你实话说,我这人是不是特别能装13?”

翟琦皱了皱眉,“什么叫装13?”

过了一会,他又说:“嗯,你问我装13吗,你怎么连这个都不懂。”

“你这样就叫装13。”乔筱木瞪了他一眼。

翟琦呵呵笑了,“看来我没有理解错。装13你倒没有,看不清楚自己内心走向倒是有一点。”

“真的吗?”翟琦很严肃地朝她点头。然后,乔筱木没头没尾地对他说:“翟琦,谢谢你。”

十八.红颜去愁

一周前,对林渊还是恋恋不舍,一周后,她却要快刀斩乱麻。她明白,对待感情,自己是会这样矛盾。

翟琦恰恰就是喜欢乔筱木某些个性,总是矛盾,却会在一霎那做出很重要的决定。

乔筱木侧着脸,看着翟琦,这轮廓分明的男子,蓦然觉得踏实。不知为何,起源似乎已经丢失,思索之后才想到亦有可能是因为这几天他一直陪着自己,帮着她扫去内心沉淀下的阴暗。从来没有在意过,生命中忽然多了这么一个人,让她不可忽视。

相遇是如此奇妙而又无法预测,始料不及的结果兴许是人生中常遇到的。

她这样目光分明地看着翟琦,少有的纯粹的感激目光。

而此刻的翟琦,却是那么希望她能露出暧昧的眼神,哪怕是一点点。情绪原本就是很微妙的,他是控制力极好的人,向来不会有过分激动的表情外露,也正因为如此,一点细微末梢般的变化,即可让他心驰神往。

他情知自己绝非圣人,付出不求回报这种话也只是给自己下台阶时说的。从前交往过的众多女友中,不乏令他心动的,却没有一个能让他有如此强烈渴求有回报的。他很清楚自己想要的是什么,虽然不能确定自己能否给乔筱木一个温暖的家,但至少他大约能知道乔筱木喜欢什么。

“如果你再这样看着我…”翟琦嘴角上拉一个很小的幅度,勾起一个微笑的笑容,轻声提醒她。

乔筱木不好意思地扭过头,看着正前方,讪讪笑道:“呃…我只是…”

翟琦笑出了声,“不用解释,别人说,解释就是掩饰。”

“我只是没有想过会遇见你。”

没有想过很多事情,有一些没有想过的事情发生了,过去了,之后就再也不会想起,也不会说我没有想过会怎么怎么样之类的话;而有一些,却会让人时候回忆,回忆当初是怎么遇见这个人的…想了很久,直到把那些尘封在脑子里的记忆全部找出来,才恍然大悟般“哦”一声:就是这样相识的…

“几点了?”为了不让自己胡思乱想,乔筱木觉得自己应该把一些事情处理完全。斩钉截铁,有时不留余地。这是曾经她,当那种复杂的心情趋于平和时,她会回到以前。

翟琦说:“四点多。”

下午四点多。太阳已经缓缓西去。

“我应该回家,把行李收拾一下。”乔筱木想了想说,眼睛看着前方,落入视野的大片物体不能吸引她的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