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墨白暗笑,看了段逸一眼,心道:“真有这小家伙的……”

段重言的两名下属十分意外,同时大大地松了口气,没想到段逸三言两语,竟让这要紧的人留了下来,不由也对段逸“刮目相看”,绿袍人正坐下,底下忽然又起了一阵骚乱,有人道:“官爷?这是干什么?”

绿袍人一听,便皱起眉来,一双眼睛往楼梯口瞥去,眼神有些锐利。

说话间,便有几个公差打扮的人冲上楼来,见了绿袍人,便叫道:“擒拿反贼鲁豹!闲人退避!”

绿袍人闻言,便霍然站起来,回头怒视几个官差:“鲁豹在此,却不是什么反贼!休要诬赖你爷爷我,谁敢动爷爷一动?只管上来!”他提起拳头,足比寻常人半个脸还大,几个官差面面相觑,却有些迟疑不敢上前。

方墨白冷眼旁观,目光却看向坐在旁边的段逸,心想若是动起手来,这小娃娃必然也要被裹在其中,他心念转动瞬间,就听到旁边的钦差低声说道:“公子,这些人是东平府的差人,我们不必要多生枝节。”

方墨白自然知道他们是说给自己听的,便哈哈一笑,抬手自顾自地吃酒。

几个差人犹豫片刻,终于冲上前来,绿袍汉子抬手,当胸揪住一人,往后扔了出去,那人顺着楼梯骨碌碌地跌下去,发出一连串惨呼。

其他差人抽出腰间朴刀,大叫数声便扑上来,有几个居然冲着段重言那两个手下跟段逸过来,那两人不愿就曝露身份,便道:“快些停手!”

此刻楼下又冲上几个官差,绿袍人那边早打的如火如荼,哪里有人听他们的,有几个竟把段重言的手下围住了,公差们如狼似虎,不由分说地,竟然步步狠招,那两人又要护着段逸,一时险象环生。

这层楼上的客人都纷纷叫喊着,抱头鼠窜躲了,方墨白跟那两个钦差在角落里不慌不忙地吃酒,激斗之中,一个公差擎刀劈落下来,护着段逸那侍卫慌忙闪避,怀中的段逸却躲不开去,小孩抬头,就看到雪亮的刀光从头砍下来。

绿袍人在旁边见着,大怒道:“畜生住手!”

然而再来抢救已经晚了,关键时刻,有人挺身而起,手中握着个凳子,正好横在那刀锋之下挡住了,顺势往上一挑,那公差只觉得握不住刀,手一松,连人带刀飞向旁边。

那人脚下往前,抬手向着段逸身上一抱,就将他抢了过去。

出手的人自然正是方墨白,方墨白抱着段逸,低头看他:“没事吧?”

段逸看着他:“没事。”

方墨白见他并没不惊慌,便笑笑:“好孩子,胆子可真大,你叫什么?”

这会儿有几个公差见方墨白动手,便认他是跟绿袍人一伙的,当下便冲过来,方墨白身后那两个钦差见他动手之时也已经站起身来,见情形一发不可收拾便想要曝露身份令他们住手,谁知道就在这时,段重言那两个随从见这些公差不由分说下了狠手,差点都伤了段逸,便先一步喝道:“都住手!我们是监察院段大人的人!”

方墨白正凝视段逸,忽然之间听了这话,身子一震,回头便看那两人,惊疑交加,心中想:“段大人?哪个段大人,监察院有几个段大人?”

那几个公差听闻,却分毫都不停顿,有人便道:“冒认官差,罪加一等!”竟又冲上来。

两个钦差拦在方墨白之前,紧紧地护着他,方墨白顾不上跟其他人纠缠,像是想到什么一样回头,看着怀中段逸:“小家伙……他们说什么段大人?是哪个段大人?”

段逸道:“段大人就是段大人,是我爹。”

方墨白的心陡然狂跳不休:“段大人叫什么?你叫什么?”

段逸看看周围刀光剑影乱作一团的样子,又看方墨白,似乎觉得他不是坏人,就回答:“你问这个干什么?我叫逸儿……”

方墨白觉得自己的心在刹那又停下来,仿佛狂喜乍然降临,让他无法相信,他将段逸放在地上,握着他的肩头:“你叫段逸?真叫段逸?你爹是段重言,是不是?你娘是……纯明……”他叫出这个名字,觉得整个人汗毛倒竖。

“你怎么知道?你认得我娘?”段逸奇怪地看着他,说到后一句,却眼前一亮。

方墨白高兴地几乎忘形:“逸儿,你是逸儿!我是……”

于一片杂乱声中,方墨白正要告诉段逸自己是他的谁,却有个声音从楼梯口响起:“方墨白!”

方墨白回头,在打斗的人影之中,清晰地看到楼梯口那个人,一眼不眨仿佛怕错过什么似的盯着自己。

方墨白深吸一口气,站起身来,心底有个声音唤道:“段重言。”

故人江海别,几度隔山川。乍见翻疑梦,相悲各问年……两个天涯相隔甚至几度阴阳相隔的人,忽然见面,却是在这种情形下,这场景比梦幻还更虚浮几分。

蓦地方墨白听到身边段逸唤道:“爹!”便要过去,方墨白将他拉住,一把抱在怀中,低头细看:这是他的外甥,是纯明的孩子,一瞬间,那仿佛永远带笑的眼睛里竟涌出泪来。

段重言的出现,让情形立转,到底是监察院里的官员,在楼梯口一站,几个公差便变了脸色,段重言收回目光,放眼四看,冷冷一哼,道:“都住手!”

他这边的随从先行停手,那两个跟随方墨白的钦差也停手跳到他的身边,其他公差面面相觑,不敢轻举妄动,只有那绿袍人鲁豹一拍双手,哼了声。

段重言走前一步,从怀中掏出一枚印信,在桌上一拍,道:“本官监察院佥都御使段重言,身负皇命出京前来此地,你们光天化日之下,持刀相逼,是想要公然谋害朝廷命官?”

此刻楼下尚有许多看热闹的百姓,更加上楼外的人听闻楼里出事,也围得里三层外三层,十几个公差见势头不对,当下齐齐跪地,领头一个道:“小人等实在不知大人是京内来人,只是听闻线报说,那曾经目无官长杀死同僚到了泰山落草为寇的鲁豹潜逃此处,故而前来缉捕,其他实属误伤,还请大人恕罪!”

段重言挑眉道:“我正要去见你们东平府的知府阴大人,鲁豹一事,也正是我要同他详谈的,不必你们在此插手!如今我有要事在身,此事完结,即刻就去知府衙门,你们更不必着急!事情我必然一件一件地都会同你们知府大人理清楚,还不速退!”

段重言几句话锋芒内敛,几个公差见状,他们只不过是奉命行事,不知对方身份胡乱做反贼砍杀倒也罢了,如今人家身份表明,他们胳膊扭不过大腿,哪里还敢造次?当下灰溜溜地收敛羽翼,沿着墙根儿低着头下楼去了。

一直等这些公差尽数离开,段重言先看方墨白一眼,方墨白才正把段逸放下,段逸撒腿就跑到段重言身边,段重言拍拍他的额头,段逸拉住他的手:“爹,你去哪里了。”

段重言看看他,又看看那边上的方墨白,恨不得就过去,然而此地还有个鲁豹,段重言便道:“你过去那边,那个人是你的……”

段逸睁大眼睛,段重言顿了顿,眼睛酸涩:“那是你舅舅,你过去陪他说话,我待会再去。”

段逸呆了呆,一时如梦似幻,段重言一个随从过来,把段逸领了过去。

段逸迟疑着走到方墨白身边,方墨白看看他,又看看段重言,此刻相见却不能相近,然而四目相对,却已经是万语千言了。

方墨白知道段重言身负皇命,这绿袍人鲁豹又是个关键人物,且性烈如火,耽搁不得,当下就不过去,只握住段逸的手,把他抱上旁边的椅子坐着,此刻两个钦差也坐下了,面色各异。

方墨白看看两人,便笑道:“可真是没有想到,竟然是他乡遇故知。”

其中一个才道:“果真是可喜可贺的缘分,恭喜公子。”

方墨白笑道:“多谢多谢,承蒙吉言。”

另一个看看段逸,也觉得他生得可喜,就道:“都听说段大人的一个庶子,是极聪明伶俐的,瞧今儿这份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气度,哪里是个小小孩儿该有的,难得,难得。”

方墨白听了三两句,只转头笑眯眯地看着段逸。此刻段重言已经请那鲁豹落座,便交谈起来。

段逸回头看看段重言,又看方墨白,道:“你真是我舅舅吗?”

方墨白忍不住握住小孩的手:“逸儿,我是你舅舅。”

段逸眨了眨眼:“可是……我听人家说舅舅去世了。”

方墨白心中有无限言语,却说不出来,又因这一句却勾起无限心酸,其中一个钦差便道:“段小公子,方公子福大命大,那些不过是流言罢了。”

段逸听了,就看方墨白:“舅舅,那你怎么没有去找我跟我娘?”

方墨白喉头一堵,眼中便更见了异样,两个钦差一看,他们都是极会察言观色的,便双双起身:“公子,我们去看看楼下光景。”当下离开这桌子,就到了旁边栏杆处,往下看去。

方墨白明白他们的意思,但是他能说什么?握住段逸的小手,从来都是坚强无比的一个人,嘴角扯了扯,那个笑竟然撑不住,眼中的泪无法控制地涌了出来,大颗大颗跌落。

段逸见他落泪,便问:“你怎么哭了?”

方墨白竭力咧嘴一笑:“哪里哭了?只不过……方才吃了个辣子,所以……”他用力吸了吸鼻子,才又道,“你娘还好吗?”

段逸想了想,便道:“你真是我舅舅吗?”

方墨白百忙里抬起袖子擦干了泪:“当然了,如假包换。”

段逸道:“舅舅,娘不见了,你能帮我把她找回来吗?”

方墨白一听,十分毛骨悚然,前一刻见了亲人,还仿佛人在云端,此刻,却又好像坠入地狱,“不见了”,这个说法可大可小。

方墨白浑身战栗,忍不住回头看一眼段重言,才又问道:“逸儿,你说你娘不见了,是什么意思?”

段逸又回头,看看段重言,见他正跟那鲁豹相谈状,并没看这边,才又回过头来,闷闷道:“府里头有人对娘很坏,偷偷地把娘卖了……”

方墨白一听这个,灵魂出窍:“你、你说什么?”此刻还心怀侥幸,以为段逸是小孩儿信口所说的,做不得数。

段逸道:“爹从宫里出来后跟爷爷说话的时候我听见的,爹说娘要是不回来,他就也不回段府里头住了。爹说……”

段逸还没有说完,方墨白心头冰凉,放开段逸的手,霍然起身,转身三两步走到段重言桌前,不管三七二十一,一拳先冲着段重言脸上打去。

只听得“彭”地一声,段重言猝不及防,被打得身子倒飞出去,竟撞上身后另一张桌子!段重言脚下还未站稳,方墨白纵身一跃,已经跳过去,攥着他的衣领将他死死压在桌上,厉声喝问道:“纯明怎么了?!”

第86章

方墨白起初以为段重言忙于公事,就算再想叙旧也不急于一时,然而听段逸说起妹子被卖了,人也不见……心头的火却陡然窜起,如此下落不明生死不知的情况下,段重言仍能带着段逸出来办公事,见了自己,仍能面不改色地坐下跟人相谈。

方墨白双眸瞪着段重言,眼睛发红:“你不是说会好好照顾她?她现在又在哪里,究竟如何了?”

忽然间变成不测,段重言旁边的侍从们震惊之余便要上前来,段重言察觉,匆忙抬手一拦:“你真要与我在这里说吗?”

方墨白几乎要将他掐死:“我倒要问你,你想好了要如何向我开口了?”

段重言双眉一皱:“我自会给你一个交代,你若不信,现在动手杀了我就是。”

方墨白看他一会,将人松开,此刻段逸跑过来,就看段重言,想问他是否无事,又没开口。

鲁豹见状,知道已经无法再谈下去,便冲段重言行了个礼:“段大人,来日再叙了。”

段重言道:“待我让人相送。”

鲁豹洒然一笑道:“不必!区区东平府的官差也拦不住俺。”

段重言揉了揉脸颊,皱眉道:“休伤了百姓。”鲁豹长笑了声,迈步下楼去了。

段重言这才重看向方墨白,先前他已经留意到方墨白身边两个灰衣人,以他的阅历见识,自然认得出那是两个太监,段重言心中一计较,就想到究竟是谁幕后主使,无语长叹。

那两个太监见此地暂时无事,便也不来打搅。段重言这才示意方墨白重新落座,段逸站在两人之间,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徘徊了会儿,到底又走到了段重言身边去。

段重言看看他,又看方墨白,对上他血红的眸子,心中极快沉吟了会儿,先对段逸道:“你跟着他们,过去那张桌边儿坐回,爹要跟舅舅说点大人的事。”

段逸本来正想趁机听听他娘的消息,听段重言把自己支开,不免有些失望,看看段重言,又看看方墨白,却还是乖乖答应了声,果真就往旁边座儿上去了。

方墨白见他支开了段逸,心头更是一沉,段重言看那两个太监离的也颇有一段距离,才低声说道:“纯明如今在哪里我是知道的,而且我也知道她暂时并无危险,只不过这些话我暂时不能让逸儿知道。”

方墨白一听,那颗忐忑不安的心才稍微安稳,便道:“你这是何意?”

段重言先开门见山的说了这句,见方墨白不像是先前那样着急了,才又道:“我先问你,你怎么在这里?这是……得了旨意要回京?”

方墨白诧异:“你不知道?”

段重言一笑:“他可真是用心良苦……”

方墨白眼皮一跳:“别同我打哑谜,有什么就说什么,纯明到底在哪里?他?又是谁?”

段重言抬眸看他:“以你的聪明,难道你还想不出?方家是什么案子,凭什么要把你赦回京城?如果不是那个人松口,谁会这么大胆?连我纵然有心,也得暗地里行事,总要先收集了你们家是蒙冤的证据再说,却没有想到,总是慢了一步……”

方墨白听他没头没脑说了几句,心中却悚然而动:“你是什么意思……难道你是说……”到底为什么赦免他回京,他一路上也想了很多,对那两个钦差旁敲侧击了几回都没有答案,但是下令的人是皇帝没有错,可是以皇帝的心性,又怎会突然之间就……

段重言道:“此事是我疏忽大意没错,但是,若不是有人从中翻手为云覆手为雨……”

方墨白倒吸了一口气,心中已经猜到几分:“纯明如今在哪里?”

段重言道:“就在他的身边。”

方墨白张口结舌,直直看他:“那么,赦我回京的事……”

“多半是纯明求的,亦或者是他有心讨好纯明。”

方墨白听了,半晌无言。虽然不曾提及某人名姓,称呼……可是两人却都已经心知肚明。

方墨白沉默半晌:“可是,我不明白,他为什么……居然……”

“怕是他早就对纯明有心,”段重言神情是淡淡地,像是诉说一件无足轻重的小事,“纯明先前的身份是官奴,我才买了她入府……我家里的长辈做主,瞒着我卖了她,我满城寻找却找不到,后来无意之中才想到她在哪里,我带着逸儿进宫,他跟我说,的确是他买了纯明……留在身边做女官,我出宫之时,在重华殿也见了纯明……此事无误。”

说到这里,段重言便想到知聆跟他说的自己其实并不是真的“方纯明”之时,看着方墨白,段重言终究并未提及此事,只道:“纯明让我安心,说她如今所想的,不过是两件事,一是让你好好地回京,二是让方家的案子有大白之日……”

方墨白听到这里,双眼之中粲然见了泪光,他转头擦泪,低低唤道:“妹妹……”

段重言道:“我的确是有负于你,我当初答应了你要好好地照料纯明,孰料留她在身边,始终未曾让她开怀,终日只是郁郁,后来更落得现在这样……”

方墨白止了泪,就看段重言,望着他脸颊处高高鼓起,青紫一片,略觉后悔:“你不用这样说,我也知道,当初你肯搭救她,已经是冒险而为,只是,你明知道纯明的性子,你怎么可以让她做妾,就算你不能娶她,你也不必如此……”

段重言脸上露出一丝奇异神色,略微出神,片刻才说道:“墨白,我只能跟你说,我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方墨白左思右想,叹了声,道:“罢了,不管如何,总算人还在……好好地那就成。”

段重言却道:“墨白,这件事你先不要跟逸儿说,我怕他若知道了,会忍不住吵嚷着要进宫找纯明,那样的话,恐怕不妥。”

方墨白回头看一眼段逸,见他不知何时已经从袖子里把那个狗尾草编成的小狗儿掏了出来,在手中摆弄着玩耍。

方墨白心头一酸:“逸儿……真是个好生可爱的孩子。”

段重言眼神复杂,垂眸道:“是啊,对她来说,也是最舍弃不了的人。”

方墨白收回目光,看向段重言,此一刻,竟两两无言,隔了会儿,方墨白才道:“那么……以后可如何是好?你……甘心?”

“我自是不甘心的,”段重言声音也是淡淡地,就像是没有什么感情,实则就算是爱恨情仇都外涌又如何?总是没有用的,只好死死收敛,就好像冰层之下压着的水流,“但是她还好好地……我跟那个人说,不管如何都好,就是不能让纯明为他的后宫,故而将来,或许会有再相逢之日……”

方墨白心中复杂之极,忽然暗恨:“这的确是有些太破格了,堂堂天子,怎么可以……”

“墨白兄!”段重言急忙制止,方墨白咬了咬唇,段重言看看左右,见无人留意,才道,“你才要回京,千万不要失言说这些……何况这件事若说起来,表面看来,跟他毫无无关。”

方墨白无言。段重言道:“不管如何,你能回京乃是天大之喜,你若回去,她也有靠……若再平了首辅大人的冤案,一切好说!其他的,却在其次了。”

方墨白点了点头,正要说自己在沧城遇到了周参军之事,楼下忽地又有鼓噪声传来,顷刻,有人上楼,却原来是东平府的知府大人阴钊,“听闻”京城来的佥都御使在此,故而亲自特来相请。

方墨白本跟段重言并非一路,然而他才跟段逸遇见,十分不舍得这个小家伙,再加上还有些话要跟段重言说,因此便顺势应了阴钊相请,一并入住东平驿站。

段重言同阴钊的应付过手之类,自不用说,只说此日吃了晚饭之后,段逸便缠着方墨白,让他教导自己用狗尾草扎小玩物的法子,方墨白又扎了几个小玩意儿,在灯影下扮皮影戏给他看,段逸看着墙壁上影出来的那些样子,十分开心,哈哈大笑。

段重言在旁边看着段逸开怀的模样,心中暗叹:他跟这小家伙最亲密时,也不曾见他如此开心。

是夜,方墨白同段重言两人连床夜话,段逸便睡在两人之间,因要避讳他,有关他娘的事便只一提而过,说的多半是朝堂局势之类,段重言一一说明,以免方墨白回京之后一无所知。

方墨白也把自己在沧城所遇一一说明,包括郭梓的反常。

两人说到最后,段逸听不到他感兴趣的,渐渐地困意上涌,便睡了过去。

两人说的也差不多了,听着段逸鼻息,方墨白道:“逸儿真是个聪明的孩子,将来必定大有可为,恭喜你有这样出息的儿子了。”

段重言淡淡一笑,却道:“逸儿跟我不亲,或许还恨着我呢。”

“为何?”

“自然是因为纯明……”

“逸儿还小,不知你的苦楚,将来或许会明白的。”

段重言看着夜色,微微苦笑:“将来……”他停了停,便道:“对了,我还有件事要跟你说。”

方墨白道:“何事?”

段重言道:“我先前因无计可施,才随身带着逸儿,虽然其中有些赌气的意思,要让纯明记着我,最要紧的,却是因为京中我无可托付之人,留在府中是万万不能的,所以宁肯冒险也要亲身带着,今日在酒楼上的情形你也见了,委实凶险,如今碰见你,大约是天意,我看逸儿也十分喜欢你,正好就把逸儿也托付给你,你带他先一步回京,纯明见了,也会欢喜。”

方墨白暗暗觉得疑惑,道:“我怎么听你说的如此沉重?”

段重言笑道:“哪里,我只是把实情交代给你而已,你可答应?”

方墨白道:“我一看逸儿就喜欢的很,让我带着自然是求之不得的。”

段重言看着他,笑道:“那我就把逸儿托付给你了,既然如此,你也不要耽误行程,明儿便起身吧。”

方墨白转头看他,黑暗中望着段重言的双眸,不知为何心头一沉,隐隐约约有种不大好的预感,却又觉自己大概多心了。

次日,两个钦差便来请方墨白动身,昨儿晚上段重言跟他都说定了,因此方墨白也痛快答应,段重言又跟段逸说让他跟着舅舅走,本以为段逸会兴高采烈,没想到小孩儿脸上浮现迟疑的神情,并无高兴之色。

段重言便微微一笑,道:“怎么了?你不是很喜欢舅舅吗?如今让你跟着他,也能早一步回京。”

段逸仰头看他,却问:“那父亲呢?”

段重言心头一动:“你也不喜跟着我……却问这个做什么?”

段逸眉头一皱,冲口道:“我……”

段重言垂眸看他,段逸慢慢地眨了眨眼,才道:“我不是不喜跟着父亲。”

段重言哑然失笑,却摇摇头,拍拍段逸小小肩膀:“罢了,你去吧,跟着舅舅,要听话。”

段逸低下头,一声不响,段重言就吩咐随从领他过去方墨白身边,段逸低着头走了几步,又慢慢回过头来看段重言,段重言忽地发现小孩儿的眼睛竟是红红地,像是隐约带泪。

段重言心头一动,莫名地想:“难道他……”一瞬心情也颇复杂。

两个都是男人,虽然心中牵念,表面却并不拖拉,干净利落地分了手,方墨白便抱着段逸,一径出城。

出了城后大约五六里地,是一座小小山坡,稀稀拉拉地生着些绿树,远远有些蝉鸣。

方墨白放慢了马儿,缓缓而行,段逸忽然问:“舅舅,我是不是很惹人厌?”

方墨白惊诧:“怎这么说?”

段逸道:“父亲好像从来都不喜欢我。”

方墨白哑然:“你们父子两个可真有趣,一个说儿子不待见自己,一个说老子不喜自己……哈哈,逸儿,你爹很疼你,怕你有危险,才让我带着你先离开的,舅舅看你也不是不喜欢你爹的,是不是?”

“娘时常不开心,所以我也……”段逸停了停,仰头问道:“舅舅,爹会有危险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