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亲贵胄的子弟多多少少都会骄纵些,在这孩子身上却找不到半点的影子。

魏王对儿子的期许也是希望他能做个闲散宗室。

如果那孩子还活着,也该是宋成暄那般的年纪,可…宋成暄与那孩子之间的差距太大了,宋成暄待人冷漠,身上总有种盛气凌人的傲慢,别说礼数,人前从来毫不客气,若是被谁犯在他手中,他必然毫不留情面。

可能是从小对付那些杀人不眨眼的海盗,竟比寻常的武将身上血腥气更浓些。

这样南辕北辙的性子,不像是同一个人,魏王一家被处置后,他也想过要找到一个活口,可惜宗人府已经清点了所有的尸身确认没人逃脱。

没有可能会漏下一个魏王世子爷,可这世上又有太多事,总会出人意料…

他不能随便猜疑,也不能随便做任何判断。

从现在开始,他要多留意宋成暄的举动。

回到家中安义侯去了书房,转身却又想起来叮嘱徐青安:“带回来的扁食不要让你妹妹多吃。”

徐青安点头:“我知道,我知道。”

徐清欢没想到刚刚洗了澡,就有热腾腾的扁食送上前,她闻了闻还是老味道:“父亲最喜欢的那家。”

“今日吃的不太舒坦,”徐青安摸了摸圆滚滚的肚子,“我和父亲遇见了一个人。”

徐清欢尝了一口,抬起头来:“哥哥说是谁?”

“宋大人,”徐青安道,“就在魏王府门口…你说说是不是冤家路窄。”

徐清欢静静地听着:“然后呢?”

徐青安愈发觉得与宋某的合不来:“这么好吃的扁食,他竟然剩下了。”下次再也不要与宋某同桌而食。

徐清欢点点头:“是挺好吃的,只是他没想到会遇见哥哥和父亲吧!”

徐青安明白过来:“你是说,他见到我们所以才吃不下去?”

以宋成暄对安义侯府表现出来的厌弃来说,的确如此。

“父亲呢?”徐清欢道,“父亲怎么样?”

“回来的路上什么话都没说,然后直接去书房了。”

会不会父亲也察觉到了什么。

徐清欢不再说话,将盛出的小半碗扁食吃了,另外多半碗自然进了凤雏的肚子。

“妹妹明日多睡一会儿,反正这案子也破了,下面的事就交给衙门来办。”

“谁说案子破了。”徐清欢小口小口地喝着热茶。

徐青安一愣:“没破?”

“谭二爷在哪里?聂荣的谜题也没解开,孙二太太为什么要杀自己的丈夫和儿子,就算她真有这样狠的心肠,只怕也没有这样的头脑布置一切。”

徐青安道:“那你说…那真凶到底是谁?”

徐清欢摇摇头,凤翔案她是真的不知真凶是谁,这桩案子她隐约猜到了真凶,却不知他为何这样做。

“哥哥让我仔细想一想。”

送走了徐青安,徐清欢躺在床上让凤雏帮她梳理头发,乌黑的青丝亮泽顺滑,带着一股淡淡的香气。

凤雏道:“小姐明天戴珍珠的发簪吧,定然很好看。”

徐清欢抬起眼睛正好看到凤雏的面容,她微微一顿道:“凤雏你站到我床边。”

凤雏不明白徐清欢的用意,却还是站了起来。

徐清欢望过去,将凤雏的脸看得清清楚楚。

当时她让人冒充谭二去骗谭大太太说出整件事的实情,谭大太太没有说太多,谭大却以为来杀他的真是谭二,焦急之中将弟弟供了出来,她早感觉到其中应该另有隐情,直到现在才能确定谭大心机颇深,那时他的一番话根本就是说给他们听的。

因为这样躺在床上看过去,站在床边人的面容就会尽收眼底。

谭大根本早就知道了,来杀他的人不是谭二,谭大一直都在说谎。

将孙二太太关入大牢,黄清和就开始整理整桩案子的文书。

“大人,”书隶上前道,“府尹大人让您过去。”

来了。

黄清和虽然已经有所准备,还是皱起眉头,因为他知道即将面临的极有可能是张家人。

“都躲开,”一个女子的声音传来,“既然还没有定罪,怎么不能探看?那是我家夫人的妹妹,就算你们将她入狱,也不能阻拦我们送来饭食和衣衫。”

黄清和快步走了出去。

只见一个打扮富贵的夫人站在那里,见到他直接就道:“我妹妹在哪里?还不引我去见。”

第一百三十章 哄骗

张三太太沉着脸看着黄清和,只等黄清和说话。

黄清和立即明白了张家这次来到大牢的用意。

他之前判断案情有失,差点让孙润安被凶徒所杀,亏得后来在审问孙二太太之时抓住了行凶的董瑞,让查案有了进展,衙门才让他继续问案。

可现在,若是跟张三太太起了冲突,立即就会被上峰怪罪,张家就会有了借口将他踢出这个案子。

就像那位宋大人提醒的一样,果然回到顺天府之后,张家就会开始插手此事。

他现在能做的就是不要上当。

只要他不出纰漏,张家想要换掉他还要等上一两日,在这一两日之内,至少他还能用来整理案宗和证据,找出更多的线索。

所以不管怎么样,在这个时候他不会与张家起任何冲突。

黄清和想到这里,低声道:“我给太太引路。”

张三太太有些惊诧,她使人打听了,这个黄通判执拗的很,她的本意是来寻他的错处,只要与他起了争端,就可以让他滚回家去,再也不能插手这桩案子。

谁知黄清和会这样心平气和地与她说话。

张三太太微微皱起眉头,黄清和抬脚向前走去,她只好带着人跟上。

“书隶,”黄清和吩咐道,“按照顺天府大牢定下的规矩,凡是有人前来牢中探看,所说的话、所做的事,都要记进文书。”

书隶应了一声。

黄清和躬身向张三太太道:“三太太不要责怪,下官这也是按规矩办事。”

好个按规矩办事,张三太太冷冷地看过去,那黄清和却低着头不与她有任何眼神接触,一副十分避讳的模样。

就像是一拳打在棉花上,最终毫无用处。

黄清和客气的道:“三太太有什么话就问吧,您是女眷不方便在此久留。”其中的意思已经很明显,他可以让张三太太见到孙二太太,但是张三太太别想让他离开这里。

黄清和声音刚落,大牢里的孙二太太叫喊起来:“长姐,你快救我出去,这人竟然无端冤枉我,我哪里会做那种事…快…快放了我,我一刻也不想呆在这里。”

张三太太快步走上前,拉住了孙二太太伸出的手。

孙二太太手指收紧,一脸急切:“长姐,你是不是来接我的?”

“你放心,”张三太太打断孙二太太道,“有长姐在这里,不能让你平白受了冤枉,不管是什么案子都要有人证、物证,谁也不能凭空猜测给人论罪。”

说到这里,张三太太轻轻地晃了晃孙二太太的手:“你听姐姐说,我们会督促顺天府仔细查案,很快就会将你从这里接出去,母亲和哥哥都盼着你回家,府衙定会还你清白。”

黄清和静静地听着。

张三太太的话中貌似在心疼妹妹,其实是在给孙二太太定心,劝孙二太太不会慌乱,丁家和张家会想方设法将孙二太太救出去。

那么张家会怎么做呢?

指鹿为马,让那两个被抓的凶徒串改供词吗?

孙二太太果然安静下来,她紧攥着张三太太的手也松开了:“我相信姐姐不会不管我。”

“当然不会,”张三太太道,“你心中知道,我们不会丢下你不管。”

孙二太太点了点头。

张三太太说完这些看了看身边的管事妈妈,管事妈妈将衣物和食盒捧上前,衣服都是崭新的,料子摸起来就十分柔软,食盒里八样小菜,看起来十分的精致。

“太太您要保重自己的身子,”管事妈妈道,“这都是我们家太太亲手做的饭菜。”

孙二太太鼻子一酸,眼前顿时一片模糊:“姐姐待我好,我都会记在心上。”

“吃吧,”张三太太道,“你想吃些什么,明日我再送过来。”

孙二太太坐下,捧起了碗,她虽然食不知味,可必须要强迫自己多吃一些,姐姐说的对,她要养好身子,好端端地从这里出去。

管事妈妈道:“您吃了饭,奴婢服侍您换衣服。”

换衣服时黄清和自然不能在旁边,于是吩咐女役上前。

全都穿戴停当,张三太太才带着人离开,黄清和将张家人送出了大牢,行了礼才又折返回去。

张三太太撩开帘子刚刚踏上马车,立即有一双手臂从车厢中伸出来,牢牢地将她的腰身抱住。

张三太太就要惊呼出声,立即被人捂住了嘴。

“别动。”低沉的声音从她耳边传来。

张三太太伸出手去抓那人的臂膀,那人却不肯松开半分,张三太太张开嘴去咬那人的手掌,那人也不躲避反而送到她嘴边:“咬吧,反正你也会心疼。”

张三太太脸上满是恼怒的神情,整个人不再挣扎,那人干脆将她半搂半抱着坐下来。

“你疯了不成?”张三太太道,“若是吓到了我,你…”她的手放在小腹上。

“都是我不好,我的错,”张玉琮立即求饶,“我只是心中感念夫人的恩德,忍不住就…”

“我有什么恩德?”张三太太讥诮地道,“帮你摆平那些祸事?我今天不去,你去也是一样的,不…她若是见你会更加安心。”

张玉琮脸色变得十分难看:“你还不肯原谅我。”

张三太太看着张玉琮那张俊脸上满是伤悲,心中一软,嘴上却依旧道:“不用在我面前装模作样…”她长长出一口气,“事到如今,你要打起精神应对,顺天府那小小的通判都敢与我们作对,他们会不会查到了什么?”

张玉琮皱起眉:“不可能,即便他们认为此事另有蹊跷,也不会知晓其中真正的内情,只要他们没有将所有一切弄清楚,不过死了几个人,对于张家来说不算什么,那黄清和本来就是个不识相的,等这件事后,我自然会收拾了他。

还有安义侯府徐家,闹到这一步也有他们在背后推波助澜。”

想到安义侯,张玉琮就愤恨不已。

张三太太道:“从前我没有将安义侯放在心上,而今看来那个徐大小姐不容小觑,对徐家人下手都不留情面,如今盯上这桩案子威势于我们不利,万一被她查出实情…”

“怕什么,”张玉琮道,“我还能敌不过一个女子?”

张三太太没有说话。

张玉琮眼睛中满是戾气:“只有我欺负别人的份儿,没有谁敢欺负我,我早就说过谁沾上那件事,谁就要死。

只是可惜了她那副好皮囊,等着吧,我要让他们知道与我作对的下场。”

张三太太道:“那账目…”

张玉琮冷笑:“明天刑部就会接手此案,与本案相关的所有证物都会送往刑部,自然包括那账本,我找了那么久都没将账本找到,现在总算拿到了手中。

这就叫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这一点我得感谢黄清和。”

张家马车渐行渐远,角落里的永夜也走了出来。

第一百三十一章 气势

借着天黑做遮掩,永夜能够离张家马车近一些,马车停在一堵矮墙旁,他站在那里,隐约能够听到从车厢里传出来的声音,虽然并不是很清楚,但是他能猜到大概。

永夜向宋成暄禀告:“张玉琮提到了账本,还说沾上这件事的人都要死。”张家当真是嚣张的很。

说到这里,永夜吞咽一口,一颗心紧紧地攥在一起,不知道此时该不该多嘴,他眨了眨眼睛,心一横:“张三太太还说起徐大小姐。”

宋成暄淡淡地看过去。

永夜感觉到了一股无形的压力向他倾袭而来。

“大概的意思是,如果徐大小姐再查下去,张家就会动手。”

这在宋成暄的意料之中,如果此案与张家有关,必然是这样的结果,他虽然与张玉琮并不熟悉,但是这桩案子从头到尾的的处置方式,都能代表幕后之人是个凶狠、果断、张狂的性子。

尤其是在对付孙润安时,不惜损失掉两个人手,又将孙二太太陷入大牢之中,这样的人自然不吝啬多搭上几条性命。

对于他们来说人如蝼蚁,命如草芥。

宋成暄的神情愈发的清冷。

见宋成暄不做声,永夜仗着胆子道:“公子,那我们该怎么办?”

宋成暄望过去淡淡地道:“你觉得呢?”

永夜有些为难,来京中时,公子说不宜在京中久留,军师也千叮万嘱,办好了事早些回到东南。

京中的情形太过复杂,公子牵连其中恐怕于己不利。

想到这里永夜小心翼翼地看了宋成暄一眼,公子身上仿佛隐隐有一丝杀气透出,就像是在海上发现了倭寇的踪迹,而公子对于倭寇向来不会心慈手软,更不会不战而退。

永夜舔了舔嘴唇:“公子说过此事涉及私运,说不得与倭寇有牵连,我们不该袖手旁观。”

说完之后,一阵静寂。

宋成暄抬起眼睛,眉眼间更添寒意。

当年的谋反案,定然有张家在背后谋划,这些年张家更是为所欲为,他早晚都会向张家下手,既然如此,让这一切早些到来又何妨。

也许对于军师来说,现在不是最好的时机。

这世上原本就没有什么算无遗策,更不见得事无巨细的谋划就能得到最好的结果。

宋成暄道:“去衙门里找黄清和,今晚他要见我一面。”

随着案情的发展,看似一切仍旧扑朔迷离,但其实幕后之人反而越来越清晰了。

黄清和现在应该已经有了思量,能够看清孰是孰非,那么必然肯来见他。

不消片刻功夫,一个衙差走到宋成暄面前:“宋大人,我们大人请您到值房说话,不过…恐怕要委屈您了。”

宋成暄淡淡地道:“我知道,我与黄大人见面,最好不要让人知晓,所以要尽量避开旁人。”

衙差低声道:“正是。”

已经是夜里,顺天府衙门里的人不多,黄清和又不能离开此处,相对比较安静的值房正好适合他们说话。

宋成暄走进门,黄清和正等在那里。

不必说太多客套话,宋成暄道:“关于此案,黄大人想必有很多内情还不知晓。”

黄清和点点头,而这正是他和宋大人见面的原因,想到这里他抬起头看向宋成暄,宋成暄神情淡漠,脸上不见有任何情绪波动,但是一双眼睛通透仿佛能够洞悉一切。

宋成暄道:“黄大人一定好奇我为何会关心这桩案子,身为东南的官员,在吏部办好了文书之后,我本该离开京城,而我也正是做此打算,会去而复返不止是在半途救下了谭光耀,还因为在此之前有人来找过我,透露给我一个消息。”

听到这话,黄清和眼睛一亮,他知道这个消息定然对此案十分重要。

宋成暄接着道:“有人拿了一块被海水浸泡过的银子给我看。”

被海水浸泡过的银子。

黄清和仿佛明白了些什么,方才看过的那些孙家的账目从脑海中一闪而过。

宋成暄淡漠的声音又传来:“那人提起这银子时闪烁其词,只说他在查验王允案时,一个孩童将这块银子送到他手上,我与那人一向脾性不合,他却找到我说此事,黄大人可知是为什么?”

黄清和仔细一想立即明白了宋成暄的意思,他让人查过宋成暄其人,知道他是泉州招讨使,常年在泉州抗击倭寇和海盗,浸泡过海水的银子,首先让人想到的是海运,宋成暄自然对这些比寻常人更加敏感,那带着银子来找宋成暄的人,也是看准了这一点。

黄清和道:“难道他是在隐晦的指引宋大人去查私运?”

宋成暄微微勾起嘴唇,目光中透出几分轻蔑:“但凡涉及私运便是重案,而插手私运的人都绝非寻常人,朝廷上下恐怕都知晓这是个烫手山芋,指引我去查私运,只不过是因为他害怕引火上身,想要自保罢了。

若这是个天大的功劳,岂会推给旁人。”

黄清和颔首:“宋大人所说的确如此,想必那人也是以私利为重。”大周上下许多官员都是如此,遇到艰险谁又愿迎难而上,可若全都如此施为,恐怕世间也再无清明。

宋成暄微微眯起眼睛:“我本不该插手此事,我并非京官,在京中并无立足之地,贸然作为也不知会有什么后果,但我在泉州见过太多因私运带来的祸患,若是就此离去心中也着实放不下。”

黄清和连连点头。

宋成暄接着道:“更何况带回这银子的人从黄州而来,黄州是湖广之地,孙家是湖广的望族,这两件事怎会如此巧合地撞在一起。”

听到黄州这两个字,黄清和十分的惊诧。

去黄州查王允案子的人,不就是李煦吗?

黄清和不由地想到李煦来找他时,有意无意地问及孙二老爷的案子,难道也是在探他的口风?

黄清和想要说些什么,可不知此时提起李煦应不应该,在全无把握的时候,他不愿意轻易断定一个人到底是好是坏。

这样想着,黄清和便愣在那里,仿佛无所适从。

宋成暄却道:“我只是将知晓的事都说出来,黄大人不必急于做出判断。”

黄清和额头上沁出冷汗,这位宋大人说话之间虽然并没有逼迫之意,可那淡淡的语调和不容置疑的口气,还是压得人喘不过气来,他心中那些小思量在宋大人面前好像也无所遁形。

好在宋大人说话直接,所有事明明白白地摆在他面前,让他不必再去做任何猜测,也没有刻意去左右他的思量。

宋成暄道:“孙润安手中的账目仿佛对这桩案子十分重要,正常的生意往来,岂能带来如此之多的杀戮。”

黄清和豁然开朗:“换成私运就不一样,”想到这里他不禁有些激动,“可孙家的账目…”

宋成暄道:“孙家的账目看起来并没有什么问题。”

黄清和点头。

宋成暄微微一笑,可是笑容中却没有任何的温度:“谁又会将朝廷禁运的货物写入账目之中?”

可以预料黄清和必然一无所获。

黄清和欲言又止。

“黄大人想说,既然如此孙二太太何必千方百计要得到那本账目,”宋成暄道,“简单的很,黄大人看不出蹊跷的东西,旁人却不一定看不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