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眉儿姐姐,这么久不见,你手劲儿怎么变得这么大,打得七宝好痛的!”

七宝扁扁嘴,委屈地瞅着赵眉儿,后者后知后觉,看到她的表情才醒悟过来,脸上一红:“好好好,是我的错,不该手脚这么重,傻丫头,别耽误时辰,动作快一点!”

说是这么说,侍女们都退下去以后,赵眉儿就坐在一边跟七宝聊天。“你看,贺兰公子对你多好,这冬日虽然也有鲜花,但是有的很难寻到,十二种鲜花缺一不可,要是寻常人家,无论如何也凑不齐,随便找点耐寒的也就打发了,可是姑娘家的及笄礼,半点马虎不得,你哥哥为你操心半个月了,你还没事儿人似的!”见七宝不以为然地吐吐舌头,她嗔怒地戳了戳她的脑袋。“小没良心的!”

说到这里,赵眉儿摇摇头,脸上神情很遗憾:“要是眉儿有这样的兄长,当真不知道有多高兴。”

七宝水淋淋的小爪子伸出来握住赵眉儿的手,“眉儿姐姐,七宝现在没有亲人,你也没有亲人,我们两个不就是相依为命的亲人吗?为什么要这么说,难道你和七宝在一起,没有把七宝当作妹妹吗?”

赵眉儿看了看七宝黑白分明的眼睛,叹了一口气,脸上终于浮上一层红晕:“傻孩子,眉儿姐姐当然很希望一直跟七宝在一起。可是人总是要长大的,七宝将来也要嫁人,到时候不是也得分开吗?”

七宝看着她眉心那颗鲜艳的美人痣,笑起来:“原来眉儿姐姐思春啦,还说什么嫁人!”

赵眉儿羞红了一张脸,脸上的美丽化为娇媚:“坏七宝!敢寻我的开心!”她撩起水花,打湿了七宝的额发,七宝在水里扑腾了两下,又趴在桶边看着赵眉儿:“眉儿姐姐,我乳娘真的搬走了吗?她行动不方便,怎么会搬走呢?”

赵眉儿也似乎琢磨不透,面带疑惑地看着七宝:“你都问了八百遍了,我也只是听人说起,又没亲眼瞧见,只是你乳娘在你离开之后没过多久就不见了,大家也都猜测她是搬走了而已。”

七宝大大叹了一口气,扬起的心情再次坠落下来,乳娘不知下落,到底去了哪里,她怎么觉得自己仿佛身处在迷雾中,越来越看不清楚这一切了。赵眉儿笑道:“别想了,我来帮你洗头发。”

沐浴完,侍女们取来早已备下的采衣,七宝抚摸着这套衣衫,眼中泪光闪闪,赵眉儿知道她又想起了她乳娘,也不知道如何劝慰她,只是与侍女们一道帮助她穿上衣服。

赵眉儿将窗格推开,让雾气散去,侍女们端来一座精致的镜台,一只梳具箱。赵眉儿取来布巾擦干了七宝的长发,看着她浓密的黑发如瀑布一般垂直而下,十分秀丽好看,不由得感叹道“七宝真是越来越好看!”

镜子里的女孩,眉黛弯弯,美目流盼,肌肤胜雪,窗格外的阳光照进来,衬着一头如云的青丝,侍女们看看她,都觉得赵眉儿说的还轻了,七宝小姐越大越清丽喜人,再过两年未必不是姿容绝世的大美人,只是女儿家都有些暗地里较着劲儿的意思,赵眉儿也是美人,说着这话,倒感觉有点酸酸的意味,两个年长的侍女相视一笑。

一切准备就绪。

开礼,身为赞者的玉娘微微一笑,俯身净手。

七宝穿着采衣行至大厅,在侍女引领下入席。

贺兰雪外着一件月白底彩纹常衣,内着淡紫衬袍,高雅脱俗之极,正坐在一边观礼。他看着七宝走进来,就一直目不转睛地看着她。老管家站在身后,也一直笑咪咪地看着。

玉娘一丝不苟地替七宝梳头,意即梳去其童真幼稚,理顺她将来成长之路,祝愿她今后人生之路顺畅无阻。贺兰雪眼眶微微湿润,记忆突然越过此刻,回到第一天见到七宝的时候,那时候她还是一个天真无邪的小女孩,傻乎乎的经常被人欺负,可是,今日她便已经成长为待嫁的少女,这种心情,还真是很复杂。

恍惚间,赵眉儿已经递上木笄,玉娘接过,口中轻念古传之祈福语:“令月吉日,始加元服。弃尔幼志,顺尔成德。寿考惟祺,介尔景福。”

七宝跪坐在席上,心里翻江倒海,这叫一个累啊,膝盖都麻了,可是看看玉娘非常郑重的样子,立刻很认真地挺直了腰板,很是一本正经,只微眨了眨眼睛,显出少女的俏皮来,看得贺兰雪嘴角逸出轻笑。

侧厅进入一个侍从,附耳在管家身边说了几句话,管家脸色微变,跟着他出去,回来的时候手中已经多了一张金帖,悄悄递与贺兰雪。他打开一看,面上若有所思,只略微点了点头。管家立刻会意,将盘中原本准备好的帖子换了,以金帖取而代之。

那里初加木笄、二加银钗,三加钗冠已毕,七宝身上从采衣变成色浅素雅的外服,又加上曲裾深衣,大袖礼衣最后才披上。中间本要拜谢父母师长,可惜七宝并无父母可拜,贺兰雪也坚拒不肯代她父母受礼,想想也是,他不能平白高了七宝一个辈份,这样就真乱了。是以这场及笄礼虽然隆重,可是多少有些古怪。

礼毕,玉娘从侍女捧过来的盘中取出金贴,打开一看之后愣了愣,疑惑地看了贺兰雪一眼,他正目不转睛地看着七宝,并没有注意到她奇怪的神情。玉娘只好按捺下疑虑,宣读了七宝的表字。

大历少女成年,都有父母取表字以示成人。

贺兰家养女,从这一日起,摒弃过去一切,表字:萱。

孔萱。

大历十五年,大历皇朝派出明清王世子为和亲使与兀术暹罗公主联姻。当浩浩荡荡的和亲队伍到达边境的同时,海穆然早已秘密启程先行赶赴两国边界。兀术婚俗传统是结亲双方先行订婚仪式,十日后举行婚礼。为表联姻诚意,双方相约在大历边境的聊城订婚,暹罗公主已在聊城等候。可是等和亲使团到达边界时,发现在那里等候的不仅仅是暹罗公主,更有兀术的二十万大军在聊城近郊囤积。明亲王世子看在眼中,不露声色。按照兀术大可汗的原定计划,订婚当晚将是大历最松懈的时候,他们将以聊城为起点,一举攻下大历边境十五座城池。谁知就在发布命令的前一晚,一千名精锐骑兵在一位将军的带领下,穿着兀术人的衣服直闯兀术大营,杀了值勤守卫,一路厮杀纵火,同时到处大声散布谣言,说大历早已筹备好五十万军队,很快就要杀将过来。本打算养精蓄锐第二日冲锋陷阵的兀术士兵从睡梦中惊醒,立刻就要赤手空拳的面对全副武装的骑兵,到处失火的窘迫和明晃晃的刀枪,尤其可怕的是,在黑暗中,所有对面的人都自称是兀术人,然后出其不意一刀砍过来。等到部队松散地集合起来,那些骑兵竟然已经不见踪影。正在清点伤亡人数的时候,这些秘密骑兵竟然再次出现,惊魂未定的兀术士兵在天未全亮的情况下占不了任何便宜。领头的年轻将军出奇的骁勇,砍杀了兀术领兵的大王子,一下子刚刚勉强集结起来的军队再次溃散,不得不向兀术边境溃逃。然而出乎意料的是,海穆然竟然带领着大历的三十万大军在中途严阵以待。在前后夹击的情况下,兀术铁骑损伤过半,狼狈往两边逃窜。而这一切,在聊城内的兀术二王子楚柯并不知情,反而在为时日已到仍然得不到任何发兵的讯号而焦急。大历看准时机,与在聊城内的明亲王世子里应外合,一举夺下聊城,战乱中兀术王子趁乱仓惶带着暹罗公主乔装逃跑,然公主受惊后坠马而亡,兀术王子独自一人回到兀术,兀术大可汗震怒,损兵折将又痛失爱女,立刻倾兀术举国之力发兵,誓要夺取大历国都以雪耻!两国之战,再次拉开序幕。

这时人们才明白过来,和亲本就是订好的一个计策,不过用于麻痹兀术人,拖延准备时间。在这一场战役中,让大历人念念不忘的,是明亲王世子令人折服的桀骜坚韧和英武果断,在战争开始之前为大历赢得了充足的备战时间,另外一个人,则是此次一战成名的一位年轻将领。有传言说,此人是海穆然海将军失散多年的儿子,意外在边疆重逢,委以重任,果不负众望,成功地带领一千将士将兀术人杀得狼狈而逃,又与明亲王世子里应外合攻下聊城。但是,接下来的这一场战争,却是旷日持久,十分惨烈。

第三卷:天不老,情难绝,心似双丝网,中有千千结

五二

京都的冬天极冷。

天色刚擦黑,大多数人家便已团聚在桌前准备热乎乎的晚饭,偌大的一座京都城,倒比平日显得冷清很多。

贺兰雪站在窗口,看着书房外的天空,沉默不语。管家进了屋,贺兰雪立刻回过神来,“查到了吗?”

陈管家点点头,脸上眉毛胡子仍然笑得一抖一抖,“公子,赵眉儿的确是丽水城出来,家里的寡母也的确刚刚去世两个多月,进城的时候也有过记录。”

贺兰雪松了一口气,“多谢你了,陈伯。”

 

陈管家似是有些不解:“公子为何会疑心赵姑娘呢?”

贺兰雪走回书桌前坐下,神色稍稍轻松了几许,“我只是…觉得太巧。”

 

“那公子何必将她带回来,既然觉得可疑,为何不干脆让她离得远远的。”

贺兰雪轻轻摆了摆手,“与其让七宝往外跑,不如将危险放在眼下,至少我还能够得着。”

管家明白地点点头,安慰道:“公子不必过于忧心,七宝小姐平日里看起来是小兔子,遇到危险的时候,会一下子变成小狐狸,我相信她肯定不会出事的。”

贺兰雪没想到陈管家居然打出这样的比方来,脸上竟也露出和煦的笑容,看着桌上七宝以前练字的字帖若有所思,“可惜,她这只小狐狸一碰上心里不设防的人,就又变成任人宰割的小兔子了。”

管家惊讶地睁大眼睛,皱纹也撑一下子开了,“不会吧,我瞧着七宝小姐不像是一点心思没有的傻孩子啊——”

 

“就怕她把我当成外人,所有的心思都用来对付我,看不清身边真正的危险。”贺兰雪摇头苦笑。

 

“公子你放心,我会留意的。”

白天七宝要去锦绣院念书,晚上才能回来。用过晚饭,七宝和赵眉儿或下一会儿棋,或作作猜字游戏,打发打发时光。过去,七宝并不知道原来赵眉儿去世的父亲竟然是个秀才,还以为人家跟她一样目不识丁,现在才知道赵眉儿竟然是个很有才情的女子。

 

下棋七宝基本没赢过,只赵眉儿看到七宝一副垂头丧气的样子故意让了她两回,二人十分亲昵,一同起居,连晚间赵眉儿都经常宿在七宝这里。

别人也并无介意,毕竟年轻女孩子总是喜欢腻在一起,谁也不注意她们都窝在一起说些什么。

这一夜,赵眉儿一样留宿七宝这里,只是两人都没睡着,便都坐着说些闲话。不知怎么赵眉儿便问起七宝:“贺兰公子品性高雅,俊美异常,别人都赞不绝口,你怎么始终不冷不热,他说起来还是你的恩人,照顾你几年,怎么不见你对他亲亲热热?”七宝心里一跳,一时之间不知道如何回答她,难道要告诉她说,这个哥哥人前这么高贵,背后却来爬她的床吗,随着年岁渐长,七宝也知道有些事情,即便是亲密如姐妹也不好说,不是不想,是不能。如果让赵眉儿知道,那么这段关系将更加显得龌龊起来,倒反而像是她为了留在贺兰家而出卖身体一般。虽说当年她也确实存着这样一点只要能留下来做什么都可以的念头,但是自从跟海蓝真的在一起以后,她再不敢这么想。

见七宝不回答,赵眉儿娥眉轻蹙,担忧道:“七宝,既然你当我是姐姐,有些话我不得不叮嘱你,虽然大历民风开放,女儿家都是要找个好归宿的,你年纪尚小可能不明白,与贺兰公子感情淡泊于你绝无好处。将来你若是要想择婿,贺兰公子如肯帮你,这就大不相同。”她顿了顿,看了眼七宝困惑的表情:“他是你兄长,如果他出面的话,你当然能找到一个如意郎君。”

这番话说得十分恳切,明明心里感动得不得了,七宝嘴上却不置一词,只微微露出腼腆的笑容。赵眉儿倒是觉得她自从及笄以来性格沉稳了一些,虽然时有天真的行为,却更显得清丽可爱。

其实七宝心里有苦说不出,她现在不想再留在贺兰家,但是很忌惮颜若回所说的话,何况又有赵眉儿在,她更加不能随心所欲的离开,即便如此,她也实在无法再跟贺兰雪亲近,想起那一晚上的事情,就让她觉得心里怪怪的,很别扭很别扭。想着想着纠结起来,她开始拼命绞起自己的手指头。赵眉儿不免开怀,这个七宝,果真是个孩子心性。“不过,有一件事情我恐没对你说过。”

七宝支愣起耳朵,看着赵眉儿突然变得有些严肃的脸。

“我其实——见过你哥哥贺兰雪。”

“什么时候?”

 

赵眉儿微微侧过头,似在回忆当时情景,“就在你离开那一年。黄大爷不是出了事儿吗,那段娘亲有什么事情都叫我去做的。我还记得当时是傍晚,我送酒到城郊,远远见到两个红衣人向林中越去,奔走如飞。我一时很好奇,就悄悄跟过去,后来想起来还真是后怕,万一是坏人怎么办,好在不是。”

赵眉儿脸上露出微笑:“我以前单单知道富人们都爱在郊外建大宅子,却没想到连林子里也有一座竹楼呢!”

 

七宝惊奇起来:“丽水城外吗?”

那座竹林甚少有人去,怎么会有一座竹楼呢,七宝心里有些疑惑。赵眉儿启唇一笑:“是啊,我远远看见那座小楼里面,烛火通明,雅致非常。我心里还觉得很奇怪,就躲在楼外看。后来看到楼上有一个女子,背向楼外站着,面目看不清楚,还穿着红色的纱衣。”

红色的纱衣?七宝的瞳孔有一瞬间的紧缩,她突然想起那时的一个噩梦,莫非那不是梦吗?红衣女子真的存在?那时候看到杀人的场面,也全是真的吗?七宝顿时脑中嗡嗡作响,额头上冷汗涔涔,手紧紧抓住被头,声音已经不自觉带上了一丝紧张:“然后呢?”

 

“然后,”赵眉儿仿佛没有察觉到七宝的异样,接着说下去,“一个男子过来与她一起站着,就见到他们两人一同向窗外观看,向天空指指点点,我猜是在赏月,他们神态很是亲密。这时候我才看清了那男子的相貌。”

 

七宝屏住呼吸,目不转睛地盯着赵眉儿,她却浑然不觉,兀自说下去:“说来真的是很巧,那男子竟然便是——贺兰公子!”

这话一说出来,七宝面色大变,只因为实在是匪夷所思,她惊得半句话都说不出来。七宝此刻有冲动跑出去找贺兰雪问清楚,可终于硬生生忍住,她脑中念头转得飞快,是眉儿姐姐在骗人,还是贺兰哥哥真的跟当年那件事情有关,或是有人借眉儿姐姐的口想要冤枉他——不不不,她怎能怀疑眉儿姐姐,而贺兰雪却已经欺骗过她一次。他如果没有特别意图,为何要去丽水城,为何要收养她,为何要让玉娘来试探自己,莫非就是因为他就是那个轿子中的男人?

当年那个被追杀的人死之前说了一句话,墨渊教主,墨渊教,墨渊,七宝反复将这个词来回想了很多遍,越发觉得很耳熟,可是偏偏当年那一个片段在脑海中重复回放,明明近在眼前的事情她却无论如何想不起来,到底是谁提过这个词?她好希望海蓝此刻就在自己身边,能够帮助她一起想,他曾经说过会保护她,可是如今她遇到了困难,他人又在哪里——

七宝眼眶发酸,想起京都近日流传的那个神秘的将军,她直觉那就是海蓝,因为颜若回绝对不会去帮海穆然,那就是海蓝诈死后不得已借着海云的身份出现,绕来绕去,各人反而回到了原点,只有她踌躇着不知道该如何是好。海蓝,海云,颜若回,对!是颜若回!七宝眼睛一亮,她记起来了,是他说过墨渊教,可是,贺兰哥哥怎么会跟那些人扯上关系,七宝百思不得其解,赵眉儿仿佛这时候才看到她样子不对,关心道:“你怎么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七宝哪里敢说出真话,便推说自己有点困,先躺下了。赵眉儿放下半边帐子,笑道:“我那次见到你哥哥,还以为自己眼花了呢,可仔细一看,不是他又是谁?这世上有多少像他这样神仙一般的公子呢,你困了先睡吧,我再靠着看会儿书。”

 

七宝没吭声,卷进了被子。

“你冷吗?怎么身上这样凉。”赵眉儿嗔道,七宝一骨碌卷到她那里去,巴着她胳膊不放,“是啊眉儿姐姐,七宝觉得好冷啊!”她的脑袋在她身上蹭了蹭,赵眉儿一愣,叹口气:“今日看来我要抱着你这个凉人睡了。”说着她便将身体靠近了些,七宝却又卷回去,“我困了,先睡。”

赵眉儿摸不着头脑,不知道七宝突然怎么这么异常,但是她探过身去看,七宝好像已经睡着了。

过了半个时辰,赵眉儿也歇下了。烛火被吹熄,七宝却在黑暗中睁开一双眼睛,呆呆看着床内的雕花,左思右想睡不着,越想心里越害怕。脑海中时而是那年看见的那个四分五裂的人,时而是那一只苍白可怖的手,时而又看见贺兰雪俊美绝伦的面容,耳边甚至听见他那一夜在她身上的喘息和爱语,越是回忆越觉得贺兰雪可怕,可怕到她简直害怕天亮,不敢去面对这个人,原本还觉得他是个温文尔雅的公子,可是那一夜墨渊教杀人的记忆已经在她脑海中深了根,一个人能够一边装作对她无微不至,一边设下阴谋诡计,真是好阴沉好歹毒的男人,她生平第一次如此恐惧一个人,只恨不得今夜立刻就走。可是赵眉儿安然沉睡在外侧,让她连逃跑都没了力量。

人都是如此,喜欢一个人便自动将他的优点扩大无数倍,而厌恶恐惧一个人也自然将他的缺点扩大无数倍,此刻的七宝便是如此,而且越想越是忧虑,彻夜难眠。又不想打扰到外面的赵眉儿休息,便躲进床角的角落,面向冰凉的红木雕花,她的脸滚烫,手却冰凉,想到海蓝到现在也没有回来,心里难受,泪珠扑簌簌直滚下来。

呜呜呜,七宝心里真的很害怕。

 

第二日早晨,赵眉儿早早起了床,七宝推说身体不舒服,不去上课,赵眉儿便出去转告了管家。管家还要请大夫来看,七宝却坚决不肯,只说没有睡好,只要休息一天就好,管家无奈只好作罢,让侍女们多多留心她的状况。自从上一次侍女们疏忽造成七宝生病,所有人都被贺兰公子惩罚得够呛,谁也不敢再偷懒怠慢这位小姐,所以各个都争着表现自己的忠心和关怀,只是此刻七宝没心情应付她们,反而让众人都离开。

贺兰雪得了管家的禀报,担心七宝身体是不是又生了病,匆匆推掉今天的事情,便赶来七宝的房里看望她。到了她床边,看到七宝竟然用被子蒙了头,一动不动地在床上躺着,便坐在床边轻轻拍了拍她,七宝已经听见他的脚步声,知道是贺兰雪,若是平日她还有心要装傻充愣,可是现在她实在不想看到他,贺兰雪轻声道:“七宝,怎么了,哪里不舒服吗?”

他语气越是温柔,七宝心里越是胆寒厌恶,直觉这个人怎么这样虚伪,明明杀人不眨眼,偏偏在众人面前做出一副神仙公子模样,白白长了这样好的皮囊,却有一颗恶毒的心,她心中,已然认定贺兰雪就是那个墨渊教主,为的也是孔家的秘密,对她这么好,必然也是有所图,想起他那一日对她所作的事情,更是让七宝痛恨不已。她从来没有想要怨恨别人,毕竟没人有义务永远对她真心相待,可是她认定贺兰雪一而再再而三地欺骗她隐瞒她甚至还可能背地里算计她,她再傻也会难过,再笨也会心痛啊,难道她就注定要被人算计,被人伤害吗?

她的心,也是肉长的,怎么会有不难过的道理。

她既然一下了定论,便连当面对峙的心思都没有,连理都不理他,躺着一动不动装睡。贺兰雪放心不下,便将被子掀开,看到她居然全身是汗,连背后的薄衫都打湿了,这是冬天,她怎么会流这么多汗,贺兰雪十分担心,想要去摸她的额头,看她有没有发烧,谁知道七宝突然像是被刺到一般躲进床角,拥着被子看着贺兰雪。

贺兰雪心里一惊,他从未见过七宝这个模样,她红润的脸色变得苍白而透明,仿佛蒙上一层薄冰,乌黑的眼睛里却带着冷冰冰的光,看着他的样子充满了警惕和敌意。即便是他那一夜对她做出那些事情,第二天早晨她也并没有用这样的眼神看他,为什么,怎么会突然如此,昨日她虽然还不冷不热,今日她却连半点敷衍的意思都没有,贺兰雪心里像是活生生被人剜了一刀,疼痛难当,“这些年我对你如何,你看不见么?一切都出自我的真心,如今你却这样怨恨我,你到底想叫我怎么办?”

七宝心里一酸,想起贺兰雪昔日对她的万般好,想起他调琴弦教她弹琴,手把手教她写字画画,她睡不着他就整夜坐在她床边给她讲故事说道理,那时候两人是多么的亲密,如果可以回到过去,她情愿自己是个傻瓜,情愿当自己是个聋子,瞎子,可她不是,她亲眼看到那个教主是如何杀人的,亲耳听见眉儿姐姐所说的话,如今贺兰雪这样一句肺腑之言,反而叫她犹豫不决,不知道到底相信谁才好,也许,也许她误会了他,也许眉儿姐姐看错人了,也许哥哥跟那个墨渊教没有关系…

 

七宝张口想要问贺兰雪,就在这时候有人推门进来,正好打断了她想要问出口的话。

“七宝,起床了吗?”赵眉儿从门外姗姗而入,看见贺兰雪露出很是吃惊的模样:“贺兰公子也在这里?”

贺兰雪站起身,背对着她们两人站了片刻,才回过头来强笑道:“我先出去了。”

赵眉儿面上羞红,看着贺兰雪欲言又止的模样,全被七宝看在眼里,她心里涌起不好的预感,这些日子,眉儿姐姐开口闭口都是贺兰公子,莫非眉儿姐姐偷偷喜欢上了贺兰雪?七宝心里陡然一冷,贺兰雪风采非凡,是个女人就很难不喜欢他,况且他平日对人一副淡然的模样,说不定反而让眉儿姐姐觉得他品德高尚,是个好男人!七宝惊疑不定的眼神在赵眉儿脸上逡巡着,希望自己的预感是错的!眉儿姐姐怎么能喜欢上这样可怕的一个人!如果贺兰雪真的跟墨渊教有什么关系的话,那他一定别有目的,可不要连眉儿姐姐都拖下水!

贺兰雪刚刚出去,赵眉儿看看七宝,面上绯红一片,吞吞吐吐道:“我去去就来。”

七宝一颗心顿时沉了下去,莫非这些猜测都是真的。她现在甚至开始怀疑,贺兰雪让赵眉儿住进来,是不是也存了别的心思,或者是想要利用眉儿姐姐达到某种目的?在她心里,贺兰雪俨然已经被妖魔化,半点解释的机会都未曾想要留给他。

不得不说,赵眉儿此时进来,时机妙到如同掐准了一般,刚刚好。

五三

贺兰雪走的很匆忙,脚步显得十分凌乱,因为他的心此刻也同样乱到无法自持,再晚一点儿,他可能就无法控制自己再做出些什么来,他委实不愿意再见到七宝那样冷漠的眼神,甚至连回想都不愿,片刻都不想要她这样冷漠地对待自己,为什么七宝对谁都那样温柔而亲切,对谁都能露出那么可爱的笑容,唯独不肯对他笑一下,谁犯了错七宝都会原谅都能原谅,为什么自己一次犯错,她便那样对待他,半点机会都不肯给他,现在连话都不想对他说,像是已经被判了斩刑,他第一次,感到发自内心的绝望。

赵眉儿从后面碎步追上来,跑得气喘吁吁,十分辛苦的样子。“贺兰公子,等等——”

 

贺兰雪心里很乱,根本没有听见一般,或者听见了他也不愿意理,他压根没有心情对着别人再强作淡然,可是赵眉儿动作却很快,一把拉住了他的袖子。

“你做什么!”贺兰雪回过头来,猛地甩开她的手。赵眉儿从来没有见过贺兰雪露出这种近乎失控的表情,仿佛一块完美的玉,倾刻碎裂,带着一种十分绝望的美。

贺兰雪轻闭了下眼睛,也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他不该如此,尤其不能在外人面前这么不小心,不能控制好自己的情绪,这本不该在他身上发生,他抿了抿唇,勉强道:“抱歉,我刚才没有听见。”

赵眉儿脸上露出羞怯的笑容,十分妩媚:“没什么的,贺兰公子不必在意。”

贺兰雪视若无睹:“赵姑娘若没事我先走了。”

 

“啊?没——不,有…我就是,”赵眉儿脸上微有担忧,接着说下去:“七宝身体不好,我想,是不是暂时别让她去学堂。”

贺兰雪目中一闪,面上却恢复往日的平静,“那这几日七宝就辛苦赵姑娘多多照顾。”

“贺兰公子说哪里的话,”赵眉儿羞怯地低下眉眼,再抬起头来要说话,眼前的走廊已经空了。

 

呃,走的好快!

走廊另一侧的转角,老管家笑咪咪地扫着地,扫把挥舞得十分带劲儿。这赵姑娘好俊俏的身法啊,公子的速度岂是常人可以追上,赵姑娘,可真不简单…

七宝开始敏感起来,平日里也开始偷偷观察着贺兰雪的一举一动,却完全忽视他越见痛苦的心情,有时候连她自己都开始怀疑,这到底是在做些什么,以前她活得那样糊涂,如今却想要知道,这一切背后的真相到底是什么?贺兰雪,究竟跟墨渊教有什么关系?她像是一只受了惊的兔子,怯生生地往自己窝外探头探脑,即便一切已经风平浪静,她也不敢再往外界踏出一步。

任何人,在受到一连串的刺激以后,都有可能草木皆兵。只是,身在其中的人,根本看不清这一点。

七宝连续几天都在忧虑,连窗子响一下都会害怕。所以她辗转到深夜都无法入睡,最后还是决定去赵眉儿的房间央求她陪自己一起睡。她从床上爬下来,抱着小小的枕头,轻轻打开门走出去。赵眉儿的房间距离她很近,就在走廊尽头。

可是走到门口,七宝混沌的脑子突然清醒,透过门缝,她的确听见有人哭泣的声音。可是,眉儿姐姐为什么半夜哭呢?七宝不明所以,隐约觉得不对,没敢贸然敲门,继续侧耳在门外听着里面的动静。

“不…要…”

七宝睁大眼睛,难道房里还有别人?她咬咬嘴唇,从走廊的架子上爬上去,从高高的窗格往里面探头。平日里她绝非做这种事情的人,只是这声音实在太奇怪,隐约痛苦中夹杂着一点欢愉,她觉得十分怪异,不像是哭,反而像是,像是…

可是她什么也看不见,赵眉儿的床上放下了厚厚的幔帐,连人影都看不清,只有声音在静谧的夜里显得更为清晰。

“啊…嗯啊…啊…”

七宝突然满脸通红,窘迫地不知道如何是好,她大概猜到里面的人在做些什么事情,可是怎么会,到底是谁在眉儿姐姐的房里。

“眉儿…”

里面传来男子低沉悦耳的声音,接着又是一阵女人的呻吟。七宝第一次知道眉儿姐姐那样矜持的女子能发出那么诱人的声音。她僵在原地,手足无措,直觉自己真的是很不应该,在这里偷听太不好,万一被里面人发现,眉儿姐姐该有多难堪,她蹑手蹑脚想要从架子上爬下来,趁着还没人发现赶紧离开。

“眉儿,舒服吗?”

七宝顿住,刚才她太紧张没有注意,再次听到这个声音,她竟然觉得耳熟非常。

“雪公子!”

“眉儿,眉儿心里一直对你——”

七宝脑中一片空白,她完全无法相信在里面与赵眉儿缠绵的人居然是贺兰雪。

“啊…”

七宝捂着耳朵奔回自己房间,钻进己经冷却的被中还是无法停止思考。原来都是假的,连同贺兰雪所说的喜欢她,也都是假的,她还以为自己在他心中多少有些分量,原来他竟然做出这种事情,想起刚才的呻吟声,七宝连带着痛恨起自己来,为什么要去找赵眉儿,她跟贺兰雪,他们居然会在一起,她心里一下子更加乱糟糟的,连带头也疼起来。

七宝毫不怀疑自己的耳朵,她认定那一晚的人就是贺兰雪,只是自此后她连赵眉儿也不大亲近,脾气变得有些小古怪,让所有人都不明白,不知道七宝小姐怎么了,怎么会从一个天真烂漫的女孩变得如今这样疑神疑鬼。

最不明白的人,就是贺兰雪。他不懂为什么七宝对他越来越冷淡,甚至表面的顺从都不再有,他出现的地方她必定会避开,他只要试图靠近她,她立刻就跑得无影无踪,他无法解释,因为他不知道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惹得七宝这样讨厌他,不,现在已经不仅仅是讨厌,他看的出来,七宝对他已经到了厌恨的程度。他一直盼望着在七宝心里,自己是与众不同的,可是如今才知道,被她厌恨是什么样的滋味,这样的与众不同,他现在总算尝到了其中的痛苦。

谁也不会知道这其中的缘由,除了赵眉儿。

还有一直关注着赵眉儿一举一动的陈管家。

七宝在走廊上慢慢走着,突然看见拐角处一只大扫把向她死命挥舞。

呃?

七宝摸过去,探过身来,看见陈管家笑咪咪的脸,他向她招招手:“七宝小姐,我有话跟你说,跟着我,别出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