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着这样的叔叔,这小婴儿未免也忒可怜了些…

“足月了没有?”叶子衿轻抚额头,“小舅舅你也太放肆了些,才出世不久的孩子,哪里经得起这番折腾?再说你偷了孩子,大舅母指不定多担心…”“没事,反正不是我的孩子。”莫语眉眼微弯,“这也是为以后养孩子积累经验。”

叶子衿觉得这个回答无敌了。

以前怎么从来没有发现莫语原来也有这么无耻的一面…

这难道就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因为和宋宁默站得太近,被沾染了他那与生俱来的气质?

越想越觉得有这种可能,于是叶子衿毫不留情的瞪向一旁气定神闲的宋宁默:“你一开始就知道这孩子是我大舅舅的?”“知道啊。”宋宁默眉梢微挑,“只有对待别人的儿子,才能玩的这么开心吧。”

叶子衿嘴张了张,憋了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

宋宁默重重摸摸她的头,温声笑道:“乖,我不嫌弃你笨。”

叶子衿顿时无言。

拼命在心里提醒自己,楚夕暮说了,不能动怒,不能动怒…

到底忍不住,趁着莫语不留意,狠狠在宋宁默腰上掐了一把。志得意满的见着宋宁默身子抽了抽,怒气便烟消云散。念及此忍不住抿着嘴笑了笑,却不知一旁的莫语眼角余光一直瞟着,也勾了勾嘴角。

见着她幸福,那便好了…

第一百六十二章 花开(四)

心中又酸又喜,说不上是怎样的感觉。

“我去厨房看看晚膳。”宋宁默体贴的将时间留给了二人,也让甥舅二人说说体已话。眼见着宋宁默推门出去,莫语暗叹了口气,垂下眼,掩去眼中一闪而过的眸光。

“怎么脸色这么差?”莫语轻飘飘扫了她一眼,“苍白如纸,还瘦了一大圈。”

“病了一场。”叶子衿说得含含糊糊:“要休养些日子,等我们下次见面,说不准我比从前还要丰润了。”莫语看了她半晌,伸出手摸摸她的头,似乎又觉得不妥,很快便缩了回来,柔声道:“都多大的人了,怎么还是冒冒失失不会照顾自己?”

“现在知道了。”叶子衿垂下头去,“吃一堑长一智,以后不会冒失了。”莫语凝望着她,叹了一口气,“在苏州见着你,和老太婆似的,到现在才算是恢复了几分神采,比起从前好玩的多了。”

明明是极其平常的一句话。

叶子衿却想起那日他在苏州留下的诗句,心中化开了别样滋味。强自压抑着心头的纷乱,笑了笑,“我正是好年华的时候,如何称得上老太婆?”莫语眉梢微挑,蓦地伸出手去,遮去她大半边脸,只余下一双眼睛在外头。

“就是这样。”在叶子衿不解的目光中,他轻声笑了笑,声音一瞬间变得十分悠长:“那时候的子衿,容颜仍在,眼神却老了,就好像历经沧桑…现在终于恢复了孩童般的天真,多好?”

叶子衿心头一颤,怔怔望着莫语的俊颜,竟说不出一句话来。

半晌,眼眶微湿,却强作欢颜,一把扯开他的手,嗔道:“就算是现在这样,也好?”“自然是好。”莫语微微的笑,反问:“为什么不好呢?”叶子衿偏过头去,二人之间陷入了沉默。一直到耳边传来婴孩的哭声,叶子衿才转过头去,“怎么了?”

“兴许是饿了。”莫语大手大脚的拉扯着婴儿的胳膊,将他捞了起来,摸了摸他的小肚子,“又似乎还不饿。”说着,又将他放在床头,挠了挠手心,那孩子居然止住了哭声,瞪着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看着二人。叶子衿心中一阵紧过一阵,不由低声提醒:“你当心些…”“小孩子就是要经得起历练。”莫语不以为意,“你忘了?我们莫家谁不是这么过来的?”

莫家家规甚严,莫家子弟打小起便是鞭子不离身。

叶子衿却仍是心疼,或许是那孩子看上去太过惹人怜爱的缘故,“可他也不过是出世没多久的孩子,被你带着千里迢迢,一路颠簸,已经算是吃了苦头了…”莫语瞥了她一眼,“几时你和宋宁默生出孩子来让我玩玩,我便放过他。”

叶子衿无言的瞪了他一眼,“我从前怎么不知你这么坏呢?”“那是你有眼无珠。”莫语显得极为不屑,“你看看你二舅舅多清楚,这么久从不邀请我过去做客,还不是怕我拆了他的府邸?”

想到二舅舅那不芶言笑的模样,叶子衿不禁失笑。

“你不必担心。”莫语的声音蓦地柔和了下来,“带着他来燕京,也是你大舅舅和大舅母的意思。这孩子身子不好,你大舅舅便扔给我了,索性让我带着历练些日子,没准也就好了。”莫语捏着婴孩滑腻腻的面颊,“这就叫以毒攻毒。”

叶子衿揉了揉眉心,“大舅舅和大舅母,这是太过轻信你了么?”“我能害自己的侄儿不成?”莫语眉梢一挑,振振有词:“我对后辈一向慈爱有加。”叶子衿歪着头思忖了半晌,竟找不出一句话来反驳,索性自暴自弃,不再说话。

“你来燕京做什么?”叶子衿骤然想到一事,目光灼灼的望着他,“总不会是单单想偷着小表弟出来玩这么简单吧?”“那是自然。”莫语面上笑意收敛了几分,将小孩子放在了床头,低声说道:“我此次来,一是为了看看旧友,二也是为了瞧瞧这燕京的景象,再来就是探望探望你。”

“也不用把来探望我说的这么不情不愿…”叶子衿瞟了他一眼。

“呵——之前便想过来,不过这次是来看看形势的。”莫语伸出手指头让婴孩吮吸着,沉声道:“疾风知劲草,国乱显忠臣,只是偶尔这劲草,也要看看风势。”算得上是捅破了这层玻璃纸。

一朝天子一朝臣。

莫家虽说是百年世家,可是在新帝登基之时派出家人来燕京探探口风,也不为过。

叶子衿会意的点头,“我知道了,小舅舅既然来了,就在我们府上住些日子吧,宁默也是好玩之人,你们聚在一块,正好到处看看。”“如此甚好。”莫语又将小孩子抱了起来,拍了拍他的小屁股,“只是不知道你这小表弟是否能吃得惯燕京的小吃食…”

“你可别胡来!”叶子衿花容失色,“这才多大的孩子,被你偷出来也就罢了,若是吃了那些不洁净的小吃食,这可…”倒不是叶子衿乌鸦嘴,只是这时候的小孩子本就生得脆弱,稍有不慎就可能丢了性命。莫语偶尔谨慎小心偶尔又放荡不羁,到最后叶子衿也不知他那句话是真那句话是假,只唯恐他当真做出什么不当之事。

“没事没事。”莫语一脸的不以为意,逗弄着婴孩,“我会留意的。”此话也不知是真是假。

却不知怎的,婴孩又呜呜哭泣了起来。“怎么…”叶子衿又是一愣,“饿了?”莫语垂下头看了一眼,无可奈何的挠了挠头,“不是饿了,是尿尿了。”“啥?”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叶子衿只瞧见自己床头湿润一片。

门口传来一片咳嗽声。

“这是怎么了?”宋宁默慢悠悠晃着身子走了进来,目光在叶子衿面上梭巡了片刻,幽幽问。“你自己看。”叶子衿苦着一张脸,朝里头挪了挪,“我枕头旁边湿了。”“你流口水了?”宋宁默凑上来,垂下身子看看,眨眨眼,似乎很是吃惊:“小舅舅在跟前,你也睡得着?”

叶子衿本就受了内伤,此刻更是被他噎得整张脸通红:“是小表弟尿尿了!”“哦——”宋宁默拉长了语调,似乎此刻才恍然大悟:“那多好,幸亏只是尿尿…”至于下文,叶子衿已经不想再听下去了。

看了看宋宁默,又看了看在一旁看好戏的莫语,整个人恨不能钻进被子里去。

为什么在这种时候,没人发现她是病人?没人觉得她是从生死边缘走了一遭需要细心呵护的病人?没有人觉得病人是不能被打扰不能被惹怒不能被打趣以及不能被尿床的?

只是这么一长段话说出来也是极其耗费力气的,对于正在病中静养的叶子衿来说,好果断选择了沉默。婴孩的哭声闹得她头昏脑胀的,胸口骤然有些闷闷的,忙捂着胸口,轻轻揉了揉,偏过头指了指枕边那一滩水渍:“换换床单。”

宋宁默打趣归打趣,目光却一直随着她流转,见着她脸色不大好,也不说二话,转身就去寻干净的床单。莫语也是聪明人,忙抱着孩子出了内室。几个丫鬟见着如斯可爱的孩子,也都大着胆子逗弄他,莫语也算自得其乐,只是目光中,始终有一抹挥之不去的忧虑。

宋宁默亲自换了床单,坐在炕沿,拥着她柔声问:“怎么又不舒服了?”叶子衿蹙眉,摇了摇头,“胸口有些疼。”宋宁默忙轻轻揉了揉,在她唇边咬了咬,“我去叫大夫。”“不用了。”叶子衿忙制止了他,“只是一时有些闷罢了,待我静一静,便好了。”

宋宁默凝视了她半晌,终于无奈妥协:“若是不舒服,立刻对我说。”叶子衿点点头,用过晚膳后又喝过一大碗药汁,眯着眼歇了一会,那隐隐的痛楚终于散去。宋宁默见着她神色间的郁结一扫而空,总算是松了一口气。

莫语却是若有所思。

到了晚间,叶子衿蜷缩在宋宁默怀中,低声耳语:“我也想要一个小表弟那样的儿子…”“会有的。”宋宁默顺了顺她的长发,“我们的儿子一定比他更漂亮。”叶子衿忍不住轻声笑了起来,“真是自傲的父亲。”

“那是因为他有个倾国倾城的母亲。”宋宁默不失时机的哄道:“既然不能做生儿子的事,暂时可不可以别做生儿子的梦?”叶子衿愣了愣,瞬间明白了他话中的意思,双靥绯红,双手握拳在面颊上揉搓了好一阵子,试图掩饰这一抹可疑的红晕。

随即又想到是在被子中,宋宁默根本无法窥见,也就轻咳了一声,施施然伸直了双腿,翻了个身,背对着宋宁默。却不知何时,宋宁默一只大手覆在了她胸口:“你心跳的真快。”叶子衿一把扯开了他的手,半边脸埋在枕中,的确能听见自己扑通扑通的心跳声。

“等你身子好了…”宋宁默的声音有些低沉,怀抱紧了紧。

第一百六十三章 花开(五)

“快睡。”宋宁默声音喑哑,胡乱揉了揉她的头发,“明儿个还要招待小舅舅…”叶子衿温顺的合上了眼,双手攥着他的一只手,只觉安心。暗夜中,宋宁默嘴角勾了勾,也进入了梦乡。

宫墙内,微风扶柳,高高的城楼上,一道明黄色的身影,披洒了一身的月光。

悠悠箫声响彻皇城内外。

几回花下坐吹箫,银汉红墙入望遥。似此星辰非昨夜,为谁风露立中宵。

良久良久,才垂下了双手,葱管一般的手指中,轻捏着一支玉箫。

次日天明,清晨的阳光似波光粼粼的湖面,刺得人睁不开眼睛。宋宁默半侧着身子,眼中含笑,一瞬不瞬的看着熟睡中的叶子衿。或许是睡梦中的女人如同才出世的孩子,叶子衿不时努努嘴,用头蹭蹭枕头又蹭蹭被子,如斯模样,倒叫宋宁默对未来的孩子多了几分期盼。

他是习武之人,本醒得早,只是实在舍不下这番风格,才一拖再拖。眯着眼看了看窗外的阳光,知道实在拖不得了,才撑着身子欲起身。只是一只手牢牢被胸前的女人攥在了手中,若要强自拉扯开来,必然会惊醒她。

尽可能的放轻了动作,几乎是一根根抽出了手指。待到抽出最后一根手指时,叶子衿忽的蹬了蹬腿。宋宁默慌忙停下了动作,一动不动的盯着她莹润的面庞。好在叶子衿只是含含糊糊嘟哝了一句,并未有醒来的趋势。

宋宁默松了一口气,慢悠悠抽回了手,手脚并用的从炕上爬了下去,没有丝毫动静。这和他从前一跃而起的作风可以称得上是天壤之别,甚至是非常的不便。可宋宁默却是一日日沉溺在这不便中,不可自拔。

人总会遇见那么一个,心甘情愿为她改变,并且会为了这种改变欢喜的人。

转过身,又掖了掖被角,才自去了净房洗漱。

晃悠悠出了院子,一眼便瞥见不远处的凉亭中,莫语独自一人,自斟自饮,不亦乐乎。宋宁默施施然走了过去,坐在石凳上,瞧了瞧手指,“孩子呢?”“乳娘抱着去吃奶了。”莫语端着茶盏饮了一口,似笑非笑的看着他,“我只道你会起得早些…”口气里有浓浓的暧昧。

宋宁默脸色僵了僵,略有些不自然的轻咳了一声,“今日想去哪里耍玩?”“青楼吧。”莫语一脸的神往,“听说燕京的美女与江南不同,从前来燕京赶考,兵荒马乱,不曾好生领会,这次必要见识见识。”

“好呀。”宋宁默云淡风轻的斟了一盏茶,淡淡抿了一口,“我有一个朋友乃是个中高手,到时候让他随你一道去。”“那你呢?”莫语吹散了茶烟,“不一起?”“我没有那个习惯。”宋宁默戏谑的笑:“一条玉臂万人枕,一点朱唇千人尝,着实没有什么兴味。”

莫语扑哧一声笑了,片刻之后,笑意一点点散去,“我听说三皇子府上,最近有些不太平。”“嗯。”宋宁默丝毫不觉得奇怪,“不过是一些落魄的文人士子,不足畏惧。”“看来你是胸有成竹了。”莫语眼中闪过一道光芒,“我听说还有一些剑道好手…”

宋宁默轻轻笑了笑,“小舅舅以为,皇上隐忍至今是为何?”莫语会心一笑,端着茶盏,仰了仰头,“看来今日的燕京,不是从前的燕京了。”宋宁默但笑不语,片刻后,一盏茶饮尽,站起身来,望着那一片繁花,亘古沉默。

“子衿醒了没有?”莫语冷不丁开口问。

“还没有。”宋宁默垂下眼去,似能洞穿一切一般,“大抵到了正午之前就能醒来了。”

“那就不能告别了。”莫语点点头,大步迈出了凉亭。“替我和子衿说一声,我手头尚有些事情,就不能多呆了。”“不去青楼了?”宋宁默冷飕飕的问。“北国女子虽好,但我更喜欢南国女子的婉约温柔。”莫语背转身,笑了笑,“好好照顾子衿。”

“嗯。”依然是不冷不热的声音,“后会有期。”转眼间莫语的身影已绕过了层层花丛,挥了挥手,“再会了。”

宋宁默静静的望着他的身影消失在眼帘中,望着那蝴蝶飞舞的花丛,深深吸了一口气,仰面望着那湛蓝如洗的天空,愣愣出神。府邸外,莫语亲手套上马车,抱着孩子,靠在车壁上,合上了眼。

这燕京城,多待一日,怕是就多煎熬一日吧…

咫尺天涯,相见以后,却要若无其事,装作什么也没有发生过,或许,也是一种悲哀。

子衿,请恕我不能同你告别了…

叶子衿这一觉睡得格外的沉,醒来时,已是日上三竿。自被子中活动了酸麻的手脚,慢慢坐起身来,眼睛过了好一阵才适应这光线。宋宁默自然是不在身边的,只怕是除了她本人,这府上没有人会这么晚起床。

揉了揉惺忪的眼睛。

叶子衿唤了几声。几个丫鬟忙推开门进来,或端着茶盅或摊着软巾,服侍她梳洗。叶子衿洗了一把脸,才觉有了些精神,转头便问:“少爷呢?”“出去了两个时辰了,刚刚在院子里练剑,这会去了书房。”紫苏笑盈盈的替她将凌乱的发丝换成了松松的发髻,也不过只插上了一支玉钗。

“小舅舅呢?”叶子衿只觉在床上坐着似要闷出病来,热切的盼着能有人同自己说说话。“舅爷没来过。”紫苏笑道:“要不我们去请他过来?”“不,不必了。”叶子衿托着额头,揉了揉跳动的太阳穴,一时之间,也不知该做什么好。

“嗯。”叶子衿将头埋在双膝之间,闷声闷气的说道:“这日子真是无趣的紧。”宋宁默挥挥手,示意丫鬟们下去,在炕沿上坐下,拍了拍她的后背,轻声说道:“小舅舅走了。”“什么?”叶子衿猛的抬起头来,嘴角微嗡,“怎么这么快?”

“说是手头还有事情。”宋宁默摸摸她的头,“就不同你告别了。”叶子衿眼中一黯,沉默了下去。“该用午膳了。”宋宁默望向她的目光中充满了怜爱,“你正病着,可忍不得饿。”叶子衿本没有饿意,但见着他的目光,终究是忍不下心拒绝,只得默默点头。

照例是几碟清淡的小菜,难为厨房的下人们这几日还能换着花样做出来。细细品尝,倒也是别有一番风味。只是叶子衿素日吃辣味习惯了,一时吃这些清汤寡水的菜肴,实在有些无法适应,每样菜也不过夹了几筷子,喝了小半碗粥,便放下了筷子。

又在宋宁默的注视下吃了几块点心,才算是消停了。等到喝下一小碗药汁儿,便托着下巴,长吁短叹:“可真是无趣啊…”从前还能做女红,只是宋宁默唯恐她伤眼睛费神,也不许她多做了。

“若是当真无趣,我们来对弈如何?”宋宁默暗暗叹息,面上挂着温醇的笑容,“这几日你就暂且委屈些在床上安安心心躺几日,等身子稳下来了,就能在屋子里走动了。”

自己的一时莽撞,反过头来还要叫他来安慰自己,叶子衿到底于心有愧,也就点点头:“那就下棋吧。”宋宁默忙命人端着棋盘进来,索性就在炕桌上摆上了棋子,“你可当心些,我绝不会手下留情的。”

叶子衿哪里听不出来他是在活络气氛,也就顺势笑道:“怕是你才得当心些,若是输在我手下,可是里子面子都没了。”一面说,一面拈起一粒白子,落在了棋盘上。“彼此彼此。”宋宁默落下一粒黑子,如沐春风的笑,“棋局如战场,可经不得半点玩笑。”

两个人你来我往的,过了大半个时辰的功夫,棋子已七七八八去了大半。一眼望去,棋盘上黑黑白白,交杂在了一起。两个人谁也不肯想让半步,黑白棋子就这样厮杀在了一起。片刻后,一粒黑子掷地有声,“我吃了。”

“我也吃了。”叶子衿不甘落后,揪掉了几粒黑棋子。宋宁默至始至终,面上都挂着微微的笑容,似乎两个人不是在对弈,而是在吃茶品茗那般悠闲。又是小半个时辰,黑白棋子之间,仍旧是势均力敌。

“看来是平局了。”宋宁默扔下一粒棋子,仰躺在炕上,“你一步不肯相让,我也一寸不肯失守…”叶子衿也觉这一局下的酣畅淋漓,笑了笑,“平局。”也学着宋宁默的样子,仰躺了下去,“下了半日的棋,可真是乏了。”

宋宁默转过头去看她,又慢悠悠转回了脸,望着屋梁,静静出神。

两个人都没有说话。

谁也不愿意打破此刻的静谧。

与此同时,宁王府内,却是一片沉闷之气。

府上上上下下,都是大气不敢出。正房内,几个服侍叶子佩的丫鬟,都是愁容满面。罗妈妈更是脸色惨白,扶着瘫倒在地的叶子佩,视线落在那一纸休书上,无声的叹了一口气。国公府内也算得上是愁云惨淡。

二夫人自然是怀着一颗看热闹的心情前来正院,只是叶夫人正心烦意乱着,连几句场面话懒得理会,只旁若无人的命人收拾了空院子让叶子佩居住。国公爷倒是平静许多,只是发生这等事,到底有些面上无光,也是阴沉着脸。

二夫人自知触到了霉头,也就乖觉的住了嘴。叶夫人胸口一股闷气,却是冷着一张脸,说道:“我看过些日子,我们选个吉日,分府过吧。”二夫人一愣,慌忙看向国公爷。哪知国公爷却是看也没有看她一眼,“分府也好…”

二夫人又羞又恼。

没分府,二房的一切开支,都可以在公中领,一旦分府,一切支出都得自己承担,这可不是小事。尤其是二爷那不事生产,只知道在外面游荡的主子…

二夫人之前也有所察觉,但总想着不管怎么说,都得等到老国公爷丧期过去了再说,没想到叶夫人这么快就提了出来。要知道叶子融如今还是待字闺中,二夫人只有这么一个女儿,自然盼着她的嫁妆越丰厚越好,这一旦分府,大房只需要给人情往来的份银罢了,嫁妆可是会大大缩水。

原本二夫人的嫁妆也有不少,只是老国公爷在世时,对两个儿子都十分严厉,二爷也不敢肆意从公中支取银子,只得哄着二夫人掏钱。二夫人是个喜欢看笑话的,却最不愿被别人看笑话,又不敢不给,唯恐和二爷闹起来,白白让人看了笑话去。也就由着他去了,到后来身边也没剩下多少银子。

这些年管家的又是叶夫人,二夫人没个正经营生,也捞不了什么油水,手头难免有些拮据。这要是分府,二房的日子,只会更难过。一念及此,二夫人忍着臊意说道:“爹才去了没多久,早早的分府,难免叫世人笑话…”

叶夫人冷冷瞥了她一眼,“既然是一家人,就该患难与共才是…”二夫人哪里顾得了许多,连连称是。待到叶夫人又同国公爷说话之时,忙寻了由头离开了。一路上却是愁肠百结,哪里还敢再看大房的笑话。

叶子佩的马车在国公府门前停下时,罗妈妈几人都犹豫了许久,不敢撩开车帘。

下了马车以后,将会面临怎样的处境,单单是想一想众人投来的目光,就觉得难以应接。只是这一关到底是逃不过,也只得硬着头皮扶着叶子佩下了马车,门前的石狮子,白色的灯笼,都没有改变。

只是和从前那种炫耀的心情不同,到如今完全是忐忑不安,几乎不敢进门。

门房的人一眼瞧见,早前也曾经听说过一些风声,看向叶子佩一行人的目光,不免多了几分异样,仍是迎着她们进了门。叶子佩只是呆呆的,由着罗妈妈扶着一步步朝前走。一直到了正院,罗妈妈深深吸了一口气,身子绷得更紧,在叶子佩耳边嘱咐了几句,见她木然毫无反应,心中一片冰凉。

叶夫人早早的便等着了,眼见着叶子佩一步步走近,心中一酸,别开头去。国公爷看了她几眼,厉声道:“见了父母,如何不知道行礼?”叶子佩只是浑然不知的瞟了他一眼,歪着头,不发一语。

国公爷面色僵了僵,想到当时所说的叶子佩疯了的话,终究是按捺了心头的恼怒,直挺挺坐在太师椅上,双目圆睁,盯着她。罗妈妈几个人已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了,浑身抖如筛糠,唯恐国公爷追究起来,怪罪到她们头上。

叶夫人心焦不已,同叶子佩说了几句话,见她只是呆呆的直视前方,目光似乎穿透了她,不知落在何处。终究是落实了叶子佩已疯了的事情,忍不住掩面,低低抽泣。半晌之后才吩咐莫妈妈:“将大小姐带到南边的院子里去,命人好好看管着。”

莫妈妈应了一声,叫了两个身强力壮的婆子,带着叶子佩去了院子中。那院子在国公府最南边,平时甚少有人往来。叶夫人唯恐出什么意外,派了数十个婆子看管着,又在外头安排了七八个护院。

如此一来,叶子佩等同于被监禁了起来。

叶子衿已听说了叶子佩回到国公府一事,但对于来人,也不过只有淡淡一句:“知道了。”紫苏在暗中问她:“小姐,要不要回去看看?”“不必了。”叶子衿摇摇头,不动声色:“我病尚未好,不得下床。”

紫苏暗暗叹息了一声,不再多言了。

怕是叶子衿此刻活蹦乱跳的,也不大会乐意去看叶子佩吧。

倒不是她心中还有些怨气,只是落魄之人,疯狂之人的嘴脸,她已经不想在看。即便是想看,也不是现在这样不恰当的时候。一切,便都交给时间做主吧。眼下有更令她操心的事情。

随着宋思平逝去的日子越来越远,晋王府的世子之事,开始摆到了台面上来。

无论宋宁默想与不想,愿意与否,这都是无法逃脱的宿命。

如今宋思平在世人眼中是英年早逝,晋王府这一代唯一的男丁便是宋宁默。世子之位,都只能是落在宋宁默头上。只是对于宋宁默那样的性子来说,这世子之名,非但不能叫他欢喜,怕只会成为他的负担。

叶子衿只记得宋宁默说过,他最大的愿望,便是在一切事情了结以后,游山玩水,不亦乐乎。继承这世子之位,随之而来的束缚自然也就增加了许多。还能否如同从前那般肆意妄为,怕已经是个未知数。

宋宁默却是坐在一旁,手中握着书卷,显得平静许多。

第一百六十四章 远行

叶子衿垂下头去,叹了一口气。

宋宁默合上了书卷,“等到你身子好了,我们立刻去江南。”

叶子衿忙不迭点头:“好。”宋宁默回首,望着她,笑容似水,“即便是顶着这世子的名头,也没人拦得住我们看遍这大好河山!”他语气中的热切,叫叶子衿为方才自己的担忧感到些许的羞愧,随即也笑了起来,“是是是,宁默是最厉害的!”

宋宁默扑哧一声笑了,转过身抱住她单薄的身子,啃了啃她的嘴角,“所以,快些好起来吧。”叶子衿心头猛地一颤,依偎在他怀中,点点头,“我知道。”两个人相拥着,望着满地的斜阳,心里暖暖的。

晋王的奏疏很快呈了上去。

当晚,楚夕暮曾经偷偷来过府邸一次,同宋宁默谈了整整一晚上。第二日清晨,宋宁默进门时,仍旧是神采奕奕,只是眼中,已经有了些许不同。叶子衿偏过头,定定的看着他,心中若有所思。

“我同夕暮说,即便我做了世子,仍旧是想要游山玩水。”宋宁默迈着轻快的步子走了进来,“我已经对夕暮说过了,日后朝堂之事,我不会再插手,只优哉游哉的度此一生好了。”这么说来,是放下了?

其中的深意,不言自明。

叶子衿也不想多问。

楚夕暮才登基不久,这暗地里虎视眈眈的眼睛,自然不少。只是宋宁默说了要放下,她自然而然也不会再问起。宋宁默固然是帮助楚夕暮登上了帝位,日后种种,却要这位年轻的君王自己放开手去处理了。

高处不胜寒。

皇帝自称寡人,或许就注定了这条路,只有这位天子独自一人,走下去。

宋宁默被承袭了世子之位,叶夫人一直郁结的心里好歹有了几丝安慰。只是想到叶子佩,又是一阵黯然。

四个月后。

秋高气爽的时节。

经过四个月的休养,叶子衿身子已经大好,看着院子里飘飘坠下的黄叶,愣愣出神。

“我们去江南吧。”宋宁默轻抚她的发髻,“子衿,我们不是说好了么?”

“好。”叶子衿心情大好,露出了愉悦的笑容,“要离开多久?”

“意兴所至,哪里知道会离开多久。”宋宁默难得的露出了向往之意,“到时候只有我们两个人,随意去哪里都好。”叶子衿含笑点头,喃喃重复:“只有我们两个人。”

想到即将离开燕京很长一段时间,叶子衿决定亲自回国公府同叶夫人和叶子辰几人说一声,也好叫他们不必挂心。只是待到她话刚刚说出口,便被宋宁默一口否决:“这事情让丫鬟回去说便好了。”

似乎是见着叶子衿脸色不好看,又加了句:“要不我陪你回去?”叶子衿心知他担忧自己回府遇见叶子佩,也就叹了一口气:“一起回去吧。”此话一出,宋宁默立刻便让人准备好了马车。

这倒叫叶子衿不得不感慨起来:“怎么说风就是雨的,好歹得准备准备…”宋宁默倒是一脸坦然:“马上就要走了,这事早说早好。”叶子衿心知拗不过他,也就坐上了马车,头一歪,靠在宋宁默肩头,打了个旽。

等到马车在国公府门前停了下来,也不由宋宁默叫唤,自己便幽幽醒来。下马车之后,才走了几步,守在门前的门房见了,忙不迭迎了上去。面上堆满了殷勤的笑容:“姑爷和姑奶奶回来了!”

不知怎的,叶子衿突然想起自己当初与陈文和离之后,回府的那一日,当时的忐忑与不安犹清晰在心。“走吧。”宋宁默拉住她的手,绕过层层回廊。他的手心,带着暖意,一直绕到心里去。

叶子衿笑了笑,暗中嘀咕,自己到底还在胡思乱想些什么呢?

叶子衿的归来,令叶夫人惊喜万分。忙命丫鬟们端上她爱吃的点心,拉着她看了又看,“瘦了一圈。”叶子衿笑了笑,将话头岔开:“大哥呢?”“到外头和人喝酒去了。”叶夫人拉着她坐下,上上下下打量了好几眼。

宋宁默坐在下首,看着说说笑笑的母女二人,嘴角勾了勾。

“娘,我和宁默决定去江南一趟。”叶子衿将来意说明:“也想看看江南的景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