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方见莫尽言口风甚紧,又是救命恩人,自然也不好为难,只是问:“恩公为何会出现在这南竿岛上,这岛上已经荒芜多年了,根本没有人啊。”

莫尽言心道,我没问你的来历,你倒盘问起我来了,只是淡淡道:“前几日被飓风刮过来的。”

说着走到被他射中的倭贼旁边,捡起地上的火铳,打量了一下,月色不是太亮,看不出甚么奥妙来。翻开倭贼的尸体,从他身上摸出一包铁砂子和火药来,又去另一具尸体上搜了另外一把火铳,待日后慢慢研究去。又顺手捡了把倭刀。

那群海盗见他搜走了两把火铳,不由得面带惊恐之色,面面相觑,但又不敢说什么。为首的汉子硬着头皮道:“恩公身手颇为了得,不知道是做什么营生的?”

“跟你们一样。”莫尽言答道。

这一句话把海盗们惊出了一身冷汗,莫不成碰上黑吃黑了?

许哥扑棱棱从棕榈树顶上飞下来,落在莫尽言肩头,两只鹰眼在黑夜中熠熠发着绿光,将一群海盗又惊了一大跳。

“倭贼既然已经走了,我也回去睡了,各位兄弟,这些尸体就由你们处理吧。”莫尽言带着许哥,穿过林子,回到窝棚里。

陈平生早就醒了,听见外面的动静,缩在窝棚里没敢出来,看见莫尽言回来,松了口气:“小莫,怎么回事?”

莫尽言放下火铳和倭刀:“碰上一群海盗和倭贼在干仗,去看了下热闹。”

这话说得极其轻描淡写,却把陈平生惊出了一身冷汗:“那你没事吧?现在怎么办?”

“没事,倭贼跑了,海盗们应该不会来找麻烦。睡吧陈哥,明日就回去了。”说着打了个大大的哈欠,躺下去了。

陈平生哪里睡得着,后半夜几乎是睁着眼睛度过的,生怕海盗会过来抓人,偏生莫尽言睡得一脸安稳,完全没将对方当回事。其实哪里用得着陈平生守夜,许哥可比他警醒多了。

第二天一早,莫尽言和陈平生带着头天准备的口粮,背上那两把火铳,准备出发回家,却发现他们花了几天功夫做好的木筏子不见了。

陈平生急得眼泪都快出来了:“怎、怎么回事?筏子呢,我们的筏子呢?”

莫尽言不做声,拧着眉头,四处一张望,有两个人正从沙滩那头跑过来:“恩公,恩公。”

“偷筏子的人来了。”莫尽言道。

陈平生缩在莫尽言身后看那两个海盗,索瑟地问莫尽言:“小莫,他们叫你什么呢?”

“没什么,不用怕。”说着朝海盗迎过去。

那两人跑过来,气喘吁吁地:“恩公,可是在找筏子?”

莫尽言皱着眉头:“你们偷了我的筏子?”

那人红了脸,连连摆手:“不,不,不是偷,我们只是借用一下,回去找船去了,到时候赔恩公一条船。我们二爷看见恩公睡觉去了,就没敢打扰,让小的们留在这里跟恩公传话,说最迟今晚,我们的船就会回来了。”

莫尽言冷哼道:“难道你们不知道,不问自取是为贼?”

这一群常年在海上打劫船只的海盗,居然被莫尽言羞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并且还红了脸。

筏子没了,莫尽言自然就走不了了,找了处阴凉地坐着。那群海盗还很主动地送来吃的喝的,连觅食都省了。

许哥兀自飞到天上去巡视地界去了,看到地面上有猎物,自己还俯冲下来捕杀猎物,玩得不亦乐乎。

只有陈平生坐立难安,他一方面害怕海盗,一方面又担心家里的老母和弟弟,都出来好几天了,不知道涨水的时候有没有淹到自家,家里的存粮还够不够用。

第38章 邀请入伙

傍晚的时候,海盗们去而复返,这一次来的,是一条大船和好几条小船,人数也比昨晚多了许多。

莫尽言没注意到人群,他的注意力全被那艘大船吸引住了。这是一条在海禁之后就再也没有出现过的三桅船,那船比起梅花所的楼船来,不知道大了多少,也比在闽江里见到的运粮官船大了两倍有余,威风凛凛,豪气干云。

莫尽言对着大船出神的当儿,船上的人已经上了岛,为首的是一个三十岁左右的斯文男人,身着长衫,头戴纶巾,做书生打扮。满面春风地朝莫尽言走来,海风将他的衣袍吹得鼓起来。

莫尽言站着没动,面无表情地看着对方。

对方远远地就拱起手来:“多谢大侠出手相助,救了我一干伙计。”走到近前,还深深作了个揖。

莫尽言只是淡淡道:“我只是在杀倭贼而已。”言下之意,救你的人,不过是顺带而已。

书生笑容不减:“真正的侠义之士,从不认为自己为侠,只做自己认为该做之事。敢问大侠高姓大名?”

莫尽言还来不及答话,许哥一声长啸,从天而降,莫尽言习惯性地伸出胳膊,许哥落在他的胳膊上,然后挪到肩上。

书生面色一顿,旋即欣喜道:“大侠莫不是传言中的闽江渔侠?”

莫尽言摇头道:“我不是什么大侠,只是一个渔夫。什么闽江渔侠,没听说过。”

那书生再次深深拜下去:“今日得见渔侠,实乃三生有幸。在下关龙飞,是罗川南北货行的东家。昨日我家伙计从吕宋采买归来,不料被倭贼拦路打劫,还差点被倭贼灭口,幸得渔侠救助,才保留了这十几口人命。关某感激不尽,愿肝脑涂地报答恩情。”

莫尽言觉得人真不可貌相,朝廷早就禁了海,严禁海外商贸往来,这关龙飞明明长得像个斯文书生,看起来就像是那遵纪守法的典范,却对朝廷禁令熟视无睹,海船照样留着,生意照样做着。能在这个时候从事海贸的人,哪个会是普通角色,多半都是半盗半商之人。

莫尽言道:“报答就算了,借我们一条船吧。我们离家数日,忧心家人,要回家了。”

关龙飞笑道:“这个是自然的,不过既然跟渔侠有幸相识,想请渔侠上船喝杯薄酒,不知是否赏脸。”

莫尽言知道,这关龙飞不是想拉自己入伙,便是要杀自己灭口,不过看情形,前者的可能性比较大。现在这情况,自己想脱身也不易,不如上船去看看,正好满足自己的好奇心。便点了点头:“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关爷请。”

关龙飞笑逐颜开:“渔侠请。”

莫尽言道:“不要叫我渔侠,我姓庄,庄言。这位是我同乡的大哥,陈大哥。”一边说,一边给陈平生使了个眼色。

陈平生错愕了一下,立即会意,知道自己入了海盗窝,想要全身而退,只得仰仗莫尽言了。

上了船,莫尽言发觉视野全然变了,三桅船的感觉与楼船、走舸的感觉全然不同,视野豁然开朗,行走波浪间如履平地,这才是真正的大船啊,敞亮、大气、壮观,简直是太投莫尽言所好了。

关龙飞是个极善于察言观色的人,此刻一看莫尽言的神色,便知道他胆色极佳,非但没有半点忧惧,反而有种宾至如归的自在感。便试探着问:“庄贤弟是否也极爱这海船?”

莫尽言神色一敛:“第一次上这么大的船,颇觉新奇。关爷真是好本事,这么大的船,如何能够躲开官府的追究?”

关龙飞叹口气:“我这算什么本事,当年我父亲手里,可是有上百条这样的大船,后来官府的禁海令一颁发,我家的船去了十之八九。仅存的这些,还是我父亲偷偷藏在海外的小岛上保存下来的,数量也不过十来条了。”

莫尽言听着,并不答话。关龙飞一边带着他参观整艘船,一边跟他说自己的海贸经历。莫尽言一边打量这艘船,一面觉得奇怪,这人怎么对自己完全不设防,难道不怕自己是个官兵?

几人最后来到正舱,正舱布置得十分奢华,一应摆设,俱是来自海外各国的奇珍异物:琉璃灯盏、象牙灯台、犀牛角、红珊瑚摆设、玳瑁熏炉…应有尽有,不过莫尽言不识货,只是觉得精致些罢了,甚至还有点闪花了他的眼。

关龙飞亲自带头在桌前坐下,早就有人将精美的菜色布上桌了。碗碟是精致的青花白地瓷,配精致的象牙箸,各种山珍海味,无一不精美。

关龙飞亲自给莫尽言斟上酒:“庄贤弟,关某先敬你一杯。”

莫尽言道:“我不善饮酒,以茶代替吧。”

关龙飞的脸色变了变,有些不自然地笑道:“既然不善饮酒,那就少喝点吧,我干杯,你随意。”

莫尽言看对方让步,也不好太拂人面子,只好点点头,关龙飞喝一杯,他便抿一口。

关龙飞敬过酒,陆赛虎又来敬酒。陆赛虎便是昨晚被莫尽言所救的那个首领,是关龙飞的结义兄弟。

酒过三巡,关龙飞终于开始说正事:“老早就听闻庄贤弟的盛名,这半年来,贤弟的作为使倭贼闻风丧胆,也使闽江两岸的百姓受益匪浅,早就想结交贤弟了。没想到还真能有幸结识贤弟,实乃三生有幸。

“说起来,我与贤弟的做法是殊途同归,你在闽江两岸伏击倭贼,我则在海上拦截倭贼。这些年,我们与倭贼交手不下十次,结下了不共戴天之仇。庄贤弟恐怕也是与倭贼有着血海深仇的,关某不才,想邀贤弟同舟共济,一同抗倭。不知贤弟意下如何?”

莫尽言笑了一下,这算是拉自己入伙吗,道:“据我所知,关爷做的这都是违法的买卖,私留海船、私通外商,查出来哪一条都是死罪。你这么就跟我交底了,不怕我是官府的人?”

关龙飞哈哈大笑了两声:“据我所知,自从去年八月初八镇东卫水师在闽江口失利之后,就甚少出来巡防了。这半年多来,倒是常听闻庄贤弟单枪匹马挑了多次倭贼,没听见朝廷水师再出战的。故我觉得贤弟与官府不可能是一伙的。”

莫尽言不置可否:“若是我不愿意,关爷肯放我们回去吗?”

关龙飞愣了一下,笑道:“若贤弟看不起我这所野庙,那自然也是不强求的,我会安排船只送贤弟回去。只是希望贤弟今日的所见所闻都当没看见,也不枉费我们相识一场。”

陈平生一直在一旁安静地吃饭,吃得满头都是冷汗,生怕莫尽言一个答应,自己就回不去了。

莫尽言对关龙飞这个答复显然也有点意外,看来并不是强买强卖的买卖。如果关龙飞仅是抗倭,他自然是不会拒绝的,然而他却做着违法的走私买卖,甚至还可能是个海盗,作为一个遵纪守法的人,又曾在水师待过,的确有点难以接受这种身份的转变。

他自己赤条条一人,做什么都不打紧,陈平生却还得回去照顾母弟,不能将他拉下水了。

“那就多谢关爷款待了。”莫尽言道。

关龙飞又想到一件事:“听闻贤弟是被飓风刮到南竿岛上的,不知贤弟是哪里人士?”

“我们是长乐县的。”

桌上几人都变了脸色。关龙飞放下筷子,缓缓道:“二位出来的时日不短了,恐怕还没有听说过,前几日的二次飓风,闽江海水倒灌,海水四溢,闽江水涨丈余,两岸房屋被淹没无数,溺毙者不计其数。希望二位家中能够安然无事。”

陈平生手里的筷子已经落到了地板上,面上已经无了人色:“小、小言,怎么会这样?我娘和我弟会不会…”

莫尽言安慰他:“陈哥,你别担心,不会有事的。”但是心里已经知道恐怕是凶多吉少了,江水涨丈余,闽江沿岸的村子有几个能够幸免呢,只能祈祷有人陈大娘母子两个能够逃过一劫。

关龙飞何等会看眼色:“两位兄弟别着急,吃饭,吃完饭在下马上叫伙计送二位回去。”

纵使是好几天没吃上米饭菜蔬了,但是这个时候,两人哪里还有心思吃饭。只是关龙飞这个主人没有离席,他们这做客的也不好催。

关龙飞一个劲地劝:“二位贤弟再吃点罢,你们怕是好几天都没吃饭了。”

莫尽言和陈平生只好又胡乱对付了几口。

关龙飞果然不再出言挽留,只是打发人去安排船只。临走的时候,关龙飞道:“庄贤弟,一路多保重!”

莫尽言抱拳道谢:“多谢关爷,就此别过,后会有期。”

关龙飞让两个伶俐的伙计驾着一条小船,连夜送莫尽言和陈平生回去。

飓风过后,海水退去,留下满地的狼藉,到处都是被冲毁掀翻的庐舍,连根拔起的树木,草木上留下了厚厚的淤泥,还有各种家畜家禽的尸体,甚至还有尚未来得及被发现处理的罹难者的遗体…此际正是暑天,不出两三天,尸体就腐烂了,所以空气实在算不上新鲜。

自从入了内陆,他们的鼻端就一直萦绕着这种难以忍受的味道。夜色中什么也看不到,但是能够想象到那种惨状。

陈平生自从知道长乐遭遇海难之后,就几乎没有说过话了。莫尽言孤身一人,身无挂碍,但却能够体会到陈平生的焦虑,那种失去亲人的滋味,没有人能比自己尝得更多了。此刻他也说不出更多安慰的话,只是静静地陪着他。

许哥栖在他的肩头,似乎能够感受到主人的低落,也似乎能够感受到周边环境的压抑。那种腐化的气味许哥也嗅得到,但是它不是啄食死尸的秃鹰,对这种味道不怎么感兴趣。只是安静地趴在莫尽言肩头打盹。

后半夜的时候,他们终于到了陈平生的村口码头。那两个伙计并没有马上离开,而是陪着他们上了岸,进了村。一路上都是泥泞,所走之处,几天前应该全是汪洋。火把所及之处,一片狼藉,无数房屋倾颓,屋顶被掀翻,到处都是断砖、瓦砾、茅草,场面无比凄惨。

这是莫尽言长这么大,见到过的破坏最严重的飓风,他内心有着极大的震撼。

陈平生的家,已经被洪水浸泡得颓塌了一半,但就是这个房子里,还依然传来了人声。陈平生喜出望外,以为娘和弟弟都安然无事,然而他空欢喜了一场,屋子里说话的是里长和邻居,陈平生的娘和弟弟,全都在这场突如其来的洪水中被溺毙在家中了。

邻居们自己家里忙活了好几天,现在终于得了空来料理陈家的事。陈家母子死了几天,尸体都开始腐烂了,连副像样的棺木都没有。邻居们以为陈平生也淹死在某处了,正准备草草收敛了陈家母子,这也不是对死者不敬,而是灾荒年月,活人尚且活不下去,更何况是无人收尸的死者呢。

陈平生见到母亲和弟弟的惨状,哭得肝肠寸断。同来的一个关家伙计,悄悄递给莫尽言一个硬布包:“庄大侠,这是我们关爷让我们捎带给你的,说是用得着的时候才给你。拿去给陈大哥的家人办两副寿材吧。”

莫尽言一捏,便知道是银子,他拿着那包银子,心道这个关龙飞还真是料事如神,换了任何一个时候给自己,自己都不会要的,但是现在,他却不能拒绝,总不能让逝者用草席裹一裹便发送了吧。

“那就替我谢谢你们关爷了,来日有机会,定当肝脑涂地报答诸位。”

那伙计笑一笑:“庄大侠言重了。日后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去长乐城的永盛行,找掌柜的捎个话给我们关爷就是了。”

莫尽言抱拳道:“有劳诸位费心了。代我向关爷表示感谢。”心下却苦笑,原来什么都算计好了。

第39章 后悔

莫尽言买了两副棺木,安葬了陈大娘母子,将剩下的银子塞给陈平生:“陈哥,节哀顺变。这里还有些银两,拿去将屋子翻修一下,再打条船吧。”

陈平生推辞道:“小莫,我不能再要你的银子了。你自己的船都还没有着落呢。”

“这也不是我的银子,是关龙飞叫人送来的。”

陈平生瞪大眼看着莫尽言:“小莫,你要去姓关的那儿?”

莫尽言无奈地笑了一下:“我想了想,独木难成林,我一个人力量终归有限。关龙飞人多势众,又是个极会做事的人,我去他那儿,以后杀倭贼就有帮手了。”

陈平生道:“可是,我看他也未必是一心要去杀倭贼。”

“这个我明白,他是个生意人,主要还是做生意。他大约是看中我的本领,想要我为他保驾护航,我也不过是借他的船和人去打倭贼,各取所需罢了。”这些日子他已经考虑得很清楚了,如果加入了关龙飞,便可以抗倭了,还有机会去造船。

陈平生想了想道:“小莫,我跟你一道去吧。”

莫尽言有些吃惊地看着他:“陈哥,你可以不用去的。”

陈平生无所谓地笑了一下:“我现在也是赤条条一个人,我娘和我弟都不在了,房子也倒了,船和渔网都没了,什么牵挂都没有了,去哪里都无所谓了。去关龙飞那儿,还能讨碗饭吃。跟你一起,互相还有个照应。”

莫尽言有些感动地望着陈平生,尽管知道这是一条不归路,但是他却还陪着自己踏了上去。

莫尽言回了一趟庄家,将自己存放在那儿的东西都取了出来:船模、图纸还有俞思冕的拳谱。离开的时候回头看了又看,以后这个家,不知道还有没有机会回来,再回来时,又会是一种什么心情呢。

长乐永盛行。

莫尽言和陈平生站在厅堂中央,百无聊赖地看着店铺里的摆设,都是些稀松平常的南北货物。但是莫尽言知道,私下里,他们交易的都是海外各国的奇珍异物。

通往里间的布帘门掀开了,关龙飞满面笑容地从里面走了出来:“庄贤弟,这么快就到了,有失远迎!”

莫尽言抱拳:“以后烦请关爷多多关照我们兄弟二人了。”

福州。

一队骑着高头大马的官兵顶着寒风,穿过清冷福州街头,停在都指挥使司府衙门外。

正笼着袖子缩在门柱后躲风的门房听见动静,连忙钻了出来,精明的眼睛上下一打量,堆上笑脸问:“诸位大人,请问你们找谁?”

为首的人打量了一下府第森严的都指挥府衙,翻身下了马,随从的人也纷纷下了马。一个随从过来,从为首者手里接过马鞭和马缰绳。

为首者道:“镇东卫指挥使俞昇前来拜访都指挥使江大人。”

随从的侍卫递上名帖,门房接过名帖:“大人稍等,小人这就去禀告。”

不消片刻,两名门房便将大门打开:“大人请进!”

俞昇大步跨入门内,里头已经有人迎了出来,此人体型高大,形容粗犷,笑声极其爽朗:“思冕贤侄,可算是到了,快请进,快请进。”

原来俞昇,竟就是当日的俞思冕,他名俞昇,字思冕。俞思冕看见江城,当下便拜:“思冕见过江世伯。”

江城一把捞起他:“起来,不必拘礼。屋外风大,咱们进屋去说。”一边走一边问,“路上可还顺利?福州是个什么鬼地方哟,夏天热死个人,冬天冻死个人,又潮又冷,我来了快两年了,还没有适应过来,总觉得骨头都要冻酸了。思冕贤侄可还适应?”

俞思冕笑道:“初来时也觉得难以忍受,后来也便习惯了,这处冬天倒有一处好,就是没咱家那边那么干燥。”

“这倒也是。”江城又道,“你伯母早早念叨你,说离家乡这么老远的地方,好容易都在这南蛮之地为官,却一面都见不上。这次要不是你调任经过,恐怕也是见不上面的。我说你也是,好容易有了擢升的机会,偏要主动要求去镇东卫,这不等于没升职么?留在福州做个指挥佥事不好么?这样我与夫人便能常常见到你,也好有个照应。”

俞思冕垂下眼帘:“多谢世伯和世伯母厚爱。思冕刚到闽地时,在长乐遇上倭贼屠村,才知道原来闽地倭害竟如此严重,百姓深受其害。在建宁时,日日觉得自己一身本事无处施展,如今得了机会,总算能够调至镇东卫,所以世伯还是别劝我了,让我去施展抱负吧。”嘴上说得淡淡的,心里的苦涩却是发酵成了沼泽,只要有一天被点燃,恐怕就会爆炸。

这三年来,他在建宁府,依照朝廷的命令,镇辖着一方所谓未开化的野蛮夷族,每天想着的,却是江海边上那个已经消逝的渔村,还有那个渔村里,那个最淳朴最善良的倔强少年。可是这一切,永远只能停留在他的记忆中了,也许除了自己,这世上就再也无人会记得这个少年。他无一天不在后悔自责,要是当时答应他了,岂会有这么多的遗憾。

江夫人一见到俞思冕,便拉着他的手,一边笑一边说:“可算是把你盼来了,思冕还记得伯母吗?最后一次见你,你才九岁,没想到一眨眼,这就过去了十几年了。你长得可真像你娘,可怜你那苦命的娘,年纪轻轻的就没了,要不然见你现在这样,该多么欣慰——”

江夫人虽然是笑着说的,眼泪却忍不住就落了下来。

俞思冕连忙出声安慰:“伯母,我还记得你呢,小时候常常给我捎桂花糕来着。”

江城在一旁粗着嗓门道:“夫人,让思冕坐下说吧。哭什么呀,见了面该高兴,不要老想起那些伤心的事。”

江夫人拉着俞思冕的手,在她旁边坐了:“你还记得啊,小时候你长得跟观音跟前的金童一般,真是人见人爱。可惜你那狠心的爹,让你小小年纪便离开家,去学劳什子武功,在外不知吃了多少苦。”

俞思冕笑道:“其实学武并不苦,师父师兄弟们待我好着呢。”至少比在家要好,不用受姨娘的白眼,庶兄弟的捉弄挤兑。

原来江夫人与俞思冕的母亲是手帕交,当年还在京城的时候,江城当时任京畿卫指挥使,两家来往甚为密切,后来俞母病逝,江城调任蜀州,俞思冕就再也没有见过这位伯母。

江夫人一面打发人去备饭,一面又拉着俞思冕嘘寒问暖:“思冕今年该有二十六了吧,成家了未?”

俞思冕道:“已经成了。”

江夫人喜道:“那侄媳呢,留在京中了?”

俞思冕黯然道:“已经殁了。”

“啊?!这、这是怎么回事?”江夫人吃了一惊,这才多大的年纪啊。

“三年前就殁了。”俞思冕低着头,轻轻地说。

江夫人用手帕拭眼泪:“可怜见的,这么年轻,怎么会就殁了呢?”

“是意外事故,我没照顾好他。”俞思冕的声调都有些变了。

江城在一旁看着这两个人马上就要哭起来了,连忙打圆场说:“贤侄节哀顺变。咱们多年未见,思冕又调职了,该是高兴的事,不提伤心的事。走,去吃饭。”

俞思冕在江府上待了两天,便告辞去赴任。

临行前,江夫人拉着他的手依依不舍:“思冕,伯母这两天想来想去,还是想说说这个事,侄媳的死,真叫人可惜。但她已经殁了三年了,你们感情再好,也该放下了。你娘又不在了,所以我想替你操这个心,还是另寻个姑娘做个填房吧,也好有人知个冷暖。”照俞思冕这般人才,这般家世,就算是填房,也是那姑娘天大的福气。

俞思冕心下凄然,小莫死得那么冤,自己连仇都未报,怎么能够安心娶妻,摇摇头道:“伯母,我有心愿未了,现在完全没有那份心思。谢谢您替我操心了。”

江夫人泪眼汪汪的:“你这样可如何是好,年纪也不小了,过去的,该放下的还是放下吧,何苦那么为难自己?”

俞思冕动容道:“伯母您别替我操心了,我过得挺好的。若哪天真能放下了,我会再找的。”放下,两个字太简单,但是做起来,却永远那么难。

江夫人拭了下眼泪:“既这样,那思冕你可要好好保重自己,不要太伤心了。”

“我会的。伯母您也多保重!”