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祖母请您过去是不是商议过继之事?”李慕婉问的急切,这事太重要了,她不可能不着急。

沈氏坐下来,目光没有焦点的望着前方的空茫处,紧抿的唇角慢慢牵出一丝苦涩的笑,语速缓缓,却透着难以言喻的悲凉:“真叫你猜中了。”

猜中了?是猜中了过继之事?还是猜中了祖母和叔父的心思?李慕婉不安的望向俞妈。

俞妈一脸愤慨,气愤的说:“是商量过继一事不假,起先老太太说的挺好的,只要宗亲子弟,觉着合适都行,不过最好是过继个年幼的,从小带着,贴心,夫人原说会好好考虑,可二老爷说,时间紧迫,这事要尽快定下来,夫人拗不过,只好说,想过继个年长的,眼下就能派上用场,两位老爷的脸色当即就不太好看了。”

李慕婉了然,祖母的意思很清楚,就是想娘过继慕文或是慕直。因为慕仁已经定亲,没资格过继,慕丰是个药罐子,娘肯定不会要,还有个慕怀堂弟,是庶出,更不行。娘这么一说,就等于把本家的子弟全部排除在外了,两位叔父自然要不高兴。

俞妈断断续续道:“二老爷把话挑明了,这份家业是老太爷挣下的,没道理便宜了旁支,这是不孝之举…又说娘是个妇道人家,做事欠思量,总之话说的很难听。”

李慕婉心底冷笑,不便宜旁支难道还便宜你啊?过继你的儿子,这份家业就名正言顺的落入你手,我们母女再逃不出你的掌控。同样的错,她绝不会再犯第二次。

李慕婉挨着娘坐下,不忿道:“娘,爹在的时候,他们哪敢如此,不过是瞧着咱们孤儿寡母好欺负好糊弄罢了,爹尸骨未寒,他们就这样迫不及待了,想想真叫人寒心。这份家业可是咱们母女安生立命的根本,断不能轻易叫人夺了去。”

沈氏的眼中渐渐有了凛然之意,之前她还觉得老太太是个明事理的,两位叔叔也是能倚仗的,现在看来,是她想的太过简单了。婉儿说的不错,防人之心不可无。她就算不为自己打算,也要为婉儿打算。

“这件事,娘自有主张,不会任由他们摆布的。”沈氏的口气硬冷起来。

“俞妈,你晚些去一趟三叔公家,把我的意思跟他们说说,再把老太太和两位老爷的意思也说与他们听。”沈氏吩咐道。

李慕婉安下心来,娘终于意识到了危机,燃起了她的斗志,不至于终日沉浸在悲伤中。娘的安排十分妥当,能够过继到爹的名下,这种好事无异于天上掉馅饼,三叔公定不会拒绝,还欢喜的很呢!再把老太太的意思传递过去,不用她们着急,三叔公自己就会想办法联络宗室里的长辈把事办成了。

俞妈有些忧心道:“这样的话,只怕老太太和两位老爷要恨上夫人了。”

沈氏轻嗤一声:“顺了他们的意,他们是高兴了,可我们母女今后该怎么办?”

李慕婉插了一句:“难道为了让他们高兴,就弃自己的利益不顾了?只怕如了他们的意,他们也不会真心待我们。”

俞妈神色坚定起来:“老奴会办好这事的。”

李慕婉体贴的去倒了杯热茶:“娘,喝杯热茶暖暖身子,消消气…今儿个封伯父来过了,封伯父说,往后咱们要是有难处,只管去找封伯母商议,千万不要见外。”李慕婉有意提醒道。

沈氏捧着茶盏若有所思。

第五章 游说

旁晚,丫鬟紫烟和菊香送来了饭食,李慕婉和娘就在小暖房中随便吃了些,碗筷还未放下,二婶王氏和三婶董氏就过来了,不用想也知道她们的来意,她们是来劝说娘改变主意的。

李慕婉离座给两位婶婶福身一礼。

王氏忙道:“快别多礼了,你们先用饭,天冷,一会儿凉了就不好了。”

沈氏让紫烟给两位夫人看座。

王氏和董氏坐定,王氏摆出一副关切的神情说:“大嫂终于肯吃东西了,老太太还担心着,叫我们过来劝劝。”

“是啊,不止老太太担心,我们心里也是不安的很,大哥走的这般突然,家中人人都心痛不已,大哥与大嫂情深不渝,自然更心痛了,我们真怕大嫂撑不住”董氏叹息道。

李慕婉听着就气闷,什么叫情深不渝?你们是巴不得我娘就此跟了我爹去吧!然后留下我这个一个孤女,就好由着你们摆布了。既然你们这么关心,前几日我娘不吃不喝,只剩半条命的时候,怎不见你们来劝,来安慰?现在我娘不答应过继你们的儿子,才想到来套近乎了?临时抱佛脚,这戏做的也忒假了点。

沈氏神情淡淡,言语淡淡:“多谢两位弟妹关心,我也想通了,我若不好好活着,不好好将婉儿抚养成人,那才叫对不起老爷,将来到了地下,也无颜去见他。”说着,沈氏给慕婉夹了一夹菜:“婉儿,多吃些。”

李慕婉听娘这么说,心里很是安慰,再没有比看到娘能振作更让人高兴的事了,其实娘并不是软弱之人,只是爹的死对娘打击太大,娘陷在哀痛中不能自拔,日渐消沉,加之前世里也没个人开导与她,才导致了后来的悲剧。李慕婉用力点头,也给娘夹菜:“娘,您也多吃些,还要辛苦好几日呢!”

看她们母女努力的吃饭,王氏和董氏面面相觑,大嫂都想的这般通透了,她们之前准备的说辞都派不上用场,心里颇为失望。

王氏在心里好好组织了下语言,说:“大嫂能这样想就对了,好好活着,就比啥都强,往后的事,大嫂不必担心,虽说我家老爷和三叔没有大哥那样能耐,但总归是自家兄弟,还能叫你们母女受了委屈不成?说句到底的话,有我们一口饭吃就绝对饿不着你们的。”

董氏接腔:“正是正是,不指望自家兄弟还能指望谁?婉儿年纪还小,咱们又是妇道人家,小事还能做做主,外头那些大事还得靠男人,不是我说泄气话,这人走茶凉,旁的人就算是念着大哥的好,有照拂之心,可也总归是旁人,还能照拂你一世?且人心莫测,谁知道他们打的是什么主意?靠不住的。自家人就不一样,长兄如父,长嫂如母,别说照应,便是供养你们一辈子也是理所当然、责无旁贷。”

两人一唱一和,表情真切,言辞恳切,意思表达的也很明确,她们的心意是很真诚的,你沈氏不要弄不清状况,白白便宜了别人,到时候弄不好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还辜负了自家兄弟一片热诚之心。

李慕婉心底冷笑,倘若没有前世的教训,几乎要被动摇了。可惜,如今是任你说的天花乱坠,她也不会相信的。

沈氏放下碗筷,避开王氏和董氏急切的目光,苦笑着说道:“你们的心意我明了,过继是大事,我会好好斟酌。”

她们来此说了这么多好听的话,不就为这事吗?这些话她们若是早来说,或许她会心怀感激,可现在听着,只觉悲凉,她们越是急切,她就越不能放心把自己和婉儿的前途命运交到她们手里。

王氏和董氏眼神交流,看来今日也只能先说到这里了,大嫂若是执迷不悟,那就只有来硬的,大哥这份家业原本就有她们的份,无论如何也不能落入旁人手中。

王氏目光扫了一圈,发现俞妈不在,便漫不经心的问了一句:“怎么没见俞妈?”

沈氏也漫不经心的回说:“俞妈年纪大了,跟着我几天几夜没合眼,身体吃不消,我让她去歇会儿。”

王氏便说:“如今正是用人之际,大嫂身边也没几个得力的,不若,我让梁妈妈带几个人过来帮衬,有什么事,您吩咐她便是。”

沈氏婉言谢绝:“不必麻烦了,外头的事有二叔和三叔照应着,已经是帮了我的大忙。”

王氏和董氏又说了些宽慰人心的话,方才离去。

若兰走进来,目光闪烁,正欲开口,李慕婉抢先道:“紫烟把碗筷收了吧!菊香,你去给夫人泡杯参茶来。”将两人打发了出去,这才看向若兰:“有何事?”

沈氏见婉儿如此小心谨慎,只觉得心痛,婉儿小小年纪也要学着看人脸色行事了。

若兰道:“刚才奴婢刚才从汀澜轩过来,在凝晖堂外就被梁妈妈拦住了,将奴婢好一阵盘问。”

沈氏眉头一凛:“她盘问你作甚?”

若兰道:“问奴婢打哪来?怎么不在小姐身边伺候着?还不止这些,奴婢瞧了下,凝晖堂的正门、侧门都有梁妈妈手下的人守着,说是现在往来人多,怕有人趁机行不义之事,二夫人特命人严加看守。”

沈氏不由的冷笑:“防的可真紧呐!”王氏此举是要将她母女软禁了。

李慕婉担心道:“那俞妈”

俞妈去了三叔公家还没回来呢!要是被梁妈妈的人发现就不好了。

沈氏一时也没了主意,李慕婉道:“娘,这事交给女儿去办吧!”

沈氏犹豫道:“不若让紫烟去吧!”

“娘,还是女儿亲自去比较好。”李慕婉也不多解释,她思来想去,身边真正能信任的人还真不多,俞妈算一个,若兰勉强算一个,其他人,还是多留一份心的好。虽然她不信二婶她们这么快就能把人都收买了,只是…她输不起,万一走漏了风声,功亏一篑就不好了,再说了,今日若是由着她们,往后她们就会越加的肆无忌惮。

李慕婉出了暖房,小声问若兰:“信,送出去了吗?”

若兰也压低了嗓子道:“小姐放心,信已经交给曾牛了,他说会交给慕白少爷的。”

曾牛是府里赶车的,当年他差点饿死在街头,是爹将他救了回来,曾牛是个老实人,应该是靠得住的。

第六章 登鼻上脸

李慕婉带着若兰出了穿堂,就看见梁妈妈在那颐指气使的训斥人。

“都给我放明白些,府里如今办丧事,往来人多,事也多,你们都给我看紧了,没当要紧的人都不许随意进出凝晖堂,要是出了差错,仔细你们的皮”

李慕婉怒火中烧,她大房的事何时轮到二房的人来指手划脚?

“陶妈妈呢?这本该是陶妈妈管的事,怎倒劳烦起梁妈妈来?还有卉芳呢?今晚不是她当值吗?”李慕婉冷着脸质问丫鬟雪雁,雪雁是她大房的丫鬟,今晚这里原本是卉芳和雪雁当值,现在方卉不见,却多了两个梁妈妈的手下,分明是在安插眼线。爹尸骨未寒,她们就敢这样明目张胆的欺负人了,真当她孤儿寡母是泥捏的?

雪雁被梁妈妈一通威吓训斥心中很是不服,她们一直恪尽职守,不曾有半点马虎,再说,这里是大房,有夫人在小姐在,再不济还有俞妈妈、陶妈妈,要你梁妈妈跑来瞎操个什么心?雪雁回道:“老太太将陶妈妈唤去了,方卉姐被梁妈妈派去厨房帮忙了。”

梁妈妈根本没把李慕婉放在眼里,如今的三小姐,失去了大老爷这个倚仗,还有什么值得骄傲的,今后她还不是要仰人鼻息看人脸色?梁妈妈口气略显轻慢的说:“三小姐,这几日前来吊唁的人多,厨房里忙不过来,故而老奴让卉芳过去帮忙。”

李慕婉冷笑道:“梁妈妈可真会安排,既然厨房里忙不过来,连我这边当值的人都使唤了去,怎得还多派一个人来这当值?”

梁妈妈一愣,讪笑道:“这边也是要紧的,这事越多的时候就越容易乱,万一少了什么,或是让一些不相干的人溜了进来扰了夫人和小姐,老奴吃罪不起呀!”

“梁妈妈是忙糊涂了吧?既然知道这里重要,还使唤了这里当值的人去?还是觉得我这的人就只配去厨房干活?”李慕婉讥诮道。

梁妈妈噎住,这三小姐平日里温顺乖巧,今日怎变得这般咄咄逼人?

“回去告诉你们二夫人,她的心意,我和我娘领了,她若真心想帮忙,白日里派几个丫鬟过来帮着斟茶递水,上香添油就行了,至于值夜什么的,我们自己人手足够,就不劳她费心了。”李慕婉淡淡说道。

梁妈妈脸色阵青阵白,她是在二夫人跟前拍了胸脯下了保证说一定将这差事办好的,总不能叫三小姐三言两语打发了回去,那她也甭在李府混了。

“三小姐…老奴是奉命而来”

“怎么?我的话,梁妈妈没听明白?还是觉得大老爷不在了,你们就不把我这个三小姐放在眼里了?我说的话,做奴才的就可以不听了?”李慕婉斜睨着她,口气硬冷起来。

寒风飕飕,灌进衣领,梁妈妈不禁打了个哆嗦,额上却渗出细微的汗来,她翻翻眼皮,瞅着三小姐,一张巴掌大的小脸紧绷着,乌黑的大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她,透着不可抗拒的威严,她也算是看着三小姐长大的,却是第一次瞧见三小姐如此凌厉的眼神,她心里想说,她的确是没打算将三小姐放在眼里,可这种话是不能说出口的,心里再怎么轻慢,嘴上却不得不恭敬,毕竟,她是奴才,三小姐是正经八百的主子。而且,她已经抬出二夫人,三小姐却不买账,怎么办?

梁妈妈心思转了转,便有了计较,讪笑着说:“三小姐言重了,老奴岂敢不尊主子,实在是二夫人有命,况且老太太也是再三交代,老奴不敢不从命啊!三小姐,这也是老太太和二夫人的一番好意。”

梁妈妈说完,摆出一副要我走,你自己去请二夫人收回成命,不然我是不会走的架势。

若兰实在气不过,这也太欺负人了,抢步上前说:“梁妈妈既只认二夫人是主子,那便回你的二房去当差,跑这来做什么?你又不是我们大房的奴才,这手伸的也未免太长了些。”

梁妈妈气的脸色都变了,心中咒骂:好你个死丫头,看我不撕了你的嘴。

李慕婉抬手示意若兰不要说话,定定地看着梁妈妈,轻嗤出一声冷笑:“我知道二婶是一片好心,只可惜底下的奴才不会办事,倒辜负了她的心意。既然你一定要在这里,那就呆着吧!不过,大房的下人,我自会调遣,无需梁妈妈越主代庖,雪雁,去把卉芳叫回来,吩咐下去,没有我的允许,谁也不得擅离职守,若是有哪个不长眼、没脑子的,犯了大房的规矩,打死勿论。”

雪雁顿时精神抖擞,大声应道:“奴婢遵命。”

李慕婉叫上若兰:“跟我四处查看查看,看看还有哪些奴才脑子犯浑,连谁是自己的主子也记不得了。”

主仆两施施然离去,气的梁妈妈在那直跺脚,怎么说她也是府里的老人,又是二夫人跟前得意的,谁见了她不得叫一声梁妈妈,今日却被三小姐左一个奴才,右一个奴才,左一个不长眼,右一个不会办事,简直就是在打她的脸。梁妈妈气鼓鼓朝三小姐的背影嘀咕:“看你还能得意到几时。”

梁妈妈一味生气,全然忘了二夫人交代的任务,就是要盯紧大夫人和三小姐。

李慕婉走出没多远,忽见一道黑影闪进了一旁的弄堂,李慕婉心底冷笑,看来,关注她的人还真不少。

等走到无人处,若兰忿忿道:“小姐,这梁妈妈也太过分了,她哪是好心帮忙,分明是把咱们当犯人看着。”

她不是傻子,老爷不在了,有些人就开始动歪脑子了,虽然小姐没跟她说什么,但小姐让她找曾牛大哥送信给慕白少爷,夫人突然间变得振作,二夫人又相继来了这么一手,种种迹象表明,现在是个非常紧要的关头,夫人和小姐若是撑的过这一关,往后的日子就容易些,若是撑不过,那就真的只能仰人鼻息看人脸色过日子了。

李慕婉顶着夜风叹了口气:“今天,只不过才开了个头。”

若兰不甘地嗫喏:“她们不就欺负夫人的娘家不在京城,没人撑腰。”

李慕婉瞅着若兰:“若兰,你跟着我有四年了吧!”

若兰一愣,不知小姐这么问是何意,本能地回答:“是啊!奴婢已经服侍小姐四年了。”

李慕婉移开目光,当初有多少下人暗中背叛了她,已是不得而知了,她也不想再追究,没有无缘无故的背叛,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效忠,若不是她和娘太懦弱太无能,叫她们看不到希望,她们也不会投靠了别人,良禽择木而栖,奴才也是有追求的,或是名,或是利,或者只是求一份安稳,求一个自保。李慕婉望着茫茫夜色,望不到尽头的黑暗,如同她要面对的艰险重重的未来,可是夜再漫长,黎明的曙光总会来临,心若迷茫了,沉沦了,那便永远堕入无边黑暗。

“走吧!去西角门,俞妈应该会从那边回府。”李慕婉淡淡的语声在夜风中低回,透着一份从容与笃定。

若兰微微怔忡,今日的小姐真的与往日不同了,若是老爷还在,她一定喜欢以前那个天真烂漫,温婉可亲的小姐,但是今时今日,她更希望看到小姐这样的转变,小姐若不强势些,连梁妈妈那样的奴才也要蹬鼻子上脸了。

第七章 犹豫

出李府大门往左,过三条街就是松花胡同,拐进去第二间宅院就是李慕婉的四堂叔,李正仪的家。李正仪也算是李家的嫡系子弟,和已逝的李正道是正儿八经的堂兄弟,可惜差距从他父亲这辈开始,到他这越发的没落了,自己一读不好书,二不会做生意,肩不能挑手不能提,靠着叔伯兄弟的帮衬,在顺天府谋了个未入流的检校一职,勉强度日,早年为了给原配治病几乎把父亲分给他的家底都掏空了,还是没能把人留住,后又续弦娶了周氏,一个屠户家的女儿,好吃懒做,张扬跋扈,三天两头闹的家里不安生,日子就更难过了。

此时,李正仪正蹲在正厢外的台阶上缩瑟着脖子滋吧着旱烟,外头虽冷,可总比面对周氏的唠叨强,顺便等慕白。这孩子又出去卖字画了,天都黑了,咋还不回来呢?慕白从没这么晚还不归家的。李正仪瞅着那扇半旧的木门,又狠狠的滋吧一口烟,踌躇着是不是出去找一找。

烟锅里的烟丝快燃尽的时候,那扇木门终于开了,吱呀作响,李正仪皱了皱眉,这榫头又松了。

李慕白一手提着小马扎,一手抱着一堆画卷走了进来,院中杂乱无章的堆放各种物品,李慕白小心的绕过,走到父亲跟前叫了声爹。

李正仪在台阶上敲了敲烟锅子,起身拢了拢披着的衣裳,看着儿子没有情绪起伏的面孔,说:“饿了吧!锅里有馒头,还热乎的。”

知子莫若父,慕白板着一张门板似的脸孔,通常说明今儿个他画卖得不顺利。不管顺不顺利,李正仪都不会问…今儿个卖了几幅字画啊?他觉得本该在私塾好好念书的儿子,却被迫去街头卖字画,已经很不容易了,说起来,都是他这个当爹的没本事。

“爹,孩儿在街上吃过了。”李慕白的语调和他的面部表情一样,波澜不兴。

“哦!吃过啦?那也再吃点,免得晚上肚子饿。”李正仪压低了声音道:“馒头里夹了你最爱吃的红烧肉。”

李慕白平淡无奇的“哦!”了一声,有肉吃是好事,可他实在高兴不起来,爹要给他留块肉都得偷偷摸摸,若是让继母知道,又得闹一场,这肉吃了都不养人,还不如不吃。

“死鬼,又在外面磨叽什么呢?孩子哭了你没听见是吧?想偷懒的吧?”屋里传出周氏的叫骂声。

李正仪匆匆叮嘱了一声:“别忘了馒头。”忙收了烟杆进屋去了。

李慕白回到自己屋里,把东西放下,再去厨房把馒头端到自己屋里。

馒头夹肉真的很香啊!大概有一个多月没闻到肉腥味了吧!家里有什么好东西,继母防他就跟防贼似的,只顾她自己的儿子,五岁的慕飞。

李慕白坐在已经严重掉漆的桌案前,一边啃着馒头一边想,他若是过继到堂伯父家应该天天有肉吃的吧!

这样想的着,嘴角就不自觉的溢出一丝苦笑。他李慕白是穷,穷的连肉都吃不上,穷的连件像样的冬衣都没有,穷的连先生的束脩都出不起,但他可以什么都没有,却不能失了这身傲骨。对于过继一事,他是十分抗拒的,他不想让人说他沾了谁谁谁的光,乌鸡变凤凰,他想要的东西,他希望靠自己的双手去争取,可是…堂妹信中的一番话,却叫他犹豫了。

“妹知兄有铮铮傲骨,不屑为人嗣子,博这一份荣华,然兄早年丧母,如今妹年幼丧父,兄应是最了解妹此刻的悲痛与将要面对的艰难,你我同病何不相怜?无非是想努力的活下去,活出个人样而已,只要心中有正气,又何须拘泥他人的目光,所谓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妹敬兄松竹节气,也望兄怜妹孤苦无依,妹敬候佳音”

这个堂妹,他只在小时候见过两面,甚至没说上一句话,说是陌生人也不为过,然而,看了她的信,让他陡然生出一种知己之感,这么久以来,大家都说他傻说他倔,看不起他,唯有这个陌生的堂妹,懂的他的心思,看到了他的努力与坚持,是啊!无非是想努力的活下去,活出个人样而已。

正如她信中所言,他亦能了解她的难处,堂伯父突然离世,留下她们孤儿寡母守着偌大一份家业,此时此刻,怕是真心哀痛的人少,真心眼红那份家业的人多吧!她命人悄悄递信,许是某些人已经迫不及待开始动手了。虽然他和堂伯父堂伯母接触不多,但他们都是可亲的长辈,尤其是堂伯母,每次去拜年,他送的东西都是最寒酸的,堂伯母从没有嫌弃过,给他的压岁包都比旁人要大些。堂妹既然开了口,这个忙他如何能不帮?

说帮忙,李慕白又觉得自己有些不识好歹,堂伯母看重他,那是信任他才抬举他,给他这份天大的造化,他应该感激才是。再回过头来想想自己的处境,继母容不下他,爹又老实本分,夹在中间左右为难,多少个夜晚,他就躺在硬冷的炕上,想着天明就离开吧!哪怕是流落街头。可又怕爹伤心,爹虽无用,却还是很疼他的。

其实当继子又怎样?堂妹说的不错,只要心中有正气,又何须在意旁人的目光。只要爹同意,过继就过继吧!

打定了主意,李慕白吃掉最后一口馒头,去打了水洗脸净手,挪了油灯到炕几上,钻进冷冰冰的被窝,搓热了双手又捧起了书。

李慕婉在西侧门等了不一会儿,俞妈就回来了。

俞妈见小姐在这里等她,立刻就察觉到了异样:“小姐,是不是府里出事了?”

若兰道:“二夫人派人监视凝晖堂来着。”

俞妈愤愤道:“她们可真做的出啊!”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还有什么做不出的?李慕婉问道:“三叔公怎么说?”

俞妈回道:“一切顺利。”

李慕婉放下心来,叮嘱道:“你先回屋歇着,小心别让二房的人瞧见了,过半个时辰再去凝晖堂吧!”

俞妈应诺一声,匆匆消失在夜色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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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各怀心事

都说恶人先告状,但梁妈妈绝对不会承认自己是恶人,相反,她认为三小姐不识时务且有藐视长辈的嫌疑,所以,向二夫人汇报情况是应当之举。当然,汇报过程中为了更好的说明情况,添油加醋、断章取义是免不了的。

“老奴已经跟三小姐说了,是二夫人关心她们,才派了老奴去帮忙的,可三小姐说,她们大房的事轮不到咱们二房来管,连若兰那个丫头都敢说咱们手伸的太长,三小姐还当着老奴的面警告底下人,若不听她的使唤打死勿论,这不明摆着没把您放在眼里吗?”梁妈妈一面观察着夫人的神色,一面义愤填膺地说。

王氏神情一滞,眼中渐渐透出冷意,须臾她轻嗤一声,讥诮道:“三小姐向来温顺乖巧,如何懂的说这些?我倒是小瞧了大嫂,原来她竟是个不出声的闷葫芦,暗地里的狠角色。”

梁妈妈恍然道:“老奴也觉得奇怪,三小姐哪有这般胆量,说得出这样的狠话,定是大夫人授意,大夫人这是在防着咱们呐!”

王氏唇角的讥诮之意更盛,缓缓道:“就算她防着又如何?她再强还能强过老太太去?谁叫她生不出儿子,若不是老太爷偏心,早早的分了家,现在还有她什么事,任她机关算尽,这份家业迟早也是别人的,我倒要看看她还能玩出什么花样来。”

梁妈妈也嗤鼻道:“就是,前几日看她半死不活的样,还以为她有多心痛,一提过继之事就原形毕露了,可见都是装的。”

王氏目色一沉,说道:“不管她装不装,你把人给我盯紧了,凝晖堂的人暂时不要动,免得落人口舌,眼下不是撕破脸的时候,还有,前来吊唁的名单给我拿一份来,从明儿个起,谁来吊唁,跟她们母女说过什么话,都得给我打听清楚,一个字也不许漏掉。”

“是。”梁妈妈郑重应声。

王氏又道:“三夫人那边也要留心着点,她嘴上说的好听,过继谁都无所谓,其实心里在意的很,保不齐她背地里要给我耍花样。”

王氏现在最担心的还是董氏那边,有老太太压制着,这嗣子不是出在二房就是三房,她的慕仁已经定亲,没资格过继,而董氏有慕丰和慕直,慕丰虽是个病秧子,可大嫂想要过继一个年长的,形势对她不利啊!哎…早知道大哥会死的这么早,就该让慕仁拖两年再定亲了。

王氏主仆两在密谋之时,三房的董氏也没闲着。

“三小姐当真这么说?”董氏带着几分讶异的神情问。

魏妈妈幸灾乐祸地低笑道:“如玉听的真真切切,那梁妈妈被气的脸都绿了。”

董氏若有所思的回味了下,扶了扶鬓边的白玉簪,慢慢地笑了:“好,三小姐说的好,最好闹的再厉害些,闹到不可收拾才是真正的好。”

魏妈妈深知夫人的意思,赔笑道:“这恶人就让二夫人去做,咱们就等坐收渔翁之利。”

董氏不置可否,婉声吩咐道:“别忘了呆会儿叫厨房送参汤去凝晖堂,我看大嫂现在急需补补身子,要不然,哪有精力跟二嫂斗。”

魏妈妈笑的眼睛眯成一条缝:“老奴已经吩咐下去了。”

李慕婉回到凝晖堂时,二叔父在跟娘说话,大堂兄慕仁垮着张脸,撅了个嘴坐在灵前的蒲团上烧纸钱,一副不情不愿的样子。李慕婉强压住心中不悦,走到慕仁对面坐了下来,竖着耳朵听二叔和娘说话。

“老房(棺木也称老房)已经备妥了,用的是上好的阴沉木,刷了六道漆,明儿个就送过来,马上就要过年了,等不了三七,老太太的意思是头七下葬,所以,过继一事,大嫂最好尽快决定下来”

出殡一事拖到年后的确不妥,不吉利,沈氏也是准备头七下葬,可二叔三句不离过继一事,叫她很反感。沈氏斟酌片刻道:“二叔辛苦了,只是这过继是大事,最好请族中长辈们过府一同商议,我会尊重老太太的意思。”

眼下只能用缓兵之计了,要给三叔公争取一点时间准备。

李正德听得大嫂如是说,好比吃了颗定心丸,只要大嫂尊从老太太的意思,那么嗣子人选非他的慕文莫属,当下点头道:“应该的,明日我便支会族中长辈,找个时间大家碰个头,把嗣子定下来。”

“那就麻烦二叔了。”沈氏低低道。

“大嫂和婉儿先去歇着吧!明日还要陪同举哀,今夜,就由我和慕仁守着。”李正德盘算的很好,守过这两日,等事情定下来,就不用担心老三和宗族里那些有同样心思的人。

沈氏又福身道谢,带了婉儿去了暖房。身后隐隐传来二叔的低斥声:“给我坐好,像什么样”

是在骂慕仁呢!李慕婉冷冷一笑。

重孝期间,家中也不得生炭火,屋子里冷的叫人直打哆嗦,紫烟灌了汤婆子来,给夫人和小姐抱着。李慕婉扯了一床棉被盖在娘腿上,娘的腿脚不好,一到冬天或是阴雨天就会疼。沈氏靠在大引枕上,对慕婉招招手:“婉儿,你也进来暖暖。”

慕婉挨着娘坐下,倚在娘怀里,母女二人相拥取暖。

“紫烟,我渴了,去给我泡杯暖茶来。”李慕婉吩咐道。

紫烟应声出去倒茶。

李慕婉往娘身上蹭了蹭,说:“俞妈说那边一切顺利。”

沈氏眉头一松:“这便好,但愿这事能成。”

李慕婉揽着娘腰身的手紧了紧,眼中透着与年龄不符的郑重:“一定能成。”又在心里加了一句…必须成。

紫烟倒茶回来,身后却跟着董氏房里的丫鬟如玉,手上端了个黑漆描金刻了芙蓉花的托盘,托盘上两只越窑青瓷盏。

“大夫人,三小姐,这是我家夫人命奴婢送来的参汤,我家夫人说,大夫人和三小姐这几日辛苦,得好好补补身子。”如玉婉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