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世子,栖雁是我唯一的女儿,此去一切就拜托世子了。还请世子尽心护她,使她平安归来。”深邃的眸瞳,那样看到有几分像燕昔,不该说是栖雁呢。好个周亲王!话有深意,语带威吓,竟是看穿自己了么?她那般…可算得虎父无犬女?箫吟骑马跟与车后,警惕四周,未敢松懈丝毫,间或目光移至马车时,不由略顿稍停,又有时望到车前骏马上的倜傥之姿,英眉便不觉皱起。风迎面刮过,路旁树林灌丛发出‘呲呲’声响。箫吟肃穆,手缓缓下移至剑柄,秦昕依旧持缰而驰,一旁小瞳大眼微眯,马车中冰凝凝神静听,栖雁酣睡正浓。刀光忽闪,剑影绽现,车队四面临空飞出十个白衫蒙面人,九人手握似弓弯刀,为首一人连发亦用白巾围裹着,提着纯钢阔剑,亮的似有寒气冒出。随行侍卫挥刀欲上,竟被刀芒剑气所阻,难近其身,唯箫吟一人可敌上一二,小瞳得秦昕示意,方拔出短剑,上前助阵。冰凝焦灼已极,从怀中摸出条软鞭,蓄势待发的戒备着。

秦昕与为首之人对峙良久,未动分毫。那人在其迫视下,不觉抑制气闷,这秦昕与所知有差。果然,豫庄之事并非仅秦晔背信弃义如此简单…瞟眼后方马车,为首之人眸微转,挺剑直攻秦昕,后者含笑手指微抬,忽然神情一凛,那人竟旋踵,剑转身移,逼向马车。利锋长驱直入,刺破绸帘,冰凝鞭似灵蛇摆尾,攀卷剑身,无奈二人内息修为差之太远,对方手一翻,软鞭便要脱手。“郡主!”冰凝大急,这会儿别睡了!转目,却惊觉栖雁未知何时已不在车内。“你功夫不错。”玉润之音从车顶降下,正举剑攻车者便是一愣,抬头见一银袍秀绝少女,正微笑注视着他,似打量有趣之物。“你功夫不错,出手却只有剑气,未含杀意,实在不怎么合适杀手这行当。”摇头,栖雁惋惜着,一本正经的提点他。她?为首者微愣,她是…细看微思,精芒闪亮,“周栖雁,周郡主?”

“你人也不笨呢!”栖雁更见开怀,声却突冷,“既如此,这情形,还不退么?”

箫吟武艺高强,大眼侍从亦是不弱,秦昕深不可测,现又加个周栖雁…虽未见其动手,可连她身边的小丫头都不是省油的灯…况且能不被自己所觉离车…今日之行怕要失算!

闭目一定,睁眼坚韧道:“撤!”声消影散,另九个白衫人亦瞬时如浪潮退去。栖雁俯瞰着,颇觉赏心悦目,秦昕亦未出手相拦,抬头瞥了眼栖雁,道:“临危不乱,郡主好沉稳。”早知她必不会有事,剑刺入那一刹,自己又何来的一紧?“因栖雁相信,昕公子在此,决不会真让‘危’现,不是吗?”“郡主!”冰凝在车里忽叫道:“那琴…”琴?栖雁一惊跃下,道:“琴怎么了?”“琴…”冰凝顿了顿,戏顽道:“还好没事。”呵呵,终于轮到你着急了吧。

栖雁瞪了她眼,细细瞧了瞧,确定那琴实是无恙才放下心来。“九霄环佩琴?”秦昕下马,走至车前,挑眉,灰褐色眸耀异芒,定定看向栖雁道:“真想不到,郡主此行,竟随带这把九霄环佩琴?”栖雁笑而不答。他…莫非也知九霄环佩琴之事?秦昕眸芒愈亮的骇人,启唇道:“看来车马都须稍作整顿才可继续上路,不如由秦昕陪郡主在这儿附近四处走走吧?”瞟了瞟,被剑割破的幕帘,多了个窟窿的软垫,栖雁颔首道:“也好。”

徐风摇曳轻枝,渊然而静,站在这儿但觉宁静祥和,难想象不足半里之地,曾有过漫天萧杀气息。“雁郡主,你猜此次福城之宴,二皇子竟特意邀了各府及笄女眷,却是为何?”

“那秦世子不远千里至周亲王府又是为何?”静静对视片刻,秦昕忽笑了起来,似下了什么决心般道:“郡主既已知风雨降至,何不寻一良地暂避?”“良地?”他…他该不是在毛遂自荐吧?“郡主若愿,秦王府可为遮雨之所。”秦昕一动不动地看着栖雁,这话出口,竟觉似有不同以往的期待,自己…并非只为大计么?

“呵呵。”栖雁忍不住笑出声来,他明知燕昔即为栖雁,居然依旧不改初衷么?“世子客气了,夏末秋初本是多雨时节,雨总要降下,又何必避躲呢?”“雁郡主,秦昕今日提议实乃真诚,对周王府亦有益无害。”秦昕不让淡淡近似失落的情绪流出,悠悠道。“栖雁自然明白。”周秦两府若能联姻自是实力大增,又可破福城宴席所藏固皇权,消弱亲王之计,只是…

“世子诚意栖雁无不信,不过道既不同,又何须多做叨唠?不如顶风而上,冒雨而前,或可另有天地。”“道不同?”秦昕冷哼,“在郡主眼中秦昕又是何道?多半是大逆不道吧?”

“栖雁可从未如此说。”

栖雁赶忙撇清,“不过昕公子自言‘大逆不道’,莫非传言非虚,秦家真有反心?”“呵呵,有又如何,便真是大逆不道?民之所求不过天下太平而已,谁称帝为王又岂会在意。”秦昕平和悠然,似所谈得非是足灭九族之事,“其实郡主何必故作姿态,谁主上位你又何尝在意?”

“我?”栖雁笑道:“我不过万民中之一罢了,所求之物自与民同。不过但凡有人必有争斗,从古至今,天下又何曾真正太平过?常人目光所及之处有限,岂能尽览天下?是以民之所求,其实…仅为一隅之安。”“一隅之安?你所求的也只是如此?”以她之才智,虽为人略显淡漠,又怎会…

“只是?秦兄以为这一隅之安是极容易做到之事吗?”栖雁喟叹道:“自然,一隅之安与天下太平,似乎不可相提并论,一为天下苍生,一不过自己与周遭所亲近之人罢了。可就那小小一隅,却偏偏纵使心计费尽,亦是难以保全的…”是么?秦昕幽思,原来她...所以…甩开一层古怪的不适,栖雁亦默念,所以.....,终究...道不同…

“暄儿…”身着祎衣翠冠,脸色略有些苍白的柔美妇人轻唤,正把玩着案上瑶琴的幼子。

“母后何事吩咐儿臣?”小小祁洛暄问道“暄儿,母后这些年身体是一日不如一日…”“母后!”稚音透出焦急,“您会福寿绵长的。”“呵呵。”皇后温柔慈爱的轻抚他额头,暖笑使人心甜,“母后亦望如此,可万一…暄儿,母后要你记住,将来尽你所能善待周亲王之女。”“周亲王之女?”“就是赠此玉壶冰琴那位夫人的女儿,见过的,但那时你尚不满五岁,许是记不得了。”

小小祁洛暄拧起眉头,认真思忆。噢,是不是那个女娃娃?

“是,儿臣紧记,定会好好照顾她。”

记得她粉雕玉琢煞是可爱呢!不过…

“母后你为何要儿臣特别照看她呢?”“因为…”盈盈秋水泛忧波,漾绪愁,“没什么,只因母后和她娘是难得的知音,如此而已…”......母后…玉壶冰琴置于怀中,祁洛暄轻拨丝弦,往事历历在目,犹如昨日,可…

如今想来,母后所托之日,正为周夫人去世不久之时。该是怜那周郡主年幼丧母,孤苦无依吧,所以才…却不料她自己不出五年,亦…周亲王之女么?周…栖雁…当年粉嫩的小娃娃也不知现下是何模样?呵,到了福城便能见了呢。

福祸相依风将起

福城临边境之地,是故秋虽初至,这儿却已树树秋声,山山寒色,梧桐叶黄,花草凝露,现出清冷之意。在这萧凉之际,城内却车水马龙川流不息,大小官员忙得不亦乐乎,驿站,客店等已人满为患,最热闹的还是城中琦山上,皇家别宫‘望德宫’。大批仆役宫人在此清扫整理,添置了诸多金银器皿,玛瑙古玩,又特意寻来了名厨,备下歌姬舞娘,待宴上赏观。‘望德宫’内,二皇子祁洛暄,五皇子祁洛彬一早便到了。楚家二爷带着两位郡主也已抵达,易世子随后而至,唯有秦世子与周亲王独女迟迟不见人影。“秦世子竟亲自去接那周郡主。”焚精贵香料的厢房内,小峨嘀咕道:“也听说周秦两府有什么交情,那周郡主据闻性格孤僻古怪的紧,秦世子他…”“小峨。”

楚暮荷面无表情,淡淡喝止她,“背后休言人是非,怎连这简单训理亦不记得?外头那些蜚短流长,即使听了也该做不知,如何还搬弄到我跟前来了?”“小峨知错,再不敢了。”贴身婢女立即惶恐到,早知小姐不喜是非,可自个儿…亦是为她忧心阿。

“小峨你的心中所忧我皆知,只是…”楚暮荷颦眉,幽幽道:“只是他与我…怕是落花流水,无缘方好,真付痴心伤之更重,痛之愈深…”那灰褐眼眸,自己望不到底,徒陷漩涡,那蝉翼薄唇,常高雅抿着,自己却难知唇中言之真意…这样的自己,又如何令他动心?就连出生亦是低微,又如何与他匹配?如何能啊…

暮余山顶凉亭中,粉衣佳人不停灌酒。长发松捆,仍带水迹的白衫少年入内,不发一语,拿起桌上酒盅,斟满了,与她对坐而饮。酒过三巡,粉衣佳人瞟他数眼后,终伸手拦住了酒盅。“你再喝便醉了。”“呵,无妨,今夜就让我陪佳人一醉吧。”白衫少年嬉笑道。“醉?”酒气早熏红了双颊,笑露媚态,却含苦意,“燕昔,我今日才知,你说得不错,‘醉’果是会伤着人的。呵呵,多年痴情今个儿大梦终醒,真要好好干一杯!”语至后来,显是带着酒意。

“铭烟。”燕昔嘘吁,你若肯醒何必再醉?“我已告知暝夜真情…”“怎么?你突然变傻了不成?我和他的事从来与你无关…便是真见了什么,我之心他若明若懂,何来误会?即使不信我,总该问一声的,他但凡有一丝半毫在意我,定会问一句的,而不是…不是…”“我明白的铭烟…”鼓足勇气表明爱意,却只得这么个结果,任谁也受不住,可…

“铭烟你…接着有何打算?”暝夜他…唉…“燕昔我不瞒你,这些年我已经追累了,等怕了,如今只想暂离这些纷纷扰扰。”

“那…你预备去哪儿?”“我欲回玄机谷一趟。”好久未见师父,从未料有一天自己竟会想念她呢。

回玄机谷?燕昔瞪大眼,那两个老怪物,好不容易摆脱了,铭烟竟要回去?情伤当真厉害,竟使人神志都不清了…“你呢?”“老样子。”唔,回府祭奠周夫人么?“那我们就此道别吧,我走了,你不用喝了。”铭烟起身边离凉亭,边道:“你啊,还是等有了能和你共醉之人再喝佳酿至酣时吧。”她…她竟还有心思揶揄自己!燕昔抽搐了下,不知怎么得突然想起,去豫庄前秦昕对自己耳语,“对我而言,若有一物不能得之,便势必毁之,可神医这般有趣倒叫人为难了呢。”思及此,不由后悔适才为何不痛下杀手!

罢了,秋至雁归时。自己亦暂离这繁乱尘嚣吧,娘的忌日也近了…......算来自那以后已半月了,不知铭烟,暝夜他们可好?铃儿和离源又…

“郡主,福城已至,再有一刻便可达‘望德宫’了。”车外箫吟之声令栖雁从自己的思绪中醒来,‘望德宫’将至了么?偏首,眺眼九霄环佩琴,现在可非分神之机啊。

“二殿下,秦世子,周郡主已到。”一侍卫进内殿拱手禀道。“哈,这下全到齐了!”祁洛彬兴高采烈道。无暇后悔把这个弟弟带来,祁洛暄示意离木同去正殿迎两位新到的贵客,祁洛彬自是理所当然的跟随其后。“秦世子,周郡主。”福城知州上前行礼,“由下官陪两位前去正殿,二皇子,五皇子已在那儿恭候。”两人对看一眼,秦昕谦让其先行,贵雅倜傥。栖雁颔首以谢,行不露足,淑仪礼端。走至正殿金漆大门前,栖雁步子微顿。“可即使如此,即使事实真相,神医亲口所言,皆未错。我依然还是坚信神医绝非狠心之人,昨日之事,定有出神医预料之处

。”“记得燕神医特别爱竹,在下有意选一临竹之处,与神医促膝长谈。可这毕竟是易王府内,实不该喧宾夺主。东梁城西面有一竹斋,今晚酉时宣某欲在此处设宴,燕神医可愿赏脸前往?”

“如此在下必备美酒佳肴,恭候神医大驾。”那满是真诚的黑眸跳入脑海,栖雁竟不觉有些情怯了。自己第一次换女装本是有意向秦昕挑衅,故此无甚感觉,可…宣偌或说是祁洛暄,却始终是自己欺瞒以待,即便是这回,怕依旧仍是不免要算计于他…

栖雁的迟疑看在秦昕眼中,便似怀羞,嘴角掠过抹冷笑,眸瞳幽深,若有极黑暗之魔物挣扎欲出,却又在霎时敛去,难觅丝毫。深吸一口气,该来的总是要来,栖雁遂与秦昕迈进正殿。

殿内祁洛暄端坐主位,垂眸而思,秦亲王世子秦昕么?其实二人成年后几乎未再见过,可想起年幼时,他看自己的眼神,心中就没得不舒坦起来。也许世上真有人,生来便难为友…

那周郡主不知,又是怎样的人呢?外头那些流言他是不愿信的,若她…她真成了那样…自己岂非有负母后所托?纵是无奈,愧疚之情总是难免。侧座在旁的祁洛彬圆溜溜的眼珠转啊转,灵敏地觉出今日将有好戏上演。

离木肃立在后,注视正门处,不久见一紫袍青年,与一银衫少女由知州领入。

两人入内,引得众人皆移目相看。青年男子肤色胜雪,薄唇似扬未扬,似有惑魅,使人不敢多看一眼,怕就此沉沦。

银衫少女眉若远黛,星眸凝水波光粼粼,清绝脱俗,使人移不开目,偏又近之不得。

两人本一般灼灼华芒,明明绚亮,可正上方三人…离木瞪大眼满是惊骇,难以为信地盯着栖雁。祁洛彬瞥眼自己近乎神色恍惚,迷离不定的兄长,转目饶有兴味地打量,使其兄目难移,神思茫的周家郡主。祁洛暄怔怔地看着栖雁,脑中只余一片空白,不知该想些什么,有何事需虑,只晓一事…燕昔…竟是女子!“秦昕见过二殿下,五殿下。”“周栖雁见过二位殿下。”两人行礼之音唤回祁洛暄神志,最后望了眼栖雁,扫过秦昕,未遗漏其唇际几难察觉的嘲讽。收回目光,他依然还是气度尊宏的天殒二皇子。“两位远道而来辛苦了,钨启来使还需四日方至。”微笑与对易,楚两府世子,郡主并无不同,“别苑,厢房已然备下,委屈两位暂居。”“二殿下客气了。”不约而共的同声答言,话落,皆微愣,接着,一勾唇,一懊恼。

祁洛暄浅浅一笑,黑眸穿梭二人,更见深沉。“这位就是栖雁郡主么?”

祁洛彬开口打破僵局,“嘻嘻,和传言一点都不一样呢。”眼骨碌一转,五皇子无限天真道:“栖雁郡主,我看你和我皇兄好生相配,不如就作我皇嫂可好?”

此言一出,气氛比先时还诡异,殿内比方才更静默无声。才觉自己带小弟来也非坏事的祁洛暄,恨不能立时将其扔回!可双眼却不由自主地瞟向栖雁,欲知她如何作答。秦昕目不斜视毫不在意样,袖中手却拢紧。栖雁感知祁洛暄殷殷注目,此情此景脸不禁有些发烫,好个五皇子!偏首朝其悠笑道:“二皇子人中龙凤,栖雁怎高攀的上?”“可我着实喜欢栖雁郡主呢。”“唉,难得五皇子这般厚爱栖雁亦不好一直推却,也罢,即如此我便嫁于五皇子吧。”栖雁一派坦然道。殿中人无不一阵寒栗,这位郡主也太…离木只觉自己再次跌进噩梦,祁洛暄莞尔又失落,秦昕竟浮现抹真心笑意,只是…一闪即过。

五皇子祁洛彬脸涨得通红,磨牙撑起笑,道:“呵呵,我之前是说笑的。”

五皇子说笑哪有不笑得?于是殿内之人皆万分配合的笑了开来,使从来只让别人局促不安的祁洛彬,一张脸由红变紫,再转红,煞是好看。这场会晤便在欢声笑语中结束。

难怪她月下怜竹,可是在物伤其类?难怪她隐透着若有若无的寂寥,可因自幼丧母?为其悲愁而伤,感其孤苦而痛,这…这又可是动心?

难怪…难怪自己…对她总感不同,萦绕于心,即使回宫后故意不思,亦…散之不去…

原是…自己动了心…祁洛暄指按冰弦,曲调本为深沉和雅,却偶现杂音如珠落玉盘似是雀跃,时而又带惆怅之意。

情之一物,或丝毫不触,但若动了心后方欲逃开,便犹如在泥沼挣扎,只会愈陷愈深,再难自拔…纵然祁洛暄思虑周全,睿智持稳,但…情动时,又怎由己身?那夜他弹玉壶冰琴直至日旦,琴声几转,显是抚琴者心绪纷乱。那夜有人聆听夜曲不知该叹该嘘,终将所有微动情感压下,手随意划过案上环佩古琴,‘叮’一声轻响,却未能远传即消。人径自闭目而寝,琴独置无音,屋内只余寂静。那夜有人在窗前,凭着深厚内息听了一夜的琴,含笑神情却始终带着冷凝,嘲讽,及难解的复杂…

芳草沾露,枝叶役凉,紫袍男子步履轻雅的漫步于树荫下,呼吸着初晨清新的气息。

“秦世子。”娟秀少女迤迤而来,后跟着一娇巧婢女。“暮荷郡主。”秦昕回身见礼,“上次诗会一别,已一年过半,郡主益发明艳照人了。”

“世子缪赞。”楚暮荷含羞垂首,不敢直视那已在心中多时之容。观其娇羞之态,秦昕暗思,这位楚三郡主谦和温顺,虽非正室所出,却比有才女之名的暮莞郡主实要通晓世事的多,可惜…仍然免不了小女儿矫情…“唉,难得五皇子这般厚爱栖雁亦不好一直推却,也罢,即如此我便嫁于五皇子吧。”

她就…可,也未免太…不经意又想起栖雁,即使换回女装依不掩那份飒然洒脱…

“…道既不同,又何须多做叨唠?”道不同?哼!秦昕暗暗冷嗤,自己又何时肯让道而行过?道既不同,便是碎石移山,重辟出条路来又有何不可?楚暮荷虽非聪明绝顶,可心思细腻。秦昕虽与自己谈笑,但眸色数变,岂会是因自己?纵使早知无果,心中苦楚…依旧难免…秦昕智谋无双,此刻却看不出,近在眼前秀美少女笑颜温词后的酸楚,唯因心…不在此…

“燕…栖雁郡主,这么巧也来此散步么。”翠林环绕,松间泉流,日华初照,水雾泛光,祁洛暄一夜未眠,便早早梳洗,踏青闲游,未料竟远望见栖雁正朝此走来,银纱月袍,长发松挽,云衩斜插,几疑为仙。“二殿下。”栖雁翩然行礼,礼仪周全,又不失傲然气度。若是可以,祁洛暄极愿让她见自己时再无须多礼,可如此怕反令其为难尴尬,故而只得作罢。

“栖雁郡主,你…呃…其实我…”平日能款款而谈,此刻却词贫句乏。好容易二人共处,又是别后多时方见,应有不少话要一叙,但偏不知从何说起,如何开口。

唉,这祁洛暄果然君子如玉,若换作秦昕定然早已冷嘲热讽上了,岂会像他自个儿无措起来。

“栖雁之前…望殿下勿怪。”“怎会?出门在外多有不便,郡主行之无奈,我自是明白。”得知其真实身份迷茫过后只余喜悦,岂会气恼于她。对了!“既提旧事,郡主可还记得曾欠下一约?”那一约如何不记得,只是…“殿下指的可是月下之约?”“郡主记得便好,那…我看今夜月色必佳,履约可好?”黑眸中又闪现与那时一般的真诚期待,甚至比那日更浓更深,如何能拒?

月下之约是自己亲口许下,何理可拒?何况…许多事…总该谈个明白…不该留之‘琴’,留之不得!“也好。”栖雁笑答。闻言,玉雕华面,绽出日辉灿颜,温暖和煦,耀人眼眸。可暖人心扉的笑容,却使栖雁心头忧思郁结愈沉。本无伤人意,实难由己身…

“那是…二皇子和…那位小姐是…”小峨踮脚眺望,喃喃自语,哇,从这么远看上去那小姐全身像泛着银光一样,好美哦!另两人却早已看到金衣俊贵身形,与银衫飘逸倩影所成的如画美景。紫袍飞扬,秦昕慵懒笑道:“那位便是周亲王府的栖雁郡主。”修为深,目清耳敏,他似能闻窃窃欢语,似可见眉语目笑。顺着他目光望向二人的楚暮荷,听见那近乎摄魄的语调,不禁偏首瞥向他,灰褐色眸底深处仿有火烧,将整个眸子照得炫亮。心中一紧,再次移目眺至银衫少女,周亲王府的栖雁郡主么?原来…

“暮荷出来不少时辰了,恐兄长挂心,这就先行回去了。”抬首,第一回直直瞧着俊美面容,掩下酸苦,微抿嘴,极浅的一笑,

“秦世子想必还有事,无需相送。”这回可否…确然心死…

秦昕客套表示与护送之,见其坚决,亦不勉强,独自留下,待望至栖雁先行离去,眸不见底,飞身而下。金衣俊贵男子慢行于林,愉悦之情尚未褪尽,却又陷沉思,她愿赴月下之约,可神情却分明有异,她…她心…“二皇子。”悠扬之声使祁洛暄回头,见来人不由惊异。“秦世子?”

福城近来或是来的贵人多了,连着带来了贵气,城内荒地上几间普通茅舍,竟被人尽数买了去,那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鬼地方,真不知买了有啥用。“执雪,豫庄之事和中途截杀秦、周两府的事都失败了。那人不出四日便至中原,福城之宴按期而行,一旦…”此时,普通茅舍中,土黄金衣满脸络腮胡子,腰圆背厚的中年汉子近似训斥地,对着名唤执雪之人皱眉道。那执雪从头至脚一身着白,脸亦用白巾蒙着看不清相貌,腰系一把纯钢阔剑,拱手却不见敬意,平平道:“秦昕,周栖雁都非简单人物,我甚至怀疑夕影门会不会与之有关。”

夕影门?“你是说真的夕影门?”

中年汉子大惊道:“怎会这么巧?”

“巧?若目的相仿也称不得巧,福城之宴开了,他们也未必得尝所愿。别忘了,周栖雁和他们可是有仇的。”“哼!黄毛小子当年之事你才知多少,若真说有仇…”突噤音,稍顿又厉声道:“你只需做好份内的事便可,其它的少管,别忘了你那娇滴滴的姐姐!”执雪闻言,目漾若冰寒芒,似雪神光,却低头遮住,唯恭谨应声。

“郡主,你回来了。”“嗯。”栖雁四处瞟了瞟,这别苑,这厢房,昨日自己到后,来了几个丫环侍从,搬动了不少器皿,更换了许多用具,布置的舒适典雅,不觉繁琐累赘,吩咐之人显是对自己有所了解,方能…

“冰凝。”“郡主有何吩咐?”郡主终于发现自己这个贴身丫环的好处了?伺候一个根本不需要伺候,甚至常常不见踪影的人,其实是很辛苦的呢!“将那把琴擦拭干净。”那把琴?“郡主指的是九霄环佩琴?”“这儿有第二把琴么?”“呵呵。”冰凝讪讪笑道:“怎么,郡主你终于打算好好学琴了?就是嘛,哪有人会因为琴比笛子重这种理由,就…”“好了冰凝,快去擦吧,我今夜等着用。”栖雁摆摆手,不耐烦道。今夜?“这么点儿时间,你来得及…”哇,那眼神…吞了吞口水,冰凝喏喏道:

“我这就去还不成么?”待冰凝离后,栖雁再也掩不住阵阵忧思,愁绪。九霄环佩琴是娘以玉壶冰琴所换,这其中深意…当初自己嫌瑶琴携带不便,故而弃之学笛。二皇子,祁洛暄…是否那时,你我之缘便也已然被弃了呢?唉…

邀得月来事已非

夏日满月如盘,清美宜人,可秋日,尤其是这偏远的福城,月至盈时,无星无云,夜风徐徐,现出瑟瑟萧凉之意。“未料福城内亦有这样的竹林。”只是秋竹环绕,翠影映月华,未免更添寒意。

“嗯。”祁洛暄微笑道:“幸而竹之性,择地而居,长定后,面风雨不屈其身,凌霜雪不改其志,非同与杨柳之辈,否则这儿纵有,错过了时候,亦看不到了呢。”自己曾说的话他竟记的一字不差,只是语至尾处何来的伤感?栖雁微疑,启唇道:“二殿…”“呵,这九霄环佩琴与玉壶冰琴,也有十八年未曾再聚一处了呢。”话未完,却被看着桌案上两把名琴的祁洛暄,似是无意地打断。“是啊。”今夜的祁洛暄似有异样,而自己竟看之不透,清晨明明还好好的,这会儿却…

“记得娘曾提过,当年皇后以此九霄环佩琴奏一曲‘银河渡’为她与父王的新婚贺礼。”

“而令堂身披凤冠霞佩,艳红头巾未摘,当堂用玉壶冰琴还了曲‘惜飞樱’,以表祝愿。”

音落,二人皆一阵沉默。‘银河渡’贺的可是有情人,破千难,过万险,终成眷属?‘惜飞樱’祝的当为母后,芳菲得惜,恩爱不减,永被护怜。可…昔日美好祈愿,尽皆成空,昔时如花美娟,早已凋零…“常听人提起,秦皇后温良淑德,乃少见得贤后。”栖雁轻抚九霄环佩琴,观琴识人,此琴精雕漆彩,却无盛气凌人之感,婉约和美,望之神定。“母后确实温柔可亲,我似从未见她生气过呢。”祁洛暄似入追忆,忽而一笑,“呵,周夫人当年英姿又有何人不晓?”这些年常常看着玉壶冰琴,冰清玉洁,以其弹曲,似笑傲风月,绝世风华当同其主。再望玉壶冰琴一眼,不由暗生苦意,这琴周夫人虽赠母后,虽伴自己成人,但终究与眼前人更为相配。不是己物,强留…亦…无用么…九霄环佩琴端稳温婉,大气深藏于内,其实比较合适他用吧?栖雁牵了牵樱唇,早准备妥善之语,偏难出口。一般丧母之痛,皆处无奈之位,难得他依旧温良谦恭,未尝冷了心,弃了情。他的心意,自己亦非不晓,只是…静静看着栖雁欲言且止,迟疑为难之态,祁洛暄垂眸,掩下苦意愁思,自己昔日为何不曾留心她应非心应,愿非真愿。是真未注意?还是内心深处不想发现呢?

“公子?”“嗯?”“现在,栖雁郡主应在和二皇子一块儿赏月吧?”若未看错,门主分明待那郡主不同,怎么这会儿像没事人一样?“小瞳你猜尊贵的二殿下今夜会说些什么?”秦昕悠懒斜躺着,似闲扯家常般问道。

“呃…”八成是表露心意啊,难道不是?不再搭理贴身侍从,秦昕转头望向窗外明月,笑得义含不明。

为什么呢?望着衣袂飘扬,端坐抚琴的祁洛暄,栖雁的心似是软了一块。为何他突然说要效仿昔时皇后与娘亲,互弹一曲呢?为何自己表示不善琴艺,他只和煦一笑,藏起失落黯然,便坐下拨弦奏曲,亦不多言一句呢?

为何他偏要弹‘随逍遥’,却偏又将这轻快之曲弹得如此忧郁沉重,似有无限惆怅随琴音溢出呢?一曲罢,逸韵悠悠,入耳冰心,秋夜深,凉风习习,袭面生寒。“冰弦鸣于殿下十指,‘随逍遥’果为杳妙好曲。”栖雁想要打破这闷人的一瞬。

祁洛暄却未接言只定定看着她,眼若静湖无波无痕,却又似洞悉清照一切,那黑眸甚至闪出几分悲凉的明悟。许久,他终于幽幽开言,努力以轻松口吻道:“呵,玉壶冰琴在洛暄手中已有多年,可今日方知,其风其韵,终难相合,故而有个不情之请,望郡主应允。”顿了顿,最后望眼并排着的两把名琴,“望郡主能应允,重换回彼此的玉壶冰琴与九霄环佩琴,不知意下如何?”栖雁不由错愕,这正是自己原本欲语之言,以隐射当年定亲一说确乃戏言,可他竟如此轻易…

突然栖雁明白了他今夜的古怪,明白了那曲中的凄涩,明白了其中的用心良苦。

祁洛暄…你…何苦…凝神望着那如玉脸庞,发一丝不漏得束于冠中,却无奢华佩饰,尊贵自成,却无逼人气焰,明达睿智,却善解人意,像他这么一个人,却为何…为何偏生对自己动心?“前一刻还举杯共欢,转身便能毫不留恋的潇洒离去,其实你才是真正的无情之人。”

铭烟或许你是对的,我…确实无情…勾扬樱瓣,星眸清泠不带一丝情绪,栖雁温雅浅笑道:“栖雁亦觉九霄环佩琴更符殿下贵气,如此便依殿下之言。”不去瞧他笑颜中是否强忍苦涩,栖雁伸手,欲抱回放在他面前的玉壶冰琴。偏祁洛暄也伸向置于她跟前的九霄环佩琴。两双手臂徒然交错,一愣,同看进对方眼瞳深处,墨漆黑眸若掩涩然酸苦,灿灿星眸似隐悲悯忧闷,四目交接,皆是无奈。相对一笑,拿回各自之琴,终徒留…黯然神伤…

“小瞳,你可知祁洛暄最大的短处为何?”主子又愿意和自己说话了么?“是…”虽觉得他比不上主子,可真要找其缺点一时半会,还真想不出。

“他这人阿。”秦昕掀唇嗤笑,“为人行事务要尽善尽美,却不知这世上岂能事事周全…”

这…这话…是主子会说的吗?主子才是最随心所欲的吧?“呵,你不懂。”似闻属下腹诽,秦昕摇首道:“他要事事周全,并非与我一般,我只凭己心,他却要顾及他的父皇,他的皇弟,他的友人,甚至整个天下…”事事顾及,终究难全。这次,他也必会顾及她的心思,而她又岂愿为笼中之鸟?所以,今日定然…可为何明知如此,明晓无果,心中仍觉有些不舒服呢?这夜当真太长…

“离木,你再看,我二哥也不会提前回来。”祁络彬对着伸长脖子往外张望的离木凉凉道。

“五殿下,你就一点也不担心二殿下吗?”离木回首,皱眉盯着他。“担心?”祁络彬嗤之以鼻,一脸张小脸交织着气愤心疼,“他呀!还没争,自个儿就认输了,怪得谁来?大笨蛋…”“殿下他不是不争,而是…而是…”“我知道。”

祁洛彬翻翻白眼。记得母后去世时,二哥悲痛更胜年幼的自己和娇弱的大皇姐。记得大皇姐才过及笄,就被父皇远嫁钨启,二哥曾经跪求父皇收回成命,却被‘天下为重’四字堵住了口,皇姐登上凤鸾时,他独自偷偷饮泣。从此,他在外为面面俱到的贤德皇子,在内,上恭敬父皇,下友爱手足,尤其是对自己…

若他不是这等重情重义,自己又岂能安心做这任性皇子?怎愿将来只为一逍遥王爷?皇室手足从来情浅,自问与他异地而处,未必能做到如斯田地。只是二哥,帝王情重,是祸非福阿…

独坐竹林,栖雁已先行回去,这天,这地,这四绕的苍凉翠竹中只余一个自己,萧然清空。

思绪不由回至今晨,若那人未出现,未说那番话,自己怕未必会做此抉择,如真那样又是好是坏呢?“二皇子。”回身,但见俊魅身形,紫袍飞翻,好一派睨傲天下之姿!“秦世子?”秦昕悠笑,看不出真意。“殿下起的这么早来此散步么?”“秦世子不一样这么早?”这位表弟平素极少正眼看自个儿,今日…“我?实不相瞒,秦昕其实一夜未睡。”“一夜未睡?”“呵呵,昨夜不知谁弹了一夜悲曲,扰人清梦。”悲曲?祁洛暄脸上的笑,不禁僵了一僵。“哦?我还当是秦世子要陪佳人踏青,领略山光湖色,故而早起呢。”秦昕眯眼,他看见了?哼!果然,平时道貌岸然的样子,实非善与之辈,否则岂能摆平朝中那些老狐狸?“来会神女的是殿下吧?”诡秘一笑,“只是楚郡主瞧见后,便急着回去,不知是什么缘故?”

楚郡主?楚家!祁洛暄一惊,自己一日一夜皆恍如梦中,竟忘了此次设宴本是为了…

如今…该怎么办?“说来周亲王府与外界所传相差甚远呢,殿下觉得可是?”“嗯。”恍惚似不知所言。“翼城地利人和,周亲王管制有方,雁郡主…”祁洛暄猛然惊醒过来,极不愿问,却又生涩开口道:“怎样?”“通明世理,聪慧无双,自有意志,绝非任人摆布之人。”秦昕似随意之极地道:“来此路上,秦昕曾恳请雁郡主至秦王府避将至风雨,说来惭愧,结果却遭拒了呢。”该高兴么?为何却无喜意,不安反倒愈重,“却不知为何?”“因为…”笑,如同看着他人,一步步迈向沼泽,一寸寸走进沙漠,“只因她欲顶风而上,冒雨而前,另辟天地。”一字一句清晰入耳,仿若冰水当头而淋,寒凉彻骨!她之真心竟是如此么?!那自己所为可是在强人所难?“对了,殿下迟迟不曾大婚。周楚两府郡主皆芳华正茂,才貌双全…”

不!他绝不愿让今生唯有的一次动心成为工具!况以她之性,怎愿困居一方天地?以她之智,又何甘为他人利用?以她之傲,岂能容真情中掺一丝不净?......秦昕好生厉害,自己明知其故意相激,却依旧…“…暄儿,母后要你记住,将来尽你所能善待周亲王之女。”母后儿臣今日所行可符了您的嘱托?未想一日,放了她,远着她,竟是自己能为她所做最大之事。“暄儿,并非父皇心狠,送你皇姐远嫁,你须知为帝者‘天下为重’!”

父皇儿臣今日可是按你吩咐行事?平生仅有的动心,终究还是要弃。栖雁…你我皆万般无奈,而我唯一能为你做的,只是尽己所能,不将周亲王府再扯入其中,唯愿你可常得逍遥自在,犹若初见,如此而已…

林间幽陌,夜凉露重,栖雁冉冉而行,失了往日的轻灵,一片梧桐叶飘下,在半空中随风舞着圈子,二指微递,犹如枝头摘花般轻巧。“梧桐一叶落,而知天下秋。”启唇轻喃,神色浮忧,突觉异声,叱道:“谁!?”余音未散,指间落叶已射至树丛,一拔长身影跃出。“箫吟?”栖雁微觉诧异,随即释怀,柔和道:“箫吟你怎么来了?”

“郡主。”箫吟踱至其身侧,脸上略显几分尴尬,踌躇道:“属下是…是…”

“箫吟,可是担心我?”眼带几丝顽皮,栖雁浅笑清雅道。“…”箫吟语塞,栖雁亦不再逼,就着月色默默前行,寂静林中,二人脚踏落叶之声格外突兀。

忆及她适才那抹忧伤,良久,箫吟终忍不住,开口道:“郡主…您…没事吧?”

“我?我能有什么事呢?”栖雁嬉笑道:“该了得都了了,不是么?”“嗯。”郡主…您…终不愿将悲伤忧愁现于他人面前,便和那时一样,再苦再痛,独自忍下,只露一抹笑,似对一切毫不在意。可…您的心,从来没有您所认为的那么冷,那么硬…“丑时都快到了,咱们再不快些回去,冰凝那小妮子又该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了。”做出个夸张的厌恶表情,栖雁戏道:“我可受不了,还是快些走吧。”“是。”压下心中重重愁虑,箫吟只应声,随其快步而行。

真不知道,明明事事皆在自己掌控之中,却为何还像个傻子似到这儿站着呢?

秦昕立于花茎,对自己不好好睡着,来此吹风之举不觉暗讽自嘲。远远地望见两个徐徐行来的身影,眉微拧,又舒展开来,笑着走近。“雁郡主,箫参将,这么夜了,还闲散赏月好雅兴。”“秦世子不也还未就寝。”栖雁微讶过后,亦客气回礼。“秦世子。”箫吟瞟眼栖雁,郡主今夜身心已倦,不宜再与这难测之人多做纠缠,上前一步,抱拳道:“世子夜已深了,郡主需回房歇息,就此别过了。”箫吟,栖雁轻吁,你一片好心,只怕反会…呵,真是护主心切啊。秦昕心里一声冷笑,突然冒出几丝恶意,嘴角随之溢出一丝魔魅的笑,“其实在下刚得知一个消息,想郡主和箫参将都会感兴趣,这才…”唉…心中轻轻一叹,今夜果是多事之秋阿!“哦?”栖雁似好奇道:“不知昕公子得了怎样的消息?”“呵,郡主可晓此次钨启来使乃是何人?”紧盯着看不出情绪的秀颜,不愿错过半点变化,“正是钨启昔日荣长公主之子,现当朝佐政,任无影。”任无影!?箫吟只觉浑身一颤,撇首看向栖雁,却见她神情淡淡,平静道:“是么?这么说来,此次出使,该是九王爷钨启韶所定的了,钨启…也不太平呢。”就这样?秦昕锁视清睿内敛的出尘之容,任无影不是…“呵,任无影非如外界所言一般为栖雁的杀母仇人,怕是要让世子失望了。”栖雁玩笑似的耸耸肩,绕过他,慢慢步回别苑。箫吟微施一礼,便紧随其后而去。秦昕未阻,只站在原处,一动不动地瞧着栖雁背影,心中头一回,竟生出几分懊恼之意。

大队人马驻扎在关外临边境处的草地上,车辆马匹皆散停与一旁,正中园帐内文儒模样的中年男子,素袍松披,伏案翻阅着大堆信件、书卷。“大人。”一武士掀帘而入,肃立禀道:“启禀任大人,程副尉推断,按此速度只需两日即可抵福城。”

“嗯,我知道了。”任无影头亦未抬,边继续整理书卷,边挥手示意那人退下。

那人却未动,亦不出声,只静默站立着,看着他。皱眉,任无影不耐得抬起头来,瞧向那脸色蜡黄,居然敢不领命退下的武士。

目光交错,任无影惊愕道:“你…你怎么来了?”“奉王爷之命,将此物带来交由大人赠与故人。”武士说着,双手捧上一只檀木锦盒,任无影掀盖一看,眉头皱得愈紧,瞟了他眼,道:“太过冒险,王爷…他难道不怕适得其反么?”武士笑曰:“王爷说这世上之事,本没什么是不冒险的。况且如今之势若坐以待毙,只会将自己置于更险之地,不如…”“不如先发制人,以免错过良机,处处被制。”浅笑优雅,从中可一窥,二十年前,那名扬四海之‘出尘公子’的风采。

往事如烟故人来

琉璃灯火绚亮若星,五彩锦缎灿艳若霞,四季蔬果堆摆若山,山珍海味一应俱全,婢女宫人穿梭若云,达官显贵聚集如蚁。钨启使者将至,故而宴已备下,静候来使。今日之席,二皇子祁络暄与五皇子祁络彬坐于正位,南边上座留于钨启使者,秦家位高势大,另加又是国戚紧挨其坐。易郡主虽被封公主,奈何易家势弱,且郡主待嫁之人不宜出宴,易世子一人前来,遂只得四家末座。周、楚两家相当这回周家之位,却被安排在楚家之下,众人不禁猜疑,瞧这模样,二殿下莫不是将娶楚家郡主为妃?就不知之哪位,三郡主岁长柔婉,但四郡主才名远播,且有流言说三郡主实非正室所出…也有人对此毫不在意,即使感知了,不过再次叹句,‘用心何良苦’罢了。

望着正席上朝服更显华贵,言笑拘礼使人自生敬畏的祁络暄,栖雁不由垂下眼眸。

前夜,黑眸中涩然苦楚埋的那般深,深痛得撼人,今日要迎来使,他眼中竟连一丝苦涩影子都找不到了,可自己知道,那痛未尝消失,而是…被他藏的更深,深到旁人再难寻出一分,深到钻心之地,最后麻木…类似体会自己亦有过呢!只是…麻木的太久,久到自己都快忘了,时光,有时确是个好东西…

静静看着她的黯然,秦昕的眸色亦随之暗了一分,她摆脱了麻烦,为何不见开颜?莫非…莫非祁络暄对她而言并不是麻烦么?楚暮荷瞥了眼窃喜的兄长,故作矜持低下头去不看他人的小妹,不由忆起那日清晨如画的一幕,心中微叹,这一切…未必值得庆贺阿…抬眸,悄悄瞧向栖雁那日只模糊看个影像,不甚清楚,今日近着细看,只觉这位周家郡主虽非绝色,但一颦一笑无不雅极秀绝,举手投足无不脱俗绝尘,若即若离,竟像不沾半点烟尘俗气,让人恍惚,难以移目,疑若身处梦中。栖雁觉察到她的目光,这位楚家美人看着自己做什么?泰然自若冲其展颜一笑,美人竟红着脸低下头去,唔,有趣…楚暮荷不料她竟会注意自己的目光,因心中存有几分与其比较的意思,不禁尴尬,垂首遮羞。

纵使难免黯然酸涩,可那爽朗的笑容,依旧令人无法讨厌呢。突又思及一事,心下忧虑更甚,暮莞她如何与之相比,只怕楚家…在座者各怀心思,底下人察言观色,此时得报钨启来使已至殿外,随着祁络暄一声有请,殿内霎时静了下来,众人皆侧目望向殿门处。任无影头戴襦带平冠,身着玉色绢布宽袖官服,系着皂缘软巾垂带,目不斜视,正步入殿中,对祁络暄俯身行外使之礼,恭敬道:“钨启下臣拜见天殒朝二皇子,五皇子。”

“任佐政免礼。”祁络暄仪态雍容,微笑道:“任佐政千里而来,促我朝与贵国更为和睦,实乃辛苦,特此设宴洗尘,还请入席吧。”任无影行礼入座,待其坐定后,歌舞起,鼓乐鸣,敬酒声,客套声,参杂其中。

任无影边温和有礼地应酬着,边逐一扫视殿内众人,忽得双眼闪过道惊芒,银衫少女映入眼帘,清灵之气与这喧哗宴席似有不符,使其不自主地想起了十五年前那抹决绝飘逸的倩影,那曾无双的风华,就在自己眼前染上艳红鲜血,芳魂消散。

她…那少女却对自己悠悠一笑,执杯而敬。颔首以应,饮下佳酿,脑中轰得一亮,她…她定就是兰寒月之女,周栖雁!

真想不到,当年的小女孩已…观其泰若之姿,睿智内敛,想必不输其母当年。也是,那时便该知,此女日后绝非池中物…突觉有道阴冷的视线盯着自己!转目而寻,只见一紫袍玉带,俊美公子对自己温雅而笑,灰褐眼波流溢,竟若现邪逸,他是…按其所坐之位当是秦家世子?!为何觉得他看自己的眼神有些古怪,似探究,似好奇,又似隐含着微微怒意?这些年与秦家应无交集才是吧?秦昕摇曳着酒杯,暗自沉吟,任无影看似儒雅文士,实则定藏有大智,羽翼被束下能助钨启韶分权夺势与已如日中天的钨启昊平分秋色,又岂是常人能为尔!“呵,任无影非如外界所言一般为栖雁的杀母仇人,怕是要让世子失望了。”

当年钨启一役秦家损失惨重,周亲王之妻兰寒月又死于关外,后传其女周栖雁曾被九王子钨启韶掳回为质。是时这韶王爷不过十四,岂有能耐杀兰寒月夺其女?动手的必为任无影方是,可她说此言的神情不假,这其中…箫吟立于栖雁身后神色紧张,一旁冰凝不解,“你干吗啊,别一副如临大敌的样子嘛。”

“…”箫吟没有吱声,栖雁听到冰凝的话回眸一笑,才使他稍稍松驰了些。上座的祁络暄看在眼里,愁思才起,不觉自嘲,都已决定放下了,又何必多虑,徒为难了他人,苦了自己。酒酣菜饱,宴入尾声,任无影起身道:“多谢两位殿下今日款待,下臣特备薄礼,皆是钨启土物,不成敬意,还望笑纳。”数个钨启国随使侍从,每人手端一托盘,上置一木盒,奉于两位皇子,及四亲王府出席之人跟前。两位皇子的礼物是钨启表愿继续和睦共处的国书。秦昕随手翻开盖子,原是把翡翠扇子,身后小瞳几忍不住笑出,主子平日戏演得太好,竟连远在钨启也…

楚暮莞打开所得木盒,见是珍贵象牙雕凤砚台,不由面上一喜,又强忍了下去,微笑致谢。其兄得的是对软金丝护腕,楚暮荷的则是荷花白玉钗子。易雪松似也得了心爱之物,颔首以示谢意。栖雁抚着木盒,良久,迟迟不曾掀盖。她能感觉到不仅秦昕等人颇为好奇,任无影似也在关切着自己。呵,看来这盒中物不寻常阿。轻轻挑起银扣,缓缓掀开木盖,里面竟静静躺着把匕首,瞟到的人都微感诧异,箫吟更是刹那间脸白如纸。栖雁却神色未变,还拿出把玩一番,勾唇似笑非笑地瞅着它,再将之重置回盒内,像他人一般略表谢意。

“箫…吟,这把匕首…”别苑厢房内的红木案几上,新搁着只檀木盒子,冰凝盯着它半晌,看不出个所以然来,转而讨好正愁眉不展,独坐沉思的箫吟,央求道:“嘿嘿,告诉我嘛,你知道的对吧?”宴散后郡主也不知跑到哪儿去了?这箫吟又魂不守舍的,肯定有问题!

箫吟只瞥了眼木盒,继续沉默着。冰凝耐性告竭,赌气道:“你不肯说算了,等郡主回来我问她。”箫吟顿时两眼喷火,狠狠瞪向她,那眼神太过凶狠可怕,以至冰凝‘哇’一声哭了出来,边还委屈哽咽着,断断续续道:“我…我也是担心郡主嘛!你…你这么凶干吗?!呜…”

一时情急,箫吟亦知自己有过处,瞧她又哭了起来,不知如何劝慰,无奈对天翻翻白眼,希望郡主快些回来。

“任先生,现在该称任大人才是,好久不见了。”栖雁望着在夜间镀上层朦胧幻美的山色,风拂耳过,深吸口微凉空气,似感惬意的样子。

“确实…”任无影定定看着她,神情复杂,“一别经年郡主已亭亭玉立,风姿卓绝,无影却是老了。”“老?先生相貌并无多大变化,更何况…”栖雁噙笑,似赞似讽,道:“更何况,先生岂不闻‘老骥伏枥,志在千里’?先生的壮志,韶王爷的雄心,又岂能为岁月所磨灭,只怕愈积愈重了吧?”“周郡主?”不明其真意,任无影有些困惑。“唉,人与人果然不同,家父与先生一般年纪却,只想安享晚福,栖雁不及韶王爷年长,却只思逍遥玩乐,相较之下真令人汗颜阿。可…”词锋一转,“人各有志,皆不该强人所难,先生说可是?”“郡主难道不想探知当年兰残阳遭何人陷害,周夫人又因何…”“知道了,又怎样呢?”冷冰冰的话打断了任无影,“已发生的事,便可重来了?已造成的伤,便可消去了?已逝去的人…”语调微露悲悼,“已逝去的人,便可复生了么?”

“至少可求个公道,不是么?”任无影轻轻道。“公道?!”栖雁嗤笑,“我要它做甚?没有它,我过去十多年一样活的自在舒心。况且,我深信,家母也好,舅舅也罢,兰家亦无一人会在意这所谓的公道,先生也就无须费心了。”

“周…”“任大人在此赏月么?啊呀,雁郡主也在阿!”魅惑之音飘至,栖雁忍不住想要翻眼,今夜乌云满天,哪儿来的月亮?“秦世子?!”任无影诧异,看了二人一眼,略有所悟,拱手道:“在下随意看看罢了,这就先行回去了。”秦昕微笑道:“呵,是夜了,如此大人慢走。”栖雁亦含笑持礼,目送其离开,待到不见其身影,立时启唇问道:“世子来了多久了?”

“不久。”秦昕笑答:“刚巧得闻郡主所有的慷慨陈词罢了,郡主胸襟令人佩服!不过…杀母之仇,不该是不共戴天的么?”“够了!”栖雁终于动怒,“你,像你这样的人明白什么?!”“我是不懂。”秦昕淡淡道:“从我出生起,父母两个字都是可笑的。若说曾对我有过真心关怀的,唯大哥一人了吧。呵,可我未满十岁,他就摔马‘意外’死了,你知道么?”转向栖雁,似有魔雾绕身,“在他的灵堂上,我娘声声质问我道:‘为什么死的不是你呢?’,怎样,觉得有趣吗?”

怔怔看着邪魅毕露之人,却似乎不若平日那般强烈的排斥。从未得到和拥有后失去,秦昕,你我谁更可悲?低下头,掩去此刻滋生的近乎怜惜的情绪,栖雁幽幽道:“我娘不是任无影杀的,她是…她是自尽而亡的,是为了护我…才自尽而亡的…”

“好了,你别哭了。”箫吟认输开口,“我说便是了,只不过,郡主面前你切勿多提。”

“好。”冰凝即刻止了泪,像乖宝宝听故事般,望着他,犹挂泪珠的睫毛眨阿眨的。

箫吟无奈摇头道:“夫人的事你知道多少?”“嗯,知道得不多,只晓得夫人她是自尽在自己的阵中,好像和郡主有关。”冰凝思索道。

点点头,箫吟幽喟:“不错,唉,要说缘由,须从‘无回阵’说起…”

“‘有去无回留魂阵,地府幽冥此间存’,‘无回阵’名震江湖多年,皆知此阵乃决绝之震,却不料…竟决绝至此…”秦昕轻叹,“令堂为护你周全,当真费尽心思啊。”

“呵,即是如此…”栖雁不觉握紧了双拳,连身子也有些颤动,“可偏偏连这最后的心思,也要被人糟蹋一番!”“栖雁?”秦昕轻唤。此刻的她不是傲姿飒然的神医燕昔,而是需人怜惜的柔弱少女。此刻的她看来竟这般脆弱,仿若只需一阵微风便能将其吹折!秦昕微动,想伸出双手拥住此刻的她,但正因为那份易折的脆弱,反让其难得的迟疑起来,素来果决的他,首次有些犹豫不决。便在秦昕犹疑的片刻间,栖雁眼中那一瞬的迷茫散去,转眸看向他时,重又恢复澈亮清明,笑浅极若无,道:“其实也没什么,不过是我输了一个赌罢了。”“一个赌?”秦昕敛去复杂思绪,疑问道。“不错,正是一个赌。”一个没有任何赌注的赌,却令那时的我,失去了世上仅剩的珍贵之物…

“呜…夫人…好了不起哦!”抹抹被感动得眼泪,冰凝追问道:“既然那任无影都发了毒誓,怎么后来郡主又会被他们掳回为质呢?莫非他们破誓毁约?!”气愤至极的怒吼,“岂有此理!也不怕报应!”箫吟却缓缓摇了摇头,叹息道:“若他们当真毁约,那或许…或许反倒好了…”

“啊?!”冰凝大惑不解,他…他们反悔才好?!这是什么道理?闭眼,似是那伤痛已沉重的,连他这个局外人,亦感同身受,亦难以承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