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木拱手道:“情况确实如此,还有…”“还有什么?”“楚家近来曾私下和任无影之人接洽,或许…”与此有关…“殿下。”正说着一侍从叩门而入。“甫行,何事?”“任使者似带着随从去见周郡主了,不知…”“啊?!任无影这时去见周郡主定是有什么企图!”离木急道,却未见祁洛暄回应,“殿下?”

“她…不会…”以其之性,凡事置身事外,决不会为人利用,更不会有所私欲…

“殿下!周栖雁并非当日燕昔,何况,今时不同往日啊!”郑铭烟死得不明不白,难保她不会因仇怨作出些什么来。听着下属焦急万分之言,静默半晌,再开言,祁洛暄仍轻轻道:“她…不会…”

任无影未曾料到自己来此会见到这副情景,栖雁端坐一侧手里捧了杯香茶,箫吟立于其身后,茶几的另一侧亦放着杯热茶,她…竟是在等自己?“任大人,请坐。”不离他的惊愕,栖雁温和有礼道。瞟了眼其身后脸色蜡黄的将士,露出悠悠一笑,“这位将士也坐吧。”任无影与那将士惊讶过亦只在一刻,随即依言坐下。后者端茶毫不防备地饮下,令任无影皱眉,栖雁掀着杯盖,清浅勾唇。“周郡主,在下这次前来,欲告知昨日近郊环山所遇之事,也许…”微顿,抬眸,她依旧神色如常,“也许与那郑…姑娘之死有关。”

栖雁未语,喝茶的动作却慢了下来,只其在听任无影深思着开口:“昨日在下至环山北面未久,便遇上了十个白衣人…”那十人的剑阵当真厉害,刀芒剑影,犹在眼前,寒风呼啸,仍刮耳边,“我全力相抗亦险些不敌,幸而突现一人出手相助。”那人武艺极高却不知是何人物,虽助自己却又蒙着面,显得神秘莫测,“后听闻郑姑娘就死在那一带,所以…”郑铭烟究竟为何而死,是遇上了逃走的为首者,还是…“哦?大人昨日也去了环山那儿么。”似乎这才是自己关心之事,栖雁随问道。

任无影与那将士均一愣,她和郑铭烟不是交情莫念吗?怎会…“嗯。”了解的颔首,栖雁似不经意道:“如此,楚家…两位是信不了了吧?”

她竟知自己与楚家约于环山之事!惊疑不定,紧紧迫视仪态优雅不露分毫之人,一阵气馁,她说得不错,相约之时之地,竟遭截杀!楚家是信不得了,所以…“所以两位急急前来,欲重提旧事?”想托周家下这混水?“周郡主。”那将士忽然开口,目光灼灼,“早听大人提及郡主心胸广阔,旧恨不究,如今…连新仇亦能忘怀么?”白衣人多半为大王子之人,先与人合谋追杀其母,后许为害死知己的凶手,她真能不顾?!手缓缓收拢,眼神逐渐凌厉,却又瞬间敛去,瞟眼任无影,栖雁微笑道:“任大人,铭烟乃燕昔之友,自然决不能任其死得不明不白,但…与周家无关!”与周家无关?任无影不明其意。那将士却眸神微暗,似忆似思,就凭她自个儿,只…靠自己是么?“可如此,郡主欲要…”“钨启国国君近来病势听说又沉重了几分,若是神医燕昔前去诊治,两位以为如何?”

持神医燕昔身份,以治病为名入钨启皇宫,行调查之实?任无影笑道:“郡主好谋算,不牵扯自家,只是…这样我们未免太吃亏了?”

“怎会?”栖雁含笑反问:“纵握军权,但这些年,呵,也未免太平过了些。战时军贵,和时兵贱,宗亲支持的又乃大王爷钨启昊,时局不利啊!故而,国君康健对任大人现今而言,亦为至关重要的,不是吗?”眉挑将士,笑意幽深,“你说呢?”清晰吐字,“韶

爷?”此言出,房中霎时杀机弥漫,那将士或说是钨启韶正襟危坐,箫吟紧握剑柄,任无影指微动…

栖雁似依旧悠笑品茗,不及眨眼,却若星疾驰,似影迅疾,至钨启韶身后。

冰冷的匕首抵于颈项,钨启韶只听她轻笑道:“让任大人快收了‘离尘剑’。呵,你不想让这鲮铢再次饮你的血吧,九王爷,钨启韶?”“哈哈…”许久,僵持之势,终在钨启韶的朗笑中打破。“周郡主?”毫不受脖上的威胁,头往后靠在散着幽香的娇躯,“你还真是一点未变阿,雁儿…”“彼此彼此,只除了王爷之前无易容这等爱好。”

雁儿?不记得自己和他有这样的交情!

收颜正色,“郡主适才所言,不无不可。”“王爷!”任无影欲说什么,被其制止。“毕竟,若无当年周亲王的合作,替我除异己,去了大王兄不少势力,也无我今日。”那时周冥义接受自己提议,里应外合,除去钨启昊军力,再由任先生和自己与其定和约,从此自己在军中树立威望。为表诚意以其女为质,她…应该都知晓了吧?垂眸,栖雁放下鲮铢,淡淡道:“家父当年只为平息干戈罢了。”眸微烁,语带讽意,“韶王爷愿相助,不惜损及兄长,这份大义才令人感佩。”言下之意,里通敌国,是他非己。“周栖雁郡主?神医燕昔?”

钨启韶起身,鹰目细细端详栖雁,勾唇笑得霸气,“你比过去更有趣了呢。”偏首对箫吟道:“还有你也变了不少嘛,箫吟?”箫吟肌肉绷紧,有些僵硬,栖雁不动声色地走到其身边,冷道:“人总会有所改变,这世上不是人人像王爷与任大人一般坚定不移。”回眸示意任无影离座,钨启韶转身踱出,抛下了句,“我会在钨启恭候燕昔神医大驾。”头不回地扬长而去。

待其离开,栖雁疲惫地跌坐下来,整个身体瘫靠着椅背。“郡主,你真得决定去钨启了?”“嗯。”“…”“还有事么?”“王爷,他…”箫吟迟疑道:“您…早知王爷当初会那么做是因为和韶王爷做了那个约定么?那王爷他其实…其实定是对您的安危有把握才…”“是啊,可那又怎样呢?”轻轻呢喃,嘴角竟微微翘起,“箫吟,我早知若非娘之死,他未必有破釜沉舟之心定那约定,我早知他是为了天下万民,我都知晓的…”可那又有什么不同呢?对昔时的自己来说毫无差异,而如今…自己已然不在意了。“郡主?”箫吟有些呆愣地看着栖雁突然立起,只留了句,“我出去会儿。”便走出门外,不见了人影。

望德宫花园内假山上有座‘祈雨亭’,可俯瞰整园之景。见银衫佳人进入眼帘,倚栏而望者不觉扬眉勾唇,露出惑人笑颜。“你还在这儿?”栖雁上得山来,见秦昕仍在‘祈雨亭’内,似觉诧异,又觉理该如此,不自觉地松弛了些。“郡主,不因知晓秦昕定仍在此,才来找我的么?”秦昕笑道。横他一眼,栖雁懒得和他做口舌之争,入亭坐在石凳上,享受着微风拂面似能吹走烦忧。她不言,秦昕亦不语,只在旁单手支着下颚,定定看着清丽之容,直看得栖雁有些气躁起来。

“任无影,他们应因与铭烟之死无关。”这人不说话也一样烦人!只是,自己何时起如此容易心浮气躁了呢?“哦?你如此轻易便信了他们?”摆了摆食指,“一来他们所言与你所探得的吻合,并无罅隙,二来…”摊开右手手掌,“还记得么,昨日铭烟在这儿写了什么?”“兰?”秦昕皱眉深思,瞧向栖雁,“你明白她所指为何了?”“你猜呢?”栖雁怔怔看着自己的手,问道。“与兰家有关?”昨日郑铭烟望她的眼神分明有事相告,却又苦于口不能言,与她有关的事,又写下兰字以表,那么…“也许吧,铭烟确然听到了,或看到了什么,可这兰字指的却非为此。”从腰间摸出个广口小瓷瓶,轻轻拨开瓶盖,里面冒出‘嗡嗡’声。“这是…蜜蜂?”“不,这是铭烟特别培育的‘弩锋’。”“弩锋?”秦昕眼眸一亮,早有耳闻,却是头一回真见,据穆鹤言道,此弩锋可于百里内觅出常人闻之不到寒兰花粉的气味,上回,呃…“你该记得的。”栖雁斜睨他,“铃儿被绑时,身上便被洒上了特制的寒兰花粉,谁料…呵,人外有人天外有天。”秦昕谦逊道:“在下也着实花了不少心思才遮掩得了。”其实穆鹤配置的香料可混淆所有异味,之后他还是对制出这寒兰花粉者佩服不已呢。“这么说来郑姑娘定是在被害前,往那人身上洒了寒兰花粉?”“嗯。”栖雁颔首,纠正道:“是重制的寒兰花粉,沾身百日不褪,绝难遮掩。”上次之事使铭烟痛定思痛,重配此粉,但想不到在用上时,却是…隐下黯然,“那粉本制成球状藏于她指甲中,如今已不在了。”今日特意去确定了下,果然如此。“你已试过了?”

“不错。”

任无影身上无寒兰花粉。“那么那些刺客嫌疑最大了?”秦昕看着她缓缓起身,做下山之姿,一把拉住她的手,眸中露出丝急切,“别去钨启,太冒险了,即使要查此事真相也不用…”“不只如此。”栖雁抽出自己的手,摇首道:“我总觉得有人在操纵着整个局,而我…我再不能坐以待毙。”锥心之痛,自己已无力再受。死,自己从来不怕,只是,不愿再尝至亲之人丧命于自己眼前时的那种无力!所以,即使风高浪急,亦只能顶风破浪!下山前,回眸望他一眼,“无论如何,这回我该谢你。”秦昕站着纹丝不动,就这样看着她的背影,直至消失,眸中的神采亦逐渐暗淡下来。

栖雁,我与祁洛暄不同,他自幼什么都有,只需明白轻重,懂得取舍,可我…若不争,便会一无所有…自己要的又岂是一句‘谢谢’?攥紧双拳,灰褐瞳眸凌芒又现,天下也罢,你也好,自己要的就决不放手!

一步步地走下山阶,风迎面吹来,秦昕还在那儿吧?连他也劝自己别去钨启么?似乎每个人都这么劝自己。“她…亦望你能真正逍遥快乐。”“雁儿,怎的又哭了?不是答应过娘再也不哭的嘛,别伤心了,娘今日虽命丧此地却并无悔恨,你也不要去恨任何人…你只要好好活着便是娘最好的安慰…雁儿记住…兰家家风…自…在…逍…遥…心…休…怨…”逍遥么?这是多年来自己一直在努力逍遥着,其实细细想来真有些可笑,当逍遥需要努力时,又岂能真得逍遥?可…“雁儿,你先跟他们去,至多半年,爹一定接你回来。”娘你若泉下有知是否仍可不悔?“燕…燕昔?”“你…你在就…好…”铭烟有何事欲诉?她与暝夜眼看终于能成眷属,却抱憾而终,心中又岂能甘?!

阖上双眼,栖雁默念,娘,非是女儿执着仇怨,实是…树欲静而风不止,吾欲活而天不赦!

番外秋至叶落萧瑟意,最是寒凉无月

漫天风雪,山林岩壁的崎岖石陌上,一清瘦高挑的少年背着约五岁的小丫头艰难的一点点往前‘爬’。真的是在爬!膝屈腰弯,头俯及至地,每个脚印都沉得似他下一刻便会不堪重负,跌倒下来,再行不了一步。可他始终没有倒下,一步完了又迈一步,直到一白发白须的青衣老道出现在他面前。

“小子,别再走了,再往前就到老头儿的玄机谷了,我那儿可不招待外人。”

玄机谷!?这世上真有玄机谷?自己当真寻着了?暗淡无光的眼眸一亮,清瘦少年喘气急道:“莫非…莫非前辈就是玄机道人?”

“嘿嘿。”青衣老道一乐,咧嘴道:“想不到你小子到有点儿眼光,不错正是老道。”

“太…好了。”松口气,少年不支,顺势跪倒砾尘,咽了咽口水,湿润干涩已久的喉咙,横抱起摔倒在地的小女孩,拜求道:“晚辈秋暝夜正欲前往玄机谷,求前辈救救我小妹。”“唔?”

玄机道人微俯身近瞟了瞟他怀中的女孩,捻须,哈哈笑道:“想不到啊,想不到,现今江湖竟还有人会使‘附骨蛊’,有意思,哈哈,真有意思。”移目看向少年,眸瞳泛出不似其老迈之龄的精光,“我说小子,你自个儿也中了剧毒,不治的话,嘿嘿…来这儿真单单是为了救妹妹?”明白他的怀疑,秋暝夜涨红了脸,“晚辈知晓老前辈不离方外之事,若能出手相救小妹已是感激不尽,自己区区毒伤是万不敢再麻烦前辈的了!”“不错,不错。”

玄机道人微笑颔首,仿若赞赏,突地语锋一转,冷淡道:“只是既知老头儿不管世事,那救一个和救两个又有什么差别?救你和救她又有什么不同?你快带她走吧,别污了我的地儿。”“前辈!”

秋暝夜跪正道:“求前辈善心仁术救我小妹一命!”“哼!不救就是不救,没得商量。”说罢,青衣旋转,拂袖而去,远远只飘来句,“你爱跪多久是你的事,但休再朝前一步,免得一会儿死在我玄机谷中。”秋暝夜真就直直跪着,不再开口求一字,便这样水米不进,风雨不阻,四天四夜,跪在玄机谷前…玄机谷谷口气候多变,三日一节气,刚至时寒风刺骨,前两日温润如春,到了第五日,却是烈阳高照,金乌神子高高在上,不理凡间疾苦,肆意散着日芒,似要将下界一切晒尽!

难怪玄机谷如此难寻,难怪这儿寸草不生!不知玄机谷里面可也是这模样?但自己怕是看不到了…抿抿干裂的唇,秋暝夜尽力凝聚将要涣散的神思,苦涩暗想,自己八成是要死在此地了,可…可铃儿,粗糙的手轻轻抚上她发烫的额头,幼嫩的小脸不适地皱着。铃儿很辛苦么?都怪自己,年轻气盛,父母早亡,少年接堡主之位却不懂收敛,无端招来心怀积怨者,连累幼妹…

“咳,咳。”喉头一痒,轻咳一阵,竟吐出口血来。“别跪了,没用的。”忽而极轻的稚嫩之言,幽幽响起,却带着别样的深沉,环顾四周,恍惚瞧见一个清秀的男孩儿慢慢从远处走来,素衣清爽与自己的狼狈成鲜明对比。他缓缓走近低下头来,静静看了秋暝夜兄妹一会儿,叹道:“你的毒我可能还有法可医,至于她…”猛然一震,秋暝夜焦急道:“我妹妹她怎样?”男孩儿不答,只摇了摇头,道:“你还是让我替你治好了毒,早些离开吧。”

“这么说铃儿…没救了…”秋暝夜像是丧了最后的力气,眼前一黑,只觉天昏地暗,头重重着地,再不知事!

再次醒来时,自己躺在一间茅屋里,一粉衣小女孩正坐于一边,双手支头看着自己,黛眉凤目,漆点朱唇,不过十岁模样却已隐现艳姿。见自己醒来,她眉眼间露出分喜色,转头对外高声道:“燕昔快进来,他醒了!”

进来的却是先时那个男孩儿,他皱眉看了看女孩,再瞟向秋暝夜,见其努努嘴,未待他开口,便道:“放心吧,你妹妹暂时无恙。”秋暝夜一愣,他…他竟知自己欲问为何么?这个孩子,不!或许根本不能称作为孩子吧?不简单啊…“一直到刚才你还紧紧抱着你妹妹呢!”女孩眼眨阿眨的,竟是有些羡慕,柔声道:“你真是一个好哥哥。”“不!”摇摇头,秋暝夜苦涩道:“我是个坏哥哥,连自己唯一的妹妹也照顾不好,害得她成这副模样。”始终在一旁调药,静默不语的燕昔,突然抬眸看了他一眼,轻道:“至少你已尽力护她,直到最后亦未放开她的手,有时…这便够了。”秋暝夜闻言一怔,转目看向燕昔,他却复又低头捣药,神色如旧无半点起伏。

“那个你爹娘呢?”女孩或许想打破沉闷的气氛,但显然选错了话题。下一刻,秋暝夜整个人似又冷了几分,淡淡道:“都死了。”女孩一下噤声,懊恼不已,欲劝慰些什么,又怕越说越错,求助的望向燕昔,后者拿起木杵将草药置于臼中捣碎,平静得像在闲话家常,“接着,你准备如何?”“准备如何?”面对秋暝夜的不解,燕昔伸出左手,毫不客气地扮指道:“一、那老头你不用指望,别说是你们兄妹,任谁死了,他都不会眨眼。二、除了那老头世上怕无人救的了你小妹,何况她体内蛊虫被催动时日已久,你也无时再另寻高人。三、你的毒伤虽重,我却能医,但你那小妹若要救,只有一成把握,除非…”说至此稍顿,与那女孩对望一眼,女孩眸含肯定意味,“除非有人愿意一试。”

“愿意一试?”“不错,‘附骨蛊’我们皆只从书中知晓一二,何种蛊虫,以何为引,催动时日等,略有差异,解法便变。”眸若星般烁亮,直直盯着秋暝夜,“纸上谈兵,难究其理,需试上一试。”

明其意,闭目深吸一气,秋暝夜无力道:“那试完后你是否…”“把握也不过增至五成。”所以,自个儿好好思量思量吧。“我答应。”沉思片刻后,秋暝夜应声道。不论机会有多小,为了铃儿也要一试!

燕昔凝视他道:“你决定了?”“很危险的。”女孩也在旁慌忙道。“嗯。”重重点头,秋暝夜依旧不变初衷。“喂?!谁准你们把人带进来的?”音刚落,门外便响起玄机道人的怒吼。一晃神,人已破门而入立于眼前,秋暝夜有些手足无措,不知该怎样应对为好,看向燕昔,但见他仍自顾自忙活,像是未见就站在眼前狠狠瞪他之人。

待到药草都收拾妥了,才短短道了句,“又不让你救。”气得玄机道人白花花的胡子都翘了起来,可瞄着他配置完的药,拿起一嗅,又仍不住露出赞叹之色。“小子果然聪明,这么快就能学以致用,药竟配得丝毫不差。”转念又觉不对,“不管怎么说这地儿总是我的吧?你怎能做主留他下来?!”“呵呵。”女孩忽而轻笑,惹得玄机道人拧紧了眉头,“烟丫头,你笑什么?”“我笑啊…”女孩凤眼一转,半带戏弄道:“您老好好瞧瞧这是您的地儿么?这难道不是您和我师父约定的中界之地?要说也归您,得对我师父说去。可惜她这两日不在,要不您等她回来再说?”“你们…”就知道这两个小鬼混在一起没好事!“随你们!哼!我就不信凭你们就能化解的了‘附骨蛊’。”言罢,摔门而去。燕昔却一点不在意玄机道人的怒火,对秋暝夜道:“你先喝了这药,我一会儿带你去见你妹妹,她就在隔壁,暂且被我用金针封了穴,可稍缓‘附骨蛊’发作。”秋暝夜点点头端过女孩递给他的药碗,一口饮下,分明比黄连还苦上数倍之药,在数日滴水未进的他觉来竟似甘甜可口,喝完后将碗重新交于女孩露出抹感激的笑。看着冷冰冰的人居然能笑得令人有丝暖意,女孩不由呆了呆,才伸手接过碗,问道:“我…我们还不知你叫什么名字呢?”“在下秋暝夜。”十七岁的秋暝夜俨然大人模样抱拳见礼,“不知姑娘如称呼?”

“我叫郑铭烟。”小铭烟有些害羞道:“他叫燕昔。”郑铭烟?燕昔?秋暝夜瞧向二人,他们显是住在玄机谷的,但不知是什么身份?尤其是这个自己要以命相托之人,“不知燕公子和玄机道人是?”“我?”,燕昔凉凉答道:“我暂时住这儿,帮忙采采草药,顺便了解它们的用法,陪陪孤独老人,欣赏欣赏他偶尔展露拳脚,有时陪着过两招。”这…这种情形一般该称为拜师学艺吧?秋暝夜有些跟不上燕昔的思维模式,连铭烟亦抽搐了下,这人…还真是…

“暝夜哥哥,你…你没事吧?”三日内不断试蛊扎针,服药浴汤,秋暝夜这会儿的脸色委实不比躺在床上的铃儿好到哪儿去。

“我没…没事。”喘吁着安抚面前担忧不已的小铭烟,秋暝夜勉强挤出一个笑容,“燕昔呢?”

“他?他说了句‘说差不多了’,就走了。”忆及方才在把秋暝夜不知第几回扎成蜂窝后,燕昔居然欣慰地笑着走了,也不回头看一眼他的‘试验物’是否安好?哼!真没人性!

“暝夜,你妹妹铃儿已然无碍,多休息几日便可。”在铭烟暗自咒骂时,燕昔却慢慢踱来,见秋暝夜醒了直接告知他对其康复最有力的心药。“你去治铃儿了?!”“铃儿她无恙了么?!”两人惊讶万分地异口同声道。“…”来回扫了眼二人,燕昔未语,眼神却明白地透着:这有什么好奇怪的?铭烟看得气不打一处来,“你医治铃儿竟不叫我同去?万一有个纰漏也好商量阿。”

“铭烟,你多虑了。”淡雅逸笑似春日花开,燕昔摇首道:“正因觉得火候已到,我才会在最有把握时前去啊,何况…”两手一摊,模样无辜,“你不是要留下照料‘暝夜哥哥’么?”

“你!”手指颤抖着指着她,偏想不出辩驳之言。此时,玄机道人却笑眯眯地进屋,拍拍燕昔肩膀,开怀道:“干得不错嘛,小子,‘附骨蛊’都能应付了?”偏首瞟眼秋暝夜,突然像发现什么有趣玩物般咻地凑近,细细观其面色,按了按其手腕,朗声大笑,直笑得秋暝夜觉得五脏六腑都搅了起来,铭烟赶忙捂住耳朵,燕昔似也颇为难受,却只是皱眉,咬紧了牙,不动分毫。须臾,玄机道人停住了笑,眼中尽是得色,眉飞色舞地对燕昔道:“哈哈,小子再厉害到底年纪太小啊!”见她蹙额,愈发愉悦,指指秋暝夜,“他毒伤才愈,你竟然在他身上试了那么多回蛊药?哼,纵然回回化解,但肺腑已伤,经脉已乱,元神耗费过剧,即使再怎么休养也…”

“也怎样?!”小铭烟急急道。“也必得减寿十载。”摇头晃脑,好不得意。屋中其余三人却静了下来。秋暝夜有些沉重,片刻却又展颜道:“铃儿没事就好,本打算赌上一命的,如今…倒是赚了。”

“你…”看着他真挚的笑容,推脱之言刹那半句都难出口,撇了头,燕昔转身离房道:“我去煎些药来,你喝了调理下吧。”正看好戏的玄机道人闻言忙跟上前去,嘴里不停咕哝着,“哎?你预备用什么药?雪莲?灵芝?说嘛…”二人出去后,屋中霎时没了声响,秋暝夜望向小铭烟,她正背对着他,肩膀一抖一抖地,知她难受,上前扳过其身欲加宽慰,谁料…“你…你哭了?”但见她泣痕交错在白白小脸上,秀美凤目红红的,长长睫毛仍挂着晶莹泪珠,秋暝夜蓦得涌上股酸意,她…她可是在为自己落泪?“暝夜哥哥,怎么办,你…你要…”“就十年罢了,没什么的,啊?”“谁说得?十年…十年啊…呜…”最后小铭烟扑在十七岁的暝夜怀中,嚎啕大哭,从来不怎么会说话的秋暝夜只静静抱着她,抚着她的背一遍又一遍…或许命运之轮从那时起早已转动,却未曾留意…

“大…哥。”揉揉眼,昏睡多日的铃儿终于清醒过来,睁开了眼。瞧见自个儿大哥紧张地在一旁弯腰盯着自己,后面还站着…像对仙童似的小哥哥和小姐姐?“大哥,他们是?”燕昔与铭烟对望一眼,这小女孩到有意思,被紧紧搂在暝夜怀里,不关心自己身处何地,却不住探出脑袋来看他们。“我们…是你大哥的朋友。”燕昔微笑道。铭烟听得微惊,这家伙何时起竟肯承认别人是朋友了么?小小铃儿询问地看向秋暝夜,见其不语,头微点,知是默认,圆轱辘的眼才转了转,瞅瞅周围,“这是哪儿?我怎么了?”“这是我们暂居之所,你病了所以他带你来看病。”“你们不是我大哥的朋友吗?”“是啊。”轻摸她小脸,燕昔故作奇怪道:“朋友就不能懂医术了?”“这倒是。”接受力颇强的铃儿点点头,很快同意了这一说法。铭烟低首抚额,为燕昔这般欺骗小孩子倍觉丢脸。秋暝夜却深思地望着正与小妹谈笑的燕昔,即使一句不提,亦明晰自己不愿让铃儿知晓,他果真洞察人心…一副别人的事没兴趣,自己的抉择休要怪人的样子,那补药却一碗碗的逼自己喝,朋友么?冷冰冰的脸慢慢勾起了一个少见的微笑。“那我叫你铭烟姐姐吧。”铃儿不察他人心思,自顾自的决定着称谓,“你便是燕哥哥了。”

“什么!?”铭烟惊叫。惹得秋暝夜困惑地看向她,铃儿更是不解道:“我…说措什么了么”燕昔亦是一愣,随即了然,自己始终身穿男装,老头儿又总小子,小子地叫自己,难怪他们会误会…眸光闪烁,玩兴大起,燕昔笑地迷人,“没错,没错,就这么叫吧。”“嗯,燕哥哥。”铃儿高兴道。铭烟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幕,想说什么终是气馁,一旁垂着头,忽又闻铃儿兴奋道:“燕哥哥,铭烟姐姐,你们好像说书的讲得金童玉女哦,好般配的。”忍无可忍!“谁和她一对!我将来要嫁也会嫁给暝夜哥哥的!”此言出,屋子里的人皆一愣,连燕昔亦不例外。“我…我是说…”话出口,铭烟才后悔起来,支支吾吾地欲说些什么弥补一下,却是不能,脸愈加红了。“没什么,玩笑罢了。”轻拍两下铭烟的小脑袋,秋暝夜露出兄长的慈笑。铭烟见了却羞恼不已,一把推开他跑了。

轻轻抚去落于铭烟坟上的枫叶,秋暝夜追思着往事,一点一滴原来都那般清晰。

“暝夜,你看到了什么?不过是铭烟她夜半找我叙话罢了。可她多年的心意你看不到吗?她多年的付出你看不到吗?你何不回堡转目四望,器皿摆设,花草树木哪样非她的心思?传信草鸮,避毒药蛊是否皆为她的心血?你可知,便是那晚她会来,亦为担忧秋枫堡安危的缘故?”

回首瞭望,这一草一木,一花一树果然都离不开铭烟的心血,如今…如今她人不在了,这些确历历眼前,是要提醒自己曾错失什么吗?可…可既是自己错了,上苍何不降罪于我,而要让铭烟承受?还是…还是这其实已是上苍对自己最大的惩罚了?十年来自己对她付出的一切视而不见,故而…故而只能对着她留下的一切厮守余生,却再不能见她…铭烟午夜梦回,休入我梦,你还是早些轮回,别在记挂秋暝夜不知好歹之人了,下一世…下一世换我来寻你…

休道情缘出意料,曾记当时年纪

爹?娘?不知这两个字对别人而言的意义为何,对我来说那只是单纯到不能再单纯的两个字罢了。就如我的名字一般‘秦昕’,也不过就是单单两字,从出生那日起,似乎就无一人用哪怕含着一丝温情的声音来唤它,除了大哥…却也是极少的,毕竟他是长子要学的有许多,自是没多大功夫去应付三岁小弟的。曾听奶娘说,‘晞’与‘昕’字义相近皆有朝阳破晓之意,只是‘晞’字常与朝露连着颇有些不祥,当然这话是无人敢多言的…大哥秦晞不过长我四岁,一言一行却皆守礼有寸,上敬孝父母,下友爱弟妹,待人大方有礼,阖府上下无不夸奖,从来不加辞色的爹会偶尔对他微笑,娘更是待他若宝,爱之怜之只嫌不够,呵之护之犹怕不足。我曾想是不是我学他的与他一般,爹就不会对我若即若离,有时竟有些恍惚地看着我,又有时不愿斜睨我一眼,仿佛多瞧一眼,便会为他带来无尽的痛苦。娘…娘的眼我是不敢望的,那向上微翘无限娇媚的杏目在看着我,她的幼子时,却常常带着种几乎能称为怨毒的目光,我不知自己做错了什么,但却感到害怕…于是,我开始偷偷模仿大哥的言行,但似乎同样的事,他为之便会受褒奖,而我…我无论做什么都是错的…

有一回无意听娘在酒后对赫嬷嬷,她的乳母声声哭问:“那个女人!她顶着贤良淑德的名号,却勾引自己的…哈哈哈,嬷嬷你知道吗?院子里的那些女人都是傻子!我才懒得和她们争,争什么呢?名分么?我不屑,况且唯一的正室本就是我!丈夫的心么?他有么?你说他有么?可为什么呢?为什么我十月怀胎生下的孩子竟像她?!为什么呢?”赫嬷嬷慰劝:“小姐,不论怎样昕公子都是你的儿子啊?”“不是,他不是我的孩子!”嘶声凄厉,使站在门外的我颤抖个不停,骇意,如何也无法遏制的骇意笼罩全声,我毫不怀疑,若我此刻进去,或被娘发觉瞧见,定会被她撕得粉碎!

勉强转身,踮着脚,小心离去,背后却又响起哭哑了的吼叫,如最后一击!

“他是妖孽!对,没错,他是魔,是妖,不是我的孩子,不是…”心被血淋淋地撕裂,挖出,原来如此么?当我因一时呆愣,弄出声响,惊动赫嬷嬷冲出屋子时,我的唇却微微勾起。瞧赫嬷嬷的模样,惊恐地睁大双眼,满是不可置信,此刻的我恐怕犹如阴森厉鬼吧?呵,但我不本是妖孽,魔障么?

这样也好,从此不必再希翼什麽骨肉亲情。心被挖了也好,就此掷于尘土,无心无情,亦无羁绊,牵挂…

周冥义之女满岁之喜?哼!我斜靠圆柱,瞧着宾客云集,人来人往,心中冷笑,爹来此怕是欲见见那心心念念之人吧?就如娘称病不来,亦是因不愿见那人一般。“你是昕儿?”正百无聊赖地胡思乱想,突然有一身着枚红绢衣,镶珠丝裙,肤如凝脂的柔美妇人弯腰,轻柔地捋捋自己的额发,微笑道:“都这么大了呢,你还记得我么?”

记得!如何忘得了?那张脸与自己有五成相似,若是没有她,若没有她,或许…该恨她的,但那眉眼温柔可亲,那笑满是暖意却不灼人,似乎在那种微笑的注视下无人能继续冰冷…

可笑,拥有这种笑容的人,竟会姓秦!“姑姑。”我听见自己悠悠开口唤道:“侄儿自是记得您的,娘和爹都常常提起您呢。”

话完,我紧紧盯着她,却未见她神色有一分不自然,只是略伤感道:“出嫁之后多有不便,我甚少回秦府,尤其这些年…”微微一顿,忧伤之意愈浓,瞧见我正望着她,又展颜温和浅笑,“难得兄嫂都还惦记着我,昕儿也记着我。”她?莫非她竟不知情么?我眯眼有些困惑,此时,远处走来一兰衣女子,行似风拂,人未近,已觉飒然英气。

“樱瑶,原来你在这儿啊?”巧笑怜兮,美若幽兰。“寒月。”姑姑笑着上前,“你怎的寻来了?”寒月?原来她便是这周府赫赫有名的女主人了。“不是我,是你的宝贝暄儿急着找娘呢。”我这才注意到一个比我还大个一两岁的男孩,从周夫人身后探出,有几分拘礼唤:“娘。”

姑姑上前一把抱起他,点点他小小的鼻子,笑得宠溺。怯!这就是被众人夸赞得天好地好的表哥祁洛暄?多大了?我不屑的想,只是…只是有些涩涩的滋味从胸口溢出…甩甩头,极力忽略这种不适,却又闻姑姑道:“昕儿,咱们要去内堂坐会儿,瞧瞧今日的寿星。”

转过头,看见她正与周夫人相视而笑,“你若无事一块儿去吧。”微怔地看着她俩明媚的笑,我鬼使神差的点了点头,任周夫人走近,牵起我的手,跟着他们一同慢步行向内堂。许多年后回想这一幕,我不由感叹,那时以为自己是最不幸的,别人…别人似都有自己的幸福,可我却一无所有,但若那幸福只是镜花水月,一时虚幻,待到梦醒时,曾经的美好便犹如利刺扎得人疼痛不已,或还不如…不曾有过…既注定了悲哀,又何必给人那么多美好的回忆呢?很残忍的。谁更不幸,却是难较了…

小娃娃而已么,有什么好看的?我边走心里边嘀咕,偏首见祁洛暄一脸好奇模样,更是轻蔑,家中六妹秦芳媛和她一般大都是刚满周岁,无聊的紧,成日就会哭,我最不待见了。待到了内堂,发觉里面静的没一点声息,以为是小娃娃在睡觉。谁知入内一看,睡倒是有人睡着,可不是小娃娃却是她的奶娘,至于她…一团被裹得粉粉的小东西,趴在小木床栏上,澈亮盈水的双眼,眨阿眨地瞅着睡熟了的奶娘,肉肉小手努力伸长,轻轻一碰,弄散了奶娘的发髻,她却抚掌,咯咯笑开了。呃…和以往的认知有点不同,这个女娃娃还挺…可爱?“雁儿。”无奈一叹,周夫人上前抱起兴致正高的小东西,摇首道:“你又胡闹了?”

奶娘惊醒过来,慌忙请安,周夫人不甚在意地挥挥手,让其退到一边,看着那咬着手指,眼神越看越无辜,越瞧越委屈的女儿,翻翻眼,只得道:“下次不可。”此话一出,那粉嫩嫩的小脸立马再度展颜,笑得灿烂,我在旁看傻了眼,这…这是才满岁的娃娃么?似觉察出我的视线,她从娘亲怀里斜瞄了我一眼,那神色是…得意?我眯眼,刚才怎会觉得这小鬼可爱呢?错觉,绝对是错觉!“好可爱哦。”祁洛暄却在此时凑上前去,小心地伸出一支手指,放在她手心,她毫不客气地捏紧、摆弄,惹得两位夫人都笑了起来。“暄儿,你要不要抱抱她?”周夫人微笑着将小鬼送到祁洛暄面前,他伸了伸手,却又缩回,似是不知该如何抱才对,好容易接过了手,只见她小嘴撇了撇,若就要哭,又急忙还与周夫人。

没用!不知怎么,我对这个天之骄子的表兄无一丝好感,甚至隐隐有些厌恶。

周夫人眼一转,顾盼生辉,戏道:“难得暄儿心疼人,不如就做我女婿可好?”

姑姑也开口嬉笑道:“寒月此议甚好,这么灵慧的女娃做媳妇真是再好也没有了。”看看祁洛暄一旁早急红了脸,掩嘴一笑,“要不寒月咱们就此下定礼吧?”“定礼?”周夫人微讶,似不解姑姑怎就当了真道:“樱瑶你该知我兰家从不多问儿女之事,这定亲…”“呵呵,九霄环佩琴也不要?”“九霄环佩琴?”周夫人挑眉,接着,缓缓摇了摇头,“九霄环佩琴虽是千古名琴却并不合我用,又何必勉强呢?”“不合用?”素来温柔的姑姑竟露出几分调皮之意,“是不喜爱吧?若喜爱犹如贤弟,只怕便是离了千山万水,隔着百般险阻,你也定要去寻的。”“呵,你说对了一半。”周夫人笑意悠长,“他的人如隔着千山万水,那便是百般险阻我亦要去寻的,但…但若有一日,确信他心已远去,我却只会遥祝他一路好走,从此…两两相忘。”

“和你说笑的。”收了嬉颜,姑姑幽幽道:“寒月,其实我一直很羡慕你,敢爱敢恨,轰轰烈烈,我却…难得你我知音,过了今日又即将各奔东西,我要嫁夫随夫,你要同进共退,今后…再聚亦不知何时了…”周夫人听了,静默一阵,从案上取下一把琴来,轻抚道:“这玉湖冰琴随我多年,乃是家传之物,樱瑶,今日易琴交心,无论他日如何,皆无碍你我之谊。”点点头,姑姑接过琴,两人一时都未再言语。那小娃娃却不耐寂寞,发出咿咿呀呀的声音打破一室寂静。看着红通通,粉嫩嫩的小脸,挥舞着的小手,我的心似有温热的细流淌过,软了下来…

瞥到祁洛暄紧紧瞅着那娃娃又畏缩不敢再伸手,暗暗嗤鼻,转眼再看向小娃娃,她似觉出什么警戒地盯着我,朝她偷偷阴笑下,我上前拉拉周夫人衣袖,轻声问道:“我能抱抱小妹妹么?”

“好啊。”未加多虑,周夫人把小娃娃递给了我,我得意得接过满脸不满的小家伙,唔,轻轻的,软软的,如果没有用水做得双眸狠狠瞪着我,必会更可爱些。邪邪一笑,我伸手轻抚樱桃般的小口,乘无人留意食指轻轻掰开柔嫩的唇瓣,只想戏弄下她的,岂料她竟突然张大嘴一口咬了上来,抽手不及,右手手腕被她死命咬住,怒瞪着她,却倔强的不愿将她还于周夫人,就这样毫无意义地对峙着…直至大人把我们拉开,我方撤手,她亦是一副不甘心的模样,仍不示弱地与我对瞪了许久,从此,我右手手腕上多了一抹她留下的痕迹…

那日后不知哪来的谣言说祁洛暄已和周府的小姐定了亲,什么父亲为结义兄弟,娘又是闺中好友的,正门当户对,什么两把名琴是定礼的…胡说!全是胡说!我当时就在那儿,压根不是那么回事!心中隐隐不快,又懒得和嚼舌根的人辩驳,况且…况且这与我何干?只是,心中对祁洛暄似又厌恶了几分…天之骄子?哼!天算什么?总有一日,我要随心所欲,这天亦不能阻我!

岁月流逝,此志未变,最初立志的缘由却逐渐淡忘了…然命运之轮,未因此滑离…原有的轨道…

【书名】且珍行

【作者】懒调弦

【正文】下卷

荒陌古道结伴行

荒芜古道,两匹纤马踏着杂生的野草,迎着夕阳小步奔跑。“郡主。”“嗯?”偏首,瞧见栖雁笑得危险万分,冰凝急忙改口,“公子,咱们还有多久才…”

“早着呢。”一句话打破了冰凝微薄的希望,“可天都要黑了呀。”“冰凝。”勒住马,栖雁斜觑她,“你该不会以为出关后,只需一日便可到钨启了吧?”

“难道不是吗?”眨眨眼,冰凝惊奇道,要不晚上睡哪儿?无语望天,栖雁深深一叹,也是,冰凝九岁那年被自己从山沟里捡回王府后,似乎就未曾离开过翼城,之前又因口哑遭家人嫌弃,常年被关在家里干活,对外头的事知道的确是不多。

“现在呢,你有两个选择。”想通了前因后果,栖雁宽容道:“一呢,即刻调转马头,往回跑,如此或许还来得及…”“我不要!”未等栖雁话完,冰凝急急道,自己费了多少口舌才没同箫吟一般被打发回去啊?岂能在此放弃?可…“今夜我们在哪儿歇息?”“露宿。”

啊?冰凝还来不及惊讶,只见栖雁轻飘飘丢下两字后,持缰远去,高呼:“等等我啊。”匆忙策马跟上。尽全力方勉强跟得上栖雁的冰凝不住腹诽,瞧郡主这模样!好容易穿了几日女装,如今又…唉,说来自己本想扮个药童,可一套行头穿齐了,盯着铜镜里不伦不类的自个儿良久,才不得不承认一个事实,女扮男装也不是人人能为的。正胡思乱想着,突觉栖雁放慢了马速,呼,总算不用那么累了,但…郡主几时变得如此好心了?

凝神望去,见栖雁神色依旧似无异样,只是唇轻轻勾起一个清浅的…微笑?冰凝顿觉寒意,握缰绳的手不觉紧了紧,目不稍斜,却戒备着四周。果然,片刻后栖雁从马背上凌空而起,回身玉笛旋扫,六成的‘云屯飙散’使路旁的枯木丛一片片地倒下,断枝尘沙随飓风卷起,漫天风尘扑面而来,冰凝几要睁不开眼。飓风未停,尘沙未息,栖雁却已坐回马背,好整以暇地悠悠注视前方,须臾,从风中缓缓走出一人来,黑袍蓝带,双目炯炯,若海水幽深,似宝石深蓝。栖雁瞧着立于离她半丈之距的男子,后者也在审视栖雁,但那眼神与其说是在打量一个陌生人,倒不如说他是在等待对方的反应,仿若他们早就相识一般。唔?这人的气息似有些熟悉,又似全然陌生,栖雁暗自困惑,那人也不言语,直至尘埃落定,一切复原,再无半点声响,只剩寂静。“你是谁?干嘛鬼鬼祟祟地跟着咱们?”终是冰凝忍不住先开了口。掀唇,男子双目不离栖雁,声音低沉,“我奉主子之命前往钨启办事。”

意为其是在自行己路,而非在暗地跟踪?栖雁挑眉,既是如此却又为何不光明正大地走?等等,他说‘主子’?那语气似是自己认识的人?再度细细端详面前男子,森冷之气,鬼魅之息,似曾相识…“阁下是夕影门之人?”蓝眸精芒一掠,三分钦佩,更添七分戒意,栖雁却雅笑如常似是未觉。“郡主好眼力,在下随影。”随影?轻轻咀嚼着这个名字,随影,随影,如影随形…那人的影子么?既如此,影却为何离主独现?定定看着眼前月袍素衣,少年装束的灵秀女子,俊雅悠然下散发着清冷的气息,分明在笑,可那笑却无暖意,又不似主子般冷冽,只是…只是毫无温度…“随影,我要你赴钨启一行。”主子?自己从不离主子左右,为何…“呵,敢假冒夕影门,亦是时候付些代价了。”“若是此事…”何须遣自己前往?“还有…替我护她无恙…”呢喃之语,几不可闻,自己偏生听得一字不差。主子…主子那样的人,终究亦还是动心了么?可为何偏对眼前之人?随影依然无一丝表情,困扰多时的疑虑却愈发重了,像主子那般无情的人,纵然动情亦该为温柔如水的娇语佳人,方能暖其心扉。却怎选了骨子里比谁都冷,心防坚于无形之人?“阁下既有要事,不妨先行。”栖雁谦和有礼地让出道来,随影却咬了咬唇,未动分毫,亦未言一字。冰凝在旁佩服不已,啧啧,瞧人家这手段,哪像自己不知流了多少眼泪,才得以跟来…偏首,却见栖雁执缰转马,不再纠缠径自上路,犹豫地回望那人一眼,他仍屹立不动,摇首轻叹,冰凝收回视线,挥鞭赶上。

“公子,这会儿随影该到关外了吧?”见主子对满桌的佳肴视而不见,手执杯半晌亦不饮下,小瞳忍不住出言唤回主子的神思。

“嗯。”举杯一饮而尽,小瞳见了想再斟上,秦昕却盖住了壶口,开口似询问又似自语,“豫庄暗宫,半路行刺,如今看来怕是同一人的手笔,钨启…手伸得未免太长了些。”薄唇懒懒地扬起,“呵,最让我感兴趣的是,他们能从中得到些什么呢?”咽了咽口水,小瞳不认为自己能答得上,幸而秦昕亦未冀望于他,灰褐色眸瞳微阖,“不论是别有阴谋,还是…与人合谋,都必有所图,有所图便有迹可循。”她也是这么想的吧?所以才去寻那线头…“公子,此事非随影不可么?”想想随影也真惨,那么讨厌现于人前,偏被派去钨启和周郡主一路,突然闪过一念,公子该…不是有意的吧?“你说呢?”秦昕笑得轻柔,使小瞳一激灵,忙连连点头,“需要,没人比随影更合适了,只是…”皱眉有些迟疑,“公子,以随影之性怕不会在周郡主面前现身,但那样必有诸多不便,这…”

“放心吧,那可由不得他了。”哎?

这…是怎么了?随影停了步子,抬首四顾,灌丛草木,空旷平原,没什么不对的啊?却…却为何觉着此地阴森,遍体生寒,似有无数鬼魅藏于其中,小心往前踏出一步,咔嚓,正踩在根枯枝上,接着…

“啊!”丛中响起震耳欲聋的女子尖叫声,透着惊惶骇意,随影几个掠步跃至,对方却连来人亦未瞧清,就反射性地挥出软鞭。寒芒闪过,随影右勾住鞭子另一头,施力一拉,反将其擒住,左手紧扣住其颈脉,少女发不出声响,纤细双手奋力欲掰开掐住咽喉的‘铁夹’却是不得,随影低头看清其模样,原来是周栖雁身旁的小丫环,遂松了手,任她失力屈身滑坐于地。“咳,咳…你…”冰凝瘫坐在地上,一手指着随影,一手不断替自己顺气,他…他想杀人么?

斜睨她眼,蓝眸沉静,无半点波澜,“她呢?”她?刚喘上气的冰凝一时有些反应不过来,“你是问…郡主?”怯,有求与人,还一副神气样,多说一句会死么?郡主也是的,说什么切勿稍动稍离,就往里去了,把自己一人撇在这儿担惊受怕,还叮嘱待人前来,休让其进,这种荒山野岭,谁会…

灵动的双眼抬起,瞄向随影,郡主指的不会…是他吧?随影见她不答,踏步欲入,冰凝猛地从地上爬起来张开双臂,挡在他身前,“郡主说不准人进去。”周栖雁吩咐的?正沉思着,但见她缓缓步出,晚霞低垂,染血绯红映照在俊逸

‘少年’身上,明明迤逦妖冶,却又为清冷之息所覆沉寂下来,适才曾觉得森寒之气似淡泊消散了去。栖雁听得冰凝惊叫急忙飞身而出,待到近处瞥见她应无大碍,才缓了步子,与随影静静对视。

“郡主!”

冰凝循着随影的视线转头望去,见到栖雁行来,立时上去抱住她诉苦,“郡主幸好你来了,他…呜…他要杀人家…”递了随影一眼,栖雁淡淡道:“天色将暗,不介意的话与我们一同寻地歇息下吧。”步过随影,后者仍望着不准入之处,出言微冷,“先母安息之地,望勿打扰。”

说完领着冰凝往北而去。

这儿就兰寒月葬身之所?!随影一惊,这么说来…难怪…只是十多年过去了,阴寒之气竟仍不消!

…地府幽冥此间存,‘无回阵’当真存着修罗地狱么?最后瞭望一眼,随影疾步跟上前方两个已远去的身影。

福城中随着诸贵客一一离去,又恢复了往日的恬静,望德宫亦不复几日前的熙攘热闹,随之空寂下来。宽敞宫殿中只坐着一华服青年,支额垂首,细长手指遮住跳曳烛火,如玉石雕的英俊面庞却现着抹不去的倦怠。“殿下。”离木入内轻唤道。祁洛暄闻言,抬首道:“都打理好了么?”“是,都妥当了,我们随时能动身回帝都。”踯躅了下,离木语带疑惑,“殿下您…”

“离木,你何时说话也吞吞吐吐起来了?”祁洛暄微笑道:“有什么直说吧。”

“您为何依旧对楚家如此礼遇呢?”甚至暗示了会纳楚郡主为皇妃,“不是已知晓了楚家心怀叵测,有意暗中勾结钨启么?”“离木,你看现今天下之势如何?”“天下之势?”“钨启这些年来虽强盛了不少,但内有党争,外有邻近小国墨梏,乾渊等隐忧,只要中原无当年纷争战乱,便无它可乘之机。所以…如今天殒大患实乃四亲王势大,皇权不固尔。”一席话完倦意更深,昔年出生入死的战场至交,为何却成今日之患,父皇…你可亦曾感伤?“如此说来欲固皇权需废除分封,削其兵权?”离木有些了晤,眉却拧起,“可依四家之势如何能依?”“因而借力打力便为上上之策。”“属下明白了。”所以殿下要拉拢楚家,只是…抬眼,看向脸色苍白,疲态难掩的祁洛暄,如此行事,殿下分明强逆本性而为啊…

蓝眸望着篝火下嚼着干粮,闭目横卧于干草上的素衣少年,怎么瞧都不似一名千金郡主,甚至不像百口称颂的旷世神医,随性随意,无欲无求,不是谁都能为的,可她欲为闲云野鹤,却又不得不再陷泥潭。转首却发现那个小丫环正双手撑着头,定定看着自己,“你的眼睛好漂亮,像大海一样。”

受到难得的溢美之词,随影却是一凛,甚至散出杀气,“你听谁说的?”

听谁说的?冰凝诧异,直觉在指栖雁,却不知其怎有此念,“我没听谁说,自己觉得不行么?”

哼!转过身,冰凝赌气不再理他,干草铺上的栖雁双目微睁,映着火光望见随影神色竟有些恍惚。记忆中那个人,那个近似疯癫的人在提起兰寒月时总会格外温柔,狰狞惯了的脸露出那副表情却是更令人毛骨悚然。“她曾说我的眼与大海一样…小子,你总有天会明白的,等你遇上这么个人的时候…”

兰暮说这话时眼中满是爱恋,只为了句不知所谓的话?自己从来是嗤之以鼻的,尤其是从他那儿得知的…可真有那么一人对自己说了,却…“大海包容万物亦有所难容,若一人能尽看人世双目却不失清澈,那其慧眼…未必比大海不如。”随影闻言,看向依旧躺着的人。“比得上,比不上…”樱唇勾扬起,“嫌恶或喜爱,其实…不过一念罢了。”轻轻吁出口气,火光照耀蓝眸波光流溢,忽明忽暗,她…她是否在告诉自己,在意眼眸之色与他人有异,其实本是作茧自缚?想来她看自己的眼神…无欣赏,无鄙视,甚至无好奇,只与瞧常人丝毫无异。周栖雁…与兰寒月终究有别…“豫庄之事非全为你们所为,半路行刺看来已有端倪。”清朗之音悠至,栖雁侧过身子,朝向他,“你往钨启是为此吧?”“你的确智谋非凡。”随影神光复杂,无需多言半句,竟料得丝毫不差,善识人心至此,可敬更…可惧,主子他…心中幽叹,“但你亦未说全。”“哦?”遣此人前往,秦昕还另有所图么?直直看了栖雁良久,随影却是转过了脸去,不再言语,使栖雁蹙额,愈加困惑…

荧荧篝火,风过草丛,三人各怀心思,就此一夜无语。

偌大的忆樱宫中却不见侍奉之人,幽暗火苗只映出两个模糊身影。“暄儿他还未动身么?”曦帝深夜未寐,面带忧色,坐于殿中,一紫巾蒙面之人垂首立于下方,“二殿下近日就会启程。”“嗯,暄儿他这次做得总算不错。”平淡的语调却透着威慑,轻吐出句,“尚分得轻重。”

“殿下他…”沉闷之音微顿,“自以天下为重。”“呵…咳咳…”

曦帝轻笑声被一阵咳嗽打断。“陛下,您…”曦帝抬手止住了担忧之言,“朕的身体…咳,自己最清楚不过。”沉默片刻,曦帝沉思道:“殷,那位周家郡主是否未回翼城?”被称作殷的男子微愣,接着忙禀道:“是,虽然参将箫吟一路护送马车回去,但只是障眼法罢了。”“障眼法?”

曦帝展眉笑了,仿若一位在观小辈嬉闹的长者,“自古江山代有才人出,后生可畏啊,可惜…”“终究年轻了些。”“…”缓缓起身,曦帝慢踱近窗阁,“殷,不知不觉我们都老了呢。”“陛…下?”望着窗外一轮玉钩,秋季的月总是格外清泠皎洁,“她…的女儿果不寻常…”低眸似隐见月下的樱树林,只是这个季节,便是至尊至贵之地一样难以挽留早已逝去的花魂,那儿唯余寒寂…

心徒生惶惶,竟有一丝凄凉,移了目去,淡淡吩咐道:“让那边的人随时来报。”

“是。”低首,男子躬身领命,无声而去。

旭日伴朝霞冉冉而生,晖韵斜洒。冰凝打了个哈欠,推推仍阖着双目的栖雁,瞥见那个‘怪人’早已整理妥当,现在…卯时未至吧?“你…难道都不用睡的?”还未意识时,话已出口。斜觑她一眼,随影未答其言。冰凝才懊恼怎又和这厮说话了,可见其一副爱搭不理的样又气恼起来,起身欲理论一番。察觉其意,随影瞟眼似仍好眠的栖雁,冷道:“不曾入睡的另有他人。”

啊?冰凝不解讶异,栖雁却是悠悠勾唇,“快马加鞭,不日当可抵钨启。”“郡主,你醒了?”“冰凝你又忘了。”栖雁笑得和气,“这里何曾有什么郡主?”“我…”瞅了自家主子两眼,冰凝识时务地撇撇道:“是公子。”“嗯。”栖雁颔首,“你记得便好,从来雁燕代飞,不得见。”雁燕代飞,不得见…有燕昔时,必无栖雁么?随影自晓这番话乃说与他听的,当下直视她道:“燕公子放心。”

主子既遣自己前来,行事自当谨慎,不负所托。

和聪明人说话就是省心,栖雁微微一笑,“燕昔自然放心。”不论秦昕派此人来有何别的目的,多个助力总比阻力好。就在冰凝水里雾里时,两人已暗成协约。钨启…栖雁眺望北边,就在前方了阿…

初至异邦为异客

“公子,这儿…就是钨启了?”冰凝睁大好奇的眼,看着人来人往,摊子,铺子,吆喝,叫卖热闹非凡。

“我也是第一回来啊。”栖雁亦环目四望,看来钨启的百姓中男子多为绑腿,毡帽,褂子之类装束,而女子却喜着绢衣纱裙,倒颇有几分模仿中原贵族千金姿态。呵,曾经的战火血海,其实只有真正置身于其中之人方会记着,其余的…很快便会忘了伤痛…

所以,战争后不论哪方城民才能再次过上带着笑容的日子,可亦因如此,同样纷争会重复一次又一次…“公子?”被扯了扯衣袖,栖雁回首看向冰凝,后者细细扫了眼周旁,“你说他…还在吗?”

他?“你说随影?”“嗯。”“还在吧。”栖雁闭目凝神,似能感受他的气息,虽然若有若无,但隐隐阴冷之气终是能有所查的。那…为何秦昕在时自己却不曾发觉呢?许是那人气焰太强之故吧,强盛到容不得回避,更难阻绝,就这样霸道地侵入,连闪躲的机会…亦是没有的…“公子,我们接着…”冰凝话未完,只觉周围突然安静了下来,偏首见栖雁忽的眼神微变,定定注视前方。

一名锦衣蟒袍华贵男子在数十护卫,侍从的簇拥下徐徐向他们迈来,街道上的平民纷纷躬身让道,退至一旁,这副光景不由人觉之大有唯我独尊的霸气。待到近了,才看清来者麦色肌肤透亮,鼻梁高耸,双眉浓黑,眸中深隐着难以湮灭的狠厉神光,那是多年血卧沙场染上的,注入的凶芒。

冰凝有些无措地瞅瞅一步步走近之人,再看向自家主子,一刹那的神变早已难觅,眉舒唇扬,温婉儒雅亦提足移向来者,两人对视片刻,栖雁悠然拱手见礼,“在下何德何能,竟劳韶王爷亲自相迎?”钨启韶唇角勾起一抹淡笑,道:“神医为我主,不远千里来此,韶自当恭迎。”一脚前迈半步,似让其免礼之态,却不着痕迹地凑至她耳边,用旁人难以听闻之声轻言,“我早说会在此恭候燕昔神医大驾的,不记得了么,雁儿?”栖雁垂眸掠过道厉芒,他却已退开了去。“神医,请。”微笑颔首,栖雁随之而行。

徐风扬飘衣袂,几缕额发轻拂,眉目中现出灵秀神韵,素色衣衫更称其清透逸雅到极致。钨启韶斜眸数次瞟向栖雁,她已不是当年那个稚气未脱,被激怒后会狠狠瞪自己的小女孩了呢。

当年那个女孩静静地和任先生一起埋藏母亲,只对坟行一礼转身便能毫无惧意的,同几乎是害死其母之人上路。一路不哭不闹,但双眼透着倨傲倔强无一丝怯懦,那神情让人不由自主地想折其翼,灭其性,所以才有了那个赌…其实,当初可以换一个方式的,哄哄她,说些谎言,如此伤害必定小得多,可他…却用了杀伤力最强的一种,来对付一个不满五岁的小女孩。至今连自己亦不明白为何会那般顶真,或许昔时终究太过年少吧。自己赢了赌,她依旧平静甚至更静了,本有些许歉疚便消散在她的疏离淡漠中,那神色太刺眼,于是总想法激怒她,再后来,便有了箫吟之事。她怕是现在亦不知晓,那日自己是故意带她去俘虏营那儿的,本想叫不知惧意的人懂得害怕,呵,可她似乎永远出人意表…

第一次呢,缓缓抚上左手手臂,钨启韶嘴角上翘,自己第一次被女子所伤,还是个五岁不到的小丫头,该气该恼的,自己却只留下了鲮铢,连那道血红亦未抹去。瞥向栖雁,不由暗自轻喟,上次中原一行,十数年不曾开荤的鲮铢,险些便又能尝到自己的鲜血了。纵然她如今锋芒内敛,机谋善断,不复幼时青涩,可骨子里的骄傲实则有增无减。作为女子她从不懂如何惹人怜惜,却往往不经意间,便将身影刻在他人心底,难以忘怀…

忽而他停下了脚步,抬首向前,朝迎面而来之人微微一笑道:“大王兄。”

大王爷,钨启昊?栖雁挑眉细细打量,器宇轩昂,体魄魁梧,发极紧得束起遮于裘帽下,比起钨启韶来更添一份老练却失于锐气。那时派人追杀自己与娘亲之人就是他了,可对其自己却并无极深的恨意,战场上双方的血流成河又何曾少看?娘与爹共赴沙场时,双手想必亦沾满了不少血污…有时真觉得可笑,怎么会有人认为战争会造就功绩与荣耀呢?战争带来的,从来只有鲜血…和死亡…“九弟。”

钨启昊温和颔首,但或许是身材高大之故,睨视之态犹似傲慢,凌厉目光扫向栖雁,“这位就是九弟不远千里请来,医治国君的神医了?”“燕神医在中原极负盛名。”“哦,神医?该不会徒有虚名而已吧?”“大王兄多虑了。”“多虑?为兄是担心你被人骗了!你能保证这个江湖术士定能治愈国君么?”

“咳咳。”栖雁觉得有必要稍稍介入这场兄弟间的对话,“大王爷,医者不过慎使岐黄,以药石抗顽疾,非是神佛岂能为他人之命作保?即是神佛,亦有天理命数一说。”浅笑悠漫,“也难只手遮天。”钨启昊第一次直直细究了面前唇红齿白的俊逸少年,望进清澈无波的双眼里,竟是什么也寻不到。微怔之际,有一内侍快步前来,低首恭谨行礼道:“王后有旨请两位王爷和燕昔神医一同前去内殿。”两位权倾半边天的显贵对视一眼,气氛有些复杂微妙。栖雁暗暗冷笑,国君之病这两人怕是无一人真心望其康健的,可偏有个势均力敌的对手在,在无把握下,一旦失去了平衡支点,局势定乱,所以眼下这个‘支点’还少不得。只是,这么一来,自己无异于身处风口浪尖…置于风口浪尖这种事若是以前的燕昔,定是避之唯恐不及的,可如今…

不觉前方引路的内侍已停了脚步,抬头看向赤金九龙大匾上书着的‘凤仪宫’三字,栖雁牵动嘴角露出丝说不清意味的笑,钨启韶收之眼底,近似叹息了声,但委实太轻,转眼淹没在了从内传出的召见声中,无人得闻,甚至连他自己亦未听到。

她,现在该入钨启王宫了吧?坐在秦王府花园假山石上,秦昕有些心不在焉地茫然眺望远处,天际云绕雾遮,缥缈不真。

随影无密报至,想来并无意外…若不出意料,这会儿他该布置得差不多了,只是路远迢迢终究不便掌控啊…一旁小瞳见主子这般眉头不由拧起,唉,自打从福城回来主子实是有些怪异,一改往日懒散,几日间便将门内、府中别派他系的桩子尽数拔了去,全无之前嬉戏玩兴,搞得如今上上下下如履薄冰,就怕有什么差池,可这会儿又…在发呆?无奈摇了摇头,待要上前,一只轻巧的花绣球忽得临空飞来,直冲秦昕!小瞳正欲相拦,一道强劲气流卷过,偏首只见绣球已稳稳落于秦昕掌间。“我的球呢?”远处传来稚嫩幼女的疑问。“好像往那边去了。”“不是,是那里。”和着翻草丛,树灌的搜寻声,几个侍女争执寻觅着。半晌后,已气喘吁吁的霏媛郡主才得见到被递到其跟前的心爱绣球,还有…“四哥?”秦霏媛有些怯怯的,母妃曾再三交待要离这位世子哥哥远些,可…瞧着秦昕一脸温和,笑容可掬,小手慢慢伸向握在其手中的绣球…“霏媛!”女音响起带着张惶焦急显得格外尖锐,秦霏媛一吓,球落到了地上滚了两圈,停在了疾步而至的秦王妃脚下。“母…妃。”秦霏媛细唤道。秦王妃仿若未闻,双眼紧张地望向秦昕,像为护幼鸟而张开翅膀对抗雕鹰的云雀般将女儿扯进怀中,却不知自己的羽翼,或许根本不足以庇护于她。“母妃。”轻牵嘴角,秦昕却是笑了,缓缓走近,弯腰拾起了掉落在地的绣球,再次递至秦霏媛面前,秦霏媛瞅了眼母亲,见其抿唇不语,接下了球。紧紧盯视着秦昕,秦王妃只觉止不住的骇意,这骇意早积蓄多年,近来因秦晔之死而飙升至极点。“孩儿方从福城归来,许久不曾问安,母妃近来可好?”“…”“看来气色略有些苍白啊。”见秦王妃绷紧着脸不答,秦昕却无丝毫介意,语含三分忧愁,俨然孝子之态,“该不是孩儿不在的几日您需要操劳的事太多之故?”“晔儿,已经死了,你…”“晔弟之死我亦甚哀阿,所以…”无意得瞟向窝在母亲怀中的秦霏媛,“所以孩儿实不希望再有类似不幸发生了。”,柔到骨子里的话令王妃浑身抑不住得颤抖起来,“还不够吗!?”压了压即将汹涌而出的情绪,王妃闭目道:“你都只晓得吧?纵然你娘…可我姐姐,晔儿…如今,依然还不够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