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时间,叶子衿心里五味杂陈。

宋宁默看了眼她手中的灯笼,又望向她另一只手上的面具,“叶小姐可否将面具还给我了?”叶子衿这时才回过神来,慌忙将面具塞给了他,连连致歉:“对不住,我认错人了。”宋宁默淡淡点头,“无碍。”便匆忙转身离去。

等到宋宁默一身玉色长袍消失在了人群中,叶子衿才惊觉自己忘了问,他如何一眼便能看穿自己的真实身份。叶子衿伸出手去,触摸着自己面上的面具。刹那间,想起了怀着古镜,听见楚夕暮所说的那一句话,只觉得这元宵佳节,有如一张无形的网,铺天盖地而下,让她无所遁形。

这一刻,她终于明白了自己心中,所渴望出现的那个人,到底是谁。

只是,方才的偶遇,这到底是天意,还是巧合?

叶子衿再也没有了半分兴致,一把扯下脸上的面具,站在街中心,看着来来往往的人潮。有闺中不知愁的少妇带着家人们赏灯,也有那未留头的小孩子们举着小风车,围成一个圈圈,四处乱窜。更有白发老妇,佝偻着背,缓缓而行。

在这一瞬间,叶子衿宛若看到了时光的痕迹。

多年前,她也是那欢快的小孩子,而现在,她已经是和离的女子,又或许再过上二三十载,她便是那垂垂老矣的妇人。叶子衿心里没来由的一阵心慌,时光如此遗失,而她却依旧站在这里,似乎什么也抓不住。

的确,到头来,她什么也没有。

“子衿!”青衣少年兴头头的冲了过来,一连打量了她好几眼,“这么站在这里?”叶子衿抬眼,恍惚中,看见他戴着小猴儿的面具,而手中的花灯,却是莲花形。“我们回去吧。”叶子衿轻轻说道:“这天寒浸浸的,怪冷的。”

“怎么了?”看出来她的不对劲,苏明睿扯下了头上的面具,低下头去,赫然发现她手中的金鱼花灯,眼里闪过一抹涩然。随即又笑道:“我知道有个好地方,有许多吃食,我带你去吧?”

看得出来,苏明睿在努力活跃气氛。

可是叶子衿心中突然泛起了一丝又一丝的苍凉,她勉强笑了笑,“我今日没有兴致,改日再来吧。”苏明睿深深看了她一眼,心中掠过些许担忧,不动声色的笑,“好,我送你回去。”叶子衿点点头,欲转身上马。

却被苏明睿叫住:“子衿,要不要骑马?”叶子衿一愣,看着那吐着白雾的高头大马,有些迟疑。她可从来不会骑马,这万一要是摔下来,指不定连小命都没了。可这个迟疑在叶子衿心中没有盘桓多久,很快她就应道:“好啊。”

似乎是一眨眼的功夫,许多事情在她心中都渐渐淡忘,而她就想放纵这么一回。

在这寒气凛然的冬夜里,策马扬鞭,不得不说是对人的一种折磨,可是叶子衿不害怕,也丝毫不觉得冷。她只是想尝试一番以前没有尝试,今后也可能没有机会尝试的东西。苏明睿牵着马,走到她跟前来,“上来吧。”

叶子衿踩着马镫,一时无力,险些摔落。好在苏明睿眼疾手快,翻身上马,一把将她拉了上去。她单薄的后背,就靠在了他坚实的胸前。这还是第一次,和一个男子,如此之近。叶子衿仿佛能听见自己扑通扑通的心跳声,隔着厚厚的衣衫,犹能感受到背后传来的温暖。

“你们坐马车回去!”苏明睿对紫苏几个说了一声,便揽住了叶子衿细瘦的腰身,“走!”北风呼啸而过,叶子衿不自觉的将头埋得更低了些。苏明睿渐渐放慢了速度,将她的头按在自己胸前,伏低了身子,轻声说道:“子衿,等我回到燕京,就去你家提亲,可好?”

然而叶子衿心中有一种不祥预感,这事情不会这样简单。她趴在马背上,借着风声,假装没有听见。而风中传来苏明睿低低的叹息声:“你不说话,那我便当你应承了。”叶子衿咬着唇,依旧沉默。

她实在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

婚姻大事,她根本从来就没有办法做主。

叶子衿合上了眼,低声说道:“你慢些骑,很冷呢!”苏明睿依言,将马儿勒紧,更缓慢了一些。寒意一点点散去,叶子衿望着脚下弯弯绕绕的小路,昏昏欲睡。

楚夕暮的茅庐里,泛着冷冷的幽光。

玉色的身影从门前一晃而过。

屋子里嗖嗖射出一排飞刀,玉色人影飞身而起,一一躲过那飞刀,而后一脚踹开了竹门。

四目相对,唯有无言。

许久许久,才听见宋宁默的叹息:“表哥,你瘦了。”楚夕暮身子微微一颤,那从不变化的淡漠神情,终于在刹那间灰飞烟灭。在烛光下,竟隐隐泛起了些水光,“我以为,这辈子,不会在听见有人如此唤我了。”

宋宁默终于动容,扫了眼这简陋的茅庐,低声问:“你就住在这里?”楚夕暮凄然一笑,“有何不可?”“没有。”宋宁默低垂下眼,“心安便是归处,这屋子如何,倒是不必计较。”“这么多年,也唯有你才能知道我的心思。”楚夕暮脸色发白,“既然你找到了这里,那是不是他,也知道了?”

宋宁默黯然点头,“马上会有人来,我赶在前头来通知你。”“你的白鸽来了一批又一批,这次终究是亲自来了。”楚夕暮背转过身,望着墙头那副字画,幽幽说道:“我知道迟早会有这么一日的。”

宋宁默顺着他的目光望去,过了片刻,掩上了门,将寒气隔绝在外,撩开衣摆,坐在了木桌前,“今日我就在这里借住一宿,明日我们一道启程吧。”楚夕暮蓦地转过头去,“去何处?”

宋宁默定定的望着他,许久许久才开口:“表哥,你心知肚明,何用我说?”楚夕暮冷哧了一声,“如果我不归,是否打算就此要了我的性命?”宋宁默的目光,眨眼间变得格外复杂,千言万语都化作了长长的一声叹息:“表哥,我们都身不由己,别无选择。”

楚夕暮点头,喃喃自语:“我知道,我知道我终究是躲不过去,这是我的宿命…”似乎下定了决心一般,冷冽的目光直直射向宋宁默,“如果我此次回去,丧命于燕京,你可否将我的尸骨,埋在这地方?”

宋宁默心中猛地一颤,“表哥,你不会死的…”“我能活多久,又能平静多久,你比我更为清楚。”楚夕暮眼中要一片寒霜,“不过我也没有什么可后悔的了。”楚夕暮走到窗前,一把推开窗子,任由风雪袭来,也巍然不动。

他的目光,在这夜幕下,始终朝着一个方向,久久眺望。

“表哥,你有心事。”宋宁默静静看了他一会,“是不是…”“我们多日不见,也该把酒言欢。”楚夕暮起身去温了一壶酒,“今朝有酒今朝醉…”宋宁默没有再追问下去,接过酒盏,望着那遮天的风雪,说道:“也有许多年,没见过这样大的风雪了。”

楚夕暮端着酒盏,一饮而尽,没有说话。

宋宁默却轻声说道:“表哥,你是否还记得,十年前,我们许下的诺言?”楚夕暮淡淡说道:“过了的事情,就何必再提?”宋宁默冷声说道:“那日我们对天发誓,生死与共,怎么如今,你倒是忘得一干二净了?”

楚夕暮悬在半空中的手,僵了僵。

宋宁默一把抽出了腰间的长剑,将木桌劈成了两半。酒壶,酒盏,洒落了满地。楚夕暮神色淡然,只轻飘飘瞟了一眼,才说道:“我没忘。”寒光闪过,楚夕暮从椅子上飞身而起,面色不动的看着他的长剑,映出了自己的容颜。

“若我能逃过一劫,必定再与你共游西湖,看遍这大好河山。”长剑在空中挽了个剑花,利落的插入了剑鞘中。宋宁默满意的呵了一声,“原来还是有点记性的。”楚夕暮却是眉头微蹙,“你劈了这桌子,如何饮酒?”

“酒后失言。”宋宁默踩在椅子上,支着剑柄,“这酒,不饮也罢。”

偶然看了三年前作的祭文,只能说这么些年,我真的越来越心平气和了…

第一百零四章 流年(二)

楚夕暮淡淡瞟了他一眼,端起残酒,一饮而尽。

过了片刻,才幽幽说道:“在这地方,我识得了一个人…”顿了顿,苦笑了笑,“这事不说也罢…”宋宁默也不追问,只应声道:“若当真是牵挂着,等过些时候,再回来看看也不迟。”

楚夕暮只是摇头,“如若有那么一天,再说吧。”宋宁默收了长剑,打了个哈欠,“我乏了,可有地方安身?”“没有。”楚夕暮不动声色,“我只有一张床,素来没有与人同床共寝的习惯。”

“你还真是一点没变。”宋宁默嗤笑一声,“也罢也罢,我在这外头坐一夜便是了。”楚夕暮瞥了他一眼,“多余的被子还是有的,你只管在地上将就讲究,横竖过了这一晚,这地方多半是不会再回来了,脏了也就脏了。”

楚夕暮的东西,从来就不喜被人碰。

宋宁默心知肚明,不过一路上马不停蹄,着实是累了,也不再挑剔,套拉下眼皮子,“地铺就地铺吧,比无处安身来得好。”话音刚落,忽的问:“凌波呢?”“我叫他离开了。”楚夕暮眼底有淡淡的苦涩,“主仆一场,不忍见着他受我连累。”

暗夜里传来低低的叹息声。

骏马一路上晃悠悠的,迈着小步子,优哉游哉。

叶子衿只觉得浑身上下无一处不寒冷,咬着牙关说道:“这天可真冷!”苏明睿深深看了她一眼,“替我牵着马缰。”叶子衿双手缩在腰间取暖,听了这话,有些不乐意了,“我可不会骑马,万一出个什么好歹…”话未说完,心里已连呸了三声,虽说过了今晚这年就完了,可也不能说这样不吉利的话。

但苏明睿就这样默默瞅着她,叫她有些心虚,于是只得说道:“我牵着就是了!”不情不愿的伸出手去,牵着马缰,睁大了眼,努力看着眼前的小路,生怕一个不小心,被带到弯道上去。

蓦地,她被苏明睿一把带入了怀中。而苏明睿温暖的双臂,夹住了她的耳朵,双手覆上了她冰冷的双手,“还冷吗?”叶子衿浑身一颤。哪怕是之前和陈文,除了时不时见一面以外,也没有更多的举动,可现在和苏明睿…

明明是轻佻的作为,叶子衿却眼眶微湿。

因为从小到大,就没有人,这样真真切切的抱过她。

哪怕前面任由寒风凛冽,这一刻,叶子衿心中,却是春暖花开。她僵硬的身子一点点放柔了下来,微微一笑,“不冷了。”苏明睿一直居高临下的,留意着她的神色。见到她并未苛责自己的放纵,暗暗松了一口气。

他心里也不知自己这是怎么了,所谓发乎情止乎礼,之前一直如此告诫自己。然而在见到她单薄的身子在寒风中瑟瑟发抖时,还是忍不住想要拥住她。看来,是等不得了。年已经过完,也该是时候早些回燕京准备上门提亲了。

虽说为了名正言顺的迎娶叶子衿进门,和父母颇费了一番口舌,不过结果还是令人欣慰的。苏明睿想着,不由自主的,在黑漆漆的夜里,也露出了些许微笑。叶子衿嗅着自他身上传来的陌生的气息,忽的笑了,“我还记得第一次见你的时候,你别着长剑,就立在我车帘外头。”

苏明睿也轻轻笑了,“是啊,话本里,许多人相知相识,都是从英雄救美人开始的。”他说的,自然是那些在长辈眼中看起来乱七八糟的杂书。叶子衿自己也瞒着父母偷偷看过,对于他的话,会心一笑,摇了摇头,“只是你算不得英雄,我也并非美人。”

“是么?”他温软的气息拂在她耳侧,“不管我是不是英雄,你都是美人。”叶子衿脸上一烫,不再接话了。一路上二人静静的,听着马蹄的声音,都不做声。虽说身上还是寒浸浸的,叶子衿却从心底深处,希望这条路再长一些。

骏马的脚步渐渐放缓,停了下来。

叶子衿一看,是离庄子还有一小段路的距离,不解的望向他,“怎么了?”苏明睿笑了笑,翻身下马,伸出手去,“下来吧,我想和你走走。”叶子衿依言下马,望了望天边遥远的那轮明月,绽开了璀璨的笑容,“今儿个是个好日子。”

“嗯。”苏明睿一瞬不瞬的看着她,皎洁的月光下,她的脸色显得格外柔和。

或许是黑夜让人不由自主的吐露心声,又或许是一时冲动,苏明睿对她说:“子衿,我喜欢你。”而后便迅速别开了头,似乎在隐藏什么。叶子衿脸上滚烫滚烫的,垂着头,不知该说些什么好。

朦朦胧胧中,她觉得自己对苏明睿不能说没有好感,可是否喜欢,这一时半会的,她心乱如麻,实在没有办法分辨。在这其间爱你,隔着一条礼法的鸿沟,叶子衿在之前,从未想过这一点,即便是偶尔有念头掠过,也总是提醒自己不要多虑。

只是没想到,今时今日,苏明睿却捅破了这层窗户纸,将一切事情都摆在了台面上。

叶子衿甚至不敢去看他的脸色。

二人各自怀着各自复杂的心思,回到了庄子上。临分手前,叶子衿欲言又止。过了许久许久,直到听见有人来的脚步声,才飞快的说道:“今晚上,我很开心,谢谢你。”苏明睿轻声笑了起来,在这月色,更是俊美不可方物,“我也是。”

话音刚落,就传来紫苑的声音:“小姐,你回来啦!”紧接着便是一阵凌乱的脚步声。苏明睿冲着她回眸一笑,便快步离开了。叶子衿迎上了宋妈妈的目光,没来由觉得有些没底气起来。可不过眨眼的功夫,她就恢复了常色,不动声色的解释:“路上骑马太冷,速度放缓了些,就被你们赶在前头了。”

人人都显得有些心不在焉。

叶子衿心中一凛,“怎么了?”紫苏的脸色有些苍白,声音更是无力,“小姐,国公爷派唐妈妈来接您回去了。”终究还是等到了这一日!

叶子衿心中一凉,若无其事的笑,“那便回去吧。”唐妈妈的身影如鬼魅一般出现在众人身后,“小姐,您回来的晚了。”叶子衿斜睨着她,露出了大家小姐的傲气,“我做什么,应该不用同妈妈说吧。”

唐妈妈目光微闪,没有吱声。

叶子衿冷笑了一声,“十年河东十年河西,风水轮流转,妈妈也仔细着些!”这算得上是赤裸裸的威胁了。唐妈妈浑身一颤,到底是混迹后宅多年的女人,不卑不亢的行礼:“多谢小姐教导。”

叶子衿看也没看她一眼,径直回了屋子。

紫苏显得忧心忡忡:“小姐,您怎么和唐妈妈硬碰硬起来了?”叶子衿不屑的冷哼,“我是堂堂二小姐,为何要在一个妈妈手下缩手缩脚的?”宋妈妈知道她心中不痛快,叹息了一声,“唐妈妈虽然心气高,总不能将您元宵节去市集的事情说出去,这样一来夫人也不会有好脸色了。”

唐妈妈虽说是国公爷的心腹,可明眼人都知道,国公爷的日子不长久了,何必巴巴的得罪了叶夫人去。

对于这一点,叶子衿方才倒是有些担心,不过她已经将话头挑明,至于唐妈妈自己如何领会,那便是她个人的问题了。这一晚上,叶子衿翻来覆去,只是睡不着。想到回去燕京后可能面临的结局,就觉得忧心忡忡。

她绝对不能坐以待毙!

和陈文的婚姻已经是这样的结局,如果这一次再出了什么幺蛾子,下场如何,叶子衿几乎不敢想象。出嫁是一个女子的第二次生命,也是重新开始的起点。若是第二次婚姻还是不幸,叶子衿这一生,怕就是毁了。

细细的指甲嵌入了手心,可叶子衿丝毫感应不到疼痛了。

天微亮时,叶子衿卧在青纱帐子里,低声问紫苏:“此次回去,我们能否化险为夷?”声音里带着不为人知的犹豫。紫苏也是一夜没合眼,心事重重,让她眼睑下明显的青了一圈,“国公爷,不会真的那么安排吧?”

“怎么不会?”叶子衿从心底散发出的寒意,让她声音冷了三分,“这么些年,他眼中何尝有我这个孙女?”紫苏坐起身来,拥着被子,咬紧了下唇,双肩微微抖动,“几时他死了就好了!”

石破天惊逗秋雨。

这是这么多年,紫苏说的最重的一句话。

叶子衿却没忍心苛责她。

因为自己,累得这几个丫鬟在国公爷底下也不知吃了多少苦头。更何况主仆主仆,主子就是主子,紫苏如此,也不过是随口一句抱怨罢了。叶子衿长长的叹息:“服侍我梳洗吧。”紫苏冷着脸,服侍她起身。

天明时,叶子衿就吩咐下人们开始收拾行李,人人都心知肚明,这次回去,可能再也不会回来了,是以能带上的东西,基本上都带上了。叶子衿正站在院子中出神,就听见外头传来一阵噪杂声。

“怎么回事?”叶子衿随手抓了一个匆匆而来的小丫鬟问。

第一百零五章 流年(三)

“楚大夫,楚大夫的草庐着火了!”那小丫鬟脸色发白,神色焦灼。 叶子衿心中猛地一颤,蓦地想起了莫语所说的那一番让人似懂非懂的话。

她慌忙奔了出去,朝着草庐的方向望去。唯有几缕浓浓的黑烟直冲天际,昭示着大火的肆虐。叶子衿心头有一处被猛地揪住,让她几乎法呼吸。这么大的火,这草庐里头要是有人…

多半是难逃大火。 叶子衿眼中泛起了水光。

“我去那里看看!”叶子衿一挥袖,也不管是否有人应了。一路小跑着,过了石桥,到了草庐。只见昔日一连四间屋子的草庐,如今被烧的只剩下黑色的灰烬。哪怕是大雪纷飞,仍旧掩饰不了空气中烧焦的气味。

那些在冬日里仍然怒放的花花草草上,铺满了一层黑雾。

不断有附近的村民见到火光,前来救火,现场乱成一片。在这其中,叶子衿了冯显一家人。她慌忙唤过冯显,急急追问怎样,楚大夫可逃出来了?”冯显神色显得有些沉痛,“我们这些人,都没见到楚大夫…”

“会!”叶子衿失声惊呼,“他可能…”然而话说到一半,再也说不下去了。

放眼望去,这来来往往的人群中,不但没有楚夕暮的身影,就连那平日常跟着他的小童,也失去了踪迹。寒风凛冽,叶子衿终于按捺不住,尖声吩咐冯显火熄了以后,进去看看,兴许能找到…”

到处都是灰烬,还有未燃尽的残余物,即便是能找到人,那也是死人了。

叶子衿倒情愿一所查,这样好歹还能说明一点,那就是楚夕暮,依旧还存活在这人世间。随着火势渐小,有几个胆子大的村民冒险进去了火堆。风中不时传来妇人的叹息那样好的人,突然就…”

叶子衿下意识的后退了几步,远离了人群,她不愿,也不忍听见那些话。每一句,都让她的心坠入谷底。约摸小半个时辰后,那几个村民灰头土脸的钻了出来,道没找着人!”叶子衿心头一松。

既然没找到尸骨,那就说嘛楚夕暮活下来了。 只是不知,他到底去了何处。

叶子衿想到他神秘的身世和,心头颤了颤。这把大火,说不准是他所放,目的自然是为了抹去在这地方生活过的痕迹。片片雪花,纷纷扬扬。叶子衿仰面看天,自嘲的苦笑,楚夕暮,惟愿你一路平安,也期待,有那么一日,还能重逢。

不过到时候,彼此的境地如何,又说不准了。

那日在梦中,楚夕暮所说的那句,为何我是这样的命运。这句控诉,犹自在耳边响起。如今叶子衿很想原封不动的适用在身上。为何,是这样的命运?有哪一个女子,不希望所嫁的夫君,是人中之龙,又有哪一个女子,不希望是心中那个男人,深深眷念的,呵护着的小妻子?

不过,这次回燕京以后,命运如何,几乎算得上是愁云惨淡。 有事情,比被的亲和亲祖父联合起来算计更让人悲凉?

如果当真如了他们的愿,叶子衿所嫁的,怕又是第二个陈文。 叶子衿弯下腰,从竹篱笆里伸出手去,采了一朵小蓝花。 这便是她对于楚夕暮,最后的纪念了。

那些药方早已被莫语一张不留的尽数毁了,就如同今日这场大火一样,不给人留下半点念想和痕迹。叶子衿将小蓝花用手帕包好了,握在了手心,而后,头也不回的沿着来时的路,回到了宅院里。

下人们已将收拾的差不多了,紫苏几个正急匆匆的寻找她,见了她,都簇拥了上来,“,您方才去哪了?”这大冷天的,额头还出了一层细汗,可见得心情的焦灼。叶子衿微微的笑,“出去走了走,毕竟要走了,有些不舍。”

几个丫鬟眼眶齐齐一红,垂着头,都说不出话来。

紫苑长长的叹息从前来的时候,心情不爽利,如今要走了,却是万般不舍。回到了燕京,怕是日子也没有这么悠闲了。”她所说的,也正是叶子衿此刻的心理。离别当前,也唯有强颜欢笑,“我那黄芪,还没长成呢!”

话音刚落,就见冯显挑着两个木桶,晃悠悠走了进来,见她尚在,舒了一口气,“可算是赶上了!”叶子衿一愣,就见冯显将木桶挑着近了一些,“这两桶水是我才上山挑的,里头有几块冰还未化,也不知燕京有没有泉水,您既然喜欢,就带一些。”

叶子衿心里一酸,露出了些许微笑,“难为你一番心意了。”冯显强忍着眼里的眼泪,笑道本来以为这次您和从前一样,去了还会,我可早上的时候,见着宋妈妈带着小丫鬟接连搬了许多,这次和从前,怕是不同了。”

叶子衿微微颔首,有心交待几句,奈何话到了舌尖,却是语哽咽,千言万语只化作一声叹息日后多和陈鹏走动走动,这药草要比庄稼来的值钱,若是可能,再种些花草换银子,也能改善改善如今的生活了。”

冯显一一应了。

叶子衿一时半会让她接受那一套,根本是不可能的事情。只不过想到初来时她的雄心壮志,再联想到如今的处境,有些讽刺罢了。来了这庄子上,除了种了些黄芪,竟然一所成。

所庆幸的,是识得了这许多人,也见识了许多事。

送走了冯显,叶子衿从荷包里翻出了一张一百两的银票,递给了紫苏待会想法子将这银票送去冯家,他们家三个,大的都二十四了,还未娶亲,也算是我一番心意。”紫苏连连点头,“我现在就去。”

叶子衿亲自去了厨房,秋菊正忙忙碌碌的,准备最后一顿午饭,见了她进门,也是挥着袖子抹泪,“…”哽咽着说不出话来。叶子衿却只是微笑,过了片刻才说道你手艺很好…”

秋菊红着眼,勉强笑了笑。

叶子衿便拔下了头上的金簪,“我听说你家闺女也到了出嫁的年纪,这簪子是我为她添妆了。”秋菊慌忙不敢收,叶子衿却执意塞到了她手中,“这簪子也还值些银子,若是哪一日手头紧,只管让她拿去当了。”

秋菊握着簪子,泪流满面,跪下来重重给她磕了三个响头,“多谢赏赐。”叶子衿心中酸楚,却竭力不让泪落下来,很硬气的挺直了身子,慢悠悠走了出去。到了院子里,想着该向苏明睿辞行,快步去了南院。

只是没想到,偌大的院子里,已经人去楼空。

“苏半夜走的时候说了,要是您问起,就告诉您一声,说是他母亲病重,让他赶紧。”那婆子见着叶子衿脸色不好,翼翼的看了她一眼,又说道看样子走的很急,连都是胡乱用布裹着,就急急忙忙走了。”

在大半夜的离开,自然是有急事了。 叶子衿想到了上次苏明睿来寻黑护子一事,嘘叹了一声。当初不是说服了药,病已经大好了吗?突然就病重了?

不过这病情,说好的时候,千好百好,说不好,也是来势汹汹,一切都不是没有可能。

只是,没能见到苏明睿最后一面,叶子衿心底还是有说不出的失落。这一回到燕京,每走一步,都在众人的眼皮子底下,哪能像现在这般,想见谁便见谁。迈着沉重的步子,一步步踱回了屋子,少了许多,屋子里瞬间变得空空荡荡起来。

一缕缕阳光透过窗户纸照射进了屋子,将雕花窗棂的影子,倒影在了地面上。

叶子衿默默立了好一会,只听得屋外传来紫苑的声音,用饭了!”叶子衿这才到了厅堂上,满满一桌子,都是丰盛的菜肴。按照叶子衿每顿只需三四样菜色的情况来看,这么多菜,每一样夹上一筷子,怕是这顿饭也饱了。

说到底,这都是秋菊的一份心意。

叶子衿几乎是含着泪,将所有的菜都品尝了一番,一如当初的美味,只不过的心情,实在有些凄凉。满目菜肴,却再也没有了当初大快朵颐的兴致。这顿饭吃得格外的慢,几乎过了半个时辰,叶子衿才放下了碗筷。匆匆扫了这厅堂一眼,如水的微笑绽放在脸上,“日后这地方,怕是没有人再来了。”

满屋子人都垂下头去拭泪。 叶子衿昂着头走了出去,站在回廊上,看着丫鬟们断断续续的将包袱搬上马车。而后,她也任由紫苏扶着,出了院子,站在了庄子前。

上马车前,叶子衿转身,望着这苍茫的大地,最后回眸一瞥。 这地方,终究不是长居之地。 不管是她,还是苏明睿,亦或是楚夕暮,到头来,都只是一个匆匆的过客

第一百零六章 选择(一)

马车的咯吱咯吱声,为这萧索的冬日.更添了几分寒意!

饶是叶子衿穿了厚厚的一身衣裳,在渡过长江以后朝北的一路上,还是忍不住瑟瑟发抖。每到这时候,她总是想起当初苏明睿温暖的怀抱,以及那个令人难以忘怀的夜晚。不过,那样的日子,终究是化作了记忆。

越是美好的事情,越是无法重来。

不过也就是因为无法重新来过,在记忆里才愈发显得美好。

马车这狭窄的空间,令叶子衿有着说不出的烦闷。可哪怕是这样,她也情愿这段路更长一些。时间越长,她能思考的,也就越多:或许叶子衿内心深处也在盼着一件事情,那就是有朝一日,会传来国公爷的噩耗了

叶子衿所有的烦恼,无外乎于国公爷的专制和蛮横,只要他撒手人寰,眼下的烦恼,都不能称作为烦恼:那次回府,已经从叶夫人和黄氏口中得知国公爷病重,身子一日不如一日,而叶子衿却正年轻着。

就好像那初出土的嫩苗,沐浴着柔和的阳光,而身后大片的阴影,却来自于一株枯树。

从时间上比较起来,叶子衿显得更有优势。不过谁知道国公爷会不会趁着自巳还剩一口气,做出什么惊世骇俗的事情来:叶子衿从来都用最险恶的心思来揣摩国公爷的意图,越是这样想,越是让自巳悲哀。

“小姐一一”,紫苏的一声呼唤将她从混沌中拉回神来,“您是不是很冷?”,叶子衿一怔。紫苏已露出了几分焦灼,“您身子发颤,是不是冷得紧?”叶子衿顺势点头,“是有些冷呢!”紫苏忙从包袱里翻出了一件披风,为她披上,搓了搓冰冷的双手.“的确是越来越冷了。”

隔着厚厚的窗帘,叶子衿也看不出什么,只得掀开了一条细缝,朝着外间望了几眼:马车所过处,都留下了长长的车轮银子,茫茫雪原上.人烟罕至。可见得在这天寒地冻的时节,大家都乐于窝在暖融融的家中,无人乐意出来走动。

这也就是在江南,年关才能那般热闹,在北方,夜晚冷的无法忍受,哪来那么多人出来看花灯?念头闪过,叶子衿蓦地想到不告而别的苏明睿,心中又是一痛。紫苑呵了一口气,问道:“还有多久到燕京?”

叶子衿又朝外看了好一阵,北风呼呼的顺着细缝灌进来,让人全身寒浸浸的。叶子衿慌忙拉下了车帘.摇了摇头,“不知是什么地方,眼生的很,不过过了长江,应该用不了多久就能到了。”这一路上都是大雪,速度自然不能和秋季的时候相比,怕是得耗上十多日才能安然到达了。

叶子衿心中倒也不急,这时候急得上火的.该是病榻上的某人才对。

多一日,少一日,对于叶子衿自己而言,其实都没有什么关系。可从唐妈妈来了以后当晚就催促自巳收拾,第二日就动身的情况来看.国公爷的病情应该是不大好.不然也不会这样心急火燎的。

只不过,这老天爷似乎有意和国公爷作对.从苏州到这里,夜夜都降大雪.将归期拖延了一日又一日。大雪封路的时候,叶子衿反而还兴致勃勃的在驿站里吃茶,丝毫不在意唐妈妈越来越难看的脸色:

偶尔叶子衿也不咸不淡的说上几句天意难违,积雪难行之类的话,更是惹得唐妈妈心急如焚了,只是叶子衿哪怕再不得国公爷喜欢,那也是主子,得罪不得。只能按捺着脾性,不住催促人清理出一条路来。

除了跟着唐妈妈来的那些人,这浩浩荡荡将近一百个人,可都是看着叶子衿的脸色行事:见着她不急不缓的,丝毫没有归心似箭的苗头,也都懒怠了,各自寻了地方歇息,吃酒闲话,不亦乐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