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藏锋身边的金篆因为年纪幼小,可以允许陪在金藏锋身边伴读,这是金镶侯府族学中的特惠,不然别家是没有这个规矩的。不过学堂中有伴读的很少,大部分都是由十七八岁的小厮陪同,这个时候就只能在学堂外的门房里歇着。

第六十九章:放学归来

须臾间先生进来,却是一个头发胡子都花白了的老头儿,相貌清癯,一身的朴素长衫,看上去面色红润身体康健,他大步来到椅子前坐下,自有一股不怒自威的气势。金藏锋和金篆便在族中年纪稍大的孩童带领下,恭恭敬敬的拜了孔子和老师,然后才回座位上坐下。

族中子弟年纪大小不一,他们这一拨是五岁到十岁的,往上还有一拨是十岁到十三岁的,再往上是十三岁到十六岁。十六岁往后便不在族学中了,成绩好的可以去出名的书院,成绩不好的也可以去一般的书院。若是有那家里实在贫弱成绩却又很不错的,自有族中替他交付去书院的费用。

当下大儒介绍了一下自己的名字,便开始教课,却是从三字经开始讲起,一时间,学堂里学生相顾愕然,他们这些大家子,早在三四岁的时候,便可以将这三字经背诵出了,此时何须再讲?却又不敢质问先生,于是脸上就多露出不耐之色。

金藏锋本也觉得无趣,这三字经他早就倒背如流,傅秋宁也都细细讲解过。然而听了一刻,却觉这位先生虽然是讲三字经,其中所涉猎的知识却着实广袤,引经据典逐条分析,既通俗易懂又令人印象深刻。他素喜学习,一下子就听了进去。

一节课是半个时辰,上完后先生飘然而去,学堂里立刻开了锅,大家议论纷纷,都觉这个大儒名不副实。金藏锋却认真回味着先生讲的,默默将其中一些重点记录下来,写的满脸兴奋。而不远处的另一人,则是皱着眉头陷入沉思中,他就是江婉莹五岁的儿子金振轩。

看到金藏锋奋笔疾书,自然是嘲笑声四起,九岁的孩童,能有什么定力?何况还是被比自己小三岁的弟弟带头嘲笑。金藏锋心中愤怒,几度想要反唇相讥,然而每每想起娘亲的话,便又将那些言语吞回肚内,只是面色如常的继续读书。

总算是开学第一天,众人不敢太造次了,下午先生又早早放了学。金藏锋走出门,就见妹妹正在不远处的大槐树下等自己,看见自己出来,便使劲招手。

兄妹俩一起携手回家,穿过拥翠园,一边说着学堂里的趣事,两刻钟的功夫便回到晚风轩,只见傅秋宁和雨阶玉娘正往院中铺着青绿色的毛豆,两人欢笑一声,跑进来道:”娘亲,毛豆和花生都出了吗?今天是不是有煮花生毛豆吃了?“傅秋宁见他们回来,高兴非常,站起身道:“可总算回来了,让我悬了一日的心,快……快回去把衣裳换下来,花生和毛豆都煮好了,洗完手便可以吃。娘亲把这最后一点晒完,回来和你们说话。

兄妹俩答应一声跑回房间,这里雨阶便忍不住笑道:“奶奶和玉娘这一下可以放心了吧?今日一天,我已被你们念的耳朵都起了茧子。亏着奶奶还说总算回来了,您看看天色,怕只是未时中吧,爷不是说过吗?若上了族学,最早也是要未时末才放学的。今儿必定是因为第一天上学的缘故,所以少爷小姐才回来的这么早。”

傅秋宁和玉娘都点头称是,复又笑道:“我们自说我们的,你非要在旁边听着,起了茧子又怪谁?”说完雨阶也笑了,咬牙道:“你们惯会这样说,耳朵听不听,难道我能控制的了?”

三人说笑着,将最后几斤毛豆铺在院中和那个大阳台上,就转回家来,换了衣裳洗了手之后,只见金藏锋和金藏娇兄妹两个已经吃上了,身边一堆毛豆花生皮,看见他们进来,方从椅子上站起嘻嘻笑道:“刚刚看筐里的毛豆剩下不多了,又实在馋得慌,想着先吃一点再出去帮娘亲弄,没想到正吃着,娘亲就回来了。”说完和金藏娇一人盛了一碟子毛豆花生,恭恭敬敬放到傅秋宁身前,齐声道:“娘亲辛苦,请用一些吧。”

傅秋宁对雨阶和玉娘道:“还不到做晚饭的时候儿,你们也坐一坐,吃一些吧。”

雨阶和玉娘就也各人盛了一盘子,坐在地下的马扎上,边吃边听兄妹两人讲述学堂中的情景。

“我们是启蒙班的,都是五岁到十岁的男孩子,林先生果然不愧是大儒,上午教了我们几句三字经和两篇诗经,写了两篇大字。下午的时候,又过来教授了半篇论语,还有个齐先生,教我们诗词下棋……”

金藏锋兴奋的讲述着,讲完了,玉娘不禁疑惑道:“听少爷说的,这不都是奶奶教过的吗?怎么学堂里却学这些呢?”

“先生讲的和娘亲还是很不一样的,而且学堂里还有些弟弟妹妹,他们没有学过我这么多书,自然要从最基本的学起。”金藏锋一边说着,就从书包里将自己记录的纸张拿出来给傅秋宁,道:“娘亲您看,这是先生讲的,我把其中重要的都记了下来。”

傅秋宁接过来略看了看,笑道:“果然是大儒,难怪你父亲对他那样的赞不绝口,一篇三字经,让他讲出这许多东西来,看这样子,这还是粗浅没往深里去讲,不然以你的年纪,定然要吃力了。”说完她将纸张收起,笑道:“锋儿好好记录着,等到记录满了一百张纸,娘给你用线订起来,到时可以当做一本书来温习。”

金藏锋点头,傅秋宁就又转向金藏娇道:“娇儿今日都学了什么?”

金藏娇咯咯笑道:“起先也是学了些三字经,然后教了刺绣的针法,女先生很好,看上去柔柔的样子,安静不多话,不像哥哥说的那老夫子般威严,不过手艺真是极好的,我什么时候要能扎上她那样的花儿,想来就能和娘亲比肩了。是了,女先生还说,我和绣贞妹妹的琴弹得极好,让我们好好学习呢。”

傅秋宁笑道:“在小孩子里,你们两个的琴艺倒算是不错了,你父亲当日也夸过你,不过切不可骄傲,若是放在大人眼里,实在算不上什么的。”言罢却听金藏娇笑道:“这个女儿自然晓得,什么时候能弹上娘亲那样的曲子,才算是小有所成对吧?我也要像娘亲一样,边弹琴边唱戏,那才好听呢。”

一家人正说得热闹,忽听院门外一声惊呼:“这……这是怎么了?都是什么东西?”恰是金凤举的声音。

傅秋宁连忙站起来,一拍手掌道:“糟了,别不是爷冒冒失失进来,踩到毛豆上了吧?”说完连忙赶出门去看,只见金凤举和金明站在甬道中间那条缝隙上小心翼翼往前走,周围全晒的是青绿色的毛豆,见傅秋宁出来,他便指着那毛豆问:“秋宁,你这又是弄的什么东西?怎么把路都铺满了?”

“这是大豆,趁着这几日天气晴好,要晒干了,然后把豆子剥出来,能有几十斤呢,到时候生豆芽或者做豆子都是极好吃的。”傅秋宁忙解释着,却见金凤举走上台阶笑道:“好家伙,连台阶上都摆满了,这倒有点像是我练功时的梅花桩子,幸亏我这功夫没落下,不然非把你这些豆子踩烂了不可。只是这么多,你们怎么剥的过来?到时候我拨几个老妈子过来帮忙吧?也不用谢我,把你生的豆芽和煮的豆子送老祖宗和太太还有我一些就好。”

“那爷还是不必拨老妈子过来了,我们剥个十几天,总是能剥好的。这若是在农村,有那场地和石碾子,不过一天功夫就完事儿。好嘛,我用了你的人,倒要把我这豆子拿去大半,可不亏死了?”傅秋宁撇撇嘴,直截了当的拒绝。

“你就是个小气的,这几斤豆子也和我算这么清。”金凤举呵呵笑着,看见金藏锋和金藏娇,便摸了摸他们的头笑道:“如何?第一天进族学觉着怎么样?可有好好听课吗?有没有不开眼的欺负你们?告诉爹爹,来,把今儿一天学的东西都说给我听听。”

傅秋宁笑道:“孩子们刚刚和我说完,你就过来了,早知如此,让他们晚点说,和你一起听,也省的他们费两遍唇舌。”说完又对雨阶道:“去给爷倒茶,你倒还听上瘾了,连这点眼色都不长。”

雨阶笑道:“听少爷小姐说得热闹,奶奶知道,奴婢也没上过学,因此难免听的兴头。”说完便出去了。金凤举则一眼看到桌上的毛豆花生,不由笑道:“可见老天帮人呢,你们以为自己偷偷在屋里吃好东西,却没想到偏被我赶上了吧?”说完拿起就吃,一边点头赞道:“好吃好吃。”

傅秋宁和玉娘都忍不住笑,心想不是亲眼所见,谁信这是侯府的小侯爷啊?倒好像饿了几天似的。因这里金藏锋又和父亲说了一遍自己的心得,金凤举点头笑道:“可见你没有骄傲,把课听进去了。说起来,这一次轩儿表现的也不错,才刚我去后院,问那几个孩子学习的情况,翼儿还是那样不争气,只知道在诗词曲上逞能,轩儿却有很大长进,和锋儿说的差不多。我估摸着,这必定是婉莹看到我喜欢锋儿娇儿,终于肯好好教育孩子了,才让轩儿真的对学问上心,不然以前几乎都是一问三不知的。”

傅秋宁笑道:“这是好事儿,倒要恭喜爷。”这时雨阶奉上茶来,她便接过去,亲自放在金凤举身旁。

第七十章:中秋

金凤举慢慢啜了口茶,沉吟问兄妹俩道:“你们的学习我是不操心的,自有你们的娘亲来督促着。我只问你们一句,今儿族学里,可有人欺负你们吗?”说完见金藏锋金藏娇摇头,他才微笑道:“这就好,我就是怕你们第一天入学,有些不明事理的小混蛋欺负我的锋儿娇儿,听你们这样说,我就放心了。”说完又吃了些毛豆和花生,便站起身道:“今晚不在这儿了,等一下去老祖宗那里,这东西还有吗?有的话给我带些。”

“什么好东西?就拿这个去糊弄老太君,我都替你这孙子脸红。”傅秋宁半开玩笑的道,却听金凤举笑道:“老祖宗富贵一生,什么好东西没见过?反而就是这些玩意儿,才会讨她欢心。是了,中秋家宴时我让你做的衣裳做好了吗?明儿可不许再穿着半新不旧的衣服前去,没的给我丢人,说我狼心狗肺,把发妻和孩子扔在一旁自生自灭了。”

傅秋宁心想难道你不是?若不是明儿和娇儿出乎你意料的出息了,这时候我已经被休回家了吧?孩子们还不知被你扔到哪个庄子上呢。无论何时想起,金凤举之前的行为都让她齿冷心寒,因此任对方容貌出色温柔体贴,在她这里也少了许多阴沉而显得明朗有趣,傅秋宁始终不能对他卸下心防,更别提滋生一点好感。

“都做好了。”表面上却恭顺的回答,接着玉娘在食盒里装好了毛豆花生,金凤举打开盖子一看,见分量十足,便对傅秋宁笑道:“还是玉娘大方,若是你,能装半盒子便不错了。”

“吃我们的东西,还编排我。”傅秋宁笑着咬牙道,一边送金凤举到了大门口,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夕阳余晖下,这才转回来。对玉娘道:“也该做晚饭了,你去看看安排些什么。那几件衣裳还剩下一点花边没绣好,我这就赶工出来。”

“是,奴婢这就去预备晚饭,花边的话,等奴婢吃完饭来做也是一样的,反正剩的不多。”玉娘说着,就去了厨房,这里金藏锋和金藏娇吃了一肚子的毛豆花生,就乖乖去书房温习功课了。一时间,晚风轩便安静下来。

转眼就是中秋家宴,一大早,老太君就打发人来请,见傅秋宁和玉娘雨阶正忙着,落翠便笑道:“这样的忙?老太君的意思是让奶奶和哥儿姐儿现在就过去的。既是这般忙碌,奴婢便先去回了老太君,只说奶奶和哥儿姐儿午后到便也是了,只是再不能耽搁,不然奴婢怕老太君要亲自来请奶奶了。”

傅秋宁忙谢了落翠,又说万不敢耽搁,落翠这才笑着离去,临走时还带了一包雨阶新做的桂花糕。

因为晚上要参加家宴,所以中午雨阶只做了简单的米饭,炒了秋黄瓜鸡蛋,言说晚上反正是有好吃的,饿着点也无妨。傅秋宁连忙嘱咐了两个孩子这话可别在老太君面前说,丢不起那个人。然后一家人换了衣裳,方说笑着去了。

这一次却是金明等在拥翠园外,见她们出来,忙笑着迎上前,却听金藏锋道:“金明,我们上次已经走过一回了,认得路,怎么爹爹还要派你过来?”

金明看了一眼傅秋宁,见她面色虽是淡然,却也隐隐有好奇之意,便忍不住笑道:“爷说了,这个……但凡路痴去一个地方,往往是要走几次才能熟识的,奶奶和少爷小姐这是第二次去康寿院,未必就记熟了路,爷还在御前,因此特命奴才早些回来接奶奶和少爷小姐过去。”

傅秋宁差点儿绊了一跤,心想好嘛,这一次人都丢到管家面前去了。正想着,却又听金藏锋问道:“御前?爹爹在皇帝跟前吗?那什么时候才能回来?”

“那谁知道呢?”金明笑着咧开了嘴:“总得皇上发话才行啊。不过今儿是中秋,皇上他老人家圣明,应该不会留小侯爷太久。”

傅秋宁心中一动,淡淡问道:“爷把你给派回来了,他身边有可靠的人服侍吗?这个时候儿留他,莫非皇上有什么要紧事要他办?不会又是要往外跑的差事吧?”她本不留心这些,但自从上次金凤举言语中暗示弘亲王大概失势后,不免也有些关心了。她猜测大概还是那份残留的记忆对镇江王府存在着感情,所以影响了她。

“怎么会没有?爷身边得力的人多了,只不过奴才日常跟着爷的时候多一些,爷去晚风轩的时候又多带着我,所以奶奶不知道其他人。”

金明呵呵笑着,也不瞒着傅秋宁:“圣上这几日高兴,前儿还夸了荣亲王办事勤勉,这几年越发稳重,足可堪当大任了。今儿又赐了亲王和小侯爷留宫用午膳,大概这时候还没离宫。总之圣心是高兴的。奴才只怕这一出来,荣亲王还要拉着去他家里,要回来怎么着也得黄昏。”

傅秋宁点点头,心中暗道皇上难道真的是已经打定主意要立荣亲王为储君了吗?不然不会说出堪当大任这句话。虽然这话也经常用在栋梁之才身上,但是用在一个皇子身上,就不得不令人琢磨。不过,不是说最近烈亲王的风头很是强劲吗?恩宠甚至胜过当日的荣亲王和弘亲王,皇帝又不是老的快要死了,难道他不应该再考察考察?

一边想着,不免就想起现代时候看的《雍正王朝》那部电视剧,想到康熙皇帝二废太子后却迟迟不立储君,直到他那些儿子在他面前个个原形毕露之后,才挑选了一直暗隐锋芒实心办事的雍正为皇帝。她忽的打了个冷颤,暗道这皇帝不会也像是康熙皇帝一样,故意说出这些话,然后冷眼看着几个儿子相争吧?

这样一想,不免觉得政治实在可怕阴暗,不过想一想,这和自己这个深宅中的妇人也没什么关系。像金凤举那样的人,应该不至于看不清这些门道才是。因又放下心来,忽听不远处笑声阵阵,抬头一看,已经是来到了康寿院外。

于是连忙走进去,只见阖府的女眷都在。一看见傅秋宁和金藏锋金藏娇进来,就有几个人围上去,故作亲热的说着话。老太君把傅秋宁叫到面前,笑道:“才刚掀帘子的时候,我恍惚看见外面那人好像金明,可是凤举回来了?怎么也不让他进来见我?”

傅秋宁笑道:“小侯爷回来了,哪能不先来见老祖宗?恰是没回来呢。金明倒是回来了,小侯爷遣他回来先帮二老爷忙活着,听说是皇上把爷留在宫中赐宴,还有荣亲王。究竟什么时候回来说不准。”她可没脸说自己因为是路痴,所以金凤举特地派了人回来带路。真说出来,成了笑话不说,还不知道又要招惹多少嫉恨。

“哦,圣上又留赐宴了啊。”老太君点点头,颇有些感慨的望着外面,轻声道:“自他爷爷封了侯起,咱们家倒数他是最得圣眷。只不过,这圣眷正隆固然好,有时候,却也应该抽身而退啊,那锦上添花烈火烹油,往往不小心就烧到了自己,可不是刻骨的疼呢?”说完忽然想起这样日子,自己说这种话太不吉利,忙收了感慨之色,呵呵笑道:“老了,这样日子说这些话干什么?没的让人心里难受。”

傅秋宁微笑道:“也不难受,老祖宗是居安思危高瞻远瞩,小侯爷皆因小时候有您和太太这样教育着,方能有今日的成就。”说完四下看了一眼,便轻轻巧巧转移了话题道:“那架大隔断屏风呢?我说今儿个觉着少了什么,原来却是大屏风没了。”

金老太君笑道:“今儿家宴,人又比端午的时候多了一些,这屋子也难免显得拥挤,因此我临时叫他们抬走了,倒显得屋里敞亮,你觉得如何?”

傅秋宁自然是附和着称赞了几句。一时看见江婉莹过来,她便去了别处,和其他几个族中妇人说了会儿话后,便坐到不引人注意的角落里去了。金藏锋和金藏娇则是和族中孩子都在外边玩儿。

一时间忽然听外面报说“小侯爷过来了。”傅秋宁抬眼向门外看去,只见金凤举一身秋香色长衫,外面披着一袭湖青色的缎子披风,风度翩翩的走进来。房间内的人便立刻围了上去,解披风的解披风,问候的问候,真个是众星捧月一般。却见金凤举的目光在人群中四下寻找着什么,她忙把身子又退了一退,偏过头去和一个族中旁支的媳妇说着话。知道这样也躲不开对方的目光,但只要他别在大庭广众之下喊一嗓子“秋宁”,这就算好,万众瞩目的滋味,她实在是受够了。

金凤举也不知自己是怎么回事,甚至他都没有意识到自己的举动不妥,只不过是一进屋,下意识的就开始寻找傅秋宁,刚才从院子里进来的时候,已经看到两个孩子在外面玩儿了,所以是笃定对方在这里的。果然,找了两圈,便看到她正在最不起眼的那个角落里说话,心中不由得暗暗好笑,却也知傅秋宁为何这样做,因此只是淡淡一望,便收回了视线。

接着就听金老太君叫自己过去,金凤举忙走上前,一边笑道:“老祖宗今儿个气色真好,您就是个喜欢热闹的,如今看见来的人这么多,便高兴了。”一边就在老太太身旁坐下,接过彩云递过来的茶喝了一口。

第七十一章:失言

“听说皇上又留你在宫中赐宴?”金老太君慈爱的望着这个给家族带来骄傲和荣光的孙子:“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金凤举放下茶杯笑道:“本来也就没什么事儿,皇上只是让姐夫和我陪他老人家吃顿饭而已。席间又夸了姐夫几句,就说今日是中秋佳节,合家团圆的日子,让我们早些回来。姐夫还拉着我要去他府里呢,若不是我说他也该回去准备晚上入宫,这就拉去了。好容易劝住他,我可不就赶紧回来了?再晚些,月亮都升上来。”说完一眼看见金老太君桌上的糕点,不由得笑道:“这是桂花糕?倒是有股子清香气。”说着话就拈起一块送到嘴里。

“这是你媳妇的晚风轩里拿来的,我让落翠去催了一次,便顺了这么一盘子回来。”金老太君笑着说,却听金凤举也笑道:“落翠姐姐不知道她的性子,只要了一盘子,我先前和她说好了,做桂花糕要给老祖宗送些过来的,你就多要些,她也断不会不给。”

话音落,忽见江婉莹走上前来笑道:“什么好东西?看把爷吃的这样开心。哪里像是刚吃了御膳回来的?倒像是从边关一路风尘的赶回来,吃着什么都好吃似的。桂花糕咱们院子里和几位妹妹那里都有做,今儿早上还给太太和老祖宗送了两盘子来,也都说好,你喜欢吃,回去喂你一大盘子。”

金凤举笑道:“一人做的是一个口味,咱们院中做的自然也好。我只可惜了老祖宗后院那两棵桂花树,哪日把那树上的桂花摘下来做糕,想必是极好的……”

一语未完,就被金老太君啐了一口,听她笑骂道:“不过是吃了你一点子糕,就打起我那两棵桂花树的主意了。那桂花开的正好,我不许她们摘的,做什么不等花落,就摘了个七零八落?我不喜欢看。”

金凤举笑道:“您老倒是真会打算盘,您不喜欢看桂花树被摘个乱七八糟,就让我们自己摘院子里的桂花,然后做了糕孝敬您。老祖宗,您可是越发精明了。”一句话说的众人都笑起来,金老太君便假装生气道:“怎么?不许吗?孝敬我一点子糕难道就心疼了?”

正说得热闹,只听外面丫鬟又道:“二老爷来了。”话音未落,屋里许多妇人都站起身避到了里间,不过江夫人江婉莹这些直系的亲戚都没有躲避,一时间只见金石进来,却是一个精神矍铄的老头儿,相貌竟还颇为英俊,想来年轻时定是一个美男子。傅秋宁暗暗看着,心道难怪金凤举生的这样好,原来都是有优良基因的。

却见那金石走进来,一看到金凤举便道:“我说你这会子怎么还不去前面帮我,原来又是在这里躲懒。”一边说着,就对老太君道:“荣亲王府送节礼来了,听说这一次是荣亲王爷亲自陪王妃选的节礼,儿子不敢怠慢,亲自引管家前来,这是礼单,请母亲过目,管家还在外面等着复命呢。”

金老太君看了金凤举一眼,笑道:“我过目什么?凤举,你念给我听听吧。”说完便歪倚在榻上,这里金凤举接过礼单就念起来,一边念自己也不由得暗暗心惊,原来这礼单比端午的时候可贵重了一倍不止,难怪金石亲自引管家过来,何况还是荣亲王亲自选的,这里面的深情厚意,侯府自然是不敢怠慢。

傅秋宁在角落里听着,眼睛却看着金凤举,联想刚刚金明说的话,心中知道荣亲王是越来越倚重这个小舅子了。难怪刚才老太君和金石的眼光都往金凤举的身上看,他们心里也清楚,荣亲王之所以亲自选了这些厚重的礼,多是因为金凤举的缘故。只不过,听金明的说话,这些日子荣亲王正经是最得意的时候,如此这般,未免有些忘形了吧?

念完礼单,金老太君亲自让人给那荣亲王府的管家奉茶,又问了几句王妃和儿女们的事情,然后命人厚厚打赏,方好生送了出去。这里就对金凤举道:“行了,你去帮你二叔忙活着吧,不必管我们。晚上吃完饭好听戏看歌舞。”

金凤举答应着去了,江夫人便问身边的江婉莹道:“戏曲班子和歌舞都准备好了吗?可别扫了老太太的兴。”

江婉莹笑道:“早就预备下了,太太放心便是。”说完见门帘一挑,几个孩子走了进来,金藏锋和金藏娇跟在其他孩子的身后,她目中厉色一闪,待见到金振翼得意洋洋的模样,心中又不禁一笑,暗道看来这翼哥儿果然得了他娘亲的教导啊,只是那两个贱种怎么倒没被激的动手,难道他们竟然是泥团儿?不,分明不是这样,那就是傅氏也教导过?难道她竟识穿了我的计谋?这怎么可能?连爷还不知道呢,她哪里会知道?也罢,这没什么,火不够,我慢慢再添一些也就是了。

热热闹闹吃过晚饭,一屋子人都整理了衣裳披上锦缎大氅,跟着金老太君来到后院的秋月亭,当日这秋月亭便是为过中秋节预备的,在这里可以看到月亮慢慢从山后升起,下面俱是花树和各式各样的菊花从,微风吹动,暗香飘浮,实在是一个赏月观景的最佳地点。

傅秋宁是第一次来到康寿院的后院,也是第一次登上秋月亭,不同于一般的亭子,这秋月亭是建在半山上的一座亭子,占地很大,一半是密封起来的房间,留着众人夜深时进来饮酒作乐,一半才是开放的亭子,坐在这里可观月赏菊,对面就是戏台子,歌舞和戏曲都是在那里表演的。

此时天色已晚,月亮却还没有升上来,亭子四周和戏台周围悬挂着几百盏灯笼,将这小小的后院映的如同白昼。老太君就和江夫人道:“趁着月亮还没出来,咱们先听几曲戏文吧。还有朱娘子的歌我是极喜欢的,叫她也来唱几曲。”江夫人一一点头答应。

傅秋宁这还是在这个时代第一次听戏,十分好奇这时候会唱什么戏,果然不出她所料,这时候的人听的多是昆曲,大概京戏还没有出来,至于越剧和黄梅戏,或许江南地带还有前身的一些小调,但应该也没有形成专门的戏曲发展壮大。

台上唱的是《翠烟罗》,这出昆剧在傅秋宁的时代是没有的,她正听的入神,就听见身边的金藏娇撇撇嘴道:“什么啊,依依呀呀的,一点都不好听,一个字要好半天才能唱完,哪有娘亲唱的好听”

傅秋宁吓了一大跳,金凤举这个时候就坐在江夫人和老太君之间,而依照位份,自己坐在江夫人旁边,江婉莹是平妻,论规矩只能坐在自己的下首,她这正惴惴不安呢,没想到女儿就说出了这样要命的一句话。这万一要是被那个要命的听到了,以他的好奇性子,还能不追问到底?

好在金凤举似乎并没有听到这句话,他正专注于戏台上的戏曲,看来也是个喜欢听戏的。傅秋宁刚刚松了一口气,就听到身边的江婉莹轻笑一声,悠悠道:“怎么?原来姐姐也会唱戏吗?听娇姐儿刚刚的话,姐姐不但会,而且还唱的很不错呢。”

这声音不大不小不轻不重,足够周围十几个人听见了。一时间,众多目光就交汇到傅秋宁脸上。只把她尴尬的,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这时候金藏娇似乎也知道自己惹了祸,低着小脑袋再也不敢出声。

“妹妹说笑了,我怎么会唱这些,无非是他们小的时候不睡觉,胡乱唱一些哄他们睡了,如今连这个我也不怎么唱,谁知倒被他们记住。”心中暗暗叫苦不迭,表面上却仍是一派的云淡风轻,单从定力这方面,傅秋宁倒是和金凤举很配。

“姐姐何必自谦藏拙?既是擅长,便唱一曲来助助兴嘛,恰好老祖宗也爱听戏,古时候有彩衣娱亲,都被誉为二十四孝,难道姐姐竟然连这个都不肯?可见平日里孝敬老祖宗,难道也是假的?”江婉莹却是步步紧逼,笑话,好不容易让她逮到了这么个羞辱傅秋宁,让众人轻视她的机会,她能轻易放过吗?

“非是不孝,实在是因为不擅长,不愿意献丑,免得污了老祖宗的耳朵。”傅秋宁桌下的手已经握成拳头,面上却努力保持着平静淡然,她明白,越是这种时候,自己就越不能乱。

“姐姐何必这样死板,即便唱得不好,也不过博老祖宗一笑……”江婉莹还要再逼,却听金凤举淡淡道:“罢了,秋宁是镇江王世子的女儿,怎么可能去学戏?婉莹你不要逼她了。”

他不出口还好,一出口,江婉莹更是暗恨,傅秋宁也知道这个道理,但是到了现在,也只有金凤举帮自己解围了。老太君坐在那里纹丝不动,看都没看自己这边一眼,若非真是一个戏痴,被戏台上的戏曲吸引了全部心神,那就是这只老狐狸心中不知暗自打的什么主意。傅秋宁从来没有小瞧过这老太太,经历了这几次事,更是给她打上了老狐狸的标签。

第七十二章:感叹

“不过是个庶女而已,怎么就不能学戏?”许氏冷哼了一声,却见金凤举阴森森看了自己一眼,淡然道:“是吗?这么说,你那三妹妹在府里也学过戏曲了?那不如哪天请她来府里唱一次。还是说,她只唱给婆家的人听?下次去贾大人的府上,倒是要好好听一听。”

一句话说的许姨娘满脸通红,嗫嚅道:“我妹妹自然是不会唱戏,我以为……以为奶奶说过在庄子上呆着,说不定跟别人学了些戏,既然爷不喜欢听,就罢了。”说完便做出一副楚楚可怜之态,小心的觑着金凤举脸色。

金凤举哼了一声,倒也没有太难为她。金老太君看着孙子的面色,心中越发有数了,暗笑道:凤举啊凤举,看来傅氏在你心中的地位,委实比我这老婆子想象的还要高不少呢,我就想看看你什么时候开口替她解围,也没想着这么快。这下倒好,许是耽误了我一场好戏,既然娇姐儿那样说她娘,想必这傅氏真是会唱啊,可惜了可惜了,不行,哪一日定要让她单独唱给我听听,到那时,不像这大庭广众的,也不至于就让她失了身份。

“不过就是这么几部戏,都听烂了,倒不如换了歌舞来看。”江夫人见儿子为傅秋宁出头,自然也不好再说什么,只好淡淡提起一句,转移了话题,算是把这一节揭了过去。

于是戏台上的桌椅摆设尽皆撤去,不一会儿,丝竹之声响起,只见从戏台两侧有两队舞姬鱼贯而入,身上衣服竟十分华丽,随着音乐声翩翩起舞。舞到酣畅处,忽然一句歌声缓缓响起,如同从蓬莱岛上登云渡水渺渺而来,真可称之为天籁之音。

“娘亲,那就是二狗子的娘。”金藏锋知道娘亲生气,正想着该怎么和娘亲说话,缓解她的怒气,省的回去后妹妹会屁股遭殃。没想到歌舞就上台了,当看到那端坐在高台上的歌女时,他眼睛忽然一亮,暗道太好了,终于有话题了。

“二狗子的娘?谁是二狗子?”傅秋宁有些疑惑的问,一边看着台上那个歌女。

“娘亲自然不记得了,我们兄妹两个倒是都记得清清楚楚,当日我们俩还在后院洗衣房的时候,二狗子便常仗着他娘是府里地位不低的歌女欺负我和妹妹,他长的又大,那个时候我们常挨他的打呢。”

金藏锋故意提起小时候受虐之事,果然,傅秋宁的心立刻软了,不禁想起当日兄妹俩来时,那恐惧戒备的眼神和身上累累伤痕。幽幽叹了一口气,对兄妹俩道:“过去的事情,就不要总记着了。做人应该心胸宽广。那二狗子从前再怎么样,也不过是一个歌女的儿子,而你们两个,如今已经成了这府里的少爷小姐,是你们爹爹的心头肉,也没必要去和他计较了,是不是?”

金藏锋和金藏娇齐齐点头。金藏娇见娘亲不似生气的样子,急于讨好秋宁,连忙嬉笑着道:“这道理我明白的,娘亲时常说过,就好像人被狗狗咬了一口,不能转头去咬狗狗一口,对不对?”

金凤举一直在凝神细听她们母子说话,一边不知不觉的便就着手中酒杯小口啜着杏花白,听见金藏娇这话,不由得一口酒差点儿喷出来,总算顾忌着人多忍住了,却是呛得不住咳嗽。

江夫人瞪了傅秋宁一眼,傅秋宁也觉得尴尬,心想果然不能什么都和小孩子说,这简直就是一个小惹祸精啊,好嘛,我平时说过那么多话,这会子你倒只记得这一句。

正想着,却听江婉莹笑道:“爷怎么了?台上又没说笑话儿,怎么就呛了酒?”

金凤举用帕子擦了擦嘴,恢复一贯的淡然,从容道:“没什么,刚刚想起一件事,觉得好笑,所以不自觉呛了酒,好了,别说话,好好看歌舞吧,当日为了请这位朱娘子入府,不知花了我多少功夫呢,究竟一年其实也唱不了几回。”

江夫人笑道:“那是自然,这朱娘子听说当年在江南是赫赫有名的,连当地官府宴请京里的大官和钦差时,都要请她去唱歌。能请来我们府中,就已是不易了。你听听这歌声,在别处可能听得到这么好的吗?”

金藏娇听得不服,心想她唱的虽好,娘亲唱的却比她好一千倍。只是经历了刚才一事,却再也不敢将这种话说出口。

却见那月亮慢慢从山后露出头来,金老太君亲自到供月的台前上了一炷香,跪下默默祷告,接着江夫人金凤举傅秋宁江婉莹等也都去拜了月。众人又看了会儿歌舞,见那月亮一点点上了中天,将一片清寒洒下来,于是金老太君忙命灭了一半的灯笼,又觉寒意侵体,便要众人进去那密封的亭子里坐着。

傅秋宁这时候盈盈行礼道:“老祖宗,天色已晚,妾身向来是早睡早起,从没有熬到过这个时候儿,眼看着锋儿和娇儿也都困了,晚风轩离得又远,所以妾身想着,不如拜别了老祖宗,他日再去给老祖宗请安。”

金老太君笑道:“急什么?就在这里,锋儿和娇儿若是困了,便在我怀里睡着。晚风轩偏僻,今晚你们就不用回去了,便在我那里歇一晚。”

傅秋宁忙道:“老祖宗厚爱,原不应辞,然而锋儿娇儿却是从小儿睡惯了他们的炕,这会儿骤然去了老祖宗屋里,只怕认床睡不着,到时候哭哭闹闹辗转反侧闹的老祖宗也不得清净,因此妾身想着,倒还是叫他们和我回晚风轩的为好。”

听她这样一说,金老太君也不好强留,只得答应。却见金凤举上前道:“老祖宗,晚风轩十分偏僻,又要经过拥翠园,不如孙儿带几个人送她们娘儿几个回去,不然妇孺之辈,如何能不害怕?”

话音刚落,就听江夫人道:“你说的倒有道理,只是让金明带着几个小子护送也就是了。今儿中秋佳节,老太太还没乐够,你倒提前走了,若是回来还罢,只怕是不能回来吧?”

金凤举见母亲发话,知道自己不能硬顶撞,求救的看向老太君,却听祖母慈爱道:“你母亲说的极是,就让金明多带些人,护送她们回晚风轩吧。”于是这事儿就定了。金凤举眼巴巴看着金明领着几个小厮和仆人护送着傅秋宁远去,心知今日定是脱不了身,听不到那个女人为自己单独唱一曲戏了。

“过来坐着陪我说说话儿,你想见媳妇,什么时间不行?”却听老太君召唤。金凤举无奈,只好来到老太君身边,就有女先儿过来,一时间大家围坐在亭里,一起听说书取乐。

金凤举看众人没注意这边,便凑到老太君身边,半含埋怨道:“孙儿的心思别人不知也就罢了,奶奶如何不知?为什么不让我跟了她们回去?也好为奶奶探一探,秋宁到底都会唱些什么戏?下一次也好让她在奶奶面前单独唱来,这一下倒好,你把我留下了,不能趁热打铁,谁知道日后她会怎样百般抵赖呢。”

金老太君哼了一声道:“少胡扯,凭她抵赖谁,还能抵赖你么?怎么说你也是她的夫君。更何况,刚刚我也是为她好,你的心思我大致明白,却也出乎我的意料。孙儿啊,俗话说,齐家治国平天下,这一家的平衡掌握好了,才能让你专心致志的为国办事。如今你抬举那傅氏已经很厉害了,你看看你那些妻妾,看她的眼光都恨不能生吃了似的。若是你今晚再亲自送她回去,连中秋都不顾了,你自己说,可不是又为她引了一把火过去吗?”

金凤举笑道:“老祖宗说得对,只是老祖宗既看的这样明白,先前为什么又要亲自去晚风轩呢?真想吃红薯,等在这儿让她送过来不就好了?那样大张旗鼓的,就不怕为她引火烧身了?”

金老太君在金凤举额头上戳了一指头,啐道:“你这个小白眼狼,奶奶还不全都是为你考虑?想着既然你已经对她有心,那是迟早都要把她接来后院的,适当的让她先熟悉一下这其中利害,也没什么关系。趁着我现在还活着,还能护着她。不然的话,你骤然把她扔进这虎狼窝里,可不是让她手足无措吗?若是受了损害,心疼的还不是你?”

金凤举心中惊讶,他对傅秋宁的那份爱意连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虽然早就决定日后迟早要让傅秋宁搬到后院来,却也只是看中了她稳重平和,将来能助自己正一正后院中争风吃醋勾心斗角的歪风,可从未想过行夫妻之事,好不好,自己当日的誓言还撂在那儿呢。他也知偶尔自己的确会有怦然心动的时候,却以为那不过是正常男女在一起会有的反应,也没放在心上,觉着自己娇妻美妾众多,秋宁到底平凡了些。至于今夜,是为了追问对方那个戏曲的事情。因此此时听见金老太君反而这样说,不由就愣了一下。接着也只是笑笑而已,没和老太太就这件事分辩,不过微笑道:“虎狼窝?老祖宗你真会说,我这里怎么就成了虎狼窝?不过是妻妾们愿意拈点酸罢了,这也正常,怎么就用了虎狼窝这个词?”

金老太君眼睛在下面那些金凤举的妻妾身上瞄了一眼,微笑道:“孙儿啊,你是个聪明人,有些话,不用奶奶说明白也该清楚。这些年,仗着你聪明,又有威信,才镇压的她们不敢起太多心思,然而随着她们儿女渐大,心也渐大,你可要当心啊。当**爷爷身边,我是那样看着,还是出了几条人命。这高门大户中,肮脏龌龊事儿不少,我只盼着你能尽力看着些,莫要让人再作孽了。”

第七十三章:霹雳

老太君这番话说得十分感慨,金凤举心中一凛,当即正了面色,轻声道:“是,孙儿谨记老祖宗教诲,必不让此等悲剧发生。”

且说傅秋宁回到晚风轩,有心教育金藏娇一番,但见儿子女儿都困的点头不已东倒西歪,立时又不忍心了,只好命玉娘好生服侍他们去睡觉。一夜无话,待第二日起来,收拾齐整,因为是中秋节,所以学堂里也放假一日,金藏锋和金藏娇今日都不必过去,加上昨儿晚上睡的晚,便忍不住在床上多躺了一会儿。起床梳洗毕后,就是卯时末了。

傅秋宁这才把一双儿女叫到身边,让玉娘和雨阶也在左右坐着,方盯着藏娇道:“娇儿,你知道错了吗?”

金藏娇原以为逃过一劫,却没想到终究还是要挨一顿训斥,只得低下头小声道:“女儿知道了,昨夜不该强出头,说出那无心之语,让娘亲受爹爹妻子的言语之辱,求娘亲原谅。”

傅秋宁叹了口气道:“从你们听我唱了第一句戏开始,我就告诫过你们,这事儿万万不能让人知道。你们或许心里都不明白,为何不能让人知晓?这是赏心悦耳的东西,怕什么?我也只是以不想出头来教育你们。如今藏锋和藏娇都大了,我便告诉你们真正令我害怕恐慌的原因。”

她一边说着,便站起身来,一边慢慢踱着步子到窗前,似是整理思绪,之后才沉声道:“娇儿以为我是因为昨晚受那江氏言语侮辱而生气,其实那算得了什么?在这深宅大院中,最不缺的便是唇枪舌剑,莫要说我这个形同弃妇的正妻,就算是江氏,她管着家里大大小小的权力,平日里也不知道受了多少冷言冷语呢。况且我还是那句话,一些言刀语剑罢了,大可不必理她,反正身上又不会少一块肉。”

她转过身来,目光灼灼的看着对面坐着的四个人,声音更低沉下去,一字一字道:“但是我所唱的黄梅戏和越剧,你们仔细想想,可曾听任何人唱过?锋儿和娇儿也就罢了,她们还小,没接触过别人。但是雨阶,玉娘,尤其是雨阶,在跟我之前,你被人贩子数度转手,可以说是走遍了大江南北,我问你,可曾听到过这个?”

雨阶冥思苦想了一阵,嗫嚅道:“老实说,我听奶奶唱这些东西习惯了,后来想想,这越剧倒是和江南那一带船娘们哼的小调有一点点相似,却比那小调不知精致好听了多少倍,戏词也典雅。只是黄梅戏和昆曲,委实没有听过。”

傅秋宁点头道:“这就是了。我当日因缘巧合,遇到那为人古怪的老妈子,跟着她偷学了这些,是连我母亲也不知道的。当日只觉她唱的好听,她要我只能偷学,不许告诉一个人,我也只觉得是好玩,并没有多想。及至多年后回到了京城,人也渐渐长大,周围并不曾有一个人哼唱过半句这越剧黄梅戏,有时候偷偷请教下那些唱戏的人,他们也说没听过,反问我从何处得来?我只能编一个谎话掠过去。这些年,我越想这事情,越是害怕,所谓反常即为妖,你们不是不知道。我虽然薄有才名,却也万万创不出这好几种剧来。更何况是那些绝妙的好戏,那似乎不知是穷尽了多少人的智慧,代代传承才得来。我一人之力哪能完成?但越是如此,这些才越显得异常,我也必须越发慎重,绝不敢让它露出丝毫端倪。不然这侯门深似海,内里多少明争暗斗?如今我正被小侯爷的妻妾们视为眼中钉,这戏曲一旦暴露了,初听的时候或许会说好听,然而她们一旦问起,问我是从何处学来?你们让我怎么说?去找那个老妈子吗?我走的那一年她就死了,如今怕是早就化作一堆白骨,可除她之外,这世间还有谁能给我作证?证实我是跟人学的?没人作证,一旦有人有心陷害,我要怎么办?这是攸关性命的大事,你们说,我怎能不怕?”

一番话说得雨阶玉娘和金藏锋金藏娇兄妹尽是冷汗涔涔,身在这个时代,她们自然明白这种事情的厉害。时常闻说某些大户人家的妻妾诞下妖孽,被暗中逼着灌了毒药的事,难怪奶奶如此胆寒,可不是,一旦被人借此缘由将她妖魔化了,她还要怎么在这候府中立足?甚至就连性命,也未必保得住。

傅秋宁见震慑住了她们,心中终于暗暗松了口气。暗道自己这最大的秘密,总算在雨阶等人面前圆过去了,接下来,只要在晚风轩中生活着,偶尔过过干瘾也就是,万万不能再露出来,想必也就无虞了。

刚刚舒出口气,正要再说些什么,却不防只听门外一阵轻笑,接着一个熟悉的声音朗声道:“我说你昨晚怎么死活不肯唱,原来竟把这事看的如此严重。”接着门被推开,金凤举施施然走了进来。

傅秋宁身子一软,“咕咚”一声就吓的跌倒在榻上,只觉手脚一阵冰凉,暗道完了完了,千小心万小心,却没算到这家伙竟然会在门外偷听,他……他怎么这么早就过来了?再说早朝完事儿了吗?完事儿的话,皇上今儿怎么不留他了?一时间脑子中乱糟糟的也不知在想些什么,连行礼都忘了。

金凤举见她面色惨白的模样,心中一紧,忙对同样紧张的雨阶玉娘和一双儿女道:“放心,你母亲的话只有爹爹一人听见,外面再没人了。玉娘,你先领着少爷小姐去书房,我和秋宁说几句话。”

雨阶和玉娘早就是不知所措,抬眼看向傅秋宁,却见她也是木头一般没有反应,两人无奈,只好领着两个孩子一起去了书房,心中还为傅秋宁担忧不已。

这里金凤举来到傅秋宁身边坐下,见她仍是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样,便不自禁的握住了她的手,轻声道:“怎么吓的这样厉害?手都是冰凉的,到底是什么样儿的戏,就让你笃定了全国没一个人会唱?甚至想到‘反常即为妖’上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