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仲吻住了她的嘴唇,在她的嘴唇上轻轻咬了一口:“叫——子仲。”

苏颜结结巴巴地说:“子…子仲…”

殷仲又笑了,微微带着酒气的嘴唇软软地覆了上来,孩子气地细细描摹着她精致的唇纹。他的气息里有种热烈得令人迷醉的魔力,令她不知不觉就失了神。苏颜恍惚想起他第一次的亲吻,也是这样带着醺醺然的酒意,醉了他,也醉了自己,让她的整个世界都在这迷醉的酒香里地覆天翻,无怨无悔。

殷仲修长的手指轻轻抚过她微凉的脸颊,不经意间指尖上已经沾染的一点湿意。他凝注的眼眸沉了沉,泛起了一丝怜惜的波光。

“傻姑娘。”他将她重新环进了怀里,喃喃说道:“真是傻姑娘。我本来是带你来散散心的,你怎么反而不开心了呢…”他轻轻晃了晃她纤瘦的身体,微微有些苦恼地说:“这样吧,我明天一早…带你去骑马,好不好?!”

这一刻的殷仲,多少带着几分执拗的孩子气,似乎对于自己的温存的态度也感到无比的陌生,微微有些不知所措了…

苏颜靠在他怀里无声地笑了。

他总是仰着头,所以他从来也看不到她笑容里的酸涩。

“将军,”暖阁外响起了石钎低沉的声音:“有客来访。”

殷仲的眼神沉了沉,眉头也不易觉察地轻轻一蹙:“什么人?”

石钎没有出声。沉寂了片刻,模模糊糊地说了句:“客人已经在前书房候着了。”

殷仲搂住苏颜的肩头,俯下身轻声叹道:“看来他们说的果然有道理。我现在就哪儿都不想去了——温柔乡果然最是消磨人。”

苏颜微微有些好笑,一边推他起来,一边学着他的样子悄声说:“你再消磨下去,我这温柔乡怕是要被乱棒打出去了…”

“我倒要看看谁敢动我的女人。”殷仲托起她的下巴匆匆一吻,便笑着出去了。

厚重的帘幕落了下来,只一霎,便将他的背影隔绝在外。就仿佛夕阳带走了窗口的最后一抹余晖,只留给她满室的清冷和落寞。

苏颜脸上的笑容也一丝一丝消散开来——太阳落了,明日还会从天边升起来;心失落了,又要从哪里找回来呢?

越是沉溺,就越是明白——她的心不能够容忍自己所拥有的感情里掺杂多余的东西;不能够容忍心头最隐秘的愿望,被旁人当作是一场笑话——真要到了那一步,她情何以堪?

心神恍惚,苏颜几乎忽略了身边越来越浓郁的迷萝香。直到一只冰凉的手轻托起了她的下巴,她才悚然一惊,瞬间收回了神智——刚才走进暖阁的,不是后院里那个给各房添炭火的老婆婆么?

“顾血衣?”她望着眼前神出鬼没的男人,惊愕得说不出话来。

顾血衣唇角一勾,露出一个在她看来不怀好意的浅笑:“你看到我的反应很奇怪啊,到底是高兴?还是不高兴?”

苏颜向后退了一步,避开了他过分亲昵的姿势。每一次看到他,她的心里都会本能地生出一种如临大敌般的戒备——他的下一步永远出人意料。

顾血衣似笑非笑地望着她,脸色却有些阴沉。

苏颜却有些沉不住气了:“你到底是怎么混进来的?外面都是侍卫…”

顾血衣侧过头,似笑非笑地反问她:“你在担心我?”

与其说是担心,倒不如说是好奇来得确切。苏颜摇了摇头,直截了当地问道:“顾爷武艺高强,又何须我来担心?不知道顾爷这次来,又有什么事?”

顾血衣斜了她一眼,懒洋洋地在膝榻上坐了下来。凝视的眼眸中有幽幽的波光粼粼闪动,是她看不懂的神色:“我找你,总是有不好的事——你就是这样看的?”明明是一句反问的话,听起来却更象是自言自语。

苏颜没有回答。

“这一次,也许例外吧。”顾血衣又笑了:“我带你去见严竹风。”

苏颜微微一惊:“现在?”

顾血衣的眼瞳里浮起一丝的玩味的神色,若有所思地反问她:“你并不想见他,为什么又要千里迢迢地找他?”

“因为…”苏颜深吸一口气,“找到了他,我就真的自由了。”

顾血衣微微蹙了蹙眉头,这样一个似是而非的回答,有点出乎他的意料。不由得反问了一句:“为什么?”

“不为什么。”苏颜远远地望了他一眼,神色淡然地垂下了眼眸,平静地象在说别人的事:“我替他的父母送一封信。作为回报,他们给我自由。”

顾血衣没有想到她真的会回答她,虽然意外,却也情不自禁想要知道的更多:“我不明白你所说的自由,是什么意思?他们难道一直关着你吗?”

苏颜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会和他说这么多的话,也许是因为他收敛了邪魅的神气,而且做出了一副倾听的姿态;也许这些事压在心底里压得太久,忽然有一天真的可以卸下来,忍不住会有些得意忘形了…

她摇摇头,字斟句酌地说:“自由就是,无论是死是活,我以后跟他们都不再有任何的关系了。”

顾血衣心头微微一动,两道好看的长眉却情不自禁地皱了起来。究竟是些什么样的亲戚?究竟对她做了什么事?会让她用这样决绝的方式来试图斩断那根本就无法斩断的血缘关系?

苏颜出了会神,抬头怔怔地问他:“严竹风…现在是什么样的人?”

顾血衣没有出声,只是若有所思地望着她。这样一本正经的神色反而让苏颜毛骨悚然——仿佛自己真的变成了一只小动物,正被面前这只花色斑斓的豹子以无比慵懒的姿态反复盘算:究竟从哪里下嘴才能更加快速地拆吃入腹…

顾血衣忽然笑了,“我真有那么吓人么?”

苏颜没有出声,却也微微有些心惊——他竟然真的看出了自己心里的那一点惶恐。

顾血衣又笑了,明媚的笑容里却不自觉地掺杂了几分轻浅的无奈。她想要躲开他的意向表露得如此明显,反而让他失去了逗弄的兴致:“明天吧,明日一早我带你去见他。”

苏颜点了点头随即又反应了过来:“明天?”

殷仲说了明天要带她去骑马…她抬头望着顾血衣那张笑吟吟的脸,不知怎么就从这里感觉到了一丝异样——只是巧合?还是…他真的是故意的?

苏颜摇摇头,飞快地排除了这个无稽的想法——顾血衣有什么理由来破坏她和殷仲之间相处的机会呢?

那就一定是巧合了。

踌躇片刻,她还是点了点头:“好,明天一早我跟你去。怎么找你?”

顾血衣懒洋洋地笑了:“你在这里等着我好了,我来找你。”

“就这样?”苏颜明显地有些怀疑,却也没有再细问,她知道他的身手很厉害。可是…她该如何跟殷仲解释自己明天的缺席呢?

顾血衣望着她踌躇不定的神色,眼眸里有狡黠的神色一闪而逝。

第三十章

殷仲放下手中的茶杯,慢慢起身踱到了窗前。

窗半开着,窗外就是大片的梅林,空气里暗香浮动,沁人心脾。这是下江牧场里他最喜爱的一处院落了。不但景色清雅,而且因为靠近湘苑的缘故,十分冷僻。无论有些什么样的小动作,都不那么容易会引起别人的注意…

梅林中的小径上,石钎正引着客人往园外走。这位前来传话的客人与石钎身材相仿,走路的时候,右手自然而然地搭在腰畔的刀柄上,仿佛时刻都处于十分戒备的状态——这是只有在军中,在长期的危险与杀戮之中才能磨练出来的警觉。

不过是传递一个口信罢了,顾血衣却派了这样的人来麒园——他究竟在暗示什么?

或者,他只是在向他…示威?

殷仲的唇角挑起了一个讥诮的浅笑,交握在身后的双手却情不自禁地握紧了。即使他因为某些不得已的缘故不得不答应跟他做这么一笔交易,也并不意味着他在整件事情当中就必须处于被动的地位。毕竟,他并没有给出任何承诺。

不过,站在顾血衣身后的人竟然真的是吴王刘濞——尽管早已有所怀疑,他还是小小地吃了一惊。能够随意地支配吴王军中的高手,能够以江湖身份游走于各路诸侯之间,不遗余力地为吴王争取更多的筹码——顾血衣的身份,恐怕不止血衣门主这么简单…

石钎和客人的身影已经消失在了梅林深处,清幽的庭院里寂静无人,多少有些空旷。清冽的梅香却反而浓郁了起来。

殷仲微微眯起了双眼,低声问身后蹙眉沉思的人:“你怎么看?”

银枪若有所思地凝望着客人消失的方向,迟疑地说:“属下一直在想,那天夜里故意将属下从客栈引开的,到底是不是此人?”

殷仲斜了他一眼,两道英挺的眉却紧紧皱了起来:“你不能确定?”

银枪老老实实地应道:“属下确实无法确定。当时并不曾看到他的相貌,也并不曾交手。只是觉得他的身形看起来有些眼熟…”

殷仲没有出声,脸色却阴沉了下来。如果,明明知道他有可能会被银枪认出来,顾血衣却还是派他来传话——这算是挑衅吗?

如果是,又为了什么?

如果他真是奉了顾血衣的命令去引开银枪,那么…

那么如此地大费周章,只是为了要见苏颜一面?还是…这里有什么他不知道的内情?

一想到苏颜可能会有事情瞒着他,殷仲便油然生出一团怒意。薄怒里又夹杂了说不出的失落,巨石一般沉甸甸地压上了他的心头——她究竟是不信任他?还是…还是一直以来,她只把他当作另外一个世界里的荣安侯?

不想让旁人看出自己内心的波动,殷仲转回身,将视线重新投向了窗外的绿色花海。

没有姹紫嫣红的绮丽纷繁,绿玉般的花朵清雅得纤尘不染——不会让人感到惊艳,也不会让人目眩神迷。它给予的,只是一份难得的宁静。

就象她。

殷仲心头的阴霾不知不觉便有些松动,交握的双拳也慢慢放开。

银枪虽然看不到他的神情,却敏锐地察觉到了他身上暴戾的气息正在渐渐消失,不由得暗中松了口气。于此同时,却又有些莫名的担忧。

“顾血衣心怀叵测,不可小瞧。”殷仲沉吟良久,淡淡地吩咐他:“阿颜没有武艺傍身,你替我多留意她身边的动静。”

银枪垂首应了。本想提醒他找苏颜问问清楚,犹豫再三,还是什么也没有说。

纤秀的手小心翼翼地替他整理着腰带。从他的角度,可以清楚地看到她长长的睫毛,在腻白的脸颊上投下了一弯淡淡的烟青。烛光下看去,有种异样的温柔。

殷仲情不自禁地伸出手,想要抚摸那一抹动人的柔和。苏颜下意识地想躲,一抬头看到他脸上温水般的浅笑,手一顿,眼底却漫起了一丝迷离的神色——他这样温情的表情,每一次看到,都会让她觉得不真实。

莫名的欣喜里总是混杂着患得患失的惆怅,这么陌生的自己,多少让她有些无措。更何况,每一次看到他这样的神情,她心底里想要离开的决定都会情不自禁地开始动摇…

殷仲轻轻捏了捏她的下巴,漫不经心地问道:“在想什么?”

苏颜连忙低下头,继续系他的腰带。

她的反应在殷仲看来,多少带着几分躲避的意味。他的眼神沉了沉,脸上的笑容也慢慢地消失了:“你没有什么要跟我说的么?”

苏颜的心微微一紧,脑海里冒出来的第一个念头是:他都知道了?

手还抓在他的腰带上,心里却多少有些忐忑起来。毕竟这是一直瞒着他的事,现在说出来,他会怎么看?苏颜犹豫不决地抬起头,触到他深沉的眼眸里那明白无疑的探究,身不由己地又垂下了头。

殷仲静静地等着她开口,心里却好象有一根绳索正在一点一点地收紧。

“其实…我…”苏颜低着头,斯斯艾艾地说:“我是要…”

殷仲的眼神一暖,伸手将她环进了自己的怀里:“要干什么?”

苏颜把手按在他的胸口,轻轻地咬了咬嘴唇:“我从安定郡出来,是要…”

外面传来两声轻轻的叩门声,随即响起了石钎轻声的催促:“将军?时辰快到了。”

殷仲捏了捏她的下巴,无声地一叹,“嗯,记得回来告诉我…”

苏颜神色复杂地点了点头。当初瞒着他,是因为这是自己的事,无需别人知道。但是现在,连顾血衣都知道了,就只剩下他还蒙在鼓里,未免…有些不公平吧。

殷仲的眼里漾起了一点笑意。他俯下身,在她的嘴唇上飞快地啄了一口:“乖乖地等我回来。明天带你和阿锦出去玩。”说完,便抓过大氅匆匆出去了。

苏颜猛然想起明天一早顾血衣要带着她去见严竹风的事,连忙追了出去。却见殷仲一行人急匆匆地,已经去的远了。

苏颜学着他的样子轻声叹了口气:“好吧,好吧,等你回来再说…”

今夜,胶东王刘印在广罄殿宴请各路宾客。他这样的地位,又特意下帖来请,殷仲自然是不能推辞的。

出了麒园,最近的一条路就是穿过整个湘苑,然后由湘苑的南角门折向西边。穿过广庆殿的偏殿,便到了广罄殿的东角门。

冬季日短,才刚过了酉时,天色已经淡淡昏黑。一弯清冷的弦月早早地爬上了远处广庆殿高高的檐角,如同一片轻绡般,几乎融进了灰蓝色的天幕里去。

山里的冬天,一入夜便格外的冷。

湘苑的垂花门内,一行人沿着长廊迤逦行来。几位侍女提着灯笼,静悄悄地在前面引路。紧随其后的,便是一队身穿铠甲的宫廷侍卫。一个发顶束着金环的中年人走在当中,正侧着头和身旁一位身材魁梧的大汉低声交谈。看服色,依稀便是赵王刘遂。

殷仲与赵王并不相熟,看到是他下意识地便想要回避。可是,还不等他避开,刘遂身旁的大汉却已经有所觉察,目光炯炯地朝他们的方向望了过来,粗声大气地喝道:“什么人鬼鬼祟祟的?”

这个声音令殷仲骤然一惊,下意识地就抓向了自己的腰畔。却在一抓落空之后,猛然间意识到自己身处行宫,任何人都不能擅自携带兵器。殷仲按捺住心头震动,转头去看石钎。石钎脸上也是一副难以置信的神色,两人目光相碰,都从彼此的眼里看到了难以言喻的震惊——匈奴人。

赵王的身边怎么会有匈奴人?

尽管他的声音里只带着一点轻微的口音——只是一点点,轻微到让人几乎察觉不出来。然而殷仲两人在霸上长大,又长年与匈奴人交战,这一点异样,又怎么瞒得过他们的耳朵?

被他这一声质问所惊动,赵王身后的侍卫也都有所察觉,空旷的湘苑里顿时响起了一片兵器出鞘的声音。

殷仲深吸了一口气,带着石钎从廊檐下走了出来,落落大方地向赵王行礼:“下官武南郡殷仲,见过赵王殿下。殿下千岁。”

赵王似乎没有料到会在这里遇到什么人,阴沉沉的神色在望向身旁的大汉时,微微流露出几分不安。却也只是一刹那的不安,待殷仲站起身时,他的脸上就只剩下了一派从容和煦的浅笑:“将军也是沿这条近路前去广罄殿吧?正好可以结伴同行。自从上次秋觐之后,本王就一直没有再见过将军了,听说将军一直在武南静养?”

殷仲应了一声,目光却不由自主又望向了他身侧的大汉。离得近了,清清楚楚地看到他眼里灼灼闪动的野性的光,宛如出没在夜间的猛兽。

坐实了心中的疑惑,殷仲的心又是一沉。赵王顺着他的视线看了过去,象是猛然间想起了什么要紧事一样,将手一拍,满面不悦地说道:“怎么你还跟着我?刚才吩咐你什么了?还不快回去?若是再让人摸进了我的藏宝阁,不管是谁引荐你们进来的,也休想从本王手里领到一个铜钱!”

那大汉连忙躬身行礼,然后从容不迫地退了下去。赵王紧了紧身上的狐皮大氅,不满地嘟囔了一句:“嗯,一群没用的废物。”随即转过脸来,笑容可掬地说道:“昨天本王刚从吴王那里得了一样好宝贝。你若有空,哪天到本王的藏宝阁来看看…”

赵王有收藏玉器的癖好。这一点殷仲也曾听人说起过。果然三句话不到,赵王便又得意洋洋地谈论起自己收藏的宝贝来。不知是不是殷仲多心,总觉得他这样滔滔不绝地说个不停,反而让人觉得他是要竭力地掩饰什么——是什么呢?

心不在焉地应和着他的话,殷仲心头的不安却越来越强烈。

好不容易赶到广罄殿,趁着赵王刘遂和其他几位藩王互相寒暄的功夫,殷仲拉住了石钎,悄悄地嘱咐他:“一会儿你找个机会出去告诉银枪,让他查查赵王身边的那个人。”

石钎低声应了,悄无声息地消失在了廊檐下正在彼此寒暄的人堆里。

殷仲的视线再一次扫过大厅,没有看到赵王刘遂的身影,反倒看见了一个避之惟恐不及的人:丞相庄青翟。

离开长安之前,殷仲也曾经见过他几次。此时异地相逢,只觉得他的身材越发瘦小了。但是那种无论走到哪里都春风得意的笑容,却还是一点没有变。

当年先皇曾为殷仲指婚,选中的就是庄青翟的长女。殷仲以“国事为重”做借口,一直躲在霸上。不可否认的是:对于这位素未谋面的病弱女子,他虽然多少怀着几分歉疚之意,但是能够避免和庄氏结亲,还是让他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有人拍了怕他的肩膀,殷仲一转身就看到了周亚夫。

周亚夫漫不经心地笑了笑,然后顺着他的视线望向了人群当中的庄青翟,若有所思地将头摇了两摇:“这老家伙似乎在哪里都如鱼得水啊…”

殷仲抿嘴一笑:“若非如此,他又怎么能混到这里来?”

周亚夫的眉头微微蹙起,警觉地扫了一眼周围的人群,压低了声音说道:“他们乐不了多久了——最迟年后旨意只怕就要下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