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晚了,您去哪儿找的豆角叶?”

勃长乐却没回答,他将那花汁一块块挑到豆角叶里,认真的裹在萱儿小巧的指甲上,没有丝线,他从自己怀里取出一块白绸子,萱儿仔细一瞧,刚开始还以为他真的跟那个白衣女人有什么关系,后来才发现,这好象是上次玩游戏的时候遮眼的白绸子,不知道什么时候被他拾了去。他小心地抽出白丝,将她的指甲一道道谨慎的缠好。

“睡觉的时候别压着了!”他还不忘叮嘱她,并且将剩下的绸子又毫不在意地塞进自己的怀里。

这大半夜的,他居然有闲情逸致帮她染指甲?萱儿感到不可思议,但是看看勃长乐一脸坦然,她又突然觉得,什么稀奇古怪的事情发生在他身上,也就不奇怪了。

周围是无边的寂静,只有月光静静的照在他们身上。勃长乐随意地躺在屋顶上,他微笑着凝视他们头顶上远远的星辰,面孔明亮而皎洁,有一种说不出的优美。“你会不会觉得,幸福就像是月亮,每天都能看到,却很难真正拥有?”

萱儿抬起自己的手指甲对着月光照了照,豆角叶在她指甲上笼成了小小的绿伞,在月夜下十分朦胧,“幸福?您说的是指什么样的幸福?”

“人世间所有的幸福!”勃长乐突然道,“幸福是要靠自己挣来的,别人给的幸福,充其量只是施舍!我相信自己的这一双手,什么都能得到!”他突然翻身坐起来,“下去吧。”

萱儿还在认真地研究着自己的指甲,勃长乐已经将她带到了地面。随意地将那小碗塞进她怀里,勃长乐便转身离去,随手挥了挥以示告别,萱儿还愣愣地站在原地。

“萱儿…你在干什么?”

萱儿一回头,七皇子赤着脚,一脸懵懂地站在门边。

七八

“你来推我!”

秋千两边绳索的兽皮上还沾着夜间的露水,晶莹而透明,锦绣公主飘扬的裙摆上艳色的桃花长长曳地,她高高仰着娇俏的下巴,脚下的踏板轻轻一荡,秋千上的露水便凉凉的落在萱儿的脸颊上,一阵阵冰凉,萱儿心里有点堵,但是也没有任何异议,一大清早就被这位美貌的公主捉来,想必不是什么好事儿,可是这位是主子,她不过是个小小的宫女。她认真地推起秋千来。

秋千开始欢快地晃动起来,锦绣公主悦耳的笑声,在整个花园里飘荡着。花园的走廊里,不时会有宫女和内监们悄然无声的走过,可他们都会控制不住的往这边遥望,然后私下发出几句低声交谈,不知道他们议论的焦点,是这位张扬美丽的公主,还是秋千架下沉默清丽的宫女。很显然,锦绣公主对此也感到不满,感到不悦,她敏锐地察觉到那些曾经热切关注自己的目光,不知道何时转变了方向。秋千高高地飞起,带着她艳丽的裙摆翩跹如一只飞鸟,她咬咬嘴唇,大声道:“推得用力一点!”萱儿略大力了一点。秋千一下子飞得更高,“还要再高一点!高一点!”

萱儿用力地一推,秋千一下子荡起,像是断了线的风筝,飞的好高好高,听到锦绣公主一声尖叫,萱儿心里一沉,她根本没有用那么大力气!这秋千怎么会?还来不及反应过来,那秋千以更快的速度回落,迅速的荡过她的面前,锦绣公主死死抓着秋千的绳索,不断的尖叫着。等锦绣公主从秋千上下来,萱儿还来不及请罪,就已经狠狠挨了一巴掌,打得她眼冒金星,耳朵顿时“嗡”地一下,脑袋里面不能思考,锦绣公主猛推了她一把,萱儿一下子跪倒在地上。

一边的宫女内监们见情况不好,扑通都跪下了,御花园里一时跪了一地,个个屏住呼吸,大气也不敢吭一声。萱儿咬紧牙关跪好:“奴婢不慎,让公主受惊!”

“你何止是想让本宫受惊,你分明是想要本宫的命!那么用力,你以为自己是七皇子的宫女,本宫就指使不动你是不是!心怀怨恨,还要与本宫狡辩!不慎?什么不慎,这里这么多宫女,都亲眼看见你大力去推秋千,难道是本宫冤枉你不成?”

萱儿不用左右看,便已知道这时候绝不会有一个人站出来为她说一句话,因为公主的话,就已经是盖棺定论,没有人敢替她说一句公道话,因为她们都是奴婢,没有这个资格。就像是她十二岁的时候,得罪了黄大爷,没有一个人敢帮助她,不是因为那些人没有良知和善意,只是因为他们没有能力,没有帮人还足以自保的能力。这一点,站在最底层的她,永远比谁都知道,连开口说话的勇气都没有,只是因为有自知之明。

勃长乐远远看着这一幕,他亲眼看着自己的妹妹因为嫉妒和愚蠢的虚荣去冤枉萱儿,但是他一直不动声色地看着,他眼睁睁看着萱儿被打了那一巴掌,在这场闹剧开始之前,他就有力量去阻止,可是他没有,他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直到她被打那一下,他的神思一阵恍惚,胸口如同被什么碾轧了一下,但那感觉瞬间消失,快得让他捉不住。

七皇子突然跑过来,开心地看着他笑:“皇兄,你看,萱儿被打了!”

勃长乐冷冷看了他一眼,“你不是傻子吗,不怕别人看出来?”七皇子的目光明亮清澈,专注地看着那边的情景,似乎不愿漏掉每一个细节,“皇兄会告诉别人吗?”

不会,正是因为他不会,所以长欢才这么肆无忌惮。勃长乐知道这个孩子从他母妃死了以后就一直没有依靠,为了活下去才不得不装疯卖傻,知道他无比艰辛才能这样生活着,所以勃长乐一直尽最大可能地维护他,保护着他。

“昨天晚上是你在装神弄鬼?”

“是,是我!”

勃长乐劈手给了他一记响亮的耳光,“你怎么这么愚蠢!”七皇子咬紧嘴唇,一声不吭,勃长乐叹了一口气,“你知不知道太后一直盯着你宫里的一举一动,你以为这样可以瞒过她?你真的活腻味了?”

七皇子少年的面孔已经染上一层怨愤:“我愚蠢?对,在皇兄的眼里,长欢当然是愚蠢的!因为长欢不过是苟延残喘的活下来,在自己的母妃因为莫须有的罪名被赐死以后,还要装疯卖傻的在仇人的眼皮子底下活着!皇兄,我一直想要问问你,你呢?你又如何?我们都是父皇的儿子,你是最幸运的,因为你被海明月挑中,成了她的儿子,登上了皇位!可是你眼看着自己的亲生母亲黯然神伤不能相认,眼看着一个个兄弟姐妹,因为父皇对她的爱而命丧黄泉!我看你才应该好好考虑,如何面对自己,如何面对勃家的历代祖先!”

勃长乐的脸色顿时变了,“那你想要如何?公然向太后挑衅?”

“我不知道!”七皇子突然大声地道,勃长乐看了一眼周围,这个地方看起来是安全的,只是看起来而已。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你以为我每天跟杀害自己母妃的仇人的女儿相处时是一种什么样的感受?你以为只有在梦里与母妃相聚的我,醒来却看见与仇人同样罪孽的容颜是一种什么样的煎熬!皇兄,我日日夜夜活在对母妃的怀念中,被无尽的痛苦折磨着,难道我不该向她讨要一点代价,难道我要硬生生咬碎自己的牙齿,忍受她每天在我眼前晃来晃去!每当看到她那张脸,我就不由自主想起我母妃是怎么死的,我不能原谅,不能原谅她!”

勃长乐的手突然按在他颤抖的肩膀上,“你不能忍,也要忍!在你没有足够的力量保护自己之前,只能忍!牙齿咬碎了,就和着血吞进去,你若是不想你母妃死不瞑目,就紧紧闭上你的嘴巴!”

七皇子的眼睛像是要喷出火来,他肩膀上的手已经深深压制了他的激动与愤恨,他看着那边的萱儿,像是下一刻就要扑过去扼住她的喉咙,可是他还是站在原地,并排与勃长乐站在一起。“我的嘴巴从来都没有敢张开过,皇兄,我没想到,她跟她的母亲一样,天生就有一副仙子般的面貌,你看她多么漂亮,她那张面孔迷惑了所有的人,锦绣跟她站在一起,谁才像是个天生的公主?可是背地里,她跟她母亲一样,是个天生的阴谋家,是个恶毒的女人!她的眼睛像是灿烂的星光,可是那背后藏着无数的陷阱;她的温柔让你乐不思蜀,可是那反面掩盖了她真实的目的!我每天晚上被噩梦惊醒,她竟然会来帮我盖好被子,在我耳边轻柔地安慰!这是她配做的么?这是我母妃会为我做的事,她不配!她以为这样我就会原谅她,我不会,绝不会!就算所有人都被她美丽的脸所欺骗,我也不会!”

看着长欢不能释怀的脸,勃长乐慢慢道:“不论如何,她总是无辜的。承担所有报复的不该是她,长欢,你有没有认准,谁才是害死你母妃的那个人?是那边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的女孩,还是她高高在上的母亲!你已经不是稚子,你该承担起作为一个男人的责任,像一个男人的样子,就算要报仇,也要堂堂正正去找正主!不要做些鬼鬼祟祟偷偷摸摸的事情,昨天晚上装神弄鬼的举动,是在给勃氏丢脸你知不知道!”

 

七皇子的嘴唇被他自己咬得泛出青白,可是他还是执着地道:“这世界上,有谁是无辜的?我母妃因为说了一句话就被处死,难道不无辜?我是个皇子可却必须装疯卖傻才能存活下来,难道不无辜?她的母亲,高高在上,拥有一切,把所有人都踩在脚下,而她,天生就跟她母亲一样美貌,我几乎可以预见,她会给我们所有人带来多大的痛苦!”

“那你想怎么办?装鬼吓她?你吓着了吗?没有!反而变成了装神弄鬼的小丑!”勃长乐已经失去了再与他多说的耐心,可是看着这个十三岁的少年那副冷傲倔犟的表情,和那双如同燃烧着熊熊火焰般的仇恨的眼睛,他沉默下来。没有人比他更能体会到长欢的心情,没有人比他更能体会到锦绣心里的恐惧。长欢憎恨着海明月,所以连带着萱儿也变成了他仇恨的人;锦绣觉得自己受到了威胁,所以害怕萱儿对她的超越。就连他自己,也是一直在试探,一直在揣摩,他一直一直都想要知道,太后的底线究竟在哪里?接近萱儿,与她交往,这些太后都没有阻止,甚至是默许,可是她到底会不会将萱儿留在宫里呢,还是想要她自己选择?萱儿入宫到底是为了什么,如果是为了见到亲生的母亲,那为什么她还能这么沉得住气?

“皇兄如果觉得她是无辜的,为什么也在利用她?为什么刻意接近她?难道不是想要用她来牵制太后?说到底,皇兄跟长欢,又有什么区别?”

“放肆!”

七皇子无声无息地站了半晌,最后还是淡淡地道:“难道长欢说的不对?”

 

他说的对,当然说的很对!正是因为他说的都是事实,才让勃长乐的心好像在阳光下融化的冰块,一阵热一阵冷,一阵滚烫一阵彻骨的寒。七皇子还是那副天真的面孔,仿佛片刻之前所说的那些话不过是勃长乐的幻觉,只有他自己知道,这个弟弟,并不像他表面看上去那般纯良。芭蕉叶上的露珠悄悄滚落下来,不过一眨眼的功夫,勃长乐的心情已经微微放松,慢慢扬起平日里最常见的懒洋洋的笑容,却无端让人心里发凉,“小七,皇兄一直以为你很天真,看来,你知道的真不少啊…”

七皇子一时有些心惊,但是他还是继续说完自己想要说的话,“长欢斗胆,提醒皇兄一句,站在你眼前的那个美丽的少女,她不是你该喜欢的女孩,她是我们共同的仇人,请皇兄不要为她动摇了心智!”

“喜欢她?朕吗?”出乎意料的,勃长乐的瞳孔突然收缩,冰刺般的眼神落在七皇子的身上,使得长欢不由自主地缩了缩肩膀。

“朕不会爱上任何人。”他顿了顿才继续说道。 七皇子终于像孩童一样,惊讶地瞪大了眼睛,不可思议似地看着眼前的皇帝。

“如果你所说的,是父皇对待海明月那样的爱情,那实在是没有什么意思。所有人都曾亲眼看到,父皇多少次心痛的叹息,换来的不过是她轻蔑的笑容。父皇是多么伟大的男人,可是就在这种毫无意义的爱情中变得愚不可及,人生还在盛年时就已经丧失了欢愉,未来一切美好的希望全都化作泡影。就算他成功了又如何,让感情成为一个男人的主宰,让他甘心受到自身意志以外的鬼东西的驱使,这样的事在朕眼前发生,你以为朕会重蹈覆辙吗?”

七皇子低下头,“希望他日皇兄也能记得今日您所说的话!”

勃长乐看也不看他一眼,便转身离去,他根本没有必要回答他的问题。

这边锦绣公主还是不依不饶,“你不会以为自己是七皇子殿里的,本宫就管不着你吧?竟然敢慢待本宫,害得本宫差点摔伤,今日若不惩罚你,反倒显得本宫没有威仪!来人,将这个贱婢拖下去打二十板子。”

萱儿没有想过要开口,横竖她要打、她也躲不过,早已有内监过来拉她,突然,不远处一个男子的声音冷冷道:“锦绣公主大清早就在这御花园里惩罚别宫的宫女,怎么也不叫朕来欣赏,真是好大的雅兴!”

内监顿时松开了手,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上。锦绣公主脸色变了变,换了一张俏丽的笑脸,上前去想要挽住来人,“皇兄今天怎么有空来花园里赏景,是锦绣唐突,惊了圣驾,还请陛下赎罪。”

萱儿下意识地抬头看了一眼,顿时愣了愣,很快又低下头。勃长乐也没在意她有没有抬起头来,已对着锦绣道:“怎么皇妹要惩罚宫女么?她犯了什么错?”

这已经是皇帝第二次来解围,萱儿心里终于明白,为什么上一次觉得那声音如此耳熟,因为这个自称“朕”的人,跟昨晚坐在屋顶上晒月亮的人,根本是同一个!她垂着头,看着自己被染得红艳艳的指尖,有些微的不敢置信,她不是没有怀疑过他的身份,只是没有想到他居然就是她要找的勃长乐!谁会将给她染指甲的人与皇帝联系在一起?!

“也没什么,她做错了一点事情,我代七皇弟教训她一下而已。”锦绣不自然地笑了笑,嘴角天真的笑容有一瞬间的发僵。

“既然只是小错,就免了罢。过几日是父皇的冥诞,宫里不宜用刑。”勃长乐轻浅地笑笑,眼睛里却无甚笑意。他都这么说了,锦绣哪里还敢说什么,只能讪讪地应了声。

“从今往后,她就不是琅清殿的宫女了,小金子,将她领着吧。”

萱儿眨眨眼睛,敢情他这意思,她的差事,升了?

内监小金子领着萱儿离去。众人纷纷松了口气,皇帝背身立着,远远看着萱儿离去的背影。

锦绣公主勉强笑起来,“既然如此,锦绣先告退了。”她身后的宫女内监们正要跟着自己的公主离去。

勃长乐突然冷声道:“跪下!”

众人惊慌失措地重新匍匐在地,连锦绣公主身子一软,都跪了下来。勃长乐瞧也未瞧上一眼,仿佛没有看见自己血统高贵的皇妹正与卑贱的宫女内监们跪在一处。

“从今日起,宫中所有的秋千一概派专人管辖,再出现这样的事情,不管公主出没出事,朕都饶不了你们!听清了?”

宫女内监们面面相觑,只敢连声道:“听清了。”

锦绣公主愣愣地跪在原地,看着自己的皇兄走远,直到身边的宫女来扶,才发现自己膝盖发软,冷汗涔涔。

七九

萱儿在七皇子同意她被锦绣公主借出去的时候就明白,七皇子绝不是他表面上看上去那样傻傻癫癫的,甚至于他这么做,极有可能是借公主的手整治她而已。可若是问她是否伤心,是否难过,那就半点不会,能够伤害到她的人,必然是她的朋友,而七皇子这个人,虽然她怜悯他,照顾他,却还不会不自量力想要去做他的朋友。只是她以前没有防备过他,乍一发现他天真痴傻的外表下,竟藏着这样一副心肠,也不免心里冷飕飕了一阵儿。

原来宫里,是这样一个地方。

“你在想些什么?”

萱儿一抬眼,铜镜里勃长乐正目不转睛地看着她。“陛下,奴婢在想,今天天气真好。”勃长乐淡淡笑起来,铜镜里的萱儿,正安安静静地为他梳头,她的手臂轻轻抬起,露出半截晶莹的手腕,纤长的手指鱼一样俏皮地穿梭于他的发丝间,时不时露出鲜艳光泽的指尖。渐渐的,他的黑发变得平伏整齐,他心里微微一动,脱口问道:“你以前常给别人梳头?”

萱儿愣了一下,诚实道:“奴婢只会给自己梳妆。”

勃长乐微微抿着的唇略勾起一个不易察觉的弧度,他一直盯着身边的少女,直到她走到他背后去,他才皱起眉头,这样在铜镜里也只能看见半边身子,看不到她的脸了。张张嘴想要说话,可想了想,他还是沉默地感受着她轻浅的呼吸和近在咫尺的身子。这个人,似乎一直都是小心翼翼的,对待别人,对待他,都是如此。她到底在什么样的环境下成长,经历过什么事情,除了进入贺兰家成为养女,入读锦绣院之外,他对她,知之甚少。微微泛黄的镜面,流淌着一丝莫名的,说不出的风情,两人之间静谧安稳的气氛,在午后的闲暇时分显得格外难得。

皇帝午睡的时候,只要殿内有丝毫的声响,都能立时将他惊醒,在萱儿没来以前,便有宫女因失手打碎了玉盏,被立时拖出去杖毙。正因为如此,一过午膳,皇帝便喜好将这殿内的宫女内监们全都撵出去好有个清静。只是勃长乐自幼有头疼的毛病,御医久治不愈,后来得到一个偏方,午后梳头百余下,散发而卧,让宫女用手指按摩他头上的经穴,可以缓解他的头痛之症。将那些人都撵出去,这差事自然无人做了。可是他宁愿硬捱过头痛,也不愿意自己午睡时有人在一旁窥视。然而现在这些活儿都是萱儿在做,照理说,他本不该让萱儿靠他这么近,甚至是贴身伺候他,可是自从将她调到自己殿里,他心里就莫名的一阵阵悸动不安,说不出什么滋味,非要她在跟前站着,哪怕不说话,他心里也舒服一点。此刻感受着她绵软的手指轻轻在他头上梳拢,便有一种温暖向他的周身蔓延开来,只是脑海中有些微的空白,热滚滚的甜蜜在心头翻动,竟觉着说不出的欢喜。

背后的她已经转到了左侧,铜镜中再次出现那张姣好的面容,勃长乐不由自主伸出手,想要抚摸镜面里的幻影。他的手指刚刚触到光滑冰凉的镜面,少年愤怒的声音突然在他脑海中响起,“她是我们共同的仇人,请皇兄不要为她动摇了心智!”他像是被蜂尾针狠狠刺了一下,立刻收回了手。“行了!”

他已经不敢再看她,只丢下这两个字,便突然起身,大步离开。萱儿莫名所以,但也只好放下梳子,跟过去服侍他宽下外衣,勃长乐也不理她,独自躺倒在软榻上,目光炯炯地望着殿顶的雕绘出神。萱儿眨眨眼睛,这意思是,今日不需要她伺候着了?可是主子没发话,她一个奴婢也不能擅自做主,如何是好呢?

勃长乐微微定了定心神,才道:“这里不用你伺候,出去吧。”萱儿应声便退下了,直到出了内殿,她才长长舒出一口气,这不过是第一步而已,她既然已经接近他,就有的是机会。可是,这心头血,又要怎么取呢?她下意识地摸了摸鬓发间细碎的珍珠璎簪,这里有两根上染了麻药,一根上是剧毒。再次默默回想了一下准确的顺序和位置,不到万不得已,她不想动用这些东西,万一药性污染了血,那她岂不是白费心思。药人心窍血,还真是万分珍贵啊…进宫这些日子,萱儿不是没有想过去找太后,她既然用萱儿的名字进宫,就是在让她知道,她已经入了宫,只是海明月一直知道却不来找她相认,萱儿也不是特别在意。她要做的事情,横竖求谁都是不行的,只有她自己动手。不能全身而退也无妨,只要将她该做的事情都做完,至于勃长乐是死是活,跟她就没什么关系了。反正如今她是看出来,这勃家人,还真没几个好人。

她的心眼,是不是变坏了?萱儿叹了一口气,一抬眼惊讶道:“七皇子?”

眼前站着的,可不就是已有两日未曾见到的勃长欢!只是他现在眼睛亮得出奇,根本不像是个痴傻的孩子。萱儿察觉到有些不对,但是这时候外殿里空无一人,所有的内监宫女都被遣了出去,这七皇子未经通传,又是怎么进来的?关键是,他进入大殿,是要做什么?

“萱儿,好久不见!”七皇子声音沉稳,笑容清朗,十三岁的少年却显出远超常人的理智与镇定。

呃,也不是好久,不过才两天而已。萱儿眼尖地发现他袍袖中银光一闪,立时警惕心大起,悄悄向内殿退去,“不知七皇子殿下是否有要事要找陛下,奴婢先去通报,还请皇子殿下稍候!”

这一刻她已确定,他根本不是傻子!他欺骗了所有人!七皇子分明已经看到她一步步后退,却没有阻拦的意思,一直面带微笑,十分从容。可萱儿自小生长在市井,对于危险有着非常敏锐的直觉,在这里,七皇子来绝非是为了见皇帝,更不是来跟她这么个小小的宫女叙旧,倒像是来寻仇,若非如此,他一个皇子,来见皇兄为什么偷偷摸摸,甚至携带利器!

刚刚退到门边,萱儿高声唤了一声:“陛下,七皇子求见!”话音刚落,眼前这个人已经扑过来,手中银光竟直欲刺进她的心口!萱儿早有防备,身形一动,竟然已灵活地闪开这一击,拼命向软塌跑去,“陛下救命!”

七皇子绝不是在跟她闹着玩,那分明是要她性命!她真没想到,这个前几天还在与她玩闹的少年,今天竟然心狠到要杀她,在她什么都没来得及做的情况下!勃长乐已被惊动,她一头扑进他怀里,颤抖着不敢言语,像是受惊的飞鸟,急欲找到保护的安巢!

“长欢!”勃长乐显然也未料到七皇子竟然敢持利器进殿,谁知此时七皇子半点没有收手的意图,他面寒如水,冷冷说道:“皇兄,这多年来你护着长欢,我心中一直感激,但今日我一定要杀了这个妖女!”

萱儿嘴角不受控制地抽搐了一下,虽然这场景确实危险,可是莫名她就想笑,这十三岁的少年,懂得什么道理,竟然管她一个弱小女子叫什么妖女,看样子他不是痴傻,是神经!想着这些,她不由抓紧了勃长乐的袖口,“陛下!”

七皇子已抢上一步,匕首银光一闪,闪电似的朝这边的萱儿斜斜劈下,力沉手稳,一点也无迟疑!勃长乐护着萱儿身形一错,便轻轻易易地躲了开去,只是他并没有高声唤人来,这里争斗但凡有一丝一毫泄露出去,那长欢的命便保不住了!可他现在护着萱儿,本就迟缓几分,又没有对七皇子下狠手,几次都只是尽力隔开他的刀锋而已,所以有些吃力。萱儿正不知这神经七皇子为什么要杀她,更不知道他什么时候不好杀,非要在这个时候动手,这不摆明是让勃长乐撞上!几次闪避,七皇子看准机会,猛地向萱儿刺去,谁知被皇帝一臂拦开,那匕首生生刺入他的肩窝,玄黄内衫顿时被鲜血染红。

七皇子显然也未曾想到这样的变故,更想不到自己皇兄竟然会替萱儿挡下这一击,他愣在那里,脸色更变得纸一样的煞白,“皇兄…我…”

勃长乐早已可以击落他的匕首,可是当萱儿抓住他袖子的时候,他竟然心神不属,即便用尽全力将理智拉回这里,却还是无法集中精神,他真是疯了,莫非跟这七皇子一样神智失了常性!此刻他血流不止,脸色居然也只是略有些苍白,声音都不颤抖一下,只是语气中,略有些悲怆:“小七,你是朕的兄弟,为什么…这么糊涂!”私闯内殿,携带利器,哪一条都不是轻罪,为了杀一个萱儿,他值得冒这么大风险吗?就算他成功了,被太后闻知亲生女儿的死讯,他们将面临怎样一场风暴?朝中兵马大半被海氏把持,文臣又在贺兰家手中,这时候萱儿如果死在这里,身为皇帝的勃长乐要怎样对太后解释!他眼睛垂下来,也许,这些不过是自己的借口,他不过,不想她死而已。他将她时时刻刻带在身边,就是防止七皇子伤害她,可是没有想到,长欢竟然决绝到这个地步!既然如此,当初在他自己宫里为什么不干脆杀了她,到了现在,到了现在勃长乐又怎么可能眼睁睁看着她受到伤害!

 

“陛下,你受伤了!”萱儿惊呼,心里却有些失望,离心脏那么近,可是,偏偏就差一点点。如果这一刀刺在心口,那所有的罪名都会是七皇子承担,与她毫无干系,片刻之后她冷汗都湿了脊背,什么时候,她竟然变得这么坏这么恶毒,人家为了帮她受伤,她反而还嫌弃那一刀扎得不是地方!

七皇子的匕首一下子掉在地上,他也瘫软在地。危机一解除,萱儿便扶着勃长乐去软塌上坐下,察看他的伤势,虽然伤口不是很大,那一刀却扎的很深。她想要出去唤人来,却被勃长乐一把按住手腕:“不许说出去!”如果说出去,七皇子的命保不住不要紧,连带着七皇子母妃一族都要受到株连。就算他说他是为了杀萱儿又如何,现在受伤的是皇帝,弑君的罪名是要株九族,七皇子是皇族没错,那倒霉的就是他已故母妃的族人!

不说出去,可是伤口怎么办?萱儿迟疑地看着还在流血的伤口,勃长乐勉强笑笑,“不要紧…你别担心…”

她没担心,真的一点都没担心。萱儿眨眨眼睛,心里想着,隐约又觉得有点对不起他,但是想想无辜受累的乳娘,她硬下心肠,“那陛下的伤口怎么办?”勃长乐摇摇头,没有开口。

谁知此刻,那七皇子突然立直身子,恭恭敬敬地向勃长乐叩了三个头:“皇兄,你对长欢恩德,无以为报!只是如今报母仇已无望,长欢死不足惜,还请皇兄务必不要忘了长欢所言!”

萱儿突然感到不对,回过头一看,那七皇子不知何时已将匕首刺入胸膛。他们还来不及阻止,血已染红了他大半个身子。勃长乐心念陡转,已然明白他到底是为了什么,明知道不可能杀死萱儿,明知道自己不会让他杀了萱儿,还非要带着匕首而来,他根本是一心求死,只是死在别处,他这个皇兄未必会明白,死在皇帝面前,让他亲眼看着,他在警告他,不要爱上一个仇人的女儿,不要再重蹈覆辙!他才多大年纪,竟然会用这样决绝的方式来警告他!他知道根本没有希望杀了海明月,更加不忍动手杀死萱儿,所以他才不得不死,因为他活在仇恨中,已经太久太久,久到他自己都要发狂的地步!看着蜷缩在地上的长欢,勃长乐闭上眼睛,不忍目睹。

萱儿走过去,不敢置信地看着刚才还要杀她的人,下一刻就已经躺在血泊中,这多像是一出闹剧,可是偏偏在她眼前真实发生!她刚刚还怨恨这个人无缘无故要杀她,转眼间这人就已经要死了!七皇子看着她靠近,艰难地笑了笑,口中喃喃想要说什么。萱儿知道此刻这人已经威胁不了她,所以才敢靠他这么近,因为她也想听听看,他到底想要说什么。他竟然拉住她的手,死死拉着不放,萱儿僵了僵,反手握着他的,“你…手真暖…像娘亲…”

“萱儿…对不起…对不起…”

这世上从没人那么关心过他,宫女们照顾他不过是敷衍塞责,陪他玩耍也不过是勉强应付,平日里一个个都想着离开他的殿里去攀上高枝,从没人想过他的感受,照顾过他的心情。皇兄只有偶尔才有时间来看看他,也不过片刻就要走,他只能孤孤单单一个人,痴痴傻傻的活着,久而久之,连他自己也分不清,到底是真傻还是假傻。跟萱儿在一起,是真的很开心,她会编小东西哄他开心,会在他睡不着的时候跟他说话,给他拢被角,陪他一起笑,一起玩,如果她不是海明月的女儿…该有多好…明明有很多机会动手杀死她,因为他想要海明月也伤心,尝尝失去至亲的滋味,可是萱儿和他一样,那么孤独,那么难过,他好几次想要动手,最终下不了手,萱儿和他一样,都没人照顾啊…可是连萱儿都被皇兄带走了,他又要孤孤单单一个人了,他不是怕皇兄爱上她,他是担心她被别人带走啊…要是萱儿不是海明月的女儿…多好…多好…

萱儿心里有些空茫,眼眶一热,竟然有泪水落在他的手背上,只是七皇子已经闭上眼睛,再也感觉不到冷,也感觉不到热。相处数月,她从来没有看见过这个少年这样安静的时刻,明明要杀她的人是他,可是最后会为他落下眼泪的人,天底下竟然也只有她而已。

“叫小金子进来,将这里处理了。”

萱儿回过头,朦胧中看到勃长乐眉间的痛色,不过一转眼,便再也寻觅不到。七皇子就这样死了,甚至死的不十分光彩,他殿内的宫女直到第二日早晨,才发现他失足落井而死,所有人都选择性地忽略了他胸口的创伤,既然皇帝都已经说他是失足,那七皇子便一定是淹死的。

只是萱儿已经无暇顾及外面的说法,她此时额头都出了汗,心里十分紧张,手下紧张的替皇帝包扎着伤口。她知道勃长乐面上十分平静,可是左手却无意识地紧紧握住软塌边沿,指节都已经微微发白,他的伤口到现在也不敢叫外人知道,一个皇帝,为什么做得这么辛苦?不能告诉御医,就没有任何止血的药物,那这伤口只能这样包扎起来,天气越来越热,如果伤口感染,那就一定不会是小事!可是无论她怎么劝,他都咬紧牙关不肯让任何外人知道,她后来才明白,这个少年皇帝,不过是不想牵连了七皇子的母族而已,一旦宣召御医,那就必然惊动太后,到时候七皇子的死就不仅仅是不光彩,挂上弑君罪名的皇子,只怕死都死得不安稳!

伤在肩窝,距离心口,如此之近!

八十

大历十七年先帝冥寿,按例命全国斋戒,自皇帝诏令下,官吏一月,百姓三日,诚心礼拜,戒食荦腥,禁止一切游乐。宫中招来高僧为先皇礼忏营斋,设水陆道场。上至太后下至皇子公主皆需叩灵跪经,晨昏凭吊,一向沉静的皇宫中此时变得无比喧闹,宫里面数百僧人、上下官员、全部的宫女内监,个个忙得晕头转向,昏天黑地。

先帝所居旧宫大殿即为设水陆道场处,入眼只见金线织就的黄色缎面上绘满了梵字经文,铺天盖地挂满堂上。细如游丝的香烟缭绕在殿内,一众皇子公主们都在殿内叩拜诵经,这一场法事要持续一月。这些高贵的皇亲贵胄,要同这些寺庙里的僧人一般,不能回殿,不能休息,只能食白粥,并且晨昏为先帝诵经。如锦绣公主这样娇贵的人,哪里吃得了这种苦,受得了这种罪,脸上的肃穆又能维持多久,时日一长,谁知道她嘴巴里念的是经还是抱怨。大家都累,大家都忙,谁顾得了谁。连太后尚且需要在清宁宫内守三十日的冥寿礼,更何况身为先帝血脉的皇帝勃长乐。只是他伤势不能让人知道,还要跟着众人一道劳心费神,着实是受罪不少。

萱儿看着这些人忙进忙出,看着僧人们念读祭文,看着勃长乐谨守祭礼,一丝不苟,极尽哀思。她虽然明白,他是真伤心他早逝的父皇,是真的追思他的功绩,他所表现出来的一切都是发自肺腑,可是那又如何,萱儿心里是一点感情都不会有,既不会为此动容,更不会觉得他是个好人,他们祭奠的那个人,她没有见过,非但不是她的亲人,不是她的朋友,甚至于还是她的仇人,是杀害她父亲,夺走她母亲,使得她家破人亡的罪魁祸首。虽说不至于当着众人偷笑,但也不会做出一副哭天抢地,极尽怀念的样子。对比宫中众多表现出极大追思之意的宫女内监们,她的表现实在过于平静过于正常,让勃长乐看在眼里,也不知道是一番什么感受。

高僧用着一种低沉、舒缓的声音在念诵祭文。

大历元年,高祖皇帝登基伊始,战祸远去,百废待兴…

萱儿嘴角抽动了一下,不以为然地垂下眼睛,战祸?战祸可不就是这位高祖皇帝挑起的?是他觊觎别人的妻子,妒恨人家幸福和乐的家庭,战火是他点起的,历史是他改变的!

 

高祖一生勤俭,以身示则。秉持仁义为治国之本,良善为做人守则…

仁义?良善?他做的哪一件事称得上仁义良善?他背弃旧主,夺人妻子,毁人全族,害得她没了父母,没了亲人,连栖身之地都没有,这位皇帝有什么资格受人超度,根本就应该下十八层地狱才好,萱儿的眉梢跳动了一下,暗暗诅咒这个鬼皇帝在地狱里,上刀山下火海进油锅被雷亲还要被锯成两半!

那个声音还在继续,高祖为国操劳,勤勉不辍,通宵达旦,日积月累,终积劳成疾…

勤勉不辍,是整天谋划着如何对孔家赶尽杀绝!通宵达旦,是日思夜想着如何夺人爱侣!日积月累、积劳成疾,是老天爷总算看不过眼,让他彻底玩完!萱儿舒心地想着,嘴角翘起,不免有几分天道循环,报应不爽之感!

她的所有表情,都被勃长乐看在眼里,他心里又是怒又是恼,偏生不能发作,全都隐忍下来。一来他不能在众人面前惩罚她,二来,他根本不舍得惩罚她。别的内监宫女无不战战兢兢肃穆以对,就是不伤心也要作出伤心的模样,只有她一副低眉顺眼的小媳妇样子,可是他分明从侧面看到她垂下的眼睛里的幸灾乐祸,和微微上翘的嘴角!他又生气又愤怒,偏偏又知道根本不能怪她,任何人换了她的位置,若是还能为先帝诚心祷告,那才不是真的疯了就是全然傻了!知道是一回事,亲眼看到又是另一回事,无论如何他还是感到莫名的痛苦,他希望她做什么,他又凭什么要求她也跟他一样伤心难过,父皇是他的父皇,跟她又没有什么关系,不,有关系,那是她的杀父仇人,是她不共戴天的正主,让他真正感到难受的,就是这样一个不可掩盖的事实,他跟她之间,绝不可能有什么感情,她与他父皇有仇!对他…也断然不会有什么喜爱,正是因为清醒地看到了这一点,才让他如此愤怒,如此失望,如此…疼痛难忍!连带着看到她的脸都感到愤怒,感到痛苦,感到不能忍受!

因为他是皇帝,每日还必须处理政务,不能因为祭礼就耽误朝政。所以每日祭礼完毕,他还必须处理奏章。只是因为他的这些复杂的,不能对人言明的心情作祟,他不再亲近萱儿,连平日里需要她包扎换药的事情都是亲自动手,这药还是小金子偷偷背着人去寻来的伤药,每三日需一换,可是小金子是皇帝身边的内侍总管,逢先皇冥寿自然忙得脚不沾地,这项工作便是萱儿一手来做。皇帝不再亲近萱儿,这活儿暂时不能找外人接手,当然只能亲历亲为。

对此萱儿倒是没有太过在意,横竖身子是他自己的,他总不会胡乱糟蹋,他不让她看,她便以为,应该是伤口愈合了,他不需要她的帮忙而已。

她越是平淡不在意,皇帝心里就越是别扭难受,心里总觉得:朕不说,难道你就不兴多问一句吗?不问朕为什么不让你换?不问朕为什么心情不好,心里难受?可是越是这样想,他越是明白,她心里是半点没有把他放在心上的,他只是根本不明白,既然如此她到底为什么还要留在他身边,到底他身上有什么值得她图谋的?难道是为了报仇才来接近他?那为什么早不来,一直等到这么多年以后才来?如果是为了见太后,她多的是机会,为什么他每次去请安,从不见她主动跟随?她到底在想些什么,念些什么,她的思绪里可有一丝半毫与他勃长乐有关?萱儿的表情越是平静,语气越是恭顺,勃长乐心里那根刺就扎得越深越疼,渐渐变成了他的一块心病。

以至于祭礼结束时,皇帝终于病倒了,众人这时候才想起,这个在朝堂上锋芒渐露,隐有先帝遗风的皇帝,毕竟也只是一个少年而已。

御医小心翼翼走到床边,恭敬地跪下为皇帝诊脉。片刻后才觉得情形不对,壮着胆子察看了皇帝的神情后才敢掀开他的内衫露出伤处,一看顿时骇然,惊呼道:“陛下这是怎么了!”

 

他一双眼睛震惊地转过来看着随侍在侧的萱儿,萱儿还以为勃长乐的伤势已经好了,这时候也上去一看,顿时呆住,她的身子不由得一下子冰凉,脊背窜上来的冷意让她不由战栗了一下,忍不住去看了勃长乐的脸——她本来对他是视若无睹,毫不在意的,这时候她才发现,勃长乐的脸色苍白得可怕,满目痛苦之色,她移开目光,不敢再看,说到底,她并不是石头做的,不能真的心硬如铁。眼见那伤口已经完全溃烂,甚至连伤口四周的肉,都已烂成了死黑色,发出阵阵的异味。她这个所谓近身伺候皇帝的宫女,面对御医的责问,竟然真的是一句话都答不上来。

纵然她想回答,又能说什么呢?说他为了保护她免受七皇子的伤害才受了这样的重伤而不能声张?说出来也得有人信才是!她一旦说出口,只怕自己的罪过会更大,会更惹人怀疑,连七皇子的死都要被重新翻出来作文章,那这一切隐瞒不都白费了吗?

那御医满目惊疑之色,刚要继续责问却被皇帝喝止:“朕不过是偶然风寒,你可听清了!”

御医突然明白这次皇帝单独招他一人出诊的含意,他恐惧地跪下:“微臣惶恐,只是陛下伤势很重,天气渐热,伤口已经溃烂发炎,这样的伤势若是不回禀太后,微臣恐怕…”

“住口!朕有什么病自己最清楚!你开药吧!其余一切,不必多言!”

御医战战兢兢爬起来去开药,勃长乐使了个眼色,小金子立刻跟上去盯着那御医。萱儿站在旁边有点不知所措,她虽然不懂得医术,却也知道他这伤口的状况是多么严重,她很难想象,他是如何忍受这样的痛苦站在祭堂上,便是再铁石心肠的人,看那伤口一眼,也不忍心再看第二眼。在她看来,这实在是无法相信的事情,她怕伤痛怕流血,推己及人,她更加不能明白,他为什么要如此。这世界上有很多心狠的人,只是这些人心再狠,对自己总是宽容的。她不能想象,世界上还有勃长乐这样的人,就连对待自己,他都是严苛冷酷的,竟然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伤口流血溃烂发炎出脓,这是什么样的人啊!若非亲眼目睹,她简直不能相信!

对别人狠也就算了,对自己都这么狠的人,实在是可怕,却又无比的可怜。接过御医熬好的药喂勃长乐喝下,帮他的伤口重新上药包扎好,萱儿放下帘子想让皇帝休息,谁知道被他一把抓住了手。

勃长乐抓住她的手是滚烫的,所以连带着她的手背都要捂出汗来,萱儿紧张起来,想要抽出来又不敢太过用力,勃长乐笑起来:“你害怕?”

当然害怕,因为她实在摸不透这个少年皇帝到底在琢磨些什么,算计些什么,她当然是忧虑的,只是这心思却也不好露出来,因为她靠近他,本也没有存什么良善的主意。勃长乐也不再说话,只是认真凝神看着萱儿,眼睛里闪过一阵莫名的光芒,像是流星倏忽划过天际,转瞬消失不见,他的手越攥越紧,那么用力,用力到萱儿下一刻都要痛叫出声,可她忍住了,不过是紧紧咬住自己的嘴唇,不发出任何声音。她心里纵然对勃长乐的感情很复杂,但那里面,却是一丝一毫的喜欢都没有的。

这一点,她知道,勃长乐也知道。

他明明都知道,还是不能忍着不能接受,所以他想也没有再想,将她一下子猛地拉到自己怀里,倾身吻了上去。萱儿觉得脑袋一片茫然,惊吓、疑惑都化成脑海中的一片迷雾,蒙蔽了她的神智。发呆的时候,勃长乐已将她圈在怀里,抬高她的下巴,企图让她把脸仰起。

呜…

她意识到他在亲吻她的那一瞬间,有一种强烈的厌恶的情绪涌上来,她下意识的便用力去推他,想要推开他炙热的拥抱,慌乱中她根本没有注意到自己的手碰到了他的伤口,更遑论用那么大的力气去推,勃长乐闷哼一声,却半点没有放松自己的怀抱,仍然死死抱住她,用力地亲吻她。

直到一记响亮的耳光打断了他的动作。萱儿没有想到自己会真的动手打他耳光,但是勃长乐竟然笑起来,回味似地盯着她湿润的嘴唇,完全无视那个耳光带来的震撼效果,“你总有一天会是我的!”

不敢看他那双眼睛,只觉得那眼睛里的笃定和执着是如此的可怕!可怕到她几乎想要立刻从这宫里逃出去!可怕到她几乎要将那句话当作一种预言!

结果萱儿还是没命地逃出来,倒在殿门口喘息不已,她胃里一阵恶心,难以想象竟然被勃长乐亲吻了,虽然她在进宫前作好这样的准备,甚至于预料到自己要做出某种牺牲,但是事到临头,她反而不能接受,更加不能容忍,除了贺兰雪以外的人碰她一下!尤其这个人,还是勃长乐!

路过的宫女好心来搀扶她起来,她刚刚谢过她,手心里就多了一张纸条,还没反应过来,那宫女已经走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